“得罪倒称不上,就是不待见。”阿森撇着嘴道。

傅庭筠大笑,抬眼看见珍珠空着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表情微黯。

往年这个时候,赵凌的家书早就到了,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音讯,几次让郑三去邮驿和五军都督府打听,都说没有看见赵凌的家书。

难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听说今年贵州连着下了十几天雪,冻死好些人,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样?

她托着腮想着赵凌。

夹道街俞家的正房却响起了清脆的耳光声。

“你个逆子,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俞夫人怒不可遏地瞪着儿子,“什么叫做‘我们家不放,吴家也没有办法’…你难道想和吴家撕破脸不成?要不是是你对不起吴姨娘,我现在能受这样的气吗?”又道,“那个孩子若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今年也有五岁了…我至于这样被吴夫人指着鼻子奚落吗?”见自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俞敬修仍垂着眼帘站在那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吴夫人就气得胸口发痛,她忍不住道:“当初我让你娶傅庭筠,你不听,现在人家旺夫又旺丁,已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了,还是了三子一个女;后来我让你纳吴姨娘,你不愿意,好生生的一个孙子没有了不说,你瞧也不瞧吴姨娘一眼,结果闹得吴姨娘要归家,吴大人如今又调了吏部侍郎…”

和俞敬修一起来给俞夫人问安的范氏刹那间面白如纸。

婆婆这么说,就是责怪她这个做媳妇的不仅没能帮丈夫进取,还拖了丈夫的后腿啰!

这么大的罪名,她可背不起。

范氏见俞敬修一声不吭,只得辩道:“婆婆,吴姨娘的孩子,的确不是我弄丢的…我只是和她擦肩而过…”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俞夫人神色疲倦地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真相是怎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会怎么说?怎么想?”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她。

范氏急急地喊了声“婆婆”,还欲再说,俞夫人已端了茶:“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想歇会。”

范氏只得打住了话题,和阴沉着脸的俞敬修一起行礼退了下去。

俞夫人待他们走后,去了俞阁老的书房。

俞阁老正在写字,见妻子神色沉重地走了进来,他脸色有些发青,拿着笔在那里愣了半天,这才道:“你想放吴姨娘走?”

在这件事上,俞阁老是不同意的。

如果家族繁盛之时放吴姨娘走,别人只会说他们悲天悯人。现在,却是没有实力的表现。

“再这样拖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吴夫人沮丧地道,“强扭的瓜不甜。”

俞阁老沉默良久,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吴姨娘什么也没有要,带着莲心空着手走出了俞家。

门外,她的父亲、妹妹和妹夫坐在马车里等着她。

傅庭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吴姨娘一家已经定好了启程回乡的日子。

雨微替她高兴,问傅庭筠:“您说,我们要不要送些程仪过去?”

傅庭筠笑道:“总算是相识一场。你代我去送送吴姨娘吧!”说着,“哎呀”一声抿了嘴笑,“现在不能叫吴姨娘了,要叫吴姑娘了!”

雨微也笑,眉眼弯弯,有种清柔的美丽。

傅庭筠心里微微发酸,问她:“你看,人家吴姑娘都挣脱了牢笼,你有什么打算啊?”

雨微装作听不懂,笑道:“俞家能和我们家比吗?吴姑娘能和我比吗?我在赵家可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我哪里也不想去,就在这里呆着。”

傅庭筠在心底叹了口气。

蔻儿笑着走了进来:“夫人,吴姨娘来给您辞行,您见还是不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傅庭筠笑道,“请她到厅堂里坐吧!”

蔻儿领着已是吴姑娘的吴姨娘走了进来。

她穿了件崭新的浅绿色杭绸褙子,笑容依旧如往昔般恭敬中带着些许的温驯。

没等傅庭筠开口,她突然上前几步就要跪下给傅庭筠磕头。

傅庭筠吓了一大跳,忙把她拉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谢谢夫人!”吴姑娘说着眼圈就红了,不管不顾地非要跪下,“没有夫人,我哪能有今天。”

“我也没能帮你什么。”傅庭筠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塞到了太师椅里,“是你家里的人出了大力气。”

吴姑娘点头,道:“他们待我的好我还有机会还。只是夫人待我的好,我却没有机会报答…”

傅庭筠汗颜,也不和她争辩这些,柔声劝她道:“从前的事,你就当是做梦,都忘了吧!回去以后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她很普通的一句安抚,却让吴姑娘脸色一变,求助般地紧紧攥住了傅庭筠的手,“您说,我,我还能重新开始吗?”她的目光充满期盼和忐忑。

傅庭筠能理解她的担心。

可若是连她自己都放弃,她就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

傅庭筠坚定地点头,笑着给她打气:“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就能重新开始!”

吴姑娘却是眼眶一湿,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您,您是好人…您都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我哪里还配重新开始…”她说着,哭倒在了傅庭筠的脚下。

第309章 原谅

傅庭筠一愣,想到俞家后院如今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寻思着吴姨娘只怕也做过些见不得光的事,可那毕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既出了俞家的门,就不是俞家的人了,只眼着她从今往后不要再行错走差,堂堂正正的做人。又见她哭得伤心欲绝,心里一软,幽幽叹了口气,委婉地劝她:“佛语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有心向善,从此积善成德,菩萨自会保佑你的。”然后弯了腰去拉她。

吴姑娘却抓着她的手不放,跪在那里,眼泪落得更厉害了:“赵夫人…你不知道…那天在潭柘寺里遇到您,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不愿意做妾,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父、幼妹走投无路…到了俞家,那俞修敬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冷漠同,吴夫人又只是一味的让我讨好俞夫人、俞修敬…我满腹的心思没有人说…想着这样也好,我就当是在姑子庙里修行的…不曾想却有了身孕…”她说到这里,面孔渐渐没有了颜色,“我当时心里一喜,觉得如果能生一儿半女的,以后的日子也有了盼头,那俞修敬虽然看不起我,但儿女总归是他的骨血,看在儿女的面子上,给我几分颜面,在外人面前待我客客气气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我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半丝的欢喜,还处处挑我的错,给我脸色看,待我比从前还要不堪…我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孩子就算是生下来,也和我一样,永远看他的脸色,甚至,还要看嫡子的脸色…我就想,我为什么会怀了孩子?要是没有这个孩子该有多好啊!”

傅庭筠听着,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有什么让不栗而寒的事发生了,她不由心中一紧。

“…那年中元节,俞夫人和少奶奶要去潭柘寺上香,”吴姑娘目光呆滞,满无目地盯着空中,喃喃地道,“我送她们出门,早早地就在垂花门前候着…俞夫人还没有来。不一会,少奶奶前呼后拥地走了过来…我忙上前请安…少奶奶却是看也没看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那些丫鬟、婆子都争先恐后,紧紧地跟在奶奶的身后,也不知道是谁,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撞了我的肩膀一下…我知道这是有人在给我下拌子,讨好大奶奶,怕有人故伎重施,就朝后退了几步…没有注意到身后是个台阶,一下子就仰面跌倒在了台阶下…”

傅庭筠“哎哟”一声睁大了眼睛:“这么说来,并不是范氏推的你了?”

“不是!”吴姑娘苍白的面孔闪过一道红霞,回避般地躲开了傅庭的目光,又羞又惭地低下了头,“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小声道,“莲心都吓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拉着我的手直问‘姨娘您怎么了’,嘴唇都是白的…大奶奶却只是皱着眉头瞥了我一眼,喝斥身边丫鬟‘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扶姨娘回屋,请个大夫来给姨娘看看’。那丫鬟和莲心扶了我就往后走…那边俞夫人走了过来,见两个丫鬟扶着我,问出了什么事?大奶奶轻描淡写地笑道:‘没事!我看吴姨娘月份重了,让她不用送我了,遣了个小丫鬟扶她回去’…我当时腰像断了似的,走路都有些不稳。俞夫人看了我一眼,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和大奶奶上了马车。”

“我这才彻底的明白。”

“不管平时俞夫人待我有多和善,涉及到家族利益、子嗣纷争,她是绝对不会站在我这一边的。只有我,还傻傻地在心里记着她当初说过的话——‘只要生下孩子,就养在我身边,有我的一口饭吃,决不让他喝粥’…”

她说着,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垂落下来。

“回到屋里,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我一想到大奶奶对俞夫人说话时那轻描淡写的口吻,一想到俞夫人语气里透着几分漫天要价的哼声,心里就像针在扎…既你们都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有什么好在乎!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大不了赔他一条性命…”

傅庭筠不由紧紧地攥住了吴姑娘的手。

吴姨娘嘴角颤抖:“我一直没有吭声。到了下午,俞夫人、大奶奶要从庙里回来了,莲心来问我要不要去垂花门前候着,这才发现我的异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御医来了…我悄悄把药给泼了…”说到这里,她嚎啕大哭起来。

傅庭筠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不知道是为了吴姑娘,还是那个因为不被期待而被母亲放弃了的孩子。

但望着泣不成声的吴姑娘,她好像又挺能理解吴姑娘的选择似的。

好比她自己,每次看到几个孩子,想到孩子的父亲,她心里就会像喝了蜜甜水似的甜甜的。

“别哭了!”傅庭筠劝着吴姑娘,声音多了几分真诚的温和,少了几分应酬的客气,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微微有些惊讶,“昨日之事不可留。人要往前看,这日子才能越过越好。我看那乡间的妇人,快临产的时候还在田间劳作,可见这孩子保不保得住,不全在小心不小心,还是你和那孩子没有缘分…”

吴姑娘讶然地抬头,一双被泪水冲洗过的眸子乌黑发亮:“您,您原谅我了…”她小心翼翼地道,表情中充满了惴惴不安的希冀。

傅庭筠愕然,随即明白过来。

吴姑娘是读过《女诫》、《烈女传》的人,从伦理上来说,她做为母亲,等于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罪孽深重,就是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可若是从感情上来说,她却觉得自己这样免除了孩子以后面对嫡庶之别的痛苦,免除了孩子做为庶子永远低人一等的卑身,做是对的。矛盾之下,她急需一个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评判…

或者是因为这件事不能对人说,或者是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吴姑娘把她当成了那个做评判她对错的人。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吴姑娘对自己才有种莫名的好感与亲切呢!

傅庭筠不得而知。

她希望自己的言行能安慰吴姑娘惶恐的心,也真心希望吴姑娘能抛开从前的种种,开始新的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她和吴姑娘一样,都是俞修敬的受害者。

“我有什么资格说原谅就原谅的。”她微笑道,“只是我觉得,人的这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要紧的是我们不能反复地犯一样错。”

吴姑娘忙道:“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当,急急地道,“我们那里有个莲花庵,收留那些孤寡无依的老人或是被父母遗弃了的孩子。我已经和父亲、妹夫、妹妹商量好了,回去以后就会在我们附近莲花庵做居士,帮着庵里的师傅们照顾那些老人和孩子。”

傅庭筠有些意外吴家人的豁达。仔细一想,觉得这样也好。照顾别人,得到认同,能慢慢忘记从前的伤痛。

她叫雨微拿了一百两银票进来。

“这是我捐给莲花庵的香火钱。”傅庭将银票塞给了吴姑娘,“以后莲花庵若有什么困难,你就给我报个信。别的不敢说,捐些香火钱还是做得到的。”

吴姑娘见她言语诚挚,想了想,也不矫情,收了银票,道:“我会跟大师傅说的,也会每日代夫人在菩萨面前敬炷香,求菩萨保佑您阖府平安,万事顺遂!”

傅庭筠向她道了谢,两人又说了会闲话,眼看着到了晌午,傅庭筠留吴姑娘用午膳,吴姑娘婉言谢绝了,说还没有给吴夫人辞行。傅庭筠不好多留,送她到了大门口。

待到吴姑娘启程的那天,让雨微带着程仪去送了吴姑娘一程。结果雨微回来的时候,吴夫人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言语间均是对傅庭筠送吴姑娘的感激,傅庭筠敷衍了她几句,把话题转到了二月初二的春宴上,吴夫人兴致勃勃地说起她请了哪些人,春宴是怎样安排的,把这件事揭过不提。

转眼间就到了三月,进京述职的人都陆陆继继离开了京都,赵凌却不见影子。

傅庭筠不免有些着急,让阿森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