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还在担心,脂粉如果可以盖住就遭了,白白受了这些苦。

安庆绪举起弯刀,指着太医,一字一顿地说:“不是说不会留下瘢痕吗?”

太医浑身发抖,立时跪在地下俯首辩解:“太子饶命,太医院用的都是上好的药,绝不至如此…”

安庆绪一脚踹过去,太医伏地呻吟,眼看着就要手起刀落。

我拿起妆台上的玉梳重重一摔,生生断成两半。

安庆绪放下刀,走到我面前,“你,是你故意的?”

我哼了一声:“是,药我没换,也没喝。”

“你!”安庆绪一拳击在台面上,“你果真不怕!”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再看他一眼,我自顾对镜理着一头秀发。

“好,你好!”安庆绪握紧了拳头,哼了一声抬腿就走。

“娘娘!”玲玲扑过来,伏在我身上一阵痛哭。

芸儿也在一旁泪眼朦胧地说道:“娘娘,你让奴婢有何脸面去见太子?”

太子,李豫吗?我拉起玲玲,轻轻安慰道:“若非如此,我哪有面目见他!”

“娘娘…”

已是盛夏时节,想起静莲苑里的荷花应该全开了,那满池的碧波绿衣白莲,何等的赏心景致,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我被关在这上阳宫里西南隅的丽水阁里,除了行动没有自由之外,一切饮食起居,比照在广平郡王府的用度还要高出许多。也不知安庆绪打的什么主意,自那次之后再没有踏进这间屋子。

如同与世隔绝一般,不知外面的世事与变故。送饭与服侍的侍从都像哑了似的,任玲玲和芸儿怎么打探询问,都不会与我们透露半个字。

我很无聊,开始给玲玲和芸儿讲故事。有《三国演义》、有《西游记》、有《西厢》和《红楼梦》,有的是我记忆中的情节,还有的是我顺口瞎编的。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所说的种种都会被记录下来,每天会呈在安庆绪的案上。

所以,有一天,安庆绪来了,一进门就盯着我若有所思地看,看得我有些发毛。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安庆绪没头没脑地问。

我不知如何对答。

“我已经派人去寻名医王冰了,找到他你的脸还有治。”安庆绪此语倒像是在安慰我。

我笑了:“治好了又能如何?”

安庆绪一把拉过我,俯下脸,霸道的吻令我来不及反应,浓密的胡须扎在我的脸上,我用手使劲抵着他。突然,他放开了我,托着我的脸直视着狠狠说道:“我想要你,管你脸如何,随时都可以。”又抛下一句,“不想让你身边的人都死光,就好好待着。”

见我不语,他语气又有些放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李豫已经被封为太子,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你已经是正牌的太子妃了,我可舍不得你死。”

想让我当人质吗?我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李豫不是一个受要挟的人,他事事以大局为重,若真的在乎我,又怎么会弃我不顾?”

“哦,”安庆绪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拼死为他守节?”

是呀,为何?我心中明白,口中答道:“我是为了我的儿子。”

“哈哈!”安庆绪一阵狂笑,一把拉过我,逼上我的眼眉,“当真?”

“当真!”

“你的儿子,李适,如今是雍王了。”安庆绪心情大好,“太子妃你不稀罕,给你个皇后你稀罕不?”

皇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大燕国的皇后!”安庆绪志在必得。

“大燕国?你的大燕国?你们发动这场战乱,为的是什么?是为财?还是真的想窃国?”我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虑。

安庆绪有些激动:“自然是想登基当皇帝!”

“当皇帝,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你有没有想过异族蛮夷凭什么治理天下,又凭什么让天下臣服?”

“哦?你倒说说,靠我们安家军的铁骑不行吗?”安庆绪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玩味。

“你比秦始皇如何?比隋文帝杨坚又如何?”我有些愤然,这些无知武将凭借手中兵权和个人贪念,就无端发动一场战争,令无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还妄想什么大燕帝国。

安庆绪沉思不语。

我又道:“秦二世而崩,隋立国不过三四十年,都是何故?”

“治国明君,千秋万世,凭你?”我话语中已经有了一丝轻蔑。

安庆绪笑了,目光一闪,“所以,所以才需要你做我的皇后。”

我一时语塞。

安庆绪大笑着扬长而去。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光复(2)

安庆绪偶尔会来到丽水阁,寥寥几句李唐军队的消息,会令我更添忧愁。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封闭也是一种幸福,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只会暗自祈祷,内心是平静而充满希望的。当听到安庆绪透露的一言半语时,往往会让我彻底陷入无边的牵挂中。

听到李豫挂帅,郭子仪为先锋带着区区六万新征的兵丁,与安禄山十五万铁骑对阵于长安近郊的香积寺,为了夺回西京做着殊死一搏的消息之后,我心里立即被痛苦侵蚀着,撕裂着。

脑子里浮现出李豫那俊秀儒雅的风姿,此刻定是深锁愁眉,踌躇难为。风雅的儒士已然披挂成帅,枕戈待旦,沐浴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中。

他可安好?

还有适儿,那么阳光率真的翩翩少年。小小年纪就亲历如此惨烈的殊死争战,他会怎样?想起几年前在长安府邸中我和他关于项羽与刘邦的讨论,善良如他,能否在瞬息万变、处处需要计谋与韬略的战场上应付自如呢?

这一年的正月,格外寒冷。

洛水已经结冰。

室外苍茫一片。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房门呼地被推开,咆哮的北风夹杂着雪花吹到室内,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安庆绪一身戎装,盔甲上尽是雪花,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西京失守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安庆绪有些失神地坐在一旁。

西京失守了,我脑子飞快地转过,那就意味着李豫挂帅的大唐军队已从叛军手中夺回了长安。长安光复了!

顾不得安庆绪在场,与芸儿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内心雀跃无比。从战乱伊始至今,漫长的四百多个日子,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出去!”安庆绪暴躁地将芸儿赶出。

安庆绪内心烦躁不安,西京失守了,十五万大军竟然被李豫和郭子仪两三个月前才匆匆征上来的六万娃娃军打败了。一时间,李唐军队势气高涨,全国反击之声连成一片。自己心里很清楚,眼前女子在几日前所说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果真应验了,十五万大军没有败在气势上,没有败在战术上,李豫对西京采取的是围而不打的战略。粮草供应不进去,而长安百姓无人献粮,最后领兵的将领无奈之下竟然命兵士捕鼠充饥。若大的长安城竟然一鼠难求。真真是气煞自己。

一拳重重击在案上,让自己更为心焦的是燕国内廷的风向变化。父皇安禄山一直宠幸的夫人段氏,一直为她亲生的儿子安庆恩筹划,密谋废去自己的太子之位取而代之。

安庆绪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安禄山了,每次请安均被挡在寝宫门外,安禄山一直有风疾之症,进入洛阳后,更为严重,如今已到了目不能视的程度,只可恨在身边守候的一直是那位得宠的段夫人和幼弟安庆恩。

安庆绪内心激烈地斗争,要不要从了手下的建议呢?往前一步,是弑父的大罪,往后一步,有可能坐以待毙,身首异处,究竟该当如何,真真是难以决断。

忽一抬头,看到立在一旁的她,索性开口问道:“你如何看待当年的玄武门之变?”

看安庆绪坐在一边,心事重重,脸上烦躁之情,仿佛有何事难以定夺,唯恐稍有不慎触怒到他,只好小心答道:“未曾亲历,不敢妄言。”

安庆绪凝视着我,似有期盼:“李世民如果不发动政变,会有什么下场?”

我似乎忘记了敌我的身份,据实以答:“太子建成若是贤明,秦王定当用心辅佐。只是如果太子建成先有诛他之心,秦王文治武功又怎能坐以待毙?”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黄河(1)

“说得好!”安庆绪面上喜悦,目光炯炯,“是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我又补上一句,“只可惜毕竟是杀兄逼宫,即使后来励精图志开创的贞观盛世,也掩盖不了玄武门之变所染上的血腥,《史记》上仍旧是据实记载。”

“这有何难?”安庆绪手握刀柄,暗下决心,“既然做了,还怕史官不成?”

正月十五,本应该是热闹非常的上元佳节,然而洛阳的上阳宫内却是一片寂静,午夜时分的一阵喧哗之后,又归于安静。

就在这个夜晚,大燕皇帝安禄山在自己的寝宫内,被贴身宦官李猪儿猛砍数刀,伤重身亡。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正是太子安庆绪与谋臣严庄。

直到消息传来,我才想起前几日安庆绪与我的那番谈话,原来,看似暴躁凶狠的他,也曾有过挣扎和犹豫。但是权力的魔杖太诱人了,那殿上的龙椅终于让他做出了弑父杀弟的逆行。

安庆绪在丧礼之后登基帝位,改元载初。“朝政”由谋臣严庄主持。登基前一天,安庆绪来了,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阵爽朗的大笑之后,收敛了笑容,不容置疑的神情,盯着我说:“我说过会让你做大燕的皇后。”

我微微一怔。

“尊号为睿贞,聪慧贞淑,严爱卿拟的,我很满意,你呢?”安庆绪步步凑近。

我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屏风上,已无路可退。

“我可以不碰你,但是这皇后你是当定了。”安庆绪没有再逼近,反倒是退后坐下,拿起案上的茶猛喝了几口。

“是严庄出的主意?”我心中有些明了,“想借我羞辱李豫,打击唐军势气?”

“哈哈!”安庆绪眼中满是赞许,拍手称道,“果真聪慧,外有严庄,内有你,何愁大事不成?”

随即传话,让人奉上皇后的朝服与金钗,命我第二天一同上殿,“别给我玩什么殿上撞柱之类的把戏。”一抬手,安庆绪指了指立在一旁的芸儿与玲玲,“她们,想想她们!”

言罢,安庆绪心情大好,随后起身离去。

“娘娘,”芸儿与玲玲双双跪地,“上次为了我们,娘娘委曲求全,自毁容颜,如今万万不可再顾及我们,否则,我们宁可自行了断。”

一声叹息,我摇摇头,“再想想,还没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