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

夕夕都成玦。”

凄楚中的甜蜜,涩涩地沁人心脾。

李豫拉起我,紧紧拥在怀中,蓄起的胡须轻轻与我的鬓发相蹭,互相缠绕。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心碎(2)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分离与重逢相比,有时候分离也是一种幸福。

离别的时候,两地相思,被人想念,心中也总有一种牵挂,不论悲苦,不论境遇,如何艰难险峻,总有重逢的希望在心中期盼,所以能够等待,能够坚持和忍耐。然而,当真正重逢来临之时,你会发现,分离的两个人虽然已经重逢,但是事事都已变化,心中期待的是在原点处的重逢,而现实中的重逢是与时光一道已经早早远离了起点。

人的生命力真的很奇怪,在战乱中颠簸,饥饿、伤痛,忍受种种打击和困苦,都没有被****的身体在与李豫重逢后,骤然急转,连续的高热不退,让我近乎奄奄一息了。

秋天的阳光暖暖地扫了一地,偌大的南熏殿中寂静极了。

靠在床上,慢慢清理着思绪,这几日在昏沉中残存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李豫总是在夜里悄悄地坐在床边,低声询问芸儿关于用药和太医诊治的情形,然后静静地在我身边坐上一会儿,就匆匆离去了。

刚刚收复东都,百废待兴。安庆绪又在安阳摆开殊死一战的态势,作为主帅,他应该很忙。只是,我总是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惴惴不安,有些心不在焉,相对的目光中除了关切还透着一丝不忍。为何不忍?是为我的缠绵病榻,似乎不是。还是为了即将开始的一场恶战?似乎也不是,我实在有些猜度不透。

“娘娘,”芸儿端着药碗凑上前,看了看我的气色,“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接过药碗,我捏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饮而尽,唉,不知道这药汤还要喝多长时间。接过芸儿呈上的蜜饯,若有所思地问道:“芸儿,军中可是有什么事情?”

芸儿略想片刻,随即说道:“没有啊,现在百姓们都在忙着帮军士赶制冬衣,军队都在休整,没听说有什么事。”又在水盆中浸湿了帕子,拧干递给我。

窗外阵阵蝉鸣,自从黄河边被救起躺在床上二十多天了,一直都没下床,实在闷得紧了,真想出去走走。

“芸儿,帮我梳个头,我想出去走走。”换上一件碧色长裙,起身坐在妆台,镜中人一脸苍白,没有半点儿血色,眼神空洞,一头秀发凌乱、毫无生气地散落着,脸颊上的两块褐色斑痕清晰地占据着最抢眼的位置,再没有了往日的顾影徘徊,灵动左右,犹如风雪中摇曳的花朵,让人惊怜。

病苦虚羸,晴明强展眉。勉强露中一丝笑容,芸儿晶莹的眸子中闪着淡淡的忧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双灵手上下翻飞,一个简单的惊鹄髻就梳好了,从头再来这句话真的是一语双关,头发梳好了人也增添了几分精气。

芸儿打开粉盒,我摇了摇头,“不必了。”

芸儿一怔,随即递过一顶帷帽,帷帽既有披风的功能,又因为额前有薄纱垂下,正好掩上我的脸,心中一热,感念芸儿的细心体贴。

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沿着宫中甬道前行,抬眼望去是晚秋澄净的天空,像一望无际平静的碧海。天高云淡,秋蝉的鸣叫似有似无,引着你走向草丛深处寻觅,萧瑟的秋风中阵阵凉意拂过,满园秋叶飘零,金黄色、朱红色,在树下铺出一片金红的地毯。这地上的一片金红与头顶的湛蓝,让人眩晕。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1)

远处红裙舞动,待走近了,才恍惚辨得出是青春逼人的侧妃独孤琴。

“见过太子妃。”独孤琴笑意连连,上前行礼。

自从那日房中一见,她就再没有露面,今天的偶遇到让我有些意外,“不必多礼。”省去了称号,也压抑了心中隐隐的在意。

“太子妃一直病中,琴儿未敢打扰,今儿听说娘娘见好,才赶来探望。”独孤琴的眼睛亮亮的,闪着笑意,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了试探,这令我有些疑惑。

“今天阳光好,出来走走。”不知道如何与她交谈,从什么角度以什么语气,所以我只能淡淡地有些回避。

“听说娘娘最爱莲花,芙蓉亭畔现在还有未败的莲花,琴儿陪娘娘过去看看?”独孤琴话语中有几分期盼。

喜欢莲花,难道李豫与她已经无话不谈了吗?心中涌起一丝酸楚,在意,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在意。但是面上还要故作平静,“好。”

我与独孤琴相携来到了芙蓉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荷花池。

上阳宫中除了绮丽奢华的建筑之外,还有着优美的环境,宫内引伊、洛二水,清渠萦回,竹木森翠。沿洛水之滨的曲折长廊,可凭栏眺望。

满池荷地动秋风,寒起绿波间,星星点点,真的还有白莲在秋风中摇曳。

看得有些出神,低低地诵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早就闻听太子妃精于诗词,才女之名果然不假。”独孤琴赞道,“只是这诗句未免太悲泣了些。”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这是前两句,此刻只能藏于心中。

“太子妃,”见我静思不语,独孤琴终于按捺不住,索性摊开来说,“最近太子日思夜念只为一事烦忧,太子妃可知情?”

侧身盯住独孤琴,隔着一层薄纱,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坚决,轻轻摇头,“一直缠绵病榻,太子为何事烦忧,我不知情。”

独孤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接着是有些挣扎,稍候目光一闪,定定地说:“既然如此,我来告诉太子妃。”

“哦。”我心中有些奇怪。

独孤琴目光远眺,越过荷花池,越过重重宫墙,声音清脆而激昂,“娘娘可知,我军如何能在短短时间集结,又如何能够大败安禄山,短短一年就夺回西京和东都?”

我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独孤琴继续道:“除了太子的英明神武,还有郭子仪等老将残兵的誓死抵抗。”

独孤琴的言语中有些激昂,我心中也波澜迭起,这一切是她亲历还是李豫讲给她听的我已无从知晓,战火中的相伴红颜,也许我真的错过了许多。说到此处,独孤琴看着我,十分动情,“能够与安禄山的悍将相抗,靠的是回纥的骑兵。”

回纥的骑兵,我暗自思忖。是呀,有了回纥军队的相助,唐军才能克制安禄山的铁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如何,堂堂天朝上国借外族之力平叛,于颜面上着实有些受损。

“太子妃可知,回纥出兵可是有条件的。”独孤琴闪烁着一双美目,别有深意地说道。

“条件?”我有些不明。

“是的,就是洛阳与长安光复后,土地归我大唐,百姓、钱财、粮食全归于回纥,且允许回纥搜城三日。”独孤琴一口气下来,我大惊失色。

“什么,怎会有这样的条件,这跟安禄山的暴行有什么区别?”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交易,但是一想到那懦弱的李亨,这倒是像他的做法,“谁去谈的,谁应允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独孤琴突然郑重地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连忙去拉她。

“太子妃还是让琴儿跪着吧,只有如此琴儿才能说出心中所想。”独孤琴表情毅然而坚决。

“好,那你快说。”

“两都刚刚光复,百姓盛赞太子仁德,救民于水火,如今回纥要是按约定掠城,恐怕激起民变!”独孤琴抬起头,眼中满是期望,“如今只有请太子妃出面,此事或有转机。”

我,是指望我去劝李豫吗?别说我没有把握,就是我能劝通李豫,那回纥军队能轻易罢手吗?

“独孤琴,你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独孤琴低下头,似是有些为难,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前些日子回纥可汗来函,说只要太子奉上一人,前约即可免。”

我更加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既然以一人可以换取两京的安泰,何乐不为?”

独孤琴深深叩首道:“太子妃果然深明大义,回纥可汗向太子所求的正是太子妃。”

“我?”我有些哭笑不得,回纥可汗是谁我压根不得而知,再说了,就算要人也得要个美女呀,像我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容颜又已毁去,怎么会要我呢?

独孤琴又道:“回纥可汗确是如此说。”

我很是茫然,见她跪得久了,心有不忍,遂说道:“你且起来吧,此事我会向太子问明的。”

“是,”独孤琴慢慢起身,突然身子一歪险些跌倒,一旁的侍女忙上前搀扶,“独孤娘娘,如今有孕,要仔细身子。”

突闻此言,还不觉得,目光瞥见独孤琴面带羞涩,微微轻抚腹部,说了声:“不碍事。”

就是那么一瞬,只觉得大厦就在那一瞬间倾覆,时空全部漂白归零,满脑子都是独孤琴含羞带笑的神色,夹杂着李豫俊秀的风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地。

只知道,心碎了。满心的酸楚,一片一片,心中坚守的阵地一寸寸幻灭。

本以为会泪流满面,然而终于没有。晚风轻轻拂起面纱,对面的景致清晰无比,红衣的独孤琴与豪华的上阳宫,满池碧波中的一枝残荷与零乱的我。

如此协调,又如此对立。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2)

秋日晚风轻袭,丝丝凉意让人莫明地感觉韶华已逝的悲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是谁的词如此符合我当下的心境,任我搜遍记忆中所有的名家还是想不起来,静静地站在芙蓉亭里,洛阳宫中景色尽收眼底。落日余晖中豪华的宫殿,蜿蜒的洛伊水将亭台楼阁灵动地串起,偶尔的一声秋蝉的低鸣,仿佛无限的留恋,迟迟不肯任由冬日临近。

芸儿手里捧着一件斗篷,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让我似乎忘记她的存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气息声由急变缓,不用回头也知道自然是他。

“太子殿下。”芸儿一丝不苟地行礼。

李豫从芸儿手中拿起斗蓬,小心地为我披上,伸出手轻轻地将我环绕在怀中,温暖的气息从颈部传来,“雪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见我不语,手上加了力气,声音中有些微微不悦,“刚好了些,又出来吹风。”

我头也不回,冰冷地甩出一句:“是呀,不快点儿好起来,怎么送去回纥?”

话音刚落,李豫刷地一下子转过我的肩,四目相对,隔着面纱我看到他如火的眸子,似有怒气隐隐地没有发作,“谁告诉你的?”见我迟迟不语,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没有的事,我怎么舍得?”

李豫呀李豫,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你永远不会让我去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事情你会让我自己去选择,即使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对吗?其实我宁愿你坦白告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也好过别人来告诉我。比起独孤琴受孕的事实更让我心痛的是,她与他在精神上的沟通。她能够知道他的一切,能够为他筹划,哪怕是狡猾的小招数,但是她能为他去做,他也让她去做。

也许在李豫的身边有了她就足够了,她比我更适合他。我转过身,继续眺望远方,语气中不带有一丝温度,就像在诉说一件不关己身的事情,“李豫,你是太子,身上承载着大唐光复中兴的重任,万民所托,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独狐敏能做的事,我沈雪飞也能做,此去回纥为妾、为质、为奴我都甘之如饴。”

看不到李豫面上的表情,但我能想得出此时的他应该是踌躇的,是难以抉择的,毕竟回纥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着复兴唐室的全局大业,而且舍一人而换取两京百姓的平安与盛名,一个曾经零落于叛军手中的妃妾,泰山与鸿毛之较量根本不用思考,他终将会做出抉择。

“太子殿下,”芸儿哽咽地说道,“娘娘为了与太子重逢,九死一生啊!”声声悲泣,闻者动容。

心中感慨万千,我有何德何能,让她如此待我,我上前搀起芸儿,为她轻轻掸去长裙上的尘土,“芸儿,人与人的交往难得的是诚心相待,十多年如一日的体贴照料,一心为我不离不弃,我真的无以为报,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分开了,此去回纥你不必跟随,留下来帮我照料适儿吧!”芸儿轻轻哀泣。

我回转身,对着李豫说道:“这一切不要告诉适儿,就说他的母亲在战乱中失散了。”李豫神情激动,拉住我刚待开口就被我制止,“不知所终好过生离,总有一丝希望在心头,可以警示他处处勤勉、一心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