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赫云看着她,淡淡地道:“姑姑放心,我的伤每日有按时换药,只是我一生之中不曾得见北地之雪,当年我们百里家也是前朝皇族,被逼流亡南蛮,所有人不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光复我朝,南地无雪,从开国之太祖到真元大帝不都写下了多少咏雪、念雪之诗词,所以我不过是提前来看看这里的雪罢了,若是光复我朝失地之后……。”

他顿了顿,将手中雪撒回结冰了的水中,眸光幽凉,却没有再接方才的话,而是莫名地换了话题:“你看这雪,从苍天而落,干干净净,来复来,去复去,只余一身空空净净,方是我所大愿。”

章姑姑看着他高挑苍凉的背影,眸光有些模糊,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声,有莫名的凉意从心底蔓延,忽然道:“爷,可是喜欢那个飞羽督卫?”

他顿了顿,淡漠地道:“不,我只是觉得她很特别,和我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只是,我想当年父皇看着母后大约也是不一样的,只是,时光荏苒,相处长久,再不一样,再特殊的女子,也会在权势浸淫之中,变成一样的眉目罢了,何况……。”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来:“何况,那位飞羽督卫,从来都不屑掩饰她对权势之热爱,不是么?”

否则,他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女子,会出于什么原因嫁给一个太监。

即使他看见她看九千岁的眼神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奇异光芒,也不能否认百里的容貌之魅惑与身上的那种特殊的魅力,但是……

他眸光幽冷,没有再说话。

章姑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被主子看在眼睛里的,她都一定会想法子给主子弄来。

——老子是华丽丽的分界线——

香兰殿。

银丝碳的小炉子上支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香油炉子,香油炉子里有数片粉红色的花瓣,飘散出幽幽的牡丹花香气。

“最近满院子的腊梅都开了,那香气只怕又让公主烦恼了吧。”祭月一边拿小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火炭,一边有些担心地看向一边的软塌上半躺着的贞元公主。

说起来,自家公主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踏出殿门一步了,整日里就窝在这香兰殿中,连内侍监的人送来的炭火都一日差过一日,份例更是不用说了。

自家公主殿下对梅花过敏,要请个太医过来吧,那些太医院的还推三阻四的,还好有宁王殿下得空了往后宫来,才带来了太医和去敏的牡丹香油。

“嗯。”贞元公主懒洋洋地半合着眸子,看着那香油炉子里的香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公主,听说二皇子,不,陛下也便已经住进了宫里,要不,咱们干脆趁着结盟的时候,就让陛下主持婚礼,把您和宁王的婚事办了罢?”祭月一咬牙,一鼓做气地道。

如今都是公主妾身未明,才会被这样轻慢,若是成了宁王妃,谁敢怠慢她们?

贞元公主抬起长长的睫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轻笑:“怎么,难道你忘了十年前咱们在岛上和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么,如今有炭火,有精美吃食,还不至于连果腹之物都没有了,你就已经无法忍耐了么,未免耐力太差!”

祭月扇着小火炉的手一顿,随后脸色有点发白地道:“公主殿下,是祭月太过贪心了。”

贞元公主直起身子,走到了窗边,心不在焉地伸手撩起了帘子,看着窗外纷飞的雪,沉吟道:“百里赫云居然来了,哼,他也算是够大胆的了,只是他这一次贸然而来,还被西凉茉和九千岁给‘请’进了宫里,倒是真与他寻常做事的风格不符合。”

她顿了顿,沉吟道:“也许,本宫该找个机会去和西凉茉见一面了。”

怒海妖澜 第十五章 谁家求嫁女

“公主殿下,您……您这是打算要见千岁王妃,您……您忘了她上次……。”祭月一惊,顿时有点担忧地看着贞元公主。

那个千岁王妃实在太凶狠恶毒了,而且身手又很好,根本不像个女人,公主只怕会吃亏。

贞元摇摇头,眯起眸子:“本宫自有分寸。”

……

西凉茉被人从床上摇晃醒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午后了。

下雪的数九寒天,她还是更愿意窝在床上,但是却不得不起身迎接某位不识趣的贵客。

“您真的要这个样子出去,好歹梳个好看齐整点的发髻。”何嬷嬷看着西凉茉随随便便地裹了一件软绒披风打着哈欠就往外走,忍不住颦眉就想伸手去把西凉茉给抓回来。

何嬷嬷,如今已经是尚宫,统领手下三千宫女,看着自家小主子这副邋遢模样,愈发地不能容忍,尤其是还要出现在敌国的皇帝的面前,这不是丢脸么!

西凉茉看着睡眼惺忪,但是动作却滑溜得跟只泥鳅似的,只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抬,就避开了何嬷嬷的手,转过脸笑嘻嘻地道:“呀,嬷嬷就不必操心,那位爷连我七日不洗头的模样都看过,我也见过他狼狈得要死的样子,我懒得在他面前装大尾巴狼呢。”

随后,施施然地出了门。

只留下一脸无语的何嬷嬷和她领着的几个手上拿着各种衣衫首饰的大宫女身边。

白珍捧着西凉茉吃完的食盒走过何嬷嬷身边,柔声安慰:“嬷嬷,郡主随性惯了的,何况那位如今说好听了是做客,说难听了,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郡主懒得折腾也就随着郡主去罢了。”

何嬷嬷看着白珍,随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正因为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所以才应当客气点儿,你觉得咱们千岁爷会希望郡主在那位面前很随性么,那日从腊梅山庄回来,爷就瞅着心里有些不悦。”

白珍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唔,按着爷的性子,恐怕不会。”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不过我瞅着郡主这几天和爷如胶似漆的,郡主已经很刻意地和那位西狄的陛下划清界线了不是。”

何嬷嬷轻叹一声,暗自道,算了,年轻人的事情且由着他们去罢了。

“什么风把陛下给吹到我涑玉宫来了?”且说这一头,西凉茉出了正殿,毫不避讳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整个人都窝进了软绵绵的铺了白狐狸皮的软榻上。

百里赫云今日也换了一身锦貂大氅,头发都束在了通天紫玉冠里,倒是愈发地显得他面如冠玉,飞眉凤目,秀逸非常,一身帝君沉稳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变会在他面前恭敬起来。

当然,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西凉茉。

百里赫云身边跟着的长日和长年看着西凉茉一身素衣简袍,头发也随便地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竟似连个发髻都不曾挽起,心中顿时就不悦起来,暗自恼怒西凉茉对自家主子的轻慢,若是在西狄国内,早就让人把这无礼又粗鄙的女子拖下去砍了。

“很想把我拖下去砍了,治个大不敬的罪名?”西凉茉忽然懒洋洋地单手支着脸道:“可惜呢,这里是天朝,不是西狄,正所谓客随主便,所以不好意思了,只能让你们失望了。”

长日和长年心中不由一惊,见鬼似地看着西凉茉,只觉得这个臭丫头怎么会连自己在想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难不成会读心术不成!

“不得对飞羽督卫大人无礼。”百里赫云淡淡地出声,随后冰凉深沉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长年和长日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道:“是!”

百里赫云看向西凉茉,目光在她一张莹白娇嫩的俏脸上顿了顿,她整张俏脸陷在柔软雪白的狐狸毛里愈发的看起来吹弹可破,肌肤剃头,一头如云黑发松散慵懒的半垂在肩头,愈发显得别有一番腊梅依雪出墙来的慵懒娇憨的风情。

片刻之后,西凉茉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懒洋洋地瞥了过来,百里赫云方才从容地道:“数日不见,督卫大人精神似乎倒不如在腊梅山庄时候精神了。”

西凉茉听着他这话里有话,便勾了下唇角,懒洋洋地捡了一枚冬日里罕见的暹罗进宫的婆罗石榴一边慢慢地剥,一边道:“那是自然的,腊梅山庄里得日日打紧了十二分的精神与您这样的人物周旋,回了自己家,自然难免要松懈一些的,日日都跟在腊梅山庄里那么‘精神’,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百里赫云目光淡淡地地一笑:“是么,看起来与我相处,让你很紧张。”

西凉茉总觉得他话里带话,听着颇有些不舒服,便淡漠地道:“怎么能不紧张呢,若是不能请到您来上京做客,岂非平白废了我那日在风露阁里下的许多功夫。”

百里赫云一顿,声音有些冰冷:“原来在风露阁里,督卫大人就已经如此费心思了,真是荣幸。”

长年和长日两个心中早将西凉茉的卑鄙阴险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只脸上不敢表露,而只能狠狠地瞪着她。

西凉茉似笑非笑地看着百里赫云:“不知陛下来寻我有何指教,莫不是只为了风露阁之事而来么,那我也只能说声抱歉,各为其主了。”

风露阁是西狄人在天朝最大的秘密联络点,也不知道经营了多少年了,如今毁于一旦也就罢了,整个上京他们的暗线全部都因此拔出萝卜带出泥地被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人一网打尽,只怕百里赫云他们都心疼得滴血了。

百里赫云看着西凉茉一脸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眼里寒光幽凉,冷淡地道:“好一个各为其主,可惜明珠暗投,这腐朽天朝可值得你为之卖命。”

西凉茉单手支着脸,看着百里赫云轻笑:“人人常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又怎知就算从贼,也是佳人心甘情愿,因为这里有人值得我守护,就算不得明珠暗投。”

百里赫云这人不喜欢用些显示自我身份的称谓,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容易接近和相处,那种天生的居于上位者的沉稳气势反而因为这种看似亲近,实则疏远的称呼,愈发地让人不敢在他面前露出轻狂模样。

“守护的人?”百里赫云顿了顿,随后放缓了神色,淡淡地道:“是啊,守护的人,你我都有想要守护的人,所以,这一次,我亦是为和谈而来,不是么?”

西凉茉微微勾了下唇角,将手里的婆罗石榴晶莹剔透红宝石一样的石榴籽放了一颗在嘴里,品尝它的甜味方才悠然道:“您若是真为了和谈而来,那么且听西凉茉一句话,咱们也不知道这合约能签多少年,就算签了几十年,也不知道咱们之间谁会率先撕破合约,只是既然彼此如今都有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何必斤斤计较,且随性签了就是。”

“督卫大人,你这偏颇之意倒是太过明显了,你可知道你那位九千岁是怎样狮子大开口的。”百里赫云面色一冷,淡漠地道。

西凉茉轻笑,将剩下的石榴籽全都拢在一只精致的白玉碟子里之后,才慢条斯理地道:“正所谓愿赌服输,您既然已经不请自来,先做客,给主家留下些礼物,难道不是应的礼节么,何况我们只是要你些水师大船和一些米粮过冬罢了,也不是没拿银子买不是,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再说了,我到底是天朝的飞羽督卫,难不成还会偏帮着外人么。”

虽然阿九给的银子少了点,但总归是真金白银。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您在这里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首先遭殃的必然是你们国内,难不成你觉得百里素儿会是一个比你还要优秀的帝王,又或者打算靠着太后娘娘垂帘听政,支撑起那个庞大而充满着虎视眈眈者的帝国么,只要您去了,怕您母亲的位子也坐稳不了几年了。”

这话里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之意。

百里赫云看着她,眸色冰凉而深邃,片刻之后,方才冷冷地道:“西凉茉,你倒是够直接的。”

说话间,他眉宇之中已经凝上了冰冷的寒霜。

西凉茉直视着他,轻勾了下唇角:“我不过是看在你我到底算是有些交情的份上才说得直白些,若是您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我也可以说些迂回好听的话呢。”

百里赫云神色莫测地看着她,忽然起身,淡漠地道:“既然你说你是这里的主人,那么作为主人是不是应该带客人去周围转一转,欣赏一下你们天朝的风景呢?”

西凉茉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哈欠,毫不犹豫地道:“不去,天太冷了!”

百里赫云大约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直接地拒绝过,顿时身子一僵,转脸冷冷地睨着西凉茉:“这就是你们天朝的待客之道么?”

西凉茉点点头:“唔,要不我让其他人陪你去好了,这种大冷天,睡觉是最好了,真不明白雪有什么好看的,我倒是更喜欢一望无际的湛蓝大海,晒晒永远充足的阳光,唔,还有沙滩,方才是人生的美事。”

百里赫云看着她,神色里有些奇异:“你去过海边?”

西凉茉立刻有点不知道要说什么,毕竟去海边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说起来正是因为上辈子是南方人,所以对于北方这种寒冷的冬天还是不甚喜欢,但是天朝并不靠海,所以……

她顿了顿,漫不经心地微笑:“只是山海经之类的异志杂记看到过罢了,所以非常向往。”

百里赫云冰冷的神色略微有些缓和,随后道:“嗯,天气好的时候,风平浪静之海,确实很美,若是有机会,你倒是可以去看一看,会不虚此行。”

西凉茉倒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神色间有真实的向往,甚至怀恋:“唔,好!”

百里赫云没有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倒是一点不客气,不由沉默了一会,方才轻笑起来:“原来我们都身在福中不知福,汝之砒霜,吾之蜜糖。”

他想看雪,她却想见海。

“嗯,彼此身处围城之中罢了,进去的人想要出来,出来的人想要进去。”西凉茉轻笑。

“围城?”百里赫云沉吟了片刻,随后道:“倒真是这个理。”

随后,他看了看天色,悠然地道:“既然请不动督卫大人,那么我也只好去走一走了,告辞。”

说完话,他转身便率先向门外走了出去,长日和长年冷冰冰地朝西凉茉一拱手,随后也跟着离开。

西凉茉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悠悠地又沉回了柔软的狐狸皮里,轻声嘟哝:“勾心斗角,累死个人了。”

一边领着二等丫头们伺候着的白蕊有点不解地看着西凉茉:“这位西狄的陛下就只是过来请您带着他去逛逛园子而已么?”

西凉茉捧着暖暖的热茶喝了一口,在蒸腾的雾气间,眯了眯眼:“逛园子?百里赫云就算真有那般好兴致,也不过是在探了些我的口风之后,才有那样的心情罢。”

白蕊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西凉茉淡淡地道:“西狄的造船航海之术最为发达,听说早几年就新从西洋引进了不少造船和火炮的新术,千岁爷问他们要的就是那样的船,还有他们最近新弄了一种粮食,一年三熟,这两年成果显著,改善他们西狄人总要依赖航运和向咱们购买粮食的情况,所以才能让西狄人有了足够的自信北伐,这种粮食稻谷如今只有特许的农庄才能拥有,千岁爷这一次问的就是要这种粮食和他们的谷农。”

白蕊一震,就算她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政治见解,却也知道这些都是一国看重得核心之秘密,怎么会轻易给人?

西凉茉轻叹了一声:“所以,这才是难点,有些东西是千金不换,你家千岁爷也不是个会求人的,他只会想尽法子逼迫对方不得不依照他的话去行事,但是今儿这一位西狄的陛下,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半个月的时间,百里青睡在太极殿东暖阁的时间不少,估摸着就是和这位你来我往的交锋当中。

只是如今怕是陷入了僵局,而这一位也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却一样被百里青逼迫得没法子了,所以今儿才忽然想起来她这里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口。

“方才字字句句,你以为不过是寻常聊天,却已经不知道你来我往过招了几回,所以你家主子我才觉得心累呢。”西凉茉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

昨夜阿九心情有点不好,抱着她折腾了许久,虽然……唔,鱼水交融的滋味确实很好,但是贪欢太过的下场就是她真的一直很难清醒,一直很想睡觉!

“那如今呢,您觉得如今结果怎么样了?”白蕊闻言,不免有些心悸,想不到方才那些看似主子们的闲聊里头,竟然还有如此多的门道。

“不怎么样,且看他自己是不是想得通了,有些时候,有些事儿不是讲面子的,只有都略退一步才是圆满。”西凉茉轻叹了一声。

“圆满什么?”一道凉薄悦耳的声音在西凉茉身后响起。

“千岁爷。”白蕊立刻知趣地退到了角落。

来人一双长臂一揽,将西凉茉给捞起来,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西凉茉慵懒地把脸蛋搁在他的肩头,轻笑:“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因为百里赫云过来,所以过来吃你搁在这里的醋来了?”

她顿了顿,有点恶劣地道:“你最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可比和我在一起时间还多,又或者是你看上他了,过来给我这大妇引见你的新欢?”

百里青伸手揉了揉西凉茉纤细的腰肢,阴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幽光,轻嗤道:“你这丫头,真是被我纵容得愈发地口没遮拦了,在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只怕我就要欺师灭祖了不是?”西凉茉笑嘻嘻地半直起了身子,勾住百里青精致的下颚,一本正经地看着那张艳魅精致的面孔,大剌剌地道:“说起来,我早已经已经欺师灭祖了不是,唔,前两天我可是一直在上面压着师傅你呢。”

她很刻意地加重了前两天和师傅两个字。

百里青乌沉的眸子里闪过诡迷的光,轻嗤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捏住她轻佻的手:“你真是欠收拾了……。”

前两日,他心情不太好,让人从地窖里拿了醉红尘过来,原本只想喝一点,不想一不留心喝多了,有点失态,正巧被这只小狐狸过来的时候撞见,竟让她戏弄了一番。

西凉茉正想得寸进尺地说点什么,忽悠他再喝一次醉红尘,不想却忽然听见外头白珍拔高的声音:“贞元公主殿下,这天冷雪滑的,怎么您就过来,您身子可好些了?”

西凉茉和百里青互看一眼,随后便极有默契地双双起了身。

“你先进屋去用点心,晚点,我再进去。”西凉茉对着百里青道。

她再大方,也不喜欢觊觎自己男人的女人三番两次地用迷离的目光盯着自己男人。

百里青淡淡地点头,转身优雅地进了内殿。

西凉茉则好整以暇地继续坐在大厅里等候着下一位访客。

贞元公主被白珍引进来之后,只对西凉茉笑了笑,各自行礼坐下。

“这等天气,公主怎么来了?”西凉茉看着她问。

贞元公主看了看门外,忽然道:“想来是我那二哥哥刚刚走罢。”

西凉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贞元公主看着西凉茉,忽然微微一笑:“贞元此来是希望千岁王妃能为贞元主持和宁王的大婚之事。”

西凉茉一怔,狐疑地看向贞元,这个女人不是一直都拖拉着不肯嫁给宁王么,怎么今日竟然主动求嫁?

怒海妖澜 第十六章 贞元投诚

“公主殿下,这是想通了,还是忽然换了个人来中意呢?”西凉茉敲着二郎腿,懒洋洋地继续剥她的石榴籽。

真元公主看着西凉茉微微一笑:“难道本宫一直所要嫁的人不都是宁王爷么,宁王爷温文尔雅、俊秀斯文,谁能不中意宁王呢?”

西凉茉轻笑了一下:“这可说不准。”

她随手捏了一颗婆罗石榴籽放进唇里,微微眯起眸子:“比如这石榴,大部分人都觉得味道酸甜可口,但是有些人便不喜欢,只嫌太酸,或者太甜,喜欢些重口味的,也是有的,特别是南方人,说不定就觉得桂花糯米糍不够味道,要吃那蜀地重口味的辣子肉。”

尤其是她家这只师傅,更是辣子里头的极品货色,如今还是个太监身份,就沾染上贞元了,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贞元公主看着西凉茉笑容顿了顿,随后神色淡了些:“喜欢吃辣子,不过是因为涂着嘴上香些,若是要对胃好,还是吃些清淡的养胃,何况辣子肉吃多了会上火,我生于西南,却也还是更喜欢吃清甜的桂花糯米糍呢。”

西凉茉看向她,眸光幽深,随后不可置否笑了笑:“是么?”

白蕊默默地嘀咕,这两位谈笑间,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就变成了两种味道的食物,也不知道他们听了对自己的形容会作何感想。

贞元公主看着她淡淡地道:“如今本宫来请千岁王妃您为本宫主持婚礼,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贞元并不是傻子,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有些辣子沾染不得,还是知道的。”

何况这辣子对她如此冷酷,她也不是那些情窦初开愚蠢的少女,见了男人便疯了似的也不管对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便巴巴儿地贴上去。平白沦为别人的笑谈。

西凉茉看向贞元公主,并没有说话,仿佛在评估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贞元公主索性挑明了话题,看向西凉茉直截了当地道:“九千岁那样的男人,喜怒无常,原本就是个难伺候得,若是他放在眼里的人,便还有好日子过,但若是他不放在眼里的,巴巴儿地贴上去,只怕会被他踩在脚底慢慢地磨,任由你在脚下粉身碎骨,血泪交融,他却只觉得你痛苦的姿态是极好,尚能博他一笑。”

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苦笑:“而能被他真正放在眼里,捧在手心的,只怕就是你了。”

这也是她的血泪教训。

这两个人虽然看似完全不一样性子,但本质上都是一样凉薄却又冷酷,所以才能相处无碍吧。

贞元公主这番话虽然算不得推心置腹,但也算是真心话了。

西凉茉看着她一脸郁闷的模样,心中有点好笑,但是却同样对于贞元公主这般直率和她的清醒感到微微的诧异,毕竟能如她一般迅速地从对一个人的迷恋里抽身而出,并不是什么很简单的事情。

而且……

“看样子,公主殿下,果然是个聪明人,对千岁爷的为人倒是很了解。”西凉茉又含了一颗石榴籽,挑眉轻笑了起来。

这一位公主殿下眼睛倒是利得很,将百里青那种恶劣的个性看得那么清楚,估计当初在雪地里没少吃百里青给的苦头才是。

贞元公主看着西凉茉,忽然道:“本宫说这些只是希望千岁王妃从今往后不会对本宫生出误会来,宁王人怎么样,本宫心中还是有数的。”

西凉茉放下手里剥好的石榴,看向她,淡淡地道:“如果公主殿下真的如您说的那样,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认为这个世间误会这种事情,也许更多是人为,若是不想别人误会,自然不要去做那些引人误会的事情,否则何来如此多的误会?”

贞元公主看着西凉茉,心中暗自叹了一声,这位飞羽督卫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竟是这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沉默了一会,不知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道:“不知贞元请王妃做个主婚人的事情,王妃考虑得怎么样了?”

西凉茉睨着她,忽然轻嗤了一声:“做个主婚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不知公主殿下嫁过来以后,是我们天朝的宁王妃呢,还是西狄的贞元公主,或者想做个娘家夫家都左右兼顾的人呢?”

贞元料到了西凉茉定会就此事来问她,她咬了咬唇:“若我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来王妃这里求教呢?”

此言一出,不光是西凉茉手上动作一顿,就是一边的白蕊也不由对着贞元公主侧目。

谁人不知道贞元公主自幼在西狄明孝太后身边长大,而如果不是明孝太后的亲信,怎么会派她来和亲,而她在来到西狄之后的表现,也完美地体现了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

如今却在西狄皇帝陛下‘访问’天朝的期间,表现出这种茫然彷徨的模样,一副动摇为难的模样,是不是太过不合常理了?

西凉茉单手支着脸颊,水媚的眸子幽幽冷冷地看着贞元公主,看得贞元公主只觉得心中一片凉飕飕的,仿佛能看到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一般,让她差点下意识地别开脸。

“为什么,给我一个合理合情的答案。”西凉茉淡淡地道。

贞元迟疑了片刻,她想保留些什么,但是西凉茉的,声音不揾不火,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忽然觉得这是她的第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如果这一次,她不能给出让她信服的答案,那么下场就只有一个——成为西凉茉迟早要除掉的名单中一员。

所以……

贞元公主一咬牙,索性也不再自称本宫,只冷冷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明孝太后的所谓心腹,不过是她手上的一个棋子罢了,她是害死我娘亲的凶手,我怎么会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心腹,我亲眼看见她让人勒死了我的母亲,只是她以为我还小,又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在父皇面前做出那种贤德善良的模样才将我养在了她的名下,给我一个所谓嫡出的名分,但她何曾真正将我当成她的女儿,甚至连心腹也不是,否则就不会轻易将我拿出来和亲了。”

西凉茉看着她,贞元公主妩媚狭长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腥红,甚至隐约有泪光,没有任何避讳地看向西凉茉。

西凉茉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贞元浑身一僵,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西凉茉,最终还是一咬牙,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衣袖,冷冷地道:“而且从在西狄开始,她为了拉拢那些武将大臣,就一直私下将我送给那些迷恋我的美色,恶心至极的男人享用,她答应过我等到二皇兄登基之后,我就不再需要不断地出卖自己向人强颜欢笑,而且我会在自己未来上拥有足够的自由,因为我将会是……。”

贞元顿了顿,咬牙切齿,又满是讥诮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将会是西狄的有功之臣!”

她说出这些字的时候,美丽的大眼睛里除了泪光之外全是无限的森冷和勃然的恨意,目光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这些话说出来后,殿内一片沉寂,满是压抑的气息。

许久,贞元仿佛才从自己的回忆和梦魇之中清醒过来,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沉静了下来,冷冷地道:“我原本一直在观察,观察你们是否有足够的能耐与百里赫云抗衡,毕竟再西狄那么久,我见识过他们母子的手段,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光凭借我自己的力量是没有办法向他们报复的,尤其百里赫云确实也算得是一个极为出色而强大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到过一个人能与他抗衡,也许比他还要强大,就是——千岁爷。”

“所以这么说,一开始,你对千岁爷表现出来的好感,只是为了想要勾引千岁爷,利用千岁爷为你讨一个公道,或者说向西狄的皇帝陛下和太后复仇么?”西凉茉微微勾了下唇角,神色莫测地道。

贞元摇摇头,自嘲地一笑:“这只是其一,我对千岁爷确实非常有好感,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又能助我,有何不可?”

“公主殿下倒是算盘打得叮当响!”白蕊到底沉不住气,讥诮地道。

这个女人真是卑鄙又可恶,自己不好,就想把算盘打到郡主和千岁爷的头上么。

刚开始还觉得她可怜的白蕊,现在只觉得贞元公主真真儿活该!

贞元公主垂下纤长的睫羽,淡淡地道:“既然千岁王妃想要听实话所以我便说了实话,如果因为而受到惩罚,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为自己原本要做的事情道歉与后悔的。”

“你……。”白蕊恼火地想要说什么,却被西凉茉阻止了。

西凉茉看向贞元勾了下唇角:“所以呢,你现在放弃了很难打交道的千岁爷,打算重新换一个更好利用的宁王殿下么?你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若是我告诉了宁王,你觉得你还能嫁得成宁王么,一个不贞洁的公主?”

贞元神色一凌,咬着唇角道:“我不否认跟宁王殿下的交往有并不那么简单的考量,但是我需要一个庇护,即使不能复仇,但是至少要让明孝尝试到后悔的滋味之后,我也还能平安地生活下去,而在我没有确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最安全的庇护之前,我是不可能背叛明孝的,因为我比谁都知道什么叫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她顿了顿,看向西凉茉,眼底有黑暗幽沉而又难以言喻的神色:“那种只是想要活下去却不得不付出太多不该由自己付出的代价的滋味,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吧,你能成为千岁爷眼里的人,想必总不是因为千岁爷对你一见钟情吧,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不是么,只是你的运气好一点,能攀附上一个能给你指路的人,而我……。”

西凉茉看着贞元公主好一会,对方完全不闪避她的视线,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她,西凉茉忽然轻嗤了一声,勾了勾唇角:“一样的人?啧,我可不敢与公主殿下是一样的人,不过,不得不说你的理由还是打动了我,那么,如果你想让我认同你的投诚,是不是应该有一点投诚的诚意呢?”

贞元公主看着西凉茉好一会,眼中有幽幽凉光一闪,随后咬着唇角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帮助你们达成你们的愿望,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西凉茉看着她,挑了下眉:“什么条件?说说看看。”

贞元盯着她,目光里闪过一丝阴狠与恨意:“如果有可能的话,替我杀了百里赫云。”

“你这么恨他?”西凉茉挑眉看向贞元。

贞元却垂下眸子,冷漠地道:“不,我谈不上恨不恨他,但是,他是明孝的支柱,如果他没了,那么明孝根本在那位置上坐不了几年,迟早会被拉下神台,那个百里素儿根本是个不成器的,说不定第二天就被人斩杀和取代了。!”

西凉茉忍不住轻嗤,讥诮地道:“果然,得罪一个男人会让人痛不欲生,而得罪一个女人,特别是得罪一个聪明的女人,只怕会生不如死还真是至理名言。”

明孝太后大概不会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女已经成为她背上隐藏最深和最尖利的那一枚芒刺吧。

但是西凉茉还是淡漠地道:“正如你所说的,百里赫云倒也算是个惊才艳绝的人才,如果我们可以轻易地将他拿下擒获甚至除掉,那么还有今日这一些举步维艰的谈判么?”

阿九不希望她参合到男人之间的角逐斗兽场,她尊重他,所以她这大半个月都在休养生息,没有参与到前朝的那些你来我往,逐步维艰的谈判机锋之中,但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一样有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一切事情的进展。

所以今日即使看见百里赫云的突然到访,她也一样能让他没有法子在自己身上寻到突破口,并且能略引导他的思路往对自己这一方好的方向转去。

而贞元公主今日提出来的这个要求,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听起来极为忙缪可笑。

贞元闭着眼叹了一声,手指扣紧了手里的帕子道:“我没有指望你们能在明天就杀了百里赫云,我所说的是,在西狄这些年,我一样有经营自己的人脉,可以为你们的人在西狄做个内应引路人,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的一两年,再骤然发难,我想这应该把握更大些,而且也怀疑不到你们的头上来。”

她顿了顿,咬着唇角道:“这点时间和耐心,我还是有的,毕竟要扳倒他们并不那么容易。”

西凉茉看着她,片刻之后,听不出情绪的勾着唇角道:“公主殿下还真是好耐心呢,不过……。”

西凉茉顿了顿,继续道:“所有的东西都是口说无凭,我且等着看您怎么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