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贵人见言非好似在问自己,又好似要将生杀大权交给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被他看得久了,已有些怯意。正思量着,就见他的神色一顿,看向前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附近走来一个白衣男子,见了他们一行人,也顿了下来。

子蕊回头看了一眼,是蓦离。

蓦离微微向言非点头,没有下跪,也没有行礼,好像见到认识的人,略微打个招呼。见子蕊看过来,还来不及细看她眼中的神色,又很快回过头去。他顿了顿,还是缓步离开了。

听见他走开的声音,子蕊心里已经很是难过,只是她也知道蓦离自身难保,绝不可能替她求情,与其让他犹豫,倒不如自己先把视线收回。她抬头看着安贵人,说道:“奴婢自知未准时奉药,不敢求安贵人饶命,娘娘现在身怀龙子,还请保重身体。”

安贵人回过神来,似乎明白她话中有话,又看了一眼言非,说道:“禅师有言,身怀六甲时多积福德,有利胎儿。臣妾想,这侍婢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再犯,一定要重罚。”

子蕊松了口气,这安贵人,还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正要开口称赞道谢,就听见言非说道:“时辰晚了是事实,如果让其他宫人知道,就乱了章法。”

子蕊抬头看他,这语气和神色,就跟第一次见他一样。坐在高高的位置,几乎是俯视众人,话里听不出一丝感情。

“扣了这月的月银,三个月内禁止出宫。”

子蕊心里抖着,她本想在春天来临前出宫和家人一聚,现在却要被留在宫里。言非明明知道她很想出宫,她倒宁愿挨五十大板。似乎是听见安贵人轻咳两声,她才回过神来,俯身道:“谢主上赐罚。”

听见那一行人的脚步声渐远,子蕊再抬起头时,脸上却已有了泪水。她端着碗回到御药房,瘫坐在椅子上,炉子也未点,但是她却感觉不到冷。此时外面再冷,也冷不过她的心。

她想起那天向屋里的姐妹们问得的歌,要唱给蓦离听的,想着那悲凉的调子,已哼了起来:

芦苇飘,轻舟泛湖上

夕阳将落,晚霞满天

伊人望,斜阳已尽落

鱼儿轻问,尔去何方

她喃喃唱着最后两句,想到蓦离,想到言非,又泪目了。她以为自己跟他们都是朋友,可是她忘了一点,这两人都是君王。就算是挚友,也不能去触碰他们君王的威严和所订立的规矩。

她不怪蓦离,因为他有苦衷。她也不怪言非,因为他有苦衷。这样一想,自己所受的惩罚,好像一点也不能觉得委屈。

豆子说的没错,离宫里的人远些,否则你永远不知道,刺在自己背后的箭,来自哪里。

子蕊以为晚上不用送药给言非,因为今晚是除夕夜,他总不可能在这种日子里还在处理国事。傍晚时分,吃过了饭,回到御药房,就见御医拿了药给她,一看名字和时辰,竟然是言非的。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跟他多说话,不会再像那天晚上送他什么压岁钱。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做的事可笑又无趣。她回到屋里,熬好了药要送往静宁阁,临出门前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铜钱,那本来是要送给蓦离的。默了默,径直出了门。

到了静宁阁,子蕊想起紫灵已经出宫过年去了,但是奇怪并没有其他宫女和侍卫。她敲了敲门,门便被打开了,言非见了她,说道:“把药放好。”

子蕊把药放了下来,便见他站在园中,好似在等自己。她顿了片刻,跟了上去。

宫里现在已经是晚上,张灯结彩,映得地面和花草都泛着鲜红之色,总算是有了一点过年的气氛。就是没有鼎沸的人声,还是显得冷清。

子蕊往手里呵了一口气,说道:“宫外这个时候,大家都吃过年夜饭,在街上看花灯了。”她刚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舌头,下午才信誓旦旦的想不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但是现在又不自觉的开口了。

言非问道:“你想去宫外?”

子蕊看着他,眨了眨眼道:“能出去?”

言非默了默,说道:“半个时辰后,在宫门口见。”

子蕊还未再问得详细,就见他往自己的寝宫走去。半个时辰?出宫?她眼已是一亮,这半个时辰,分明就是让自己回去把这宫女装给换了。下午才被伤得百孔千疮的心,似乎立刻又忘得一干二净,欢天喜地的跑回屋里,换了衣裳,把宫女髻拆了后,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精神了许多。跑到宫门口,看着那守在门口的侍卫,想到离宫外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已觉开心。

夜里气温更低些,宫门口无遮无挡,只站了一会,就觉身体冷得不行。她搓着两手,等了片刻,就见一个披着长袍身子修长的男子朝这边走来,等走近了些,见是言非,已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子蕊从未见过他便衣装束,这样一看,倒比平日里要少了一些肃清,更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她又看了自己一眼,自己这身装扮,简直就是他的丫鬟。

两人走到宫门口,侍卫便立刻利枪拦住,见了令牌,正要跪地叩拜,便被言非单手止住,淡淡道:“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主上。”

子蕊看到他的神色,心又沉了下来。自己刚才真不应该跟他说宫外的事,也不应该跟他再走得这么近。

明知道危险,却还是会不自觉的靠近。

就好像蛇一样,在冬日里只要碰见暖和的东西,便会靠前,也不管那是否会是一个熔岩。

她抬头看着言非,就见他也正看过来。

四目一对,便立刻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第十六章君王之心不可测(四)

宫外的除夕之夜果然已是人声鼎沸,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寒冬似乎都不再那么肆虐。

子蕊一路上买了许多吃的,起先还会先问过言非,见他都没有阻拦,便不再问他。到了后面,倒更像是她在领路,买吃的,买玩的,言非只好紧盯着她,免得一个不留神,她便隐没在人群中。

又不知她去买了什么回来,从人群里穿了出来,问道:“你冷吗?”

言非摇摇头,看着这热闹的街市,微微皱了皱眉,好似有一些不适应。子蕊见他皱眉,以为他冷,说道 :“我给你买个小火炉。”

周围太过烦杂,言非没有听清楚,只见片刻她又跑了回来,塞给他一个东西,说道:“你要是嫌烫,就把这小口关上一些。要是冷,就打开一点。记得不要撞掉了盖子,不然里面的炭灰就全跑出来了。”

言非看了看手上那长得有些奇怪的圆球,正要问她,就见她又像条鱼般钻走了。还未走两步,就见她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躲在他的袍子后面,探头道:“我看到左老头了。”

他皱着眉,视线往前看去,才明白她嘴里说的左老头,是朝中大臣左青天。看到她怯缩的模样,蓦地想起纳贤会那天,左青天曾经当众斥责过她,也被她气得晕厥过。不禁笑道:“你那天指着他鼻子骂昏庸的气势呢?”

子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现在情况不同,要是让他看到我和你一起,一定会骂我拐带你出宫大逆不道什么的。”

言非见她翻自己白眼,又听见拐带二字,脸上已是一抽,她倒真不怕自己斩了她的脑袋。见左青天慢步行来,目光往这边看来,已是一个转身,长袍裹住子蕊,面向卖那饺子的小贩。

“客官要些什么?”

言非瞥了一眼,就见子蕊冒出个脑袋:“两碗饺子。”

“好咧,客官稍等。”

左青天从那年轻人的身上收回视线,眉已皱如川。左夫人问道:“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虽是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他摇摇头,那背影,委实像一个人。

言非略微侧头看了一眼,说道:“走远了。”

子蕊一听,人已从他的长袍下钻了出来,理着自己略微凌乱的发髻,见饺子已下好了,笑道:“走了这么久,你饿了没,吃点东西吧。”

言非看了看那盛在碗中的饺子,没有动筷子。

子蕊看着他,问道:“你嫌脏?”

“嗯。”

想着他生来便是帝王,别说与人共用一碗,就连洗手的盆子,也从不与人一起用。子蕊点点头,没有劝他。吃完饺子,又跑去买了一堆的蜜饯,放到他手上说道:“这些蜜饯是让老板从缸里捞出来的,干净得很。”

言非看着手上的糖莲子,收了起来,没有告诉她自己并不喜欢吃甜食。他看了看夜色,已经很晚了,街市却仍很热闹。这种热闹,的确是宫里没有的。只是这种纷杂,只属于今天的自己。

子蕊本来还打算玩得再晚些,可是看到那迎面走来的三个人,却一点心情也没有了。言非只是眨了下眼,便见她已经不在卖花灯的商贩前,四下一寻,才看到她匆匆的往前跑去,跑到一个看似三口之家面前,一掌拍了过去,却被那男子拦住。

任是谁在除夕夜看到自己的爹爹抛下娘亲,和其他女人私生子一起,作为女儿的心里总不会太好受。子蕊现在简直要气疯了,一掌被宋金泽拦下,刚抬起一掌,便被他喝声道:“蕊儿,不要放肆!”

“放肆?”子蕊瞪着那美妇人,狠狠呸了一口,“贱人。”

话一落,便感觉一阵疾风朝自己扑来,眼见着那掌要扇在自己脸上,已被另一只手拦住。子蕊抬头看去,只见言非紧盯着宋金泽。

那手的力道太大,宋金泽感觉自己的手腕骨已经快要被捏碎,额上的冷汗顿时冒出。子蕊一看,忙去拉言非的手,看着他摇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言非默了片刻,松了手,拉着子蕊隐没在人群中。

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啜泣,他慢下步子,看着子蕊说道:“回宫?”

“嗯。”

子蕊一直垂首着,一手抹着泪,另一只手被他握在手中,心中滋味百转千回。

她实在想不明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为什么爹爹会去陪那只狐狸和他的私生子,而不是留在家里和娘亲姐姐吃团年饭。

“男子的一生,尤其是权贵之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听见言非这么说,子蕊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看到自己的父亲搂着自己母亲以外的女人,不会难过吗?”

言非顿了片刻,说道:“会,但是没有办法。”

“你明知道孩子会难过,为什么还要娶那么多女人?安贵人生了孩子,以后华容娘娘生了孩子,那两个孩子也会跟你一样的感觉。”

“是,但是没有办法。”

子蕊眉已皱成了一堆,她不明白,现在的她的确有很多事不明白。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一定要娶自己不喜欢的人。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姐姐总是说她还是个小孩子,她指的并不是她的性格,而是她的心智。

如果她够成熟,一定不会在街上当众指责自己的爹爹。

如果她考虑得够周全,也不会半夜和君主一起出来。想到这里,已把手缩了回来。

言非感觉到她猛地抽回了手,默了片刻,没有多说。两人一路沉默到宫门前,进了宫门,子蕊立刻觉得这里比起外面来,要冷得多。她不想再待在这里,却偏偏还有两年半的时间。

当初,真的应该听姐姐的,不该那样任性。

她轻轻叹息一声,鼻尖似乎有些微凉,用手一摸,是湿润的,抬头看去,呢喃道:“下雪了。”

言非也微微抬头,天上果然已经飘起了雪。

乌雅国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飘雪。

言非回了寝宫,子蕊一人走在这冷清的宫里,越发觉得冷。她往手里呵着气,看着四周挂起的红灯笼,印在地上也是一片微红,但也只是看起来比较暖和,实际上去仍冷得很。

想着明天还要当一整天的差,脚步也快了些,不管能不能睡着,至少要早点躺下。走至莲花池旁,蓦地想起了蓦离,下意识的往那边看去,竟依稀见到一人站在池边,负手看着已无莲花的池中。

她顿了片刻,还是慢慢走了过去,走近了些,果然是蓦离。

蓦离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丝毫没有发现有人在靠近,等到子蕊喊他时,才回过神来。见了她,很是意外:“你怎么还在这宫里?”

“我在宫里留年。”子蕊见他眼神似流露出一种悲凉之意,忙笑了笑道,“刚才已经出宫见过家里人了,刚回来。”

蓦离看着她的装束,好似那幼嫩的白狐一般,雪白的绒衣衬得她越发精巧灵气,跟半年前第一次见她,已经有很大的变化,淡笑道:“宫外一定很好玩吧。”

“嗯。”子蕊想着刚才的事,没有多说,而且蓦离身为质子,如果说的太多,反而要勾起他的思愁,“不冷么?你还不回去。”

“不冷。”他又继续说道,“今天的事…”

子蕊知道他在说今天自己被惩罚时他没有出手帮忙的事,摇头笑道:“我明白。”

蓦离顿了顿,见她在搓手取暖,已取下自己的长袍,披在她的身上。

子蕊愣神着,见他极认真的在绑带子,已不知要做什么反应。刚才明明很冷,此时脸却已经开始发烫。那说书先生好像提到过这种情形,为什么会觉得脸上滚烫?为什么心会跳得如此之快?

喜欢?

心猛地一跳。

蓦离低头看着她许久,缓缓道:“那小米酿的酒,叫三生酒。因为小米在酿之前,要在烈日下晒上三天,三天之后,就会变成新的样子,犹如再生般。因此我们壑丘国的人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子蕊不敢去看他,只低垂着头,盯着两人的鞋子。

“初春之后,我们在这里一起喝。”

子蕊心一动,抬头看去,一起喝三生酒,是她想多了吗?第一次离他的脸这么近,才发现他的眼睛也很明亮,笑意更加温婉。正看着,就见他俯身下来,冰凉的唇上已被印了一记。

子蕊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只记得他的唇刚离开自己,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尾随着他的侍卫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来。她的记忆只停留在那里,之后的事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她蜷缩着身子躲在被窝里,看着窗外在微弱月光下飘着的雪,越发不能平静。

她喜欢蓦离,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喜欢他了。他吻了自己,是不是也喜欢着她?可是这喜欢她却想不起会是在什么时候开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对,那时候那么狼狈,他如果记得,就不会在随安阁见到她时还未立刻认出。那是第二次?又或许是之后的很多次。

子蕊捂着心口,她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男子,可是现在她才明白,不是不会喜欢,而是没有遇见喜欢的。

这些看起来很矛盾,但是世间的人,岂非都活在矛盾中。

第十七章 又是一年花开时(一)

这年,很快就过完了。

林一豆回来的时候,看见御药房熬药间空无一人,第一个反应便是子蕊是不是被砍了脑袋,等了片刻,听见脚步声,已冲了出去,见她毫发无损,好似还红润了许多,狐疑的打量着她:“当差五天那么辛苦,你怎么好像还胖了。”

子蕊瞪了他一眼:“你才胖了。”见他盯着自己,已拿着空碗去洗,或许这几日都跟蓦离见面,心情好了的缘故吧。

“我给你带了年糕和一些蜜饯。”

“嗯。”子蕊放好了碗,眼睛一亮,“我要你去买的小米呢?”

“啊,忘了。”林一豆一拍脑门,见她要过来打自己,才忙说道,“买了买了,在我包袱里。”

子蕊忙去拆他包袱,林一豆嘀咕道:“这脸变得可真快。”他又从钱袋里拿出几两银子,说道,“这是老板找回来的银子。”

子蕊找到那一袋小米,已笑靥如花:“送你啦,我只要有它就行了。”

“可是还有这么多…”

“哎呀,林一豆你别婆婆妈妈的。”子蕊见已是吃午饭的时辰,说道,“我先走啦。”

出了御药房,一路小跑到莲花池的假山后,蹲□来等蓦离。这里的位置偏僻,一般人不注意看根本就看不到。等了一会,约摸着他也快来了,掂量了一下袋子里的米,这些应该够了。

“蕊儿。”

听见蓦离的声音,她忙露出一个脑袋,见了他,提了提那小袋子:“让豆子帮我买回来了。”

蓦离打开看了看,说道:“是壑丘国的小米。”

子蕊已经有些馋嘴了,问道:“什么时候能酿好?”

“大概是二十五天左右。中途还需要添加一些其他的东西。”

子蕊点头道:“需要什么你跟我说,不过我被主上禁足三个月,要拜托别人去买。”

“嗯。”

感觉到蓦离握着自己的手好似在轻抚着掌上的茧子,子蕊想要抽回,他已说道:“不要太劳累。”

“嗯。”子蕊说道,“你的手很冷,要是冷的话,就回去吧。”

“只是气血不足罢了。”

“没有找御医么?虽然你是质子,”子蕊嘴快了些,见他仍对着自己淡笑,才继续说道,“但是御药房也有专门服侍你的御医,为什么不叫他们给你开药?”

蓦离默了片刻,才说道:“现在白昼当差的,是你。”

子蕊一听,已然明白。

因为当差的是你,我若要喝药,熬药的便是你,又要给你添加劳作,与其如此,还是不要叫御医的好。

她鼻子一酸,从未有人这般对她体贴入微过。见她眼睛微红,蓦离笑了笑道:“快去吃午饭,晚了就过了时辰了。”

“嗯。”子蕊点了点头,又看着他说道,“待会叫御医。”

见她眼神执意,蓦离点了点头,俯身轻吻她的额头,说道:“快去吧。”

从御膳房回来,子蕊便问林一豆:“刚才去御医那里了没?”

“去啦。”

“那领回来要熬的药呢?”子蕊翻找着那些名字,回头说道,“就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