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常曦揉了揉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说:“你醒了。”

容景谦望着她,像是在说“那不然呢”。

庄常曦不受控地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微笑。

尽管这人上一刻在自己的梦中还是那样可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死去,像是主宰自己生死的神,可此时的他也并不会让庄常曦觉得恐惧。

见她笑了,容景谦倒是莫名也跟着一怔,他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着急的呼喊。

“将军!”

这声音还有些耳熟,庄常曦一转头,不期然地撞上了姜听渊满面愁容的脸。

他看见庄常曦,也是一愣,整个人似是呆住了一般。

庄常曦有些窘迫,对他笑了笑:“许久不见。”

姜听渊那黝黑的脸上渗出一点潮红,他低下头,傻笑起来:“许、许久不见……”

容景谦也不知是不是伤口作痛,轻轻咳了一声,姜听渊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赶紧抬头走到容景谦身旁,道:“将军,您没事吧?!”

容景谦淡淡道:“死不了。”

姜听渊松了口气,又开始交代自己做的事:“罗烈留在城中的数名余孽已铲除干净,一人愿意将妻儿交到我们手上,为我们去刺探罗烈的敌情,只是……”

庄常曦越听越不对,忍不住道:“容景谦眼下半死不活的,姜公子,你确定要同他说这些吗?”

姜听渊一呆,愣愣地看着庄常曦,庄常曦说完又觉好像确实不妥,挠了挠下巴,道:“那……算了,你们慢慢说着,我出去洗漱……”

“听渊。”容景谦却道,“你去同辰元还有吕将军说吧,我确然有些意识混沌,无法处理太多事情。”

姜听渊茫然地点点头,也不敢再多说,起身要往外走,庄常曦想着要替容景谦喊人来替他擦身子,便也跟着往外走。

“公主……不……”姜听渊热切地想要同她说话,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喊她。

庄常曦道:“你喊我庄姑娘就行。”

两人一路往外走,身后容景谦忽然道:“常曦。”

庄常曦停住脚步,道:“什么?”

“一会儿打来的水不必太热。”

庄常曦傻了,这人居然想着指挥自己?虽然他如今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是……也不对,莫非他只是让自己对侍女吩咐呢?

庄常曦点点头,跟着姜听渊走出房门,姜听渊并不敢问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只道:“庄姑娘来这里,想必吃了许多苦头。”

说完又颇为自责地道:“都怪我,当时……当时……”

“父……皇上的决定,谁能违抗。”庄常曦笑了笑,“怎么能怪你?”

姜听渊愣愣地望着她,半晌也没有说话,庄常曦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姜听渊突然低下头,一只手抓着后脑勺:“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你变得和善了许多。”

他这样说,庄常曦凭空生出一点心虚,她从前眼高于顶,自己自然心中清楚,姜听渊见她面色尴尬,赶紧补充道:“我,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你那样也很好,只是觉得你这样,更好,更好……”

无论庄常曦如何,姜听渊待她倒是始终热切而真诚,庄常曦心中生出一点暖意,微笑道:“你也很好。”

她只是想礼尚往来一下,谁料姜听渊连耳朵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挠着头突然转身就跑了,一边跑一边道:“我……我先去找吕将军!”

庄常曦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正好两个侍女经过,庄常曦抓住她们,道:“去给穆王准备些温水,替他擦拭身子。”

那两个侍女立刻应了,应了之后,却不立刻去做,而是推推搡搡的,两人脸颊都有些红,庄常曦莫名其妙,突然担心她们是罗烈的人,于是往前假意走了几步,又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她听见其中一个侍女道:“既然有幸能伺候王爷……”

“你这丫头。”另一个侍女着急道,“王爷是什么人,也是我们能肖想的?”

“那可不一定,王爷如今病重,我们耐心照料,指不定……”

“王爷性子那样冷,丝毫不近女色,你还是别做春秋大梦了。”

“哎呀,你怎么连想也不敢想?到时候咱们擦身子的时候——”

庄常曦听的面红耳赤,实在是受不了了,从转角出来,几乎是要指着这两个侍女破口大骂:“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两个侍女没料到庄常曦居然没走,都吓得立刻跪下,庄常曦抚着胸口深呼吸了两下,最后只道:“罢了,你们去给我端温水来,准备好赶紧毛巾,本宫……我自己来!”

她实在是生气,差点自称本宫了,那两个侍女唯唯诺诺地应下,庄常曦又快速地先去梳洗了一番,再领着两个宫女去了容景谦的房间。

他闭着眼睛,像是又睡过去了,庄常曦让侍女将水盆和毛巾放下,将人先赶了出来,又呆坐在椅子上,对着容景谦发愁。

昨天那军医说了,要清理伤口,可是她也清理不来啊?

算了,要不然还是让姜听渊或者华君远来……

庄常曦想了想,重新站起来,容景谦却悠悠地睁开眼看着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水盆。

庄常曦还来不及说话,他便两眼一闭,道:“劳烦你了。”

容景谦何尝对她说过劳烦你了,庄常曦一滞,只能硬着头皮道:“也没什么……那两个侍女指望通过照料你,登门入室呢……我想着,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女人当穆王妃吧……”

她皱着眉头,都不敢掀开轻轻盖在容景谦身上的棉被,一边嘴里随便叨叨着,容景谦却扯了扯嘴角。

庄常曦一顿,疑惑道:“你笑什么?听着还挺开心的,难道……我应该让那两个侍女来照料你?”

她倒是忘记了,容景谦也是个男人,但凡是个男人……

容景谦正色道:“哪两个侍女?让人赶出府吧。”

庄常曦硬着头皮扯住容景谦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眼睛又下意识闭上了,嘴里却道:“那倒也不必……”

容景谦道:“你闭着眼,如何替我擦身子?”

庄常曦只好勉强将眼睛撑出一条缝隙,隐约能看见容景谦身上的伤口,她颤巍巍地用温水打湿了毛巾,轻轻擦拭容景谦的手臂,他的手臂线条极其流畅,因常年握刀枪,结实有力,但肤色却没有裸露在外的地方那么黑,还是颇为白皙,庄常曦擦了一会儿,注意力就变了,她嘀咕道:“你还真白。”

容景谦瞥她一眼:“嗯?”

他虽然病恹恹的,但到底是一张俊脸,这样的身材,这样的脸,这样的身份,也难怪只是让侍女擦个身子就浮想联翩了。

庄常曦想了想,道:“你若是不想沾惹桃花,也罢,我每日来帮你擦身子。”

容景谦神色微动,庄常曦又道:“反正吧,其他女人我不清楚,我肯定是对你毫无念想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弟弟,你放心就行!”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颇为感动,容景谦却面无表情道:“我与你丝毫没有血缘关系。”

庄常曦道:“可是,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容景谦突然侧了侧身,不许她的毛巾再碰到自己,可他伤的厉害,自己也发出了一声闷哼,庄常曦只好道:“喂!你就这么讨厌我啊?!行行行,你不是我的弟弟,你是我的恩公,行了吧?!”

容景谦斜眼看着她,庄常曦闷闷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被翠儿所伤,于情于理,是我欠你的,恩公,您就躺好吧!”

庄常曦这声恩公喊的半是真心半是嘲讽,可容景谦却还真重新躺好了,甚至看起来颇为满意:“恩公?嗯。”

他伤的太重,说完这句话,又很快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初见

庄常曦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出了问题, 或许是想着之前欠他的能一次性还清就好了,这照顾容景谦的活儿, 还当真落在了庄常曦手上。

天可怜见, 庄常曦哪里照顾过人,第一天给容景谦擦身子时, 自己眼睛不敢看容景谦, 左右乱瞥,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擦了哪里, 第二天要换药,她跟在军医后头跟着看, 看军医将纱布撕开, 露出里头仍泛着黑红血色的伤口, 居然比刚受伤那会儿看着还吓人一点,庄常曦只瞥了一眼就差点魂飞魄散,手脚发软, 更遑论替他换药了。

可那军医显然不清楚庄常曦的身份,见她一直跟在旁边, 便抓着她交代道:“为王爷擦身子时,毛巾不可太湿润,微微沾水即可, 尤其是伤口周围,若是沾染了水,很可能导致伤口溃烂……”

庄常曦有些慌张地点点头,容景谦恰好醒来, 听到了一些,道:“是我偶尔半夜出汗。”

军医闻言,倒不抓着庄常曦数落了,转而道:“既是如此,应当有人值夜,为王爷及时擦汗,否则对伤口的恢复影响也极大……”

庄常曦只好跟着点头如捣蒜,之后便更加耐心细心地照料容景谦。

最初她看见容景谦的身子,还会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后来看见上半身,居然还能略略赏析一番。

从前她从未见过男子的身子,也并不晓得是否所有男子的上身都如同容景谦一般,肌肉线条流畅,即便受了伤,看着也很紧实有力——

但,还是不能多看。

庄常曦会想起上辈子在静思园的事情,虽是她有错在先,但容景谦那时对她留下的阴影至今难以消散,她若是看的太久,便又会想到容景谦将自己扑倒在地的场面,到这个时候,她便会暗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快要好的伤口给重新抠破来。

她照料容景谦,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便无可避免地很多,之前在路上风尘仆仆,倒也没什么尴尬,如今同在一个屋子里,也没有旁人,要一直不说话那边十分难熬。

到第三天,容景谦的意识便十分清醒了,庄常曦坐在他旁边,托着下巴:“你渴不渴?”

容景谦道:“不渴。”

庄常曦道:“你饿不饿?”

“不饿。”

“那你想不想出恭?”

“不想。”

这番对答完了,庄常曦便“哦”一声,跑到旁边的坑上去坐着。

庄常曦穿着个红通通的大棉袄,这还是这府中之前不知哪位夫人留下的衣服,穿在容常曦身上显然大了太多,让她显得鼓鼓囊囊的,庄常曦也不在意,因为怕冷,还在里头加了不少棉衣。

她的头发则梳成两个啾啾,各绕着两个垂下来的毛球——这发型是府内侍女给她弄的,庄常曦看着显小,行为讲话也很幼稚,她们拿不准她的年纪,给她梳了个有点像小孩子的发型,庄常曦也没意见,还很稀奇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颇为满意。于是来金州后,她就基本一直是这样的发型。大家见了,觉得有些好笑,可看她自己没什么意见,居然也没人提过不对。

她从前是公主,总是坐的端端正正,背脊挺直,头颅高仰,如今却截然不同。

庄常曦把两只手塞在袖子里,顶着毛绒绒的围脖,在炕上坐下后,整个人像是一只肿胀的小鼠,摇摇欲坠地往后倒去,她在墙上叠了些软被子和枕头,整个人瘫软地靠在枕头上,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踏着同样红通通棉鞋的双脚悬空轻轻晃荡着。

这简直像是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一样舒服,她闭着眼,两脚蹬着自己的棉鞋,把棉鞋蹬掉了,里头裹着白色的棉袜,庄常曦把脚往炕上一放,越发舒适,整个人几乎是半躺半坐了。

这么一套下来,庄常曦才睁开眼,这才发现容景谦回答完自己的问题后居然没休息,而是一直睁眼看着自己,嘴角仿佛还有点笑意。

庄常曦顿时尴尬起来,她在容景谦那儿自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但是,但是……

庄常曦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脚,脸上因为暖意和不好意思,变得红扑扑的,和红棉衣一起,整个人就像个红果子,她盖完脚,发现容景谦还看着自己,摸了摸脑袋,疑惑道:“你渴了?”

“没有。”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十分清醒。

“你饿了?”

“没有。”

“你要出恭?”

“没有。”

庄常曦更加疑惑:“那你盯着我干什么呀?我脸上长花啦?”

容景谦这才慢悠悠地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却更大了,庄常曦莫名有些生气,道:“干什么呀!我辛辛苦苦照顾你,还要被你嘲笑……有什么好笑的……”

容景谦毕竟因为救她而躺在床上,庄常曦是怎么也不敢大声骂他的,但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

容景谦反倒有些困惑一般地蹙眉:“从前我不爱笑,你说我总冷脸待你,如今我对你笑,你又说我是在嘲笑你。”

庄常曦一愣,容景谦下了个总结:“是你看我不顺眼。”

“胡说!”庄常曦据理力争,“你都救过我多少次了,我怎么可能还看你不顺眼!分明是你……是你笑的太奇怪了!你看起来不像是在对我笑,像是在笑话我!”

容景谦更加困惑地道:“有何区别?”

庄常曦悉悉索索地往前挪一些,和他遥遥对望着:“怎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你是因何而笑的,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不过……也对,你从前都是棺材脸,指不定还真不会笑呢。”

她这样胡言乱语,说容景谦是棺材脸,容景谦也并不生气,又扬唇笑了笑,庄常曦一拍掌,道:“对嘛,这样就好一些。”

她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扯着自己两边的嘴角,脸上的肉也挤在了一起,像个喜庆的娃娃,含糊不清地道:“看,我这样就笑的更真挚。你要笑出牙齿才行。”

容景谦微微挪开目光,却还是没忍住轻笑起来,当真露出了洁白的几颗上牙。

从前他笑的极少,偶尔笑也最多是微微扬唇,笑成这般倒是第一回,容景谦望着地上,眉眼低垂,显得十分柔和,加上笑着的唇,竟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甚至,丝毫不逊色于华君远。

庄常曦几乎惊呆了,在她眼中,容景谦是放在腐朽箱子中散发霉味的破旧衣裳,是冥顽不灵千年不化的冰柱,是带着浓稠鲜血的匕首……

但她没想过,他也可以是春日柳枝,轻柔地拂过水面,荡起温柔的波澜。

因为太过惊讶,她甚至不由得张开了嘴,整个人就显得更加傻乎乎的,容景谦好容易要收住笑,瞥她一眼,这笑不但没能收住,还笑的更厉害了,甚至整个人都轻轻晃了晃。

但他伤口还远没有好,这一笑,显然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容景谦的笑徒然止住,他抿了抿唇 ,微微蹙眉。

庄常曦也意识到了,鞋子都没顾上穿,赶紧下了炕,跑到容景谦身边,扶住他的肩膀:“你没事吧?!我去找军医,那个……”

容景谦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不必,只是微微扯动伤口,不碍事。”

他的手有些凉,脸色也有些苍白,庄常曦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将手抽出来,轻声道:“……谢谢你。”

容景谦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庄常曦索性在他床边坐下,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其实,当你知道你在找的那个所谓的表姐是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分外崩溃?”

“为什么这么说?”

庄常曦瞥他一眼,道:“原本可以除之而后快的人,不但不能惩罚,还要保护她……若是我碰上这种怪事,一定会疯掉的。”

容景谦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庄常曦茫然地道:“你是说,在行宫?我不太记得了……”

顿了顿,又想起那个梦,道:“不过,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你在哭,我还将误以为你是个姑娘。”

容景谦的脸色晦暗不明,庄常曦好奇地看着他,他才道:“那并不是梦。”

庄常曦惊讶地捂住嘴,容景谦似是有些无奈:“你当时将我当做小女鬼,后来问清楚情况,要我背着你,爬上了香樟树。”

庄常曦极其意外:“你那时候背的起我么?”

“勉强。”容景谦倒也老实,“差点两人一道摔下去,险些没事。到了树上,你说要奖励我,便答应为我母妃提供药材。还”

庄常曦连忙道:“好了,不要接着往下说了……后来忘记此事,是我不对。”

容景谦摇摇头,道:“我说过,此事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将事情寄希望于他人,可笑至极。”

庄常曦垂眸,轻轻抿着嘴,容景谦道:“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公主,还当你是河神的新娘。”

庄常曦瞪大了眼睛:“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