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纸钱,而她,正好“死”过三次。

每一次,她都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可是偏偏每一次,当她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还活着。

于是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庄常曦愣愣地捏着那几张纸钱道:“这是你在我的葬礼上捡起来的?”

容景谦从她手上将三张纸钱抽出来,将看起来最薄的那张晃了晃,在空中带起一阵微微的凉风,他望着纸钱,似在回忆什么:“那时我与你一道在掖池边,你待我亲热,我心中欢喜,却隐约觉得不对。因为来的路上,于公公反复嘱咐过我,你并不开心,让我不要惹你不快。”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将我带到掖池边,想将我推入掖池,我瞥见了,侥幸躲过,你却自己摔了进去。”

庄常曦道:“所以……所以你没有救我……你是故意的?!”

容景谦平静地望着她:“我那时候才多大?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方才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的命?你要杀我,却要我救你?”

庄常曦嘴唇轻颤,没有说话,容景谦道:“不过,看你慢慢沉下去,我到底还是去救了你。可的确晚了一步。”

“我……当时真的死了?”

“不错,你的葬礼十分浩大,父皇很是伤心,举国上下莫不哀叹公主早夭,我心中有愧,心不在焉地参加了你的葬礼。拿了一片纸钱,告诫自己不可再如此行事。”

庄常曦茫然地道:“那后来呢?”

“过了四个月,我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周围天翻地覆,所有人都说你躺了半个月,终于醒来。”容景谦又晃了晃那纸钱,“如果不是这个,我会以为自己在做梦。除了我记得那场葬礼,无人记得此事。”

这实在太过诡异,庄常曦鸡皮疙瘩逐渐浮起,她想说自己不信,却又觉得时至今日,容景谦并没有拿这种事情骗她的必要。

“之后两次,你自己应当心中也有数。”容景谦道,“曼舌花毒,怎么可能还有人活下来?刺客一剑将你从背后刺穿,你身娇体贵,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他细数着庄常曦的三次死亡,语调平静的像在说无关人的故事,庄常曦盯着那三张纸钱,只觉得害怕极了,她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会死吗?我……我就算死了,也还是可以再活过来吗?我已经死了三次……”

容景谦道:“皇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你死过几次。”

他的语调很坚定,庄常曦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还有一次失足摔死……”

那一次,是所有事情的起点,她以为自己运气无双,收获了那么惨淡的结局,仍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

她不敢相信地道:“你果然知道……你果然知道上一辈子的事情?!”

容景谦道:“上辈子?哪有人的两辈子是一模一样的,连带周围的人都丝毫不变?”

庄常曦更加恐慌:“什么意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景谦思索着,像是要如何告诉她,最后他很简略地解释:“正如庄生梦蝶,你可将你口中所谓的上辈子,当做是一场梦。”

“如何能当做是一场梦!”庄常曦几乎要疯了,“那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我全部记得!”

容景谦道:“若它们是真实发生过的,你找得出任何证据吗?”

庄常曦一呆,磕巴道:“证据……这,这哪来的什么证据?!”

如果是梦,她究竟是做过一场梦,还是梦中之人?

容景谦只好用更简单的方法告诉她:“你真正经历过的,才是真的,不曾经历过的,当做梦便是。毕竟,除了你我,本就无人记得,与梦又有何区别?”

“我不懂……我还是不懂。”庄常曦摇摇头,“为什么你看起来什么都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摔死以后会来到这里?我为什么……会不停地死而复生?我还会死几次?!”

听她这样说,容景谦将那三张纸钱丢入旁边的炭盆这种,三张纸钱顿时被碳火吞没,化作灰烬,庄常曦瞪大了眼睛,容景谦道:“不会再有第四张纸钱了。”

作者有话要说:听到没有!不要再问我九死一生要怎么九死了!哼!

玉佩

庄常曦转头, 盯着那炭盆仔细地看,一时间头脑竟更加混乱了, 最后她道:“那……你记得所有上辈子……梦里的事情吗?”

容景谦把一个凳子拉出来一点, 指了指:“你如果要同我长谈,不如坐下。”

庄常曦一直浑身僵硬地靠着门站, 也确实有些腰酸背痛了, 她慢吞吞地挪动着,在椅子上坐下, 容景谦在她身侧也重新坐下,微微垂着眉眼, 似在回忆过往, 庄常曦紧张地看着他, 生怕自己突然发声,会打断他的思路——

他突然侧头看着庄常曦:“你想知道什么?”

庄常曦一顿,道:“我什么都想知道, 你从头说清楚。”

容景谦道:“在牧场时,我看到你的胎记, 知道你的身份,才想起……那个梦。”

他们两人分明都心知肚明,上辈子的事情并不是梦, 却都这样称呼那段已经不可能回来的过去。

庄常曦道:“难怪你那时……”

“梦中事,没有什么好说的。”容景谦道,“许多事,虽然改变了, 但几位皇兄的死,却和前世差的不离。”

他说的委婉,庄常曦却明白过来——自己上辈子认为是他心狠手辣,在自己生病的那三个月中把所有皇兄给间接或直接地杀害,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甚至,就连对他的皇位最有威胁的容景思,他也只是暂时将他关押。

她喃喃道:“景思……上辈子,也是被景昊杀的?”

容景谦摇头:“上辈子景昊也有参与,但是,是二皇兄亲手所杀。”

“我当时大病,是父皇在我的沉香木中下了曼舌花毒,是吗?”庄常曦如今再提起此事,竟已不再觉得多么难过,“然后父皇自己重病,沉香木无人再操控,我反而因此活了下来……”

对她来说最值得敬重的父皇,恰好是将他推向死路的人,而让她痛哭流涕的三声钟鸣,实际上却是她的救命钟鸣。

容景谦道:“父皇并不是生病,他也被下了曼舌花毒。”

庄常曦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容景谦:“是……”

“你觉得是我?”容景谦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看破她心中所想。

庄常曦连忙道:“当然没有!”

虽然她心中确实有那么一瞬闪过这个念头,可就现在她对容景谦的了解来看,容景谦应当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是二皇兄所为。”容景谦一边回忆一边道,“那时父皇对他已厌恶至极,他便冒险而为之。父皇驾崩前,他们自己闹得分崩离析,接连死去。”

庄常曦一时无语,容景谦继续道:“你与父皇都染曼舌花毒久,需从西灵山讨药才能好转,我彼时在京城之外,去西灵找观主要了药。”

难怪!

曼舌花就算中毒中的浅,也要慢慢调养,可自己当时一下就好起来了,所以她根本没往中毒上想过……

庄常曦道:“那为何皇上……莫非,是因为他年纪太大了?”

容景谦摇头:“药只有一份。”

庄常曦不敢相信地捏住了椅子的扶手:“你……你居然把那份药给了我,为何不给皇上?!”

问完又觉得是白问——上一世皇帝对容景谦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好脸色,在容景谦眼中,比起父亲,他更像一个普通的皇帝,何况他死了,容景谦才有发挥的余地……

于是庄常曦改口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救我?因为你当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而你答应过静贵妃,会照顾好我,是吗?”

容景谦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庄常曦道:“可是后来你要赐我白绫与毒酒……”

“你并非真正公主之事,宫内已有不少人知晓,如果不换个身份,你如何活下去?”

这一点,庄常曦其实之前也早就想到过……就在晋州容景谦来救她的那一夜。

可是!

庄常曦有些愤怒地道:“你当时为何不好好同我说?!吓唬我这么有趣吗?如果你要是好好说了,我何至于那么丢脸的摔……摔死。”

她终于有机会抱怨容景谦上辈子害死她的事情了,可容景谦却反道:“我好好说,那时候你会听吗?”

庄常曦一呆。

这……这倒也是。

就算容景谦当时把前因后果铺在她面前,以她的性格,光是听到“你并非父皇的孩子”时,只怕就要与容景谦拼命了。

庄常曦坐在椅子上,抠着自己的手,总觉得自己还有一肚子疑惑,可是却又不知该问什么了,她想了想,道:“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华君远承诺,永远不会娶我?”

容景谦闻言,又一次反问她:“你觉得呢?”

庄常曦最恨他这样,道:“我觉得?我觉得是你看不上我,你认为华君远是个很不错的好友,伙伴,不希望他娶我这么蠢笨的女子。”

“虽是好友,他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同我何干。”容景谦摇头。

庄常曦道:“那你为何——”

她想了想,仍是觉得委屈,道:“你何必让华公子许这般诺言,我也早就不想嫁给他了。”

她这么说,容景谦倒是有些意外:“为何?”

“什么为何不为何的。”庄常曦直觉这段对话要告一段落了,慢慢起身,“追了两辈子也没个回应,我早就没那么执着了。再说了……我虽然我运气很好,中意的男子很好很好,可是……其实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我只是觉得,看到他便很舒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所以?”

“所以……我不知不觉中,已经想明白了。他只是合我眼缘,让我一见倾心,若是他对我殷勤,只怕我早就将他踢得远远的了。可他那时待我疏离有礼,我觉得新鲜,便更要纠缠。后来他三番四次以我的身份为借口拒绝我,我便更加不甘……这些年的追逐,不知从何起,早已变质了。”

庄常曦走到门口,想要推门:“我设想过,若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个普通女子,他要娶我,我必会十分欢喜。可如今我早已是普通人,他待我一如从前,彬彬有礼,恰到好处,我不再觉得不甘心,只觉得释然。”

庄常曦要推门的手突然停住,她回头,不悦地看着容景谦:“可是,你却摧毁了我要好好和华君远把这段事情放下的权利。你要他许那样的诺言,他岂非认为我一辈子都爱他爱的要死要活,非他不嫁了?”

容景谦不知何时也起身了,站在她身后,他背着身后烛光,庄常曦一时间看不清他的神色,容景谦却突然对着她的脖颈伸手,仿佛要掐她一般,庄常曦吓了一跳,恐慌地看着他,容景谦只伸手,没有碰到她任何肌肤,精准地揪中她脖颈上红绳的一个结,将那挂着半枚玉佩的红绳给抽了出来。

庄常曦茫然地道:“你在做什么?”

容景谦道:“这半枚玉佩,你不要藏在衣服中,随我来。”

庄常曦方才才经历了容景谦竟有前世记忆,而自己三死犹生的恍惚,脑中一片混沌,正想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再把这些事情都理一遍,可……

容景谦又要做什么?

容景谦不解释,推开门,外面寒冷的风呼啸着吹来,庄常曦裹紧了衣裳,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外头风极大,庄常曦不由得贴近容景谦两步,容景谦走的很慢,恰好能为她挡住一些风,两人一路走到大厅,一个合坦侍卫模样的人急急过来道:“报告王爷,今日下午在闹市中滋事的那几个人已——”

“——你们做好了就行。”容景谦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不会有下次。”

那合坦侍卫连连点头,庄常曦疑惑道:“闹市中滋事的……是那几个来找我麻烦的?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容景谦道:“此事和你无关,你不必再问,否则听了——晚上又要做噩梦。”

“什、什么……”庄常曦还真被他唬住了,想想又觉得不行,“可是怎么能说和我无关……”

“今日险些受辱的人倘若不是你,是任何一个金州内的女子,他们也要受到同样的惩罚。”容景谦的语气不容置喙,“规矩便是规矩。”

庄常曦不再说话,容景谦伸手要推门,庄常曦突然想到什么,抓住他的袖子:“等等,阿依澜我是认识的,可里面不是还有个年长的女子和男子吗?他们是谁?”

容景谦道:“男子是阿依澜最大的哥哥阿木尔,此次率兵支援我们。女子是阿依澜的姑姑,如今是胡达阏氏,也就是……当年的帕里黛公主。”

庄常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捂住嘴:“是……是华君远的生母?!”

容景谦点点头,将门直接推开,阿木尔并不在,帕里黛公主和阿依澜围着火盆,华君远也在,大约是因为华君远很快要走,帕里黛公主显得有几分依依不舍,庄常曦虽然确实没有想过还会和华君远怎么样,可容景谦这莫名其妙地带她来见华君远的生母,实在是……

实在是莫名其妙!

见容景谦来了,阿依澜和华君远都起来行礼,阿依澜看到他身后的庄常曦,估计是误以为是庄常曦将容景谦给带来的,十分感激地对庄常曦使了个眼色。

庄常曦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帕里黛的目光在容景谦和庄常曦身上来回游走了片刻,像是想为阿依澜而仔细观察一下,容景谦和庄常曦的关系究竟如何——

突然,她的视线凝固在庄常曦胸前的半块玉佩上。

释然

帕里黛公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玉佩, 随即目光往上,落在了庄常曦的脸上, 她死死地盯着庄常曦, 像是想从庄常曦脸上看出什么来一般……

她的反常吸引了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阿依澜最沉不住气, 她疑惑地道:“姑姑, 怎么了?”

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大炆称呼,她这样喊着有点不伦不类, 但此时已没人会去在意,帕里黛似乎从庄常曦脸上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突然伸手, 想要触碰庄常曦, 又堪堪停住——

最后,连华君远都忍不住了:“殿下,请问……”

帕里黛诚然长的非常非常美丽, 更甚阿依澜,虽然算一算, 她应当四十上下,可看着最多也不过三十,皮肤紧致, 眉眼间又有一股岁月沉淀的韵味,她的眼珠并不是黑色,而是淡淡的褐色,当她这样看着庄常曦时, 竟似含着无限哀愁。

帕里黛上前两步,伸手摸向庄常曦胸前的那半枚玉佩,庄常曦下意识退了一步,帕里黛轻声道:“这位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是……可否让我看一眼,只一眼就行。”

庄常曦看了一眼容景谦,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于是帕里黛便在一屋子人各色眼神中捏起那玉佩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放下,她抬眼,再次看着庄常曦:“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庄常曦看着帕里黛,脑中突然闪过柳素那时的描述……

草原之上,即将远嫁的公主,意外与一个大炆人相恋,为他生下了孩子……

庄常曦道:“庄飞良。”

帕里黛闭上眼睛,呢喃道:“庄飞良…原来他叫这个名字。那……另一半玉佩,去了哪里呢?”

庄常曦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她茫然地摇摇头,旁边的容景谦却从腰间掏出另外半枚玉佩:“庄叔叔死后,将自己的那半枚玉佩留给了吕将军,后来吕将军在宫中同我相认,便将另外半枚也给了我。”

庄常曦意外地看着容景谦手中的半枚玉佩,这才知道原来容景谦一直以来都有两瓣玉佩,帕里黛伸手,捏起那半枚玉佩,神色越发痛苦,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雾气。

华君远大约也想到什么,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庄常曦,但始终不发一语。

而阿依澜忍不住又道:“什么呀?你们都在打什么哑谜?”

帕里黛深吸一口气,道:“可否……可否让我同庄姑娘单独聊聊?”

容景谦并没有向帕里黛要回那半枚玉佩,带头转身就走,阿依澜虽然茫然,但也不敢耽误,小跑着追了出去,华君远却停在屋内,不肯离去。

帕里黛看了一眼华君远,最后道:“罢了,你留下也好……”

庄常曦耳中发出阵阵轰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艰涩:“你……你认识我父亲?”

帕里黛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摩挲着那半枚玉佩,道:“岂止是认识。”

华君远轻声道:“您的事情,柳素同我们说时,她……也在。”

帕里黛很意外地看了一眼庄常曦,她并不知道庄常曦原本就是那大名鼎鼎,如今在世人眼里,在胡达过的很好的康显公主,但她没有追问,只笑了笑:“既是如此,那想必你们已能猜到几分。”

庄常曦觉得自己指尖发凉,她道:“您同我父亲……生下了华大人?”

帕里黛轻轻地点了点头。

庄常曦和华君远下意识地看向彼此,这一眼望去,几十年的时光仿佛逆流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