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八怎么都没想到,他跟着老七单独见了裴清殊一面之后,裴清殊不仅对他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还赏了他一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肥差。

  乾元殿里,裴清殊看着和老七长得一模一样的老八,笑呵呵地说道:“看到八皇兄你终于打起精神来,朕心甚慰。看来朕的这个‘福’字,没有白写啊。”

  老八笑了笑,正要再次向裴清殊谢恩,就听裴清殊云淡风轻地说道:“对了,正好现在福建那边,有一个巡盐御史的缺,不知道八皇兄愿不愿意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呢?”

  老八一听到这话,腿都差点吓软了。

  首先巡盐御史负责的,是监管大齐产盐省的盐务。

  大齐实行的是官府“盐引”制度,也就是说任何人都不得私下产盐、售盐。所有的盐生产出来之后,都必须由官府统一管理。

  盐商们想要售盐的话,必须先从官府购买盐引,缴纳一笔不菲的盐税,然后才能凭着这个盐引,从官府买盐、提盐、运盐、销盐,从而从中获取巨额利润。

  盐税向来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大齐每年都能收上来不少的盐税,但像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

  裴清殊不用派人去查都知道,在暴利的驱使之下,会有多少官商勾结的现象存在。

  这个时候,巡盐御史的存在就显得十分有必要了。

  因为售盐的利润惊人,所以在某些朝代,甚至还会出现管理盐务的盐运使,和负责监督的巡盐御史一起贪的现象。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出现,巡盐御史向来都是由皇帝的近臣担任的。

  老八真是怎么都没想到,裴清殊竟然会这样信任自己。

  而且让老八感到害怕的,还不仅仅是巡盐御史这个重要的职位那么简单。

  福建这两个字,也让老八忍不住双腿打颤。

  因为当年,三皇子和曾家军造反的地方,就在福建附近,那里现在还残留着不少三皇子一党的余孽。

  裴清殊现在派他去福建,还是做那么重要的巡盐御史…这简直是在逼他抓贪官、做出政绩来了!

  不然的话,哪怕老八并没有和贪官同流合污,只是对某些不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都会轻而易举地被打为那些贪官污吏、甚至是乱臣贼子的同党!

  老八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听老七的,跑去皇帝跟前献什么殷勤。

  这下子好了吧,麻烦可大了!一旦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还不如在府里龟缩着呢!

  老七刚开始还想不明白,不知道老八得了这么一份好差事之后,怎么还会表现得那么奇怪,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

  以他对自己这个双胞弟弟的了解,他从前可是再贪图权、利不过的了。

  等他听老八说完原因之后,老七特别不屑地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裴钦安啊裴钦安,瞧你那点出息!只要你行的正,坐得端,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明知道这是皇上对你的考验,你还会选择要钱不要命么?”

  老八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只要他抵抗住诱惑,战战兢兢地为裴清殊,为朝廷做事,未必不能做出点成绩来。

  只是这条路,必定艰苦万分。光是千里迢迢地跑去大齐的最南端,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足够叫老八感到担忧了。

  不过只要一想到比他更惨的四皇子,老八心里就感到平衡不少——比起巡盐御史,监察御史的品阶和地位都要低得多。

  而且老八未来三年都是固定在同一个地方的,在官衙里办差。老四却是要全国各地到处跑,甚至还要去到那种穷乡僻壤,想想都觉得一定会吃不少苦头。

第27章

  正月初八,老四就要独自一人离开京城了。

  这次离京, 他最不放心的人就是敬安。

  他有想过带着敬安一起去地方, 但敬安今年才九岁, 老四怕儿子年纪太小, 折腾不起。

  所以最后,他就想送敬安去承恩公府,让敬安和他的生母左氏住一段时间。

  可让老四没想到的是,敬安竟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说庞氏对他很好,他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让老四不用替他担心。

  这让老四在感到意外的同时,第一次意识到, 这个孩子长大了。

  或者说, 是不得不长大了。

  离京前的一天, 老四来到宫里,向裴清殊告别。

  他去的时候,公孙明、左三姑娘和四译馆馆长向文昌,正在向裴清殊汇报翻译华文书籍的情况。

  老四听说他们几个在之后, 就没有去偏殿里等候, 而是站在外面,等他们出来。

  天空中飘着的小雪,一点一点地落在了老四的肩头。而他仿佛挺立在冬日里的一棵青松一般,一动不动。

  左三姑娘出来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老四。但现在四皇子在左家人的眼中,与洪水猛兽无异。她连礼数都顾不上了, 完全装作没看见老四一般,转过身就走。

  公孙明迟疑了一下,决定效仿左三姑娘,也没搭理老四。

  倒是会同四译馆的馆长向文昌走了过来,规规矩矩地向四皇子行了一个礼。

  老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小悦子传了进去。

  …

  现在的乾元殿,已经和过去太上皇在位时完全不同了。

  因为裴清殊在宫中提倡勤俭之风,他以身作则,自己的生活也很朴素。

  而且裴清殊喜欢把政务和生活完全分开,所以他将乾元殿里每一个房间的用处都规定得很明确。比如说福宁殿就是他起居和用膳的地方,他不会把任何奏折带入福宁殿,以免影响自己用膳时的食欲,或者临睡前想太多事情,以至于难以入睡。

  像老四现在被带进来的地方,则是裴清殊专门用来召见大臣的皇仪殿。同样,这里干干净净,单纯只是一个议事的地方而已,除了基本的桌椅之外,完全看不到任何的奏折或者信件,杜绝了泄露任何朝廷机密的可能性。

  太上皇以前就不是这样。老四记得自己那会儿来乾元殿的时候,随处都能看到太上皇随手堆成一堆的奏折。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勤奋的样子,但实际上论起处理政务的速度和能力,太上皇要比现在这位年轻的帝王差了太多。

  要算起来,裴清殊登基已经半年了。可在老四低下头,向裴清殊行礼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这个当年软软糯糯,只到自己腰那么高,连笔杆都拿不稳的孩子,竟然已经成了能够主宰他命运的帝王。

  命运,何其神奇?

  “四哥坐吧。”裴清殊接下来还要见卫国公和兵部的人,了解裁军的情况,所以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给老四。

  还不等四皇子坐下,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老四点点头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只身赴任,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虽说监察御史是个需要到处奔波的苦差事,但还是可以带家眷,起码是妾室同往的。

  现在老四谁都不带,就这么一个人去了,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让裴清殊忍不住有些为四皇子的状态担忧。

  他看着面前这个越发消瘦的哥哥,心情颇有些复杂地说道:“四哥,等去了外头,你一定要稳住。贪官污吏,能抓多少是多少,不要太勉强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轻举妄动。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安全。”

  老四躬身行礼,正色说道:“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裴清殊今天叫他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象征性地给老四送个别,嘱咐几句话罢了。

  说是送别,其实他连陪老四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就得继续接见其他大臣。

  老四知道他忙,也没有多呆,很快就告退了。

  不过让老四没想到的是,在他临走之前,裴清殊突然叫住了他。

  “四哥,再等一下。”

  老四错愕地看着走向自己的裴清殊,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裴清殊已经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

  四皇子眼眶一热,眨了眨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

  雍定元年正月初九,就在老四离京后的第二天,裴清殊终于收到了赵虎的来信。

  赵虎带给他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赵虎终于找到了裴清殊的九皇兄。虽然老九受了点伤,但都只是皮外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坏消息是,老九和傅煦走散了,现在傅煦仍旧下落不明。

  看完赵虎的信之后,裴清殊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浮在空中。

  他现在一方面是担心傅煦,另一方面是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傅太后。他怕傅太后知道之后会跟着担心上火,所以只能能瞒她多久是多久了。

  裴清殊知道公孙明和他一样担心傅煦,所以一收到消息就让人通知了他。

  公孙明闻讯之后,第一时间赶入宫中。宋池和陈起等内阁官员,也被裴清殊传了过来一同商议此事。

  他们都是裴清殊最为信任之人,裴清殊也没什么好瞒着他们的,直接将赵虎的信和老九的密折拿给他们看。

  公孙明看完之后,面色沉重地说道:“想来定然是当地官员发现了他们的身份,狗急跳墙了。”

  这一回老九和傅煦出去,着实查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裴清殊冷笑道:“若不是九哥和阿煦,朕还不知道,这些狗官政绩不怎么样,却能想出这么多逃税的招数来。”

  据老九所奏,许多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把赋税全都转移到平民的身上。

  比如说就在他们遇袭的怀安县,当地知县竟然指定普通农民,担任“大户粮长”。

  按照大齐的规定,大户粮长要负责替官府出面,收取当地的赋税,然后再将收来的赋税上交给官府。

  如果大户粮长收不齐最低数目的田税的话,就必须要自己补上。

  按理来说,这个位置应当由当地的产粮大户担任。可地方豪强为了逃避责任,就会拿一笔银子去贿赂官府。受贿的官员拿到好处之后,就会将地主登记为贫民,将贫民登记为地主。

  结果最后,反而是最贫穷的农民,缴纳的税款最多。最应当纳税的地主,却是除了行贿的那一点银子之外只进不出。

  这样就导致大量的贫民不得不无奈逃亡,远走他乡,成为流民。

  久而久之,流民越来越多,田税就越收越少了…

  陈起上前说道:“皇上,臣以为这些人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子,主要还是因为近些年来,朝廷没有认真核对过记录缴税情况的黄册,也没有派专人详细调查过各地的人口和土地的实际情况,这才叫那些贪官钻了空子。”

  宋池颔首道:“陈大人所言甚是。上一次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土地和人口调查,已经是延和元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来,大齐的人口和土地情况早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官府却没有及时进行统计。”

  听他们这么说,裴清殊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立马进行全国户口调查和田地丈量。

  这件事情,裴清殊是一定要做的。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在此之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朕明日一早就召户部尚书入宫商议此事。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彻查九哥和阿煦遇刺一事。”

  原本裴清殊给地方官员们几个月的时间整理黄册,就是给他们时间填补亏空,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可现在,裴清殊发现大齐的贪腐问题,已经严重到了超乎他想象的地步。

  甚至有些贪官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还企图将钦差灭口…

  钦差在地方,就是皇帝的象征。刺杀钦差,几乎可以等同于谋逆。

  这已经触碰到了裴清殊的底线!

  “传令下去,将怀安当地知府、同知、户房官员全部下狱,押送入京!”

  公孙明微微吃了一惊:“皇上,您莫不是打算亲自审理此案?”

  裴清殊神色凝重地说道:“他们连刺杀钦差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如果这一回朕还不严惩他们的话,只会壮了污吏的胆,寒了清官的心。”

  其实裴清殊刚才有一瞬间,是想过让两江总督替他审查此案的。但他又担心,两江总督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失职,会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要是再派钦差过去的话,一来裴清殊是不放心钦差的安全,二来…他现在实在是缺人手,谁都不舍得再放出去了。

  所以将涉案官员押解入京,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进行三司会审,是目前相对来说最为妥善的做法。

第28章

  和公孙明他们议完事之后,夜已经很深了。

  累了一天, 裴清殊实在是没有任何召幸后宫妃嫔的心情, 简单洗了洗之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 裴清殊就醒了。事实上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梦里头一会儿是傅煦满脸是血的样子,一会儿是傅太后声嘶力竭的哭声,一会儿又是漫天的大火,让裴清殊想起自己前世、大齐灭国的时候,那一把将他烧死的烈火…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怕火的毛病,还是没能改掉, 可见当年大火将他包围时恐惧, 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裴清殊的心里。

  裴清殊在黑暗中默默对自己发誓, 他一定一定,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值夜的宫人没想到裴清殊今天这么早就醒了,直到裴清殊出声叫人,宫人们才赶紧殷勤地上前服侍。

  冬天原本便比天气暖和的时候更难起床, 加上现在天还没亮的缘故, 裴清殊感觉心口发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忽然很想念一个人——孙妈妈,他的乳母。小的时候,在裴清殊刚刚从冷宫出来,搬去养母的寝宫时,他老是睡不安稳。那个时候只要他一从梦中惊醒, 孙妈妈立马就能察觉到,然后摸着黑走过来,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现在…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裴清殊振奋起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人去传内阁的几个阁臣,还有户部尚书、户部侍郎以及掌管户籍司的户部郎中入宫。

  最近这些日子,朝中又是税制改革,又是给官员提高俸禄,现在还要普查全国人口和土地,裴清殊自己都觉得,户部官员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他要是户部官员的话,恐怕都会觉得心里不平衡。

  朝廷一共设有六部,现在除了兵部在忙三大营裁军,礼部在准备开恩科的事情之外,工部、刑部、吏部都清闲得要命。

  为了让最近忙到晕头转向的户部官员心里舒服一些,裴清殊打算回头也给工部、刑部、吏部的人找些事情做。

  至于户部这边,如果人手不够的话,裴清殊说过,可以从翰林院和内阁借几个人过去帮他们。

  不过裴清殊的好意,被户部尚书龙启章给婉拒了。

  他们宁可自己忙一点,也不想让皇帝觉得他们无能,连分内的事情都做不好。反正多那几个帮忙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减少多少工作量,还不如他们辛苦一些,全用自己人做事,总好过成天被好几双外人的眼睛盯着,怪不自在的。

  见龙启章他们坚持,裴清殊便没有勉强。

  和税制改革一样,统计全国人口和土地听起来简单,但真要实践起来,需要提前考虑到许多有可能出现的问题。

  比如有很多流民和黑户,这些人听说朝廷调查人口之后,一定会选择四处逃窜。

  该怎么样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配合官府的调查,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要想解决流民问题,最关键的还是要给他们事情做,这样他们才能安安稳稳地呆在同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地接受户籍调查。”龙启章笑眯眯地说道:“当年皇上还是恒王殿下的时候,您提出来的办法就很好——号召流民回乡,让他们为官府做事,由官府给他们发放工钱。”

  裴清殊还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曾经在户部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户籍司郎中。因为当时三皇子和曾家造反,四川又发生了地震,一时之间流民无数,大齐上下人心惶惶。

  为了安置流民,裴清殊就提出了以工代赈的方法,鼓励流民回乡,参与到家乡的重建当中。

  不过当时,这项政策的适用范围只在发生地震的四川省,还有被叛军影响较大的南疆几省,并没有普及到全国。

  龙启章现在这么说,意思就是想把雇佣平民为官府做事的政策,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了。

  不得不说,龙启章此人非常聪明。他的提议,可以说是顺着裴清殊当初的思路走的,多少有一些“拍龙屁”的意思。但这“龙屁”拍得非常到位,还一点都不着痕迹,让裴清殊听起来觉得很舒服。

  不过很快,陈起就提出了一个实际问题:“可是现在,朝廷所掌握的耕地,大部分都握在各地驻军的手中,并没有那么多土地可以用来让平民耕种。”

  这就牵扯到另一项制度的问题了。

  过去上百年的税收政策,导致大齐每一年的财政收入都非常有限。国库没钱,自然拨不出那么多的军饷。

  所以大齐的官兵,在非战时要去耕地,以补充军队的粮食补给。

  裴清殊有心要壮大大齐的军队,早就想对现有的制度进行改革了。

  裴清殊认为,在国家没有战争危机的时候,让军人花费一定的时间去种地是可行的。

  但在国家四面楚歌的时候,军队应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操练上,从而提高军队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