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平野,对方静止不动,双澄却不敢怠慢,随即策马朝着斜侧冲出。岂料那人见她一动,便也疾速骑马追去。她拼尽全力扬鞭策马,白马负痛狂奔,转眼间已冲下高地,扬起漫漫尘烟。

然而那人丝毫没有放松,双澄虽没回头,后方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却格外清晰。

喘息中,却又忽听后方传来阵阵喊声。

“双澄!双澄娘子……”

她一惊,于坐骑疾驰中强行勒缰掉转了方向。马蹄扬起,她仓惶后望,却见那个追来的人已至近前。

身穿褐色圆领衣衫,头戴软巾,微圆的脸上透着焦急之色。

“冯高品?!”

双澄惊讶之际脱口叫出,冯勉连连拱手,道:“娘子竟没有认出奴婢,跑得那么快,险些叫奴婢追不上了。”

她一怔,低声道:“天光还未大亮,我也不敢掉以轻心……只不过……”双澄随即又诧异地看着他问道,“冯高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大内的吗?”

冯勉微一忖度,策马与她并肩而立,伸手朝着另一方向指了指。“这里说话不便,还请娘子随我稍稍隐藏一下。”

双澄环顾四处,此地确实太过空旷,若是有人追来,隔着很远便能望到他们的踪迹。此时冯勉已率先策马行向远处的草地,双澄微一犹豫,便也慢慢跟随其后。

此处原是庄稼地,但似乎少人耕种,渐渐被杂草侵占。冯勉行了一程便下马步行,双澄亦翻身下马,紧跟了几步忍不住问道:“冯高品,是九郎叫你来的吗?”

荒草摇曳中,冯勉的身影似乎亦随之不定。

“九哥很担心你。”他笑了笑,道,“可是双澄,你独自一个人在这荒野中做什么呢?”

双澄脚步一顿,攥着缰绳道:“我……冯高品,九郎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

冯勉停下了脚步,缓缓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讶异道:“可是我听说你之前已经跟九郎说,以后都不要再见面……”

“那是被逼无奈!”双澄急切地上前一步,“我现在有急事要告诉他,还请冯高品帮忙,事关重大,一点都不能耽搁了!”

冯勉皱了皱眉:“双澄娘子,奴婢出城也是不容易的,要将你再带进去可就难于登天。你有什么事就转告给奴婢好了。”

她怔然,冯勉虽对她多有帮助体贴,可是淮南王以及怀思太子之事如此机密,怎能直接告诉了他?

“那……官家是不是已经去了繁台?”她咬了咬牙,追问道,“九郎有没有跟在一旁?”

冯勉的神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娘子怎么关切起这些事来?”他再度审度着双澄,见她眼神游移,不由道,“莫非娘子对官家出行的安全不放心?还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事……因此才急着要找九郎。”

她的心蹦跳了几下,因怕再耽搁下去,焦急道:“不管怎样,请你赶紧去繁台,想办法让禁军加强防范。如果九郎也在的话,千万要将他带离繁台,那里,会有危险!”

双澄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冯勉听了一愣,过了片刻,才道:“双澄还是太过牵挂九郎啊!”他忽而信手抛下马鞭,微微扬起脸叹了一声,轻声道:“只顾着儿女私情,却连自己的身世冤仇都能置之脑后,可惜了……”

他话语声轻细,双澄明显地滞碍了一下,心神骤然一震。

这样的语言,这些天来,她曾听凌香说过,也曾听师傅说过,而今这站在面前,依旧一脸和气的冯勉竟然也如此这般地说了同样的话!

“你……你怎么知道?!”她惊慌着哑了声音问道。

冯勉以一种双澄从未见过的眼神瞧着她,这眼神中含着冷意,却也蕴藏无尽的悲悯。

认识至今,他向来都是恭恭敬敬笑容可掬,然而现在他看着双澄的这种陌生眼神,却让她感到战栗不安,似乎自己已被强行按在了冰天雪地,所有的过往都被揭晓,一丝一毫也不得隐瞒。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呢?你自幼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不喜欢穿什么……我全都知道……可惜,我没料到你只跟九郎相处了那些天,就已经情根深种,以至于到了这般田地。当初官家原是让端王出京到邢州办事,若不是临时变卦,你该结识的就是端王,而不是九郎。”他顾自苦笑了一下,“莫非这也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么?”

他近似自语,双澄只觉咽喉处阵阵发堵,强行抑制了自己的情绪,颤声道:“你……你难道也是淮南王的手下?!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勉还未及回答,自远处忽又传来纷杂脚步。她霍然警觉,却见冯勉背后方向杂草摇晃不已,有人正朝着这边走来。然而冯勉却并未回身,顾自蹙着眉,淡淡道:“你能逃出那个庄园,该感谢的人就要到了。”

说话间,茂密的草丛被人分开。

一名面容肃穆的男子出现在了冯勉身后方向,而在其两侧,更有多名持刀黑衣男子紧紧跟随。

双澄苍白着脸,怔然道:“师傅……”

丁述素来冷峻的脸上更无表情,他默默地看着双澄,又望向冯勉的背影。

“二公子,何苦非要不放过双澄?”丁述喟叹一声,眼含悲戚。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好久没更新了,惭愧。

记得以前曾经有人猜过冯勉的身份的……

第一百零二章 世间反复常悲辛

“二公子?”双澄浑身如披冰雪,她在慌乱中望向丁述,似乎还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对谁说话。然而丁述自从说完此话之后,一直都盯着冯勉的身影,更让双澄从心底惊惶起来。

冯勉却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眉眼低垂,不惊不怒,和气得就跟以往一样。

“任兄,我倒是也没料到,你会对双澄这般呵护。”短暂的静默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挥手示意周围的黑衣人往后退避,又含着笑意望向丁述。“当初我被迫将双澄托付给你,本想着你一个武人要照顾这个孩子实属不易。这十六年来,你对她视如亲女,真是让我感激万分。”

他语声平和,面带笑容,可在双澄看来,这笑容却不知怎的失去了以往的亲切,甚至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迈动脚步,朝着丁述那边靠拢过去。

冯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双澄,为何如此害怕?”

她的脚步停滞了下来,冯勉又道:“莫非你还不明白我到底是你什么人?还是正因为知晓了,所以才不敢再看我?”

双澄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心中已被无数念头占据,可千万言语纠结一起,竟不知应该如何说起。丁述见状,上前一步护住她,低声道:“双澄,他……就是傅家的二公子,也正是你的叔父……”

“你们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不是吗?!”一直沉默的双澄竟忽然嘶声怒喊,霍地回过了身子盯着冯勉,“从我下山起,你们就知道我会遇到九郎,在那之后,你处处为我着想,帮我和九郎牵线,也都是早有预谋的!”

冯勉微蹙了蹙淡眉,“我之前也说过,本意是想让你接近端王。与九郎相比,他在朝中更有权势,也是以后能荣登帝位的竞争者之一。可惜当时端王另有事情,在九郎赶往邢州的路上,我就在想着是否要通知你师傅改变计划不让你下山。不过……”他顿了顿,扬起唇角微笑道,“想到你幼时也曾见过九郎,我便又觉着这是天赐良缘,不能就此破灭了他多年来的希望。”

双澄心头酸涩难忍,哑声道:“就连我小时候与九郎成为朋友,也是你们特意安排的?!”

丁述沉声道:“不是。我早年负过伤,当时旧伤复发,加上钱财快要用尽,便只能带着你去鹿邑太清宫附近住下,想着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也好将你再交付给二公子,免得你在外流离失所。谁想到,你误打误撞地进了太清宫,就此认识了九郎。”

冯勉用满含慈爱的目光审度着双澄,幽幽叹道:“你在那儿和九哥偷偷地聊天玩乐,我次次都看在眼里。自从将襁褓中的你交给任兄后,那还是我第一次再见到你……烟烟,我从兄嫂那儿救下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儿,哭得昏天黑地,叫人又怜又痛。我见你在太清宫跟九哥玩儿,不知有多高兴,不然的话,又怎会从不出现却默许你常来常往?那时可并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想多看看你,才未曾惊破你与九哥的美梦。”

“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她含着泪,向着冯勉颤声道。

“放过?”冯勉扬起了眉,声音又细又长,带着不可思议的质疑。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收起,转而目光寒彻,“怎能叫做放过?你本就是傅家的后代,他本就是官家的嫡子,这是至死都无法更改的事实,你居然想要置身事外,做一个无心无义的自在人?你这般想法,叫九泉之下的傅家上下如何安生?他们一年年苦苦期盼着有人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可你——你身为傅家唯一的后代,却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非但临阵脱逃,更想要去给官家报信,好让我们的计划全数失败!”

他迫近至双澄面前,紧盯着她,恨声道:“燕双澄,你只想与九郎双宿双飞,却忘了自己本是傅烟烟!你可知事到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若是将消息传递出去,我们这一干人等全要被凌迟处死,到那时,你以为官家会特意饶过你?!非但你自身难保,就连九郎也会因为与你相恋而被问罪!这些道理凌香应该早就告诉过你千遍万遍,可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非要护着官家?”

“我不是护着官家,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也是天理不容的事……也会让九郎背负更大的罪名!”双澄狠狠抹去眼泪,忽地跪在了他面前,“如果想要为祖父和父亲昭雪冤情,我定当生死相随,只求不要跟着淮南王,更不要用这样的手段来做那所谓报仇的事情!祖父和父亲不是一生都为国尽忠吗?他们若是知晓了现在的局势,也肯定不会愿意我们走上谋朝篡位的路……”

“休要用这些道理来压制我!”冯勉陡然咬紧了牙关,一把揪住双澄的衣襟,迫使她看着自己。“你可知道为了要替傅家死去的人报仇,我与你师傅也曾行刺过,可我们的一腔热血只换来满身伤痛,险些死在了追捕之下!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么会改名换姓进了大内做了内侍?!我原想着这样一来我迟早能找到机会下手,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太后死了官家死了,皇位也会传给某个皇子,傅家的血海深仇永远报不了!而淮南王却不同,他与官家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只有他上位了,傅家的旧案才可能被重新翻出,你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就不怕他只是利用我们,到时候就算成功了也会把我们一脚踢开,傅家的冤案根本不会再有人管!”双澄悲声喊着,猛地将他一推,自己则跌向后方草丛。

冯勉狠狠地冲上前,再度抓住了她的手臂,厉声道:“利用也好!本就是互相有利才会走在一起!这些年我在宫中如何隐忍你不会知晓!为了傅家,我已经抛弃了一切,可是你呢?!事到如今我们都已再无后路,你若是还要痴迷不悟,我有千万种方法让九郎死在我们之前,你信是不信?”

她寒白了脸,瘫坐在草地中。

丁述慢慢走上前,俯身伸出手,想要拉起她来。双澄却木木呆呆地坐在那里,好似已经丢失了灵魂。

冯勉瞥着丁述,缓缓道:“任兄,你之前放了双澄,我只当你是一时心软。如果你还没忘了我父亲与兄长当年是如何待你,如何明知你身为朝廷要犯,却还留你在身边加以重用,就好好地……替他们做这最后一件事。”

丁述仰天叹息,闭上眼睛,低声道:“我……心中有愧……”

“做了这件事,无论成败,都是死得其所。”冯勉的眼角又添上了笑意,眼神却还是微冷。“谁能心中无愧?我当年流连于花街柳巷,不仅未能光耀门楣,还使得父亲颜面无存。可当时年少轻狂的我却还不以为意,最后为了个烟花女子而跟全家反目……”

有风自汴梁方向徐徐吹来,冯勉的神情变得哀伤。他站在风中,遥望渐渐亮起的云间,以及那高峻的城墙,飞展的旗帜,喟然道:“当时洒脱离家,还觉得从此天高地阔任我翱翔,却不曾想到,那便是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兄嫂与小妹……震怒的父亲,哭求的母亲与小妹,还有从旁相劝的兄嫂……那一张张脸容,我此生都不会遗忘。可那时却觉得自己在家中备受压抑,还不如抛弃了傅家二公子的名号更为自由,还能与心上人厮守终生。”

说到此,他不由地冷哂一声,眉间眼角尽是嘲讽。“离家后我也过了一段花前月下的日子,可等到自己钱财花尽,那原本信誓旦旦的女子转眼就跟着富商逃走。我流落异乡无颜回去,最终还是母亲派人千辛万苦找到了我,说是父亲其实对我十分挂念,希望我能回去认个错,从此大家都不再提那往事。”

“我虽已落魄,却还是性子执拗,不愿向父亲低头认错。仆人讪讪离去,我又想念母亲和兄妹,本想着找个机会偷偷回家,可是……就在仆人走后不久,傅家就陷入了灭顶之灾……”他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望着双澄,涩然道:“永生不能再与亲人见面,心中有万千悔恨亦无法当面诉说的痛苦,你又能体会多少?”

遥远的钟声又一次渺然回荡,一声声叩动双澄的心扉。

泪水自脸颊缓缓划过,她捂住双眼,悲伤不能自已。

旭日喷薄而出,汴梁城被渲染得如同辉煌画卷。

春风拂柳,长街青青。为太后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的队伍行过御街,百姓跪伏于杏黄围遮之后,高呼万岁。

尽管边境事态严重,可这皇家出城的仪仗却丝毫没有怠慢。华光四溢,金银耀目,铁骑高马整齐肃穆,护着官家的銮驾行向繁台。

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

柳色浓郁、莺飞燕舞的繁台,正展着雍容姿态等待着皇家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贵州旅游,中午就要出发,争取能在早上写完……如果写不完的话只能等我回来再写了……

第一百零三章 图穷匕见力难持

钟磬击响,萦萦沉沉。

官家着绛纱朝服,戴通天冠冕,自兴慈寺方向徐徐而来。香烛袅袅,薄烟在虚无间漫下馨芬,伴着一声声的钟磬,飘拂于澄蓝天色中。

淮南王自始至终都伴随在旁,申王信王等人亦随行其后,只是少了九郎一人。官家率着众人走下繁台,又回头问道:“边境那里的消息为何还未传来?”

淮南王上前答道:“想来是路上耽搁了一下,理应在今日黄昏前传来战况的。”

官家默不作声地颔首,申王与信王互相看了看,也不敢轻易开口,唯恐触怒了父亲。

微风袭来,湖光潋滟,垂岸杨柳依依,如情人的柔荑拂动水波。不远处的繁塔独自伫立天幕之下,高耸孤绝,留下淡淡影痕倒映清澈水中。这至刚至柔两相融汇,成了汴梁绝美一景。

日光渐高,众人已到繁塔之下,官家遥望塔顶悬下的铜铃,身边内侍轻声道:“祭天仪式正在准备,请陛下先上至三层静心休憩,稍后即可登上塔顶。”

官家颔首举步,六皇子信王亦想跟上,申王却抬臂相阻,“应是先让爹爹上到塔顶祭祀完毕,我们随后才可进塔。”

信王一怔:“那我们只能在此等候了?”

淮南王在旁微笑道:“塔内自有内侍侍奉爹爹,我等就在此静候,以免入塔之人过多,惊扰了神灵。”

他既这样说了,信王也不好再执意跟随,就只能与申王一同等在了繁塔底层。

繁塔六角九层,塔中每一块砖石上皆凿出凹圆型佛龛,龛中有佛像凸起,一砖一佛,姿态各异。官家在内侍的引导下由塔基南门而入,经由木梯登上三层,其间乃是点燃着佛香的心室。室内青烟淡淡,四周砖壁间有各式佛像端坐其中,或是文殊骑狮,或是普贤驾象,亦有十二臂观音大士慈眉俯视,如同真身降世。

这心室内早有内侍带着数名僧人静静等候,官家一来到,即净手焚香。那数名僧人轻奏钟磬,吟诵经文,官家在诵经声中闭目静坐,以等待祭天时辰的到来。

渺渺荡荡的钟鼓之音在塔内回旋,过了许久,木梯上传来脚步阵阵,官家睁开双目一望,见是淮南王缓步上塔。

内侍挥手示意,僧人们方才停了诵经,悄悄退出了心室。淮南王站在门口,朝着官家一揖:“皇兄,时辰已到,该是登上塔顶之际了。”

官家起身走了几步,问道:“申王与信王还在底下等着?”

淮南王一边随行,一边答道:“正是,等皇兄祭天完毕后,臣再叫他们上来。”

官家微微颔首,在内侍的陪同下登上木梯,这石塔越往上去越是狭窄,至第六层最高处,楼梯已只能容得单人进出。淮南王并未随行上到顶层,内侍将官家护送至第六层高台处,随即退闪到了一边。顶层窗户尚未打开,光线略显昏暗,在中间设一高台,上面摆放着香炉供品等物,两旁有若干僧人垂首站立,却不是方才在下面吟诵经文之人。

官家环顾四周,觉得塔内光线太过黯淡,便让那内侍将窗子打开。内侍却道:“陛下,外面起了风,此处位置高险,要是开窗只怕将香烛吹灭。”

说话间,又已躬身上前摆好蒲团,手持清香呈送至官家面前。

官家接过清香朝着供桌三揖到底,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两旁僧人口中念念有词,低沉的声音在密闭的塔顶嗡嗡萦绕,震得人心头激荡。

楼梯上又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

官家正虔心祷告,并未回身。直至有人轻轻地走上塔顶,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才微微侧过脸望了一眼。

那人谦恭和蔼地笑了笑,躬身道:“陛下。”

官家认得他,不由扬了扬眉,道:“冯勉?听说这塔内的香烛供品都是你带人布置,做得倒是不错。”

冯勉连连作揖,笑逐颜开:“多谢陛下夸赞,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倘若此次祭祀能感动上苍,使得太后病愈,天下安宁,奴婢就是做再多的事情也心甘情愿。”

官家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此时两旁僧人的吟诵略微减轻,官家才欲起身,却听冯勉在身后道:“陛下以往在宫中政务缠身,如今难得有这清净时间,倒不如在繁塔之中再待一会儿……”

“朕祷告完毕就要回宫,不能在外多加逗留。”官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他的近身内侍上前搀扶,官家转过身子,却听得楼梯上脚步轻轻,有人正在登上塔顶。

因为光线昏暗,他一时并未看清对方的面容,可见那人身形并不像淮南王,不由皱眉低声道:“什么人?”

四周无人回答,从那人身后却又慢慢走出另一人来。这人身形相对娇小,亦是沉默不语,一步一步地引着先前那人往塔顶走来。

官家忽觉气氛诡异,顿时朝着随行内侍呵斥道:“去将那两人拦住,来历不明者怎能进入繁塔?!”

那内侍连忙躬身应答,可才走出两步,却被冯勉闪身拦在了半路。

“陛下,那两位其实是故人,见陛下来到繁塔,才特意前来拜见。”冯勉依旧笑意满满,眼角眉梢不显半点坚冷。然而那个被他拦住的内侍却觉胸前被硬物死死抵着,低头一看,竟是一柄锋利透骨的匕首。

内侍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回过头望着官家,直叫道:“陛下!陛下!”

然而官家此时却无暇管他,楼梯上的两人已经走上了塔顶。

当他看到那个被少女引着走向前方的男子时,只觉心神一震,继而竟呼吸急促,几乎不能站稳。

那个男子虽然形容消瘦,早已不复当年的神采照人,可是怀思太子的模样这些年来曾多次出现在官家的噩梦之中,是难以抹去的痕迹。

如今,他真的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

官家强自呼吸了几下,背倚着桌案,沉声道:“冯勉,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勾结了宫外乱党,想要谋行不法?!”

冯勉用匕首将那内侍逼退至墙角,淡淡道:“陛下,您可看清了——这不是什么乱党,而是当年的太子,您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官家冷哂一声:“是吗?当年的怀思太子早就被大火烧死,眼前这人虽与他有几分相似,但面容憔悴,双目无光,哪有半分皇家气概?!你又手持利刃在朕面前行凶,分明是从民间找来了替身,故意在此装神弄鬼!”

冯勉回头朝着双澄盯了一眼,缓缓道:“是不是假冒的太子,让他开口说话即可。双澄——”

他话声一落,本是眉间紧蹙的双澄忽地一震,好似被人当头棒喝了一般。她自走上塔顶之后就从未正视过就在不远处的官家,此时听得冯勉的唤声,这才怔然抬头,望向了前方。

摇晃的烛火前,一身朝服的官家眉间含怒,目光狠厉,竟让她心头一战。

岂料她还未曾开口,怀思太子却已朝前踏出一步,茫然地张望着四周,喃喃道:“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官家见他这般神情,心中便是一动,不由道:“你难道连这也不认得了?”

怀思太子听到他说话,视线便落在了官家的脸上,双澄怕被官家识破太子的病情,急忙道:“太子,这里是繁塔,就在繁台附近,想来你是多年没有重返旧地,所以有些遗忘了。”

“繁塔?”怀思太子蹙眉细想,过了片刻方才点头道,“我想到了……就是在这附近,我见到了阿蓁……你……”

“对。”双澄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望了官家一眼,又走到怀思太子身前,轻声道:“这儿现在都是我们的人了,那穿着绛纱衣衫的就是你的二哥,你有什么话,就尽管对他说。”

怀思太子闻言一震,缓缓地望向官家。

官家咽喉发干,急欲斥退还留在桌案两侧的僧人,可那些僧人却如塑像般伫立,毫无意外慌乱之态。他倒退一步,心知大事不好,此时怀思太子已迫近至他身前,仔仔细细地审度了他一番,忽而笑了起来。

“二哥,你穿着这绛纱袍,和父皇还真是相像。”他的笑声让人心头发寒,可眼神却还是迷茫渺远,“是为了要登上帝位,所以,才将我引入圈套,让我去了北辽战场吧?无论我先前的战事是好是坏,到最后,你总是有办法让我全军覆没,只有这样,才能将我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你在胡说什么?”官家的脸上也带着笑,可那笑容却僵硬异常,“你与傅将军作战不利导致大军惨败,我当初也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你怎么会将罪责都推到了我身上?你,你是不是一直被太后藏起,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来对付朕?!”

“太后?”怀思太子似乎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下意识地望向双澄。

双澄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他,道:“太后就是潘皇后,现在的她已经病痛缠身,因此才不在这里。”

“潘皇后……”怀思太子想起了那个女人,不禁又道,“正是她在父皇面前极力怂恿,父皇才将我派去征战。”他忽又紧盯着官家,恨声道,“你与潘皇后相互勾结,傅将军也正是因此而被牵连进来,枉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