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战之中,淮南王身中数箭跌入淮河,端王部下正欲上前擒获邀功,却有一艘小船自芦苇荡中飞速行来。船头一名女子跃入滔滔河水,将奄奄一息的淮南王拖上小船。可此时大军已经杀尽了淮南王仅剩的部下,战马踏碎河面,扬起飞溅的水花,朝着河中奔来。

“王爷,这次事败,二公子是否逃脱?”一身湿透的凌香抱着淮南王哭问。

从始至终,都没人告诉她,常伴九郎左右的冯勉就是傅昊。十六年前她不过是阿蓁娘子身边的小丫鬟,而二公子长身玉立,一言一笑尽带风采,何曾注意过她一眼?尽管如此,在漫长隐忍的等待中,衣袂翩翩的二公子化为一个完美而又模糊的影子,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

而事实上,他毁身入宫,卑躬屈膝,模样已改,早不是青葱少年俊美郎君,又岂会轻易容许别人知晓?

淮南王的唇边泛起苦笑,他躺在船头,模糊的视线中只隐约望到灰暗的天色。

他吃力地抬了抬手,断断续续道:“二公子……他很安全,会为你我复仇……”

凌香听得此话,潸然一笑,好似了却了所有心愿。

大军先锋已手持长刀跃向船头,战马恢鸣,铁蹄高扬。她却信手掷翻一盏油灯,那船板上早已洒满桐油,一经火燃,迅速蔓延,转眼之间便成了莽莽火海。

河岸边,端王策马而立,望着染红天色的大火,许久不语。

叛乱最终平息,端王赵令谦护驾有功,加剑南东西两川节度使,封邑万户。

潘太后虽在暗中与淮南王串通,但因她毕竟身为太后,官家也不能对她严刑以待。只是潘家上下尽被铲除,宝慈宫中的内侍宫女全被更换,虚弱无力的潘太后躺在病榻之上,再也见不到有人前来问候。

所有与淮南王一党有关联的人,一个都没能逃脱。

申王勾结乱党,图谋不轨,在官家回宫之后随即被擒。

而九郎在从繁塔赶回大内之后,也被禁军刀剑相向,押到了官家近前。

虽然端王力陈内情,若不是九郎在淮南王面前虚与委蛇,端王就不可能假布迷局,让人觉得他被困在边境,更不可能率兵一路疾奔回京护驾,季元昌也不会假装听令离开,最后又带人围困繁塔救出官家。然而官家却还是寒着脸,忍着剧痛摇晃着走到九郎面前,只问了他一句。

“那个叫做双澄的,也是淮南王乱党中人,你是不是知晓此事?”

九郎跪在官家面前,抬头望着他,道:“最初不知,后来知道。但她并不是想要谋朝篡位……”

官家拂袖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既然知道,为何隐瞒不报?!”

他怔了许久,知道官家这样问话的原因。就算自己考虑再三,甚至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最后的结局,也未能令所有人满意。

如果他巧舌如簧再加辩解,或许可以跟双澄划清界限,可是他,不愿那样做。

在他心里,纵然双澄已被归为乱党中人,她也是属于他的唯一。

九郎垂下眼帘,朝着官家端端正正地叩首。

“臣隐瞒不报,是因为,不愿让双澄死。”

声音清浅却决然,击中了官家的心肺,让他勃然大怒,不顾身子虚弱,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你就愿意让朕送死?!”

……

后来,申王病死在诏狱,子女妻族尽被流放岭南。

广宁郡王赵令嘉因与淮南王一党颇多瓜葛,又难以自辩,亦被囚禁诏狱之中。其时潘党势力已经土崩瓦解,太后躺在宝慈宫中无人问候,竟连九郎入狱都未曾知晓。

她早已病入膏肓,众人都以为她活不过夏天,可她却还艰难地活了两月。尽管最后的日子里只是躺在病榻苟延残喘,宝慈宫亦成了清冷寂寥之地,她还是依旧执拗地等着。

几乎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艰难地活着,当端王平定淮南王叛军,赶回大内之时,潘太后已经到了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刻。

“九哥呢?为何再也没见他来看我一眼?”她抓住端王的手,嘶哑着声音问道。

端王一怔,低声道:“爹爹不准他来……”

潘太后咳喘了一阵,双目发红,颤声道:“你告诉我,九哥还活着,是不是?”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父皇,最后不会比我好过……”潘太后嘴唇发青,说话吃力,却还颤抖着手从枕边取出一物,交予了端王。

“留着九哥……不要赶尽杀绝……否则,就会与你父皇一样……”

端王低头看时,那是一卷杏黄卷轴,上有滴蜡密封,看不到其中写着什么。

但他已经猜到了卷轴里的内容。

“嬢嬢放心,此物藏在我处,待有用之时自会取出。”

潘太后缓缓颔首,双目渐渐失神,唇角却还在翕动。端王凑上前听,她念着的还是“九哥”。

然而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等到九郎的到来。

……

乾祐四年秋,潘太后薨。

葬礼虽恪守祖训,但官家毫无哀悼之色,大内中也只是按照惯例悬白垂吊,几乎听不到哭声。

唯有出殡那日,呜呜号角声为风所送,传至远在阴冷角落的诏狱。

九郎低头坐在墙角,听到那如泣如诉的号角之音,好似从漫长的迷梦中醒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起,可是高高的砖墙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只有抬头间望到的一小片天空,蓝的让人心颤。

一枚纸钱被风卷来,落在了铁制的窗栏之间。但当他伸手想去触碰的时候,又一阵风来,将那已经破碎的纸钱再次吹走,不留一丝痕迹。

他失魂落魄地背倚着砖墙,缓缓跌坐了下去。

潘太后的葬礼结束后没过几日,便有臣子在早朝时提出既然要肃清乱党,就不该让赵令嘉长久待在诏狱,他在淮南王与潘党之间左右逢源,必定是心存不轨,理当处以极刑,以绝后患。

官家听了这话,并未露出明显的不忍之情,相反却好似早已有了打算。

正待下令之际,范学士却高呼万岁下跪求情,并取出了一卷杏黄卷轴。

缓缓呈开的卷轴上,是潘太后亲笔书写的文字。

短短数百字,自九郎生母吴皇后家族对朝廷的功勋说起,兼及九郎素来生性纯良,虽与太后关系密切,但从无结党营私之心。即使屈服于淮南王一党,亦是为了赢得时机等待端王赶回,实乃隐忍之计,请官家无论如何要念及父子亲情,休要枉杀了九郎。

这一番肺腑之言在崇政殿上宣读出来,倒让群臣无言,官家本要狠下的命令亦无法顺利说出。

太后虽死,名望仍在。作为官家,他不能当众驳斥,更不能故意作对。

他只能狠狠地瞪了须发苍白的范学士一眼,颓然倚坐在龙椅之上。

数日后,范学士以年老多病为由请辞还乡,官家并未挽留。

一纸诏书飘下。赵令嘉虽揭露了淮南王谋朝篡位之心,但不该在最初隐瞒不报,贻误时机,更险些使得官家遭难。念在其本无异心,故免除死罪,削去郡王之位,斥出汴梁迁居河间,从今后不受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居处,更不可擅自入京。

九郎离开大内的那日,秋风萧索,满目木叶已尽金黄,被风一卷,成片成片地掉落了下来。

荆国公主前来送行,本想着不能在他面前流露悲伤,可看到九郎形单影只地坐在简陋的马车上,身边只有两名杂役,连个亲信都无,便觉悲从中来,不由泪水涟涟。

九郎却很平静地看着她,道:“允姣,不要难过。汴梁已不是以前模样,我就算再留在这里,也并无什么意义了。”

“可是河间气候比这寒冷得多,我怕九哥承受不住……”她红着眼眶,偷偷递给他一个包裹,小声道,“你没有了俸禄,以后会过得艰难,这些银两给你……”

他低头看了看,摇头低声道:“这是宫中的东西,我不能再拿。”

“这里面有些是我的,还有些是五哥的。都是我们平日的花销,谁还能管?官家我也不怕,我已经好多天没跟他说话了!”荆国公主强行将那包裹塞进了马车窗子,还未与九郎再多说几句,在旁押送的官员已经拱手出声,说是不能再耽搁下去。

她还待挽留,九郎却道:“时间不早,你也该及时回去。以后我不能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不能总是逞强任性……官家……他虽是你的爹爹,但终究还是新宋的君王。”

荆国公主怔怔地望着他消瘦的脸容,忽道:“九哥,你一定还能回到汴梁的!”

他淡漠地笑了笑,眼里没有温度。

车夫扬鞭,马车碌碌起行,萧萧风中木叶簌落,荆国公主站在宫道尽头,望着远去的灰影,眼泪纷纷。

……

九郎本恳求官员让马车绕着皇城一周,但这个请求也被拒绝。

宣德门沉沉开启,朱色底子金色铜钉,兽形门扣耀出灰冷的光。绵长钟声幽幽响起,他临窗回望,那飞阁流丹的宫阙檐角渐渐消隐于天幕,空余琉璃色彩,纷落在云端。

车出汴梁内城时,季元昌策马赶到,送来一个用青色锦缎包裹的盒子。

“那个院子已经被查封,所幸臣早就派人去过,才留下了这个。”季元昌用身子遮蔽了官员的视线,示意九郎将东西收好。

九郎握着那盒子,心绪低沉。

“她的下落……一点讯息都没有了吗?”末了,九郎还是不死心似的抬头问道。

季元昌失落地摇了摇头。

那日他们目睹双澄自繁塔跌下,眼见一缕横索倾斜而下,她的小小身影划过长空,就此消失在莽莽林间。四周都是抵死拼杀的士兵,九郎与季元昌赶到那片林子之时,却只见半支断箭,一地鲜血,却不见双澄人影。

他不能在众人面前追寻双澄下落,只能委托元昌派出心腹暗中搜寻,可是直至他们回了大内,繁塔那边的祸乱已经平息,都没有双澄的消息。

此后朝廷派兵镇压乱党,边境又风波不断,整个新宋仿佛被卷入了无尽漩涡。他入诏狱,封号被废,太后病逝,许许多多的事情纷至沓来,然而那个失踪不见的少女,却始终不再有一丝音讯。

在诏狱的冷清时光里,九郎甚至怀疑,那个跌下繁塔的,究竟是不是双澄。

可若不是,被大火吞噬的繁塔,难道就是她人生的最后归宿?

抑或是,她站在那高耸的塔顶,望到了极力赶来的他,却觉得他不过也是向着官家,最终将他们这群人逼到了绝境,故此就算还残存性命,也再也不会见他。

很多的想法,只能积蓄在心底,没人能倾听。

“殿下……”元昌还是习惯性那么叫他,九郎一省,抬头看了看他,疲惫地倚在背后车壁,“你为我做了许多事,多谢。”

元昌拜道:“殿下对臣很好,臣自然愿意竭诚效忠。”

“我已经不是广宁郡王。”九郎淡淡地笑了笑,“相对而言,五哥更需要你的忠诚。”

元昌愣了愣,马车又徐徐启程,车轮碾过坚硬的青石,驶向辽远的前路。

天际有飞鸟成群掠过,再出了前方城门,汴梁就会渐渐消失在身后。

车帘落下,马车中光线黯淡。九郎低头,轻轻打开青色锦缎,露出了那个古朴雅致的梳妆盒。

那是他当日在汴梁城中送给双澄的东西,一直留在她曾住过的小院。

里面虽有锦缎衬托,却没有一点点首饰,空空荡荡,正如他曾给过的许诺。

那时的她却将这个没有多少价值的首饰盒视若珍宝,高兴地笑着,捧在手里不舍得放。

对于她而言,只要有他的真心,就可胜过世间万千珠玉。可最后,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塔顶跌下,独自飘零离散,消失在混乱的血战之中。

他从袖中取出她当日送还的双燕荷包,放在了空荡荡的梳妆盒里。马车颠簸中,他听到城楼上号角又起,想要将盒子盖上,手指触及之时,却觉心间沉坠难忍。

往事就如这般,看似已然空空,却始终无法封存遗忘。

作者有话要说:话唠再度拖延了节奏,本以为这章能全都结束的。T_T但应该再有一章差不多了……

第一百零六章 春来雪尽时相见

河间位于宋辽边境,因为前番战事不休,已是生灵涂炭,万物萧索。

九郎自汴梁被贬斥至此地,虽不说是流放,但没了封爵王位,与罪人也相差无几。地方官员早知他的身份,按照朝廷的吩咐给他准备了简单住处,还专门派人交待,如果没有特殊事情就只能待在小院,不能擅自离开河间。

他默然点头。

当此境遇,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呢?

从汴梁出来,只有一辆马车,两名杂役相随,身边再没有可亲近之人。

很长一段时间内,九郎甚至不知道冯勉是不是从第一次接近他讨他欢心起,就始终戴着一张笑嘻嘻的假面具。

在他的印象中,冯勉一直都和和气气,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他孤独的时候,冯勉会抱来小猫逗他玩,他生病的时候,冯勉比谁都着急。

直至繁塔之后,他从端王那儿得知了真相,还会在梦中回到太清宫。那里有一座古井,明月升起,双澄光着脚丫坐在井畔的树枝上,脸蛋圆圆的冯勉就在不远处朝他招着手,笑盈盈地道:“九哥,双澄在这里等你呢!”

然而梦醒之后,唯见一床清月,眼前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样在河间生活着。一所偏僻的小宅院,两名不甚熟悉的杂役,日子寂静如水,与寻常百姓相比或许已没有很大的差别。

北辽军队虽已撤退,但此处毕竟遭遇了大战,许多当地百姓早已逃至他乡,就算是战争平息了,城镇间亦很是萧条。

九郎很少会离开宅院。

除了有一次,他听杂役说起河间城外有一座山,站在山巅能望到周围各州县。他心有所感,不由问起:“可以望到真定府的苍岩山吗?”

杂役也不是当地人,想了想答道:“真定府离这儿可不算太近,应该是望不到的吧。”

然而九郎却将此事当了真,次日一早就请马夫载着他出了城。

漫漫沿途并无什么好景色,山路亦很是崎岖,九郎还是撑着手杖独自上了山。道途艰险,他走得异常吃力,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上到了山顶。

山风浩荡,四望渺茫皆是原野,暗红色的夕阳缓缓沉落,乡间的农妇在唤着晚归的孩子,声音绵长悠远。

只有最遥远的天幕之下,隐约能望到另一座山峰的黛影,可是他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真定府的苍岩山。

暮色渐渐浓郁,他在山顶寂然坐着,看失群的飞鸟自天际划过,最后消失在云端。

……

因着这一次擅自离开河间府,回到城中的九郎被州官严加盘问,听那官员的意思,似乎还要上报朝廷。他早已将这些置之度外,也没有任何申诉。然而后来此事却又不了了之,他手下的杂役去打探消息,说是州官本已派人禀告,却被朝中某人阻截了消息,将那使者遣送了回来。

果然,自那以后,州官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善。连杂役都偷偷跟九郎说,朝中的人必定是给了州官好处,才让他躲过了一劫。

九郎却并未轻松。他猜得到是谁在替他周旋,然而这样的事若是被官家知道,最终吃亏的还是端王。

此后他再也没有擅自离开河间府,只是长久地待在那个安静的院子,听着墙外的车马辚辚。

荆国公主起先还有书信送来,说些宫闱琐事。但后来因为官家要给她指婚之事,她与官家又更为不和,也许是因为心烦意乱,连书信也渐渐减少了。

冬去春来,又是草长莺飞,又是繁花似锦,纵然是北方边境,也有暖阳薰薰,可是九郎还是离群索居,对汴梁的事情知晓的也越来越少。

他来到河间的第二年,荆国公主又派人送来书信,说是自己要被嫁给一个新近提拔的文官了。信中只寥寥数语,好似已经抗争至疲惫,没有了年少时的决绝。

他本想回信问一问季元昌的近况,可又担心自己的好心给他们带来困扰,故此还是作罢。

然而原定的公主出降日期还未到来,京中却传来消息。

官家在出巡的途中,遭遇刺客袭击。

那次袭击完全是意外中的意外。

官家那么多年来除了祭祀祖先之外,几乎从未远离过汴梁。然而初夏时节,宫中新册封的贵妃为官家诞下小皇子,使得官家欣喜万。贵妃想要光耀家族,官家听闻其娘家父兄将应天府治理得甚好,便在小皇子满月之后离京去往应天府巡视。

行刺之事便发生在官家离开汴梁的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