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踢了他两脚,七郎纹丝不动。她转头看内侧的兆言,似乎醉得没那么死,转过去拍他的脸颊:“喂,沈兆言,快醒醒!”

兆言比七郎要好一点,拍了几下,就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他看到她,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意,懒懒道:“末儿,是你呀……”

杨末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拎了起来:“你叫谁呢?啊?末儿?末儿是你叫的吗?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真不把我当长辈了是吧?”

兆言这下完全醒了,抓住她的胳膊连声告饶:“疼疼疼!耳朵!耳朵要掉了!”

杨末一直把他拖到榻边才住手:“小小年纪就喝酒,没大没小还不知轻重,都什么时辰了,一屋子长辈就等你们两个,像话吗?”

兆言坐在榻边低头揉着被她揪红的耳朵:“六郎大喜,我们也替他高兴,多喝了几杯不行吗。”

“高兴?”杨末挖苦道,“你们俩这副德行叫高兴?”

正巧七郎很不配合地又嘟囔了一句:“你也挺惨的,嘿嘿,我也喝……”

杨末转首四顾,桌上还有一壶残酒。她走过去拿起酒壶,对着七郎的脸把一壶酒全浇他脸上:“再不起来,惹怒了爹爹娘亲,你才真的惨了!”

隔夜的残酒早已凉透,从一人高的地方浇下来,七郎终于被浇醒了,一骨碌坐起:“出什么事了?殿下!下雨了?”

兆言冲上来夺她手里的酒壶,杨末仗着身量比他长,高高举起酒壶,直把一壶酒全倒干了才作罢。

七郎垂首坐在地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酒浆。兆言终于夺下她手里的空酒壶,砰的一声掼在地上:“杨末,你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杨末气得又想揪他耳朵:“臭小子,怎么跟你姨妈说话呢?”

“殿下,别说了。”七郎猛地站起,架着兆言胳膊把他带出门去,“末儿,你先去回复爹娘兄嫂,我们马上就来。”

杨末手还举在半空,被他俩丢下晾在房中,忿忿地甩手放下:“莫名其妙!待会儿被爹爹和淑妃教训,别指望我帮你们!”

话虽如此,她还是担心这两个醉鬼糊涂误事,一直守在院外等到他们洗漱穿戴整齐出来,才一同回前厅去复命。

回到厅堂,新郎新娘已经向爹娘敬过了酒,从上至下敬各位嫂嫂。四嫂说:“边疆突起战事,你诸位哥哥不能回来观礼,我们做嫂嫂的便替他们饮了这杯酒,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六郎也道:“小弟不日也要奔赴前线,吟芳初来乍到,还要劳烦众位嫂嫂多照应。”

吟芳是杜小姐的闺名。四嫂五嫂都说:“妯娌便如姐妹,自然应当照应,叔叔只管放心。”这两位嫂嫂也都只有二十余岁,嫁入杨家不过数年,未育子女,当即拉着吟芳的手与她说起贴心话来。

五嫂先看见杨末三人走近,笑道:“吟芳今日尽给长辈叩拜行礼,终于也可以托一回大了。这是七郎和小妹,快过来给新嫂嫂敬酒。”

吟芳略感好奇地望着七郎,又看了一眼自己夫婿,似乎在辨认二人不同之处。五嫂向她传授:“六郎七郎虽是孪生,但其实好认的很。这端方沉稳的是六郎,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就是七郎。”

七郎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正经了起来,容色严肃,端正地往堂前一站,外人还真不好分辨他和六郎。吟芳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便转开视线去看六郎,抬头正好见六郎也含笑看着自己,眼中情意流转,不由欢喜而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杨末跟在七郎身后进来,笑道:“五嫂,你说的只是表面做不得准,我还经常被七哥糊弄认错了呢。这个其实还是六嫂心里最有数,那个看你的眼神最是情深意切的,自然就是你的夫郎了!”

一番话说得杨公和嫂嫂们都笑了起来,吟芳更是粉面飞红,六郎一边笑一边体贴地侧过身去帮她遮挡。

吟芳的视线从六郎肩头越过,正好看见背后的七郎。满屋欢声笑语,他却依然没有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吟芳觉得他古怪,心下慌乱,垂首借六郎的肩膀挡住。

这番景象看在旁人眼中便是她羞得往丈夫怀里钻,笑声更欢。还是五嫂帮着圆场:“好了好了,尽会欺负新媳妇,这叫六郎如何放得下心上战场。”推了七郎一把:“愣着干什么,快给兄嫂敬酒。你当年作弄我的那股劲儿呢?看新嫂嫂如此美貌,不好意思下手啦?”

七郎终于勉强笑了一下,斟满酒举起对六郎道:“六哥,你我孪生同胎,虽然你总是打我,但是众兄弟里,我还是觉得你跟我最亲。哥哥能娶到……这么好的新娘子,弟弟打心眼里……替哥哥高兴,昨晚就多喝了几杯,并非有意延误,就以此酒谢罪。饮过此杯,以往怨隙一笔勾销,我先干为敬。”

四嫂笑道:“一杯酒而已,小叔不必说得如此言重吧?兄弟俩小时候打打闹闹算什么。”

七郎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六郎向来话少,不像七郎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并未答话,只是举起杯也一口喝干。他不善饮酒,喝得急了被酒呛到,连连咳嗽。

吟芳轻抚六郎后背,转首就见七郎又斟了两杯酒,举起对着自己,又是方才那副古怪的神色。她从盘中拿起酒杯,避开他的眼光,颔首道:“六郎不日即奔赴战场,妾只恨身为女流不能左右相随。烦请小叔多为照拂六郎,妾在家中也会为六郎、公公叔伯们祈福。”

“这是自然,就算七郎身死,也不会让哥哥有半分差池。”七郎饮尽杯中酒,“请……嫂嫂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分点笔墨写了一下配角,因为其中一个戏份已经基本演完可以去领便当了……猜出是谁吗?

第一章 从军行 4

六郎只得与新婚娇妻温存数日,一对连理便要被战火相隔。九月初三,诸军集结完毕,合京畿、河东、河北等地兵力十万余,由杨公挂帅,自洛阳出发北面迎敌。此外还有雄州、保州、霸州三处驻军各两万,总计约十八万之众,会师后由杨公统一调派。杨行乾已放弃易州退守雄州,三城严守白沟河一线,坚壁不出,等候王师支援。鲜卑兵也并未急于南下攻城,与吴军守兵隔水相望。

出兵当日,皇帝亲自出城为众将士践行,洛阳百姓自发送出城外三十里,军民一心,士气高昂。

杨家的女眷并未去送行。六娘对六郎自然是依依不舍,恨不得跟着他一路去边关。但杨夫人说了,身为将军的妻子,这样的离别迟早要习惯,往后还多的是,就和文官上朝一样寻常,不必大张旗鼓;所以只前一天在家中设宴饯别,当日清晨杨公和六郎七郎如往常一样,三人三骑,只带着要一同上战场的数名家将便出门了。

这正好给了杨末便利,倘若她和娘亲嫂嫂们一起去送行,还得发愁如何从家人眼皮底下脱身,如今只需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家去,到和七郎约定的地点等着,大军经过时跟他走就行了。

杨公和六郎的中军、前军从东城门出,七郎所在的粮草押运队伍则从北郊粮仓出发,向东并入后军。

后军有许多类似铁匠、马夫、厨子之类的杂役,并无军阶,只给木甲护身。杨末一早穿好了七郎给她准备的杂役军服,精心乔装改扮了一番,连七郎乍一见她,都仔细辨认了好几眼:“你、你这脸怎么回事?涂了锅灰吗?”

杨末故意粗着嗓子:“怎么样,像男人吗?”

七郎瞄了一眼被她用黑炭描得比拇指还粗的眉毛和焦黑的脸色:“哪个女人要是长成这样,这辈子是铁定嫁不出去了。”

“这叫威武,威武懂吗?这样在战场上才能震慑敌人!哪像你,一个武将长得唇红齿白油头粉面的,骗小姑娘还差不多!”

以往这么说七郎肯定要生气跟她打起来,但他最近似乎心事多了很多,只是不耐烦地丢给她一件木甲:“穿上这个,一会儿跟紧靖平。”

杨末把木甲套上,满意地拍了拍胸脯。

七郎忽然想起一事,凑近来小声问:“对了,你胸口绑东西了吗?”

“当然绑了,没看我还把脖子围起来了吗,用得着你提醒!”

七郎反唇相讥:“我看跟平时没区别才问的。”

杨末还没那个娇羞的自觉,才不在乎这个,反而嘿嘿一笑:“七哥也开始动春心,注意姑娘家的胸脯了,是不是看六哥娶媳妇,你也跟着开窍了呀?我现在还在长身体,等过几年长齐了,不说像六嫂那么玲珑窈窕,至少也不会太差吧?”

七郎脸色一沉:“你看嫂嫂们都注意些什么了!不知羞!”

杨末道:“新嫂嫂身姿那么美,我羡慕多看几眼还不行?别说你没注意到,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说男人都是色狼,专喜欢盯着姑娘的胸脯细腰看。”

七郎腾地转身上马,对不远处走过来的靖平丢下一句:“看好她!”策马扬鞭而去。

杨末觉得奇怪。七郎跟她打闹归打闹,却从来没给过她脾气脸色看,最近不知怎么了。还有兆言也是,一个两个都古古怪怪的。

靖平走近来,认出是她,大吃一惊:“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将军和夫人知道吗?”说完他自己就丧气道:“肯定不知道,你一定是背着他们偷溜出来的。”

杨末问:“你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啦?我扮得不好么?”

靖平道:“我怎么会认不出小姐。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趁现在还没出发,你快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你说回去就回去?”她抢先堵住靖平的后路,“你也别想强送我回去,大军即刻出发,你要是现在走了,一来一回个把时辰,脱了队你也赶不上。再说七哥都答应了,你一个下人可别多事。”

靖平低头道:“是,小姐。”

“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小姐。”杨末骄傲地挺起裹着木甲的胸膛,“从今往后我也是为国舍命奋战沙场的军人了!我在家中排行第八,请叫我八郎!”

但是为国舍命奋战沙场什么的,也不是每个当兵的都有这机会,尤其是后勤里面连编制都算不上的杂役。杨末跟着大军走了十几天,连根鲜卑人的马毛都没看见,满腹豪情全化作生灶做饭的炊烟。

七郎负责押运并向全军分发粮草,十几万人的大军,每天光米面就要吃掉数千石,需要上百辆牛车运送。七郎从来没管过这么繁琐的事务,一开始手忙脚乱出了不少纰漏。几日之后就熟练起来,等半月后第二批粮草到达,已经能有条不紊地接送派发了,倒让杨末对这个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哥哥刮目相看。

后勤杂役干的都是粗活,靖平哪会让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去做这种事,一个人把她的事情都包揽了。杨末怀着一腔报国热血随军,战场没摸到边,反而成了吃白饭的闲人。偏偏军中纪律严格,七郎勒令她紧随靖平不许乱跑,比她在家中更无所事事。

九月下旬,两军在易州和雄州之间的狼山一带相遇,互递战书约战。之前先锋部队偶有交战,数千人的规模,胜负各半伤亡较轻,主力未曾出动。杨公和慕容筹都在各自试探观察时机,利用地形排兵布阵,以期在决战中一举定胜负。狼山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对于擅长骑兵冲锋的慕容筹,和擅长守城阵地战的杨公来说都是陌生的地形,此战胜负难以预料。

山丘也给运粮增加了不少阻碍,尤其六郎所在的前军,已经抵达狼山腹地,和后军相距好几个山头。前军以轻骑为主,不能携带太多物资,每隔三天七郎便要翻山越岭给他们送一次粮草。

每天看着那些从前军送回来的缺胳膊少腿的伤残士兵,杨末也有点担心六郎。这还只是小规模交锋,真的两军决战几十万人对阵,不知要死伤多少。

七郎对此嗤之以鼻:“你也太小看六哥了,这点小战事能伤到他吗?六哥出战数次,都是凯旋而回毫发无伤!”

杨末还记得爹爹说过的话:“战场上谁能确保万无一失。后天就是约战的时间,明日给前军送完粮草,就要等到战后才能见到六哥了吧?”

“是啊,所以这次要多备干粮,一打起来不知多久才能再补给。”

杨末凑过去挽起哥哥的手臂:“七哥,明天送粮你带我去吧,我也想看看哥哥们,瞧瞧战场是什么模样。我就看看,不会叫他们认出来。”

七郎不肯:“你乖乖在后面呆着,别到前面去冒险。”

杨末摇晃他的胳膊:“你带我去嘛,带我去嘛。都约好后天决战了,两军之间隔着那么宽一片山谷,哪里冒险。”

“万一碰到敌军偷袭呢?”

“既然约定后日决战,明天怎么还会来偷袭?爹爹说慕容筹是正人君子,不会做这种宵小无谓之举。”

“兵不厌诈懂不懂,这跟是不是正人君子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帮慕容筹说起话来,你又不认识他,凭什么相信他不会来偷袭。”

杨末想了想:“我不相信慕容筹,不过我相信爹爹的眼光。兵不厌诈和背信弃义是两回事,约定好的事又反悔,就是不守信用的小人行径。再说偷袭当然要趁敌人没有戒备,战前全军严阵以待,这时候能占到什么便宜。”

七郎还是不肯带她。杨末叹了口气:“战场凶险,爹爹和五位兄长不知能否全身而退。万一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四哥五哥还是过年时见过,大哥二哥就更久了,今年过年都没回来。”

七郎被她说得有些心软:“那说好了,就悄悄看几眼,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我是绝不会再替你背黑锅的。”

杨末欢喜地搂住他的肩:“就知道七哥最重兄弟情谊了!”

第二天一早山里却下起雨来,势头还不小。雨天山路湿滑,车马更难行走,但粮草不能不运。七郎增派了人手,给明日要出战的诸军一一送去足够支撑三五日的粮饷。杨末跟着他转遍了各处军营,还见着了久未回家的二哥、四哥和五哥。她谨守约定,只远远地看着七郎和哥哥们叙旧,心中虽然羡慕,但并未表露身份。

运到前军时,已是傍晚时分了,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提前落黑。前军占据营地最高处,粮车走得分外辛苦。再往前就是宽逾百丈的开阔谷地,也是两军约战交锋之处。

七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蓑衣斗笠早就被大雨淋透,浸湿重衣。他看着远处矗立山头的军营,其实只有两三里,隔着雨帘却显得分外遥远。山那边更远处是鲜卑人的营地,晴天里还能看到高悬的军旗,此刻只剩一片水雾茫茫。

“不是说北方秋冬干旱吗,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

七郎回头看和靖平一左一右扶着粮车的杨末,她全身也早就叫雨水淋透了:“叫你别跟来吧,碰上这么大雨,该着凉伤风了,乖乖在帐篷里呆着多好。”

杨末道:“大雨更需要人手,幸亏我跟来了。淋这点雨算什么,行军打仗当然有个风吹雨淋的,回去喝几口热姜汤发发汗就没事了。”她自己全身湿透,却紧紧护着车上的桐油布,不让米面被雨水浇湿。

靖平赞道:“小姐第一次离开家,却一点都不娇气。”

杨末斥责他:“叫我八郎!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还不注意点,幸好旁边没别人。”她用力推车,脚下泥泞处踩滑了,险些摔倒。

靖平笑着答应:“是,八郎。”

山上只有薄薄一层泥土,和着青苔,浸透雨水后更加溜滑,有的地方露出岩石,一不小心便会踩空滑倒。前面已经翻了两辆车,有人滚下山坡擦伤了手脚。七郎命人用绳索前后牵制结成车队,防止有车辆掉队损失。末了还是不放心妹妹,回到她身边帮她护送同一辆车,又在自己腰上系了一条布带,带尾递给她说:“抓好了,跟紧我。”

杨末觉得好笑:“七哥,你当我几岁啊?”

“叫你抓好就抓好,啰嗦什么。”

杨末心里感动,笑着抓住七郎的带子,遇到陡坡难爬还能借把力。

雨越下越大,等车队爬到山顶,已经是瓢泼倾盆。途中又有几辆车翻倒,数十石米粮滚落山涧深沟,白白浪费了几千人的口粮,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七郎爬到最高处,长舒了一口气:“这雨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停,要是一直下下去,明天就是一场苦战了。”

身后有人问:“将军,天这么晚了,我们还来得及赶回去么?”

七郎答道:“不回去难道留在这儿?明天这里可是要打仗的……”说着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身后紧跟着一名少年士兵,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身量单薄瘦弱,见他回头看自己,咧嘴一笑:“将军!”

七郎左右一看,不见杨末踪影,腰上那跟布带正握在他手中。“怎么是你?你一直跟着我?”

少年道:“半路上我爬不动了,将军叫我握着这根带子,幸亏有将军拉我一把才勉力爬上来。将军真是体贴下属的好头领!”

七郎绕开他向后寻找,在人群里找了好一会儿没发现杨末,倒是在后面找到了靖平:“你怎么落后面去了?末儿呢?”

靖平道:“不是将军自己走到前面去的么?末儿一直跟着你呀!”

所有的粮车都送到山顶,七郎把送粮的几百号人全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杨末的踪迹。他想起半路经过深涧时那几辆翻入沟中的粮车,凉意随着雨水一丝丝从心底透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的野外山林奇(yan)遇就要开始啦~~

么么昨天投雷的童鞋!

流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2-17 07:17:24

第二章 雨霖铃 1

杨末被粮袋撞下山沟,立刻扬声呼救,但雨势过大,打在山脊上轰然作响,崖上的人毫不知觉,只停留片刻,扶起翻倒的车辆和散落的米粮,重新绑紧便又出发。

她被数袋粮食压在底下,费了半天劲才一一推开脱身。所幸和她一起滚下来的是白面,面粉柔软,护着她没有摔伤。

天色已经断黑了,按她滚下来的时间估算,这条山涧应有三四丈深,崖壁陡峭,爬是铁定爬不上去的。沟底长满杂草灌木,黑黢黢一片不知延伸到何处。她心想七哥发现她不见了定当回头寻找,就留在原处没乱走,找了崖下一片凹陷可避雨的地方呆着,又拖了两袋白面回来垫在身下。

一个人落在陌生的山林,她也不觉得害怕。一时想着七哥不见了她该如何着急,就算他不来寻找,明日天亮了也要自己找到出路回去;一时想着明日就是决战了,大雨不知对爹爹有利还是不利;身下枕着面粉袋,忍不住又想假如运气不好一时半会儿无法得救,有这么多粮食也不至于饿死,可惜自己不懂炊事,难道要生吃面糊?想得自己都笑起来,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亮了,雨却还没停,阴沉沉地无法辨别时辰。大雨下了一夜,山涧里已聚成溪流,水深盈尺,顺着山势一路向下流淌。

这是两座山脊之间的深沟,前后都不见尽头。往上去,山脊愈见高耸,沟壑更深,想必比这里更难爬上去;往下看,水流湍急,雨雾迷蒙,草木葱茏不知通往何处。

杨末曾听爹爹说山中跟着溪流走必有通路,决定往下游去。她拾起随粮袋一起摔下来的桐油布披着,撕开一袋面粉倒去大半,留了一二十斤,够自己吃好几天了,扎好系在腰上。

她随身携带的短剑还挎在腰间,一般的蛇虫野兽奈何不了她。她把米袋都聚集到山崖同一处,在崖壁上刻下留言,整饬一番便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去。

山涧弯弯曲曲,雨天也辨别不出方向,杨末走了约两个时辰,已经走出去头二十里,仍然找不到明显的路标。倒是溪水汇聚,已然汇成一条丈余宽的河流。她心想自己走了这么远,万一运气不好走到鲜卑人的营地,小命就玩完了;又想天亮了这么久,两军早该开战了,数十万大军对阵,路上却除了雨声一点声响都没听到,应当离战场很远了罢。

正如此想着,前方却突然砰砰两声,有两道黑影从山崖上摔下,先后落入河中,溅起巨大水花。

杨末吓了一跳,闪身躲到灌木丛后。掉入水中的原来是一人一马,落水后未见动静,浮在水面上被树枝卡住,半边河水尽被染红。看死者的服色是鲜卑人,头带翎盔钢甲铮亮,似乎还是个军阶不低的将领;马鞍上珠玉琳琅八宝为嵌,不像一般人所有。人和马身上都中了数箭,又从高处跌落,显见是活不成了。

这里居然有鲜卑将领的尸首,或许离战场不远。她抬头向人马摔落的山崖上望去,猛然间发现半山腰竟还有一个人,下落时抓住了崖上树干侥幸逃得一命。那人身穿黄金甲胄,十分醒目,那匹装饰华丽的马应为此人所有。

黄金甲可不是常人能穿。杨公屡立战功,皇帝欲将先帝传下的黄金甲赏赐给他,杨公坚辞不受。这人居然身穿金甲,定是鲜卑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他悬在半空,脚下只有寸许立足之地,只能抓紧树干站立,不上不下动弹不得。

杨末心道:此乃天赐良机,不管这人是谁,以她杂役的身份将他擒回去都是大功一件,看爹爹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从军。她拔出腰间短剑,踩着崖壁上突起的石块和灌木树根,上下飞纵向那名鲜卑将军靠拢过去。

那人也发现了她,拔出腰上佩剑。剑鞘上一样嵌满珠宝,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杨末手里的剑虽短,却是杨公战场上缴获的珍品,吹毛可断,近身搏击尤其灵巧。

她虚晃一招避开那人刺来的第一剑,脚蹬崖壁跃到他身后一臂远处。那人脚下不稳,回身就慢了须臾,长剑施展不开,被她干脆劲辣的一剑刺在手腕上。金甲韧固,这一剑未能刺伤他,却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剑脱手掉下崖去。

杨末心下暗喜,第一次上战场就让她碰上这等好事。此人不但身居高位,而且武艺稀松平常,内力虚浅,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反手上挑,揭去金甲头盔,短剑顺势压在那人颈中。

黄金铸就的头盔沿着山壁骨碌碌滚落下去,露出其下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庞。

鲜卑人眉目深隽,肤色白皙,与汉人大不相同。乍一眼看去,只觉得眉眼仿佛墨笔画在白绢上似的分明,黑白相耀,容色逼人。杨末不由愣了一下,旋即回神,手中剑刃更进一分,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侧过脸,闭口不答。从侧面看去愈发显出他高鼻深目,是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飞扬炫目的俊朗。

杨末见他如此反应,更加确信他是个大人物,刀刃竖起逼得他把脸转回来:“我刀下不杀无名之人,你留下姓名,好歹还能给你家人去个音讯,好过在这荒山野岭变成孤魂野鬼。”

那人被利刃架在脖子上,神色却丝毫不见慌张,还有心思笑出来:“姑娘不必再逼问了,我不会说的。”

杨末听他称自己“姑娘”,心下一慌,不禁低下头去检视,胸前木甲平坦,脖子也遮得严实。她往下一扫便将视线收回来,见他含笑盯着自己面庞,目带审视,想起淋了一场大雨,脸上的化装早就被洗刷干净,难怪被他识破,索性不再掩藏:“姑娘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拿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笑,看我一剑斩下你的首级,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人仍是微笑道:“拿我的人头回去固然能换不少赏金,但我奉劝姑娘,将我生擒回营,功劳或许更大。”

杨末追问道:“你是何方神圣,敢如此托大?”

那人昂首而立,又不答话了。

杨末打量他面容衣着,冷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确实擒你回营是大功一件,但途中变数为未可知,我可不敢妄自尊大保证一定能制得住你,不如现在将你杀了永绝后患,也算替我大吴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杨末初见他便在猜度他的身份,年轻、相貌英俊、身居高位、武艺稀松,这些特征让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一个人——慕容筹。

他比他实际的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看上去仿佛只有二十五六岁。不过长得好看的人都显年轻,像同样三十岁的贵妃,面容也仿若二十出头的少妇。诚然他的确是个如传闻中一般令无数少女为之心折的美男子,杨末第一眼看他也觉得心跳骤停,但她分得清公私轻重。

她想起爹爹说过的话,叹道:“倘若是平素偶遇,两国相安无事,或许我还会请你喝一杯酒;但如今是在战场上,家国为重,你死在我的剑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慕容筹听她说出这番言语,略感意外,敛起笑容喊了一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