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丢下帕子抱住了她。

邵敏说:“元浚没对我做什么。”

元清低低的“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朕不会再让他对你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

他声音略有些低哑,皮肤上热度灼人。

他并没有掩饰身上的反应。邵敏略脸上红了红,抬头啄他的嘴唇,轻轻舔了舔。元清喘息略有些急促,温柔缠绵的回应着她。

但他们只是接吻而已。邵敏伸手去拉他的衣带时,元清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用。”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圈在怀里,亲吻着她的眼睛,道:“先睡一觉吧。”

邵敏乖巧的点着头,却坏心的蹭了蹭他。元清只垂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邵敏确实觉得很疲惫,元清的怀抱又过于温暖,不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元浚满身是血,目光空洞的模样出现在她的梦里。

那个温柔多情的少年凤眸潋滟,一伞一箫立于濛濛细雨之中。一如古旧微潮的水墨画卷,一如拂衣而去的魏晋流风。那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邵敏在梦中向他吐露了所有的真相,她多么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邵敏醒过来的时候,午后的熨帖的阳光传窗而过,带着些陈旧而柔和的暖色。

元清已不在她的身边,一旁的被褥却还是暖的,想来刚刚起身。

邵敏拢了拢头发,想去找他,却见有女孩子端了水进来。

邵敏认得她,是早先钟秀宫跟林佳儿同住的钱充容。

她放下铜盆上前伺候邵敏洗漱,邵敏略躲了躲,问道:“元清呢?”

钱充容垂了头,低声道:“陛下在洗澡。”

邵敏点了点头,又问:“上午被伤的是哪个?”

钱充容顿了顿,道:“是奴婢。”

邵敏没有再说话——上午这人叫得那般凄惨,原来也都是骗她的。

邵敏找到元清的时候,他已经洗完。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袍子上,洇湿了一片。

屋里已经有些阴暗,没有生起火盆,空气里透着凉意。

邵敏取了毛巾帮他擦头发,才知道他冲了冷水澡。

元清坐在凳子上,抱住了她的腰。

邵敏轻轻抱住他,低声道:“笨蛋,冻病了怎么办?”

元清只是蹭着她,不说话。

邵敏道:“元浚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我好得很。我早已跟你说过,我并不是邵博的孙女儿——自然也不是他心上的人。如今没必要再瞒着谁,便跟他说清楚了。”

元清手臂紧了紧,好一会儿才道:“太轻率了,万一他恼羞成怒怎么办?”

邵敏没有接话,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元清脸上略有些烧,嗫嚅道,“她们在朕的茶里下了药……”

邵敏愣了愣,很快便明白那药不是为他们两个下的。元清却一直忍到她回来,又坐怀不乱的哄她睡下。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感动,最后自然还是笑了出来,元清羞恼的抬头她,邵敏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子,“你还真是……三贞九烈。”

元清恼羞成怒,邵敏已经低头吻住他,呢喃道:“能不能不要这么可爱。”

暮春时节,草木宽薄的嫩叶柔软的随风摇摆,筛碎了满地柔光。

邵敏在混沌的沉浮间隐约听到元清的低语。那些话清晰的传入耳中,可是她无法思考它的含义。她只是抱着元清,本能的破碎的回应着:“我不会离开,什么都原谅你……”

那之后邵敏足足有三天没有再见到元清。

她知道元清去做什么,也从守门的侍卫口中听到不很连贯的过程。

邵敏记得从希提到延州的路上,她曾经试探过元清,他会怎么处置邵博。

那个时候她问:“赵王赴渑池之约,为何要与廉颇约定三十日之期?”

元清熟读史书,自然随口便道:“以绝秦望。”

邵敏道:“就算如此,敢轻言君上废立,廉颇其罪当诛。赵王为何不杀廉颇?”

元清道:“有约在先,且无僭君之实,廉颇无罪。”

他答得规规矩矩,邵敏那些小心思轻易便被绕过去。她答应过元清不干政,便不能问得太露骨。元清想怎么处置邵博,她终究还是没能试探出来。

但是听说元浚失踪,高宦成自尽,邵博被囚的消息后,她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元浚的篡立过于顺利。他蒙骗了满朝文武,却并没有意识到,他身后还潜藏着知晓一切真相的人。

——梁师道统领御林军十余年,宫城守卫都是他手上提拔起来的。

当梁师道站在元清这一边时,元浚对他的禁锢便形同虚设。

这一场政变从禁宫里发端,几乎无声无息。近千御林军围困住德寿殿和政事堂,元清重新夺回玉玺,颁旨宣召文武百官入朝议事。

百官在紫宸殿见了元清,才知道皇位已经换了人坐。

元浚当初即位原本就是权宜之计,朝中人心所向仍是元清,正统也仍归元清。因此朝臣只是略怔愣了片刻,确认确实是元清回来了,便跪呼万岁。连元清是如何处置了元浚都无人追问。

但是这之后要做的事林林总总,元清足足三日未得清闲。

第一件是元浚下落不明。

元清当日进入德寿宫时,只看到玉玺高挂在寝殿门楹上。地上血迹甚至都还没有清除,元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楠仍在寿成殿里,平静的侍弄花草。她说:“他去找邵敏了,他说要向她问个明白。”

元清上前攥住了高楠的手腕,她手里已经脱鞘的匕首松落,插入湿软的的泥土里

86、尾声...

。她面上泪水平静的滴落,她说:“我恨死你们兄弟两个了。你为什么连自己的皇后都看不好,让她跟元浚纠缠不休?”

元清道:“他纠缠的邵敏不是朕的皇后。你既然能等他十年,为何现在反倒想要去死?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正该缠住他,黄泉碧落,同生共死。”

高楠冷嘲道:“若她不是你的皇后,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元清道:“那么你觉得你以死成全,凭四哥的脾气,他就会感激你吗?”

高楠不说话。

元清道:“我放你去找他。”

但高楠并没有去找元清。

因为高宦成自尽了。其实就算他不自尽,也逃脱不了被赐死的命运。

他是先帝遗命三辅之一,又是先帝少时陪读。家中没有兄弟和儿子,因此只抄家没籍。他的母亲是先帝的乳母,亲自入宫哭求。元清便在她的老家宋城另赐了她一座宅邸,将高家的女眷安置在那里。高宦成的妻子回了娘家,高楠在宋城一个人照顾着祖母,一直到她病逝。

最后便是该如何处置邵博。

87

87、结局...

邵敏尝试着去找元清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元清不可能无缘无故限制她的自由,更没有理由对她避而不见。

邵敏明白,只怕自己的预感就要成为现实了——元清想杀邵博。

她能想到元清要杀邵博的理由,但她并不真的相信元清忍心下手。毕竟邵博养育了她十年,她也从未掩饰自己对邵博的孺慕与景仰之情。

元清动邵博,本身便是对她的绝情。

元浚一事,已经有高宦成殉难,难道还不够吗?

邵敏试图从凤鸣湖畔翻墙出去。但这里的守备已经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她才攀上桃枝,便已经被人发现。

但邵敏并没有乖乖的下来,她立在桃树枝桠上,道:“让我见皇上。”

凤仪殿的总管依旧是吕明,他没有回应邵敏的请求,只是冷漠的指挥人将她的后路截断。

桃枝离地并不高,离凤鸣湖更是还有几丈的距离。邵敏就算从上面跳下来也伤不到分毫。而吕明对她无半分垂怜。

邵敏说:“吕明,让我见见他,求你。”

吕明目光平静,答道:“陛下政务繁忙,等得了闲,一定先来见娘娘。”

邵敏问道:“他为了什么在忙?”

吕明望着邵敏,他的唇边有冰冷的笑容:“为了处置邵博孽党。”

邵敏说:“那么我不见他,你帮我带个话吧。”

吕明没有答话。

邵敏便继续说道:“你就跟他说,我为邵博守丧三年,不必寻我。”

吕明笑道:“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娘娘下来吧。”

邵敏从桃树枝上跳下来,乖乖的进了凤仪殿,眼看着吕明将屋门关好,部署人守备。

她一个人缩在屋子里等着元清。

她答应了元清不会离开他,也答应他不干政。所以她用“为邵博守丧”表明自己的心志。如果元清依旧不肯改变主意,他们的感情也许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她一直等到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敲门送饭进来,邵敏没有接,只问道:“陛下来吗?”

宫女答道:“奴婢不知。不过饭菜是陛下挑选了,特地命御膳房做给娘娘的。”

邵敏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与荒凉。

她说:“你下去吧。”

宫女退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后院剥啄的敲窗声,便吹灭了灯,静静的躲到暗处。而后她听到红玉小声道:“师姐,你在不在?”

元清去见了邵博。

那个一直以来让他锋芒在背的老人,即便是身在简陋的牢房中,也依旧保有大海般平静深邃的气度。

就算他厌恶邵博,但是不可否认的,邵博自始至终都是他追逐仰望的对象。他一面幻想着打倒邵博,一面照着邵博立下的标准,努力的想要长成一代明君。

但是他从来不承认邵博是他的恩师。因为他只是被邵博丢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观摩着他的稚子。在邵博眼中他并不是个皇帝,而是掌印的傀儡。

但是他并不想因此杀死邵博。这并不只是因为邵敏,还因为这个人看光了他所有的软弱与无能,如果他早早的死去,那么元清的报复也就失败了——他想让邵博看着他功成名就,后悔对他的轻蔑与漠视。

可是他功亏一篑。在他成功之前,邵博扶立了元浚。

那个时候,想必邵博是真的对他很失望吧。

元清在牢房门前站定,邵博看见他,目光里竟同时透出愧疚与欣慰来。

元清没有让他跪,他示意人为他搬来座椅,然后让邵博与他对面坐着。

他问道:“太傅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邵博道:“臣恳请陛下,不要追究寿王的罪过。”

元清身上震了震,道:“太傅知道真相?”

邵博目光带了些慈爱,静静的望向他:“当日扶立寿王时,臣并不知。但就算臣知道,也许依旧会拥戴寿王即位。”

元清有些恼怒,眼圈控制不住泛红,逼问道:“为什么?”

邵博道:“因为陛下远在延州,消息断绝,而朝中已经乱了起来。久拖必然生变。寿王是唯一能压住局面的人选。”

元清道:“但是他勾结异族、谋逆君主、祸乱国家。这种人你也愿意辅佐吗?”

邵博道:“臣不愿。可是……陛下还活着。”

——元清还活着,所以邵博不怕社稷落入元浚的手中。元浚只是暂时用来稳定局势的一枚棋子,他低劣无能些反而更好。

元清愣了愣,随即暴跳起来:“你不用说好话哄朕,朕知道你从来不把朕放在眼里。就算你把敏敏嫁给朕……你肯定也是在看朕的笑话。”

邵博只是平静的望着他,像是在看别扭的孙儿。

元清不曾在邵博身上得到半分关怀,但其实他最渴望的,也许恰恰是邵博的微笑与肯定。可是偏偏邵博只肯在这个时候,把这些给他。

所以他从来都最厌恶这个人。

元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问道:“太傅让朕不追究寿王的罪责,又是为了什么?”

邵博笑道:“为了臣死的体面些。”

元清终于忍不住再次指着邵博的鼻子大骂,“你胡说!”

但他的话就这么噎在喉咙了——因为当初扶立元浚,并不是邵博一人所为。元浚篡位的真相一旦传出去,朝中势必人人自危。邵博不让追究,也还是为了他

但是他凭什么要帮邵博说出来?

元清再次强压下冲动,故作刻薄道:“你既要死的体面,为何不学高宦成,一根白绫挂死?”

邵博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依旧平静的笑道:“总得留一个人承担罪名。”

元清嘴唇发抖,瞪着邵博,很长时间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么你就安心的等着,在朕的圣旨下达之前,不准寻死。”

邵博微笑着点了点头。

元清再待不下去,转身便走,邵博却忽然叫住他。

他问道:“敏儿她……活得还好?”

元清道:“……好。”

元清出了牢房,只觉全身力气都抽空了一般。

他想,也许自己现在可以坦然的去见邵敏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对邵博下杀手了。

既然不追究元浚篡位的罪责,自然也没必要对邵博赶尽杀绝。虽然斩草不除根,以后还不知得花费几倍的心思应对,但是就这样结束吧。

他离开宗正寺的时候,吕明趋步上前,向他转禀了邵敏的话。

元清听到“不必寻我”四个字,脸色霎时苍白。

他什么也不顾便往凤仪殿赶去。他不明白邵敏为何要留这四个字,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说不会再离开他,竟都是骗人的吗?

元清进入凤仪殿的时候,步幅已有些不稳。

邵敏房中一片漆黑,只开着一扇窗子,有清风入户。

元清推开房门,只听到门空洞的声响。

他有些惊慌的唤道:“敏敏……”

片刻后,火石的微光闪过,邵敏点起蜡烛,笑道:“我在。”

元清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邵敏笑着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单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元清抽出手,目光一点点冰寒起来。

“她在哪里?”他问道。

邵敏愣了愣,无奈的揉了揉耳朵,“她有告诉过你,她是坐飞船来的吧?”她笑得,“她现在大概刚刚上飞船吧。”

元清退了一步,“你说谎……她说过不会走……”

“她本来是不愿意。”邵敏笑着点点头,“但是我告诉她,我有办法救邵博。她留下来却只能看邵博死,她就点头了。”

“或许你本来也没想让她留下?还是你觉得,你灭了邵氏满门,邵博的孙女儿依旧能稳稳当当的做她的皇后?你知道,历来铲除外戚,都是废后的前奏。”

“不过飞船一时应该还飞不起来。”她掏出个造型怪异的宝石笼子来,“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邵府,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