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作者:谈天音皇后策番外篇结局

【内容简介】

故事在南北朝的背景下徐徐展开,从一个南朝公主的视角写情感与天下。她是南朝皇帝唯一的女儿,父亲离奇死亡后,她的叔父夺走了皇位。在一次意外中,北朝的皇帝向南朝求亲。她不甘,于是在出嫁前逃走,碰到了叫她“小虾”的阿宙,碰到了飘逸的上官。但她注定是要遇到他的,那个坐拥天下的伟丈夫…

他们相爱了,然后成婚。宫便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宫。但天下未定,他们之间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波折。一环套一环,夹杂着战争、阴谋、夺权…帝王家的无奈…

他们的未来仍然迷茫,我们在等待着天音的娓娓道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不知我是金枝玉叶,我也不知你乃凤隐龙藏。

皇后策,君王侧,定风波,平乾坤。

繁华落尽,香花树旁,那一曲骊歌,就是往日约定。

南北乱世,她是冷宫里被遗忘的公主。北朝暴君的政略求婚,逼得她逃出樊笼。

这个孤女,会以眼来见证传奇,用心来承载希望。

流浪路上偶然的邂逅,埋下一个个命定的种子。

雨林中桃花少年,用剑与她约定;

春山里俊逸谋士,用茶与她约定;

星空下神秘男子,用血与她约定。

谁令她心动?谁让她心痛?谁是滚滚红尘里她想要相拥的人?

无论是对是错,她只有一次无憾的选择。

谁在乎着她?谁又能懂她?谁是漫漫长夜里静静守望她灵魂的人?

无论是真是假,她只有一次无悔的人生。

帝王之爱,总有归处。命运之梦,总有醒时。

【卷一 光之公主——我见青山多妩媚】

第一章冷宫

斜阳冉冉春无极,南朝旧忆,天上人间梦里。

南朝宁,安和五年,我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对恩爱的男女来说,孩子的出生会是一道光华。而在战乱年代里,每个新生儿都有可能成为划破黑暗的一道光华。父皇封我——炎光华为余姚公主。

我从未去过余姚。但父皇说那里的水都是甜的,所以这个封号会给我带来幸运。

父皇武献皇帝告诉母亲,我出生时,东方升起太阳,染红了御驾军旗。云天上飞过一对形影相依的仙鹤。

幼年的记忆总是凄风苦雨中的军帐,纷乱的马嘶,披着甲胄男人们的身影。一直到三岁,我都跟父皇的军营迁移。睁着蒙昧的眸子,被风雨的黄钟大吕所震慑,不敢哭呢。因为我认为天神一定会责怪我破坏了他的神乐。

我学步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扶我,因为母亲不让。我跌倒了就扶了一下父皇坐骑的马腿。它长鸣一声,竟然匍匐下来。我想这匹骄傲的白战马是喜欢我的,于是学着跟父母爱抚我一般摸着它的鬃毛。我是那样小,马对我来说算庞然大物了。奇怪的是马的眼睛,棕黑而纯良,纵然是脾气坏的烈马,躺下的时候也有那样的眸子。人却好像并不是这样。

有时我坐在父皇背后,听人们对父皇陈奏。我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母亲从不反对我坐在这里。她自己也在帷幕后听男人们的慷慨陈词。

奶娘是一个地道的西蜀女人,虽然她只跟了我五年,可我一生中无论说地道的吴语,还是说纯正的北腔,都会偶然溜出几个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我母亲被人们尊称为“袁夫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封册。因为她不要。她宁愿和最低等的宫女一般,自由陪伴在父皇的身侧。父皇本不喜女色,可是自从获取了她,他每次出征都不忘带上她。他常常对我们母女露出笑脸,英俊的脸因为行军的日晒变成麦色,可他笑起来牙齿洁白,就像天上的雪。史官写他“不苟言笑,端严若神”,完全是片面之词。

父皇继位以来,内忧外患不断。在几代混乱之后,南朝终于进入一个勤奋的君主手中。可惜,他的努力对于腐朽的大厦来得太迟了些。他没法去开创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弥补。只有在母亲的身旁,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依稀记得,父皇从最残酷的战场回到内帐,母亲会利索的帮他卸甲,一句话也不问他。让他枕着她柔软的膝盖,用带着木樨花香的丝绢轻轻的,轻轻的擦拭他染血的脸庞。从被子的缝隙里瞧,父皇像一只被驯服的鹰,母亲像他的后盾,始终懂得收敛他的心。

谁也不知道我母亲家乡何处,甚至连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不过,人人都承认袁夫人是独一无二的佳人。二十岁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时,在一座尼庵里得到了她。她的唇,让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荡漾着锦江的寒波。第一年,她从来不和他说话,只有他对她说。她渐渐长出了发,却是满头银色白发。倾国丽人,不会因为冬霜而凋零。我父皇什么也不问,只是在她第一次挽髻的时候,默默的给她插上只玉燕。那一夜,我母亲在他的耳边说:“我只能给你我自己。”

我的父皇伸出为兵器摩出茧子的手掌,掠过她的眉头:“这对朕已经足够了。你一定受了许多苦。朕无法改变它们,因为它们都过去了,已经成为历史。但现在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让你再受一点苦。”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经有两位皇子和三个夭折女儿。遇到她之后,只有一个我。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她抱着我坐在冷宫唯一可以晒到日光的角落。自从父皇死后,我们就在那里安身,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们。冷宫里积雪的日子,只有一株老梅怒放,花蕾大如豆子小如花椒,就像红绡剪出。母亲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灭,稍纵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爱,万年中才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所以实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会受到诅咒。因为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她来生纵然还是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可都不会遇到了。”

我听了说:“惊才绝艳,柔情似水?如果在后宫中加上心计,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爱啊。”

母亲朗声大笑:“傻瓜!只要那个人的,不是那个人…都是枉费。”父皇生前她是不饮酒的。后来她喝酒太多,却从不醉。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来。她总是穿一件男人般的黑色宽袍,把钱都拿出来买酒喝。我管不了她,不过还是说:“要是父皇见了你这样会多伤心?”她叹息:“我已经太老了,还好他不会再看见我了。”她的头发更白,银里带灰。可我想,如果还是让二十岁的父皇碰见她,也许他还会爱上她。因为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堕落时也那么漂亮,放纵时也那么逸气。

我常常盘算,怎么就我们进了冷宫?因为我母亲遭人嫌,还是我可能是皇位继承人?我们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不过我母亲位卑,我又没有后援,怎么可能?

因为在父皇身边的日子并不长。我反复的追忆那段金色童年。记忆是神奇的东西,你念得多,记忆就会不断的加长。因此有的人,对于几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后半生来回味。过于美好的,或过于痛苦的记忆,最好都避免去想,因为它们不知不觉中就会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这是南朝传世的名品。宫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过它。因为传说他是某个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里,他一定会吹情歌给女皇听——就像我的父皇对我母亲。我四岁时,他们俩在战争间隙少有的和平,于昭阳殿前对坐,荷花田田,风裳水佩。父亲吹笛,母亲抱着我在他的身边听。她无所求,也总是沉默,人们可以攻击她的地方太少——这样,她就更让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

母亲眼里泛起温柔的春波:“皇上,我们的女儿,你封她为余姚公主,且给她一个大号。日月光华,天下人人都知道。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亲的人才可以称呼她的名,对么?”

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齿:“阿袁,你跟了朕那么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闺名呢。”

母亲低头:“你向来叫我‘阿袁’。既然我最亲的人喜欢那样叫我,我早就把它来当我的名字了。”

父皇抚掌:“不错,朕忘记了。”他站起来,问我:“光华,你喜欢有一个闺名吗?”

我点点头,指着窗外的荷叶对他说:“父皇,孩儿欢喜那…”

母亲笑道:“莲儿?芙儿?荷儿?不行不行,我没有念过多少书,说出来都是俗话。”

父皇眼中光芒一闪:“正值初夏,她又是这时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开,万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时候吗?”

母亲抱着我转起来:“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我父皇给我的东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贵的。

我还记得父皇临走的时候那天,天气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夏初,北帝南征,怎么也得把他们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没有带上母亲走,因为母亲在他出征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虽然不致命,可她脸色白得也够让人伤神的。我点点头,父皇的手臂夹得我骨头都疼,可是我对他一笑,说:“一定要打败那个老头儿啊。”父皇练武,手掌宽大。我朦胧憧憬:将来也会有能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带着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里是什么老头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岁吧。”我当时刚满七岁。北帝十八岁。他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从叔王们手里夺宫,十六岁杀死他的原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岁收复游牧民族占领的燕州。现在又开始进攻南朝所有的山东腹地。我其实是知道他的名声的,但我无法把那位嗜杀的人与“美少年”联系起来,我笑着对父皇的说:“他的心一定是很老。而我父皇就是过了好多年,都是年轻人。”

父皇说:“朕其实应该更多教教你的。不过有你陪着你母亲,朕也可以放心。”他从怀里抽出野王笛:“这个给你,朕不在,你这小机灵代我吹曲子给你母亲听吧。”

我欣喜,本来我一直用儿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宝贝。我雀跃不已。

父皇抱起我,脸上掠过丝阴霾:“但愿战争早点结束,众人都有重逢日。”我搂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经百战的白马的头颅。它的棕黑眼睛里有泪。

回到昭阳殿,我母亲正在哭泣,我推她:“别伤心了,父皇马上就回来了。”

她惨白的脸色我永远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愿意他去的就是这一次…可我不会求他,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羁绊。”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脸蛋上,也掉了泪。

我从小就懂得人应该珍惜相守,因为重逢终究是一种虚空。譬如我和母亲,没有等到父皇和我们重逢,倒等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时期。

南朝宁安和十二年,北朝曦圣睿十年,南北两帝在莱州五次会战,末一次中北帝失势,我父皇却在激战中中流箭垂危。他弥留之际,在他身旁的叔叔闽王奉旨继位。消息来的时候,我哭着跑到昭阳殿去找母亲,她却已经被原来的陆太妃,新帝的母亲陆太后赶了出来。陆太后说母亲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拿走了挂在父皇琴台前面一张白色的凤绮帘。我只在袖子里藏了野王笛。

母亲背挺得笔直:“还好有这白布,可以给我们两个作丧衣。”

我跟着她走进冷宫黑洞般的门口,忘了流泪。昔日奉承我们的内侍宫女,大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垂老的太监跟着我们。他关上腐烂的宫门,哭着叫了一声:“袁夫人。”

母亲背过脸:“我不是什么夫人啦,我已经死了。我死了许多次,所以这次也不伤心。但是”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他要是来到这里,不知道是否找得到我了…”

老太监说:“皇上是圣明之君,无论娘娘在哪里都会找到你。”

母亲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即使我在地狱…?”我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你魂归何处?我本来一直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围大部分人变脸太快,翻云覆雨一般。

叔父继位,谣言四起。不过,风雨飘摇的皇朝不适合再被幼主统治。所以只有他可当皇帝。对我们母女这也不算太坏的事情,假如我们落到那两个哥哥的生母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新帝把我们母女遗忘在卑微而潮湿的角落。但我两个未成年的小哥哥,却离奇死亡。一个是从假山上摔下来断了脖子,另一个被传染到了天花,我奇怪他是怎么被传染的,因他接触的其余人都活得够康健。原来,他们会一起出卖他。冷宫没有虚情假意的伺候者,是一件好事。

我喜欢读书。南朝的冷宫终究有人情味,杂乱的堆放着许多古书。每本散发出寂寞的气息。我坐在一张破席子上,看完一个章节,就跟着吝啬的日影挪动。我本来是军旅中长大的,现在没有人锦衣玉食的供给我,我乐得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不用涂脂抹粉,不用挑选霓裳,不用学习女红,平白多出来那么多的光阴,我日夜看书。到我十岁,我已经把许多书看了又看。分配给我们的灯油极少,母亲有时把自己喝的酒匀出来点灯,有时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给她讲白天看的书。就算兵家孔孟,她总是能听得极有兴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欢那般善于聆听的女子,未必要她美丽。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个启蒙师傅,是父皇的侍中谢渊。父皇死后,他借口眼疾辞去了官职。因为无法教我,他将自己的数十册读书心得都送入了冷宫,当我看到老师秀逸的字迹时,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时候不做梦。因为这里是冷宫。到了这里,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一本专门搜集宫廷词赋书,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潦草的写满了朱砂色的小字。走到阳光下看,原来只有两个字:“杀人”!

我常对着墙角植物吹笛,野草闲花,是我们这里的珍宝。冷宫里没有辛勤的园丁,春风吹又生,总是一些卑微的生物。晨光里,它们的绿芽便跟着我的曲子摆动,可爱极了。

我唯一抱怨的是:冬天的时候天阴冷,衣服总也不干。若去讨柴火要看人脸色,可是在御花园里偷捡的树枝也不够燃。屋角的蜘蛛网都冻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冻疮。唯有母亲柔软的身子依然温暖,她天生就是血热。我始终有可以牵挂的人,所以从未绝望。

我们母女冷眼旁观外面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让莱州与北帝求和。南北战争平息。其年冬奉安前任“武献皇帝”于陵墓。

清平二年,新帝立长子琮为太子,大赦。其年秋天下广加税赋。为陆太后起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饥饿流民杀蜀州刺史,起义。几月内就达到十万人之众。北帝乘势取我国之西川,

起义军的残部退入四川山林,号“蓝羽军”。

清平四年,我朝护军将军王绍在湘西击败来犯的潮族边民,一战成名。谕旨他统领两湖。

我这位过时的公主前途灰暗,默默无声成长。要不是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极有可能永不得见天日,成为史书上“不知所踪”的一位皇女。

第二章大风

那天是我的十三岁生日。和过去一样,我和母亲一起吃老宦官从市井上买来的长命酥。长命酥甜而香,丝丝缠绵入口。我伸出指头,根根挑着吃。母亲注视我,明亮灼人的眼睛竟有一点恍惚情思。

“我过去见过个孩子,生日的时候也爱吃长命酥,而且和你一样几乎不扯碎任何一根。人家都说这样的孩子有出息。”她悠悠道。

我记得她做过尼姑。常常化缘,自然认得许多孩子。我将荷叶包里最干净雪白的那一束捧出来,送到她的嘴边:“你也吃些吧。夏初根本不望别的,我们在这里省下多少心。”

她握住我的下颏,抚我的鬓发:“恐怕不能。夏初你这容色,若不是皇家的血缘,只怕迟早是要进入后宫的。还好你是公主,唯一的路就是嫁出宫去。”

我吐了舌头道:“孩儿要嫁人也须是绝代豪杰。可惜天下英雄凋零,剩下几个好男人,早让眼明手快的姑娘们抢走了,哪里轮到我冷宫里一个书蠹?若皇帝开恩,打发我嫁个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生一大堆畏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么意思?”

母亲笑起来。银发逶迤在地,让泥尘脏了。

今日,她的发上竟插着玉燕,父亲给她的信物是传世之宝,本来是南朝历代皇后才可用的。我惊讶的说:“这只燕子怎飞来了?我还当是早让那些女人没了去。”

母后狡黠一笑,就像晚晴般无限丽色:“怎么会?她们中没有一个真正的皇后,我自然不会让给她们。我出来的时候,若没有藏些东西,哪里来酒钱?”她递给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发起困来,坐在榻上,眼前飞舞着那只皇后玉燕…

就在这一两年,大江南北,传起一首歌谣,连后宫与世隔绝的女人也知道了。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当今时代,没有皇后。南朝,是我的叔父迫于陆太后的威势。她在阴暗处熬了多少年,自然不舍得将昭阳殿阳光让给别人。另外,叔父多内宠,而太子生母起自蓬门。立贵者为后,于叔皇不便,立卑者为后,更烦恼无穷。北朝,皇帝也未立后。关于此人的传说太多,简直成了当世的神话。

他的原配皇后是平乱后被他赐死的。她之后,他先后立了两位出生大族,相当于“副后”的昭仪。第一个入宫三月暴卒。另一位,因罕见君王面而作赋一首,却被北帝强令出家为尼,在青灯中郁郁而终。

这位皇帝被认为是孽星转世,不过南朝宫内的女子们对他还是颇有兴趣。因为听说北帝有天神一样的英俊容颜。残忍,绝美,神秘的至尊,在女性故事里永远不会落伍。还有,传说北帝的四个少年兄弟,均异常俊秀。北朝诗人夸耀他们的容姿“比天日之翼”。可死去女人们的阴影,总会使北帝兄弟金光灿烂的翅膀蒙尘。

我半梦半醒,似听见窗外飒飒响,雨声滴碎荷声。难道又回到了昭阳殿?猛地睁眼,只见一抹晴空,一弯断虹,天真妩媚犹有梦痕。我竟然卧在昭阳殿荷塘的石舫上。

怎么会在这里?母亲呢?我焦急爬起来,头还晕,用冰凉的池塘水泼了泼脸,正待回冷宫。可刚下石舫,就有一名陌生的内侍走过来:“公主,此刻您不能回去。万岁有旨,令公主去东宫赴会。”

我诧异道:“盛会…?”

“只是各位殿下的小聚会罢了。前些天来了一个云游道姑,在宫门前卜卦算命,施舍药方,灵验无比,因此太后请她入宫来。今日到太子处,诸位公主和太子几位良人都列席了。早上万岁口喻:请公主您也来参加。”

我满腹狐疑,只加快了步子,向东宫走去。东宫和我幼年并无二致,青竹翠箩,从无萧瑟。雨后新晴,红榴满枝,翔鸾花纹的三面屏风里,更有数位佳人笑语,生出无限风流,无尽自在来。

廊柱前的一面铜镜里映出我的影子:身上还是青桂布衣,头上也无半点修饰,我心中好笑,倒应了爱好是天然那句话了。正在此时,我身后绕出一个男人来。他像见了什么奇景一般痴痴的凝望着我。我瞥了他一眼,一张清秀而孱弱的脸映入眼帘。

“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他嘴里念念有词,仿佛神游天外。他就是东宫的主人,虽说是我的堂兄,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少。我行了一礼:“太子殿。”

“啊,光华妹妹,几年不见,你竟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我浅笑,并不惹人厌。

我微笑说:“就算见不到太阳,时光也不能让我停下长大呢。太子殿,我匆匆来。本来我见人少,笨嘴拙舌,若你肯帮一个忙,光华就感激不尽了。”

他笑了:“怎样?”

“让我早些回去,但请别问我原因。”

他点了点头,我跟他到了穿堂的阴影处。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小枝火红的石榴花,小心的为我别在发髻上:“记得妹妹你是夏天生的。其实勿需一枝艳色,你便是真正的‘光华公主’了。”他对我耳语道。我沉默着向光亮处前进。

他身边的女人们,无一不明媚回春,或颜如舜华,还有一个比我更小的漂亮女孩,瞪着眼睛望我。等我走近她,她叹了一声:“天,哥哥从哪里觅到这样一个人来?”她一定是叔皇的幼女会稽公主。

太子道:“这位就是你的堂姐余姚公主。”

小公主咯咯笑:“不对不对,她是我朝的光之公主。”我对她温和微笑,她拍手欢叫道:“我终于明白别人为什么叫你光之公主了…为什么你总不来跟我们玩儿呢?”

我只说:“唔,我住得地方离这儿有点远,若晓得妹妹你这般可爱,我生出翅膀飞来找你了。”她脸蛋红了,越发可爱。

其他的女子一声不吭,场面便冷清。那种眼光并不是对一个公主,而是兽群里的竞争者的幽幽绿光。我抬起头,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已经对我万福。精干的老妇,眸子阅尽沧桑,太过于敏捷——尤其对于一个出家人。从她的眼睛里,我也读到了吃惊。冷宫里的我出现在这种场合,是一件奇闻了。

我向她道:“我不愿让人给我算命,而且也不吃什么草药。”

她不慌不忙道:“一见公主,妾身就知道你是个不信命的人,可是殿下难道不想参加游戏吗?太子良娣,其他妃主都参加了呢。怎可少了先帝宠爱的公主呢?”

太子琮对我解释说:“妹妹,道姑是隐居的天师王仙人的弟子。这次道姑来都城,天师说可以随缘请高贵的女性们写一首自己喜爱的诗歌放在道姑的背囊中,回去以后,天师会抽得一位有缘人,给她一件稀世珍宝。”

我听说过那王仙人,他曾对世人念始皇帝所爱的歌。但他如何活了七百岁?何况最近百年他都没有踪迹,尘世中的道姑又怎么亲近他呢?

我只得答应:“好,那我也随着姐妹们写几句吧。”

太子良娣已经写完。是一首南朝士大夫间风靡的歌:“人生不满百,常抱千岁忧,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她面色苍白,可能秉烛夜游久了,提前消耗生命。

会稽公主催我:“光华姐姐,你看我的。”她写了一半:“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思。”

我念了下两句:“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她也写完了。

我笑道:“妹妹还小,思念谁呢?”她笑嘻嘻的说:“我只喜欢前面两句,像我过得日子。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布。你的头发上的花也很美,比这里其他姐姐的珍珠,翡翠好多啦!”

我避开四周冷箭般不悦的目光,在纸上草草挥毫。太子咦了一声。太子良娣抿嘴笑道:“一位公主喜欢这首歌,殿下真别出心裁。”其余女子哂笑不已。她们笑,我也笑。

我写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是我最爱的歌,我不会如太子的宠姬那般及时行乐,也不懂得宫廷里的风花雪月。

这本不是英雄的时代,这些人也不会懂的。

道姑眼亮如雷电:“原来如今还有女孩喜爱此歌?”我说:“天师只说选歌,并未说一定要选女人口吻的歌。”我丢下笔,扫了一眼太子:“各位,我不得不先走一步。太子殿,您也不用送我。”我不要天师赠送长命百岁的灵药,也不希罕什么绝世宝贝。

太子承诺过不留我,可会稽小妹拉住我:“别。你和我玩儿一会再走?”

我摸摸她的手:“不行,等以后好不好?”她说:“那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我住得地方不适合小孩子。闹鬼的。”她一听,果然把手缩回去了。

我快步的走出东宫,太阳西下,冷宫的墙外,一阵清寒。荆棘丛生的围墙被残阳渡上昏黄的金边,哪里像是蓬勃的夏天?我顺着血色野蔷薇,悄悄的走近了母亲的居室。

黑暗的尽头,映着依稀的烛光,居然有一幅柔曼的红纱在岚中飘舞。我们是没有这幅红纱的…这是哪里?我被什么卡住喉咙。空气中弥漫了一种甜腻香气,极像是春光尽处茉莉谢后的余香。我茫然了,这是什么?

在靡丽的气味中,起了一声尖叫。似是欢畅淋漓,又似无法排解。紧跟着,柔如春水的呻吟,断断续续的泻往,连香气都受了潮。红纱已经飘到了我的鼻尖。透过这一层遮羞的织物。烟光微照,旧塌之上,一对男女痴缠在横床之上。女人的身体,极像是狂风下初生的藕,洁白,无助。暴雨随风,藕节摇动,生出一些媚态,无辜。她的手伸出帐子,似要在虚无中捉住什么,霜雪玉葱,在痉挛中染上淡的胭脂红,它们似乎要挣脱开情欲的束缚,但最终在男性的霸道之下屈服。一只玉燕顺着女人银白的长发滑落。

男人转过脸,是当今皇帝,我的叔父!怎么能是他?母亲?你是我父皇最爱的人!

我要发疯似的尖叫,可是我自己捂住嘴,挣扎着爬到了屋外,躲了起来。夜色森沉而旖旎。泪水夺眶而出。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这一幕锥心。我拿起一根带刺的蔷薇枝,在地上反复写一个字“忍”。刺深入指头,我记住了这种痛。

我终于明白了她今天的神色,明白了我出现在东宫的原因。我不够聪明,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我知道母亲能忍,要不她不会等到今天,可是她怕我不能忍,她怕我即将到来的青春在这里荒芜。我下定决心,永远不问母亲这件事情。她的痛苦,是我的痛苦,她的羞耻,也是我的羞耻,我如果因为今天她背叛我们而背弃她,我就背叛了我所有的过去和希望。

我不是光之公主,我是最黑暗的地方的公主。我扯下头上的石榴花,用鞋子碾碎它,我恨这些同我一般血缘的男子,他们无论老小,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晚上我害了热病,过了好多天才清醒。我康复的时候,已经搬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宫室。这里阳光充足,可虽然是夏日,我还是怕冷。我精神好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和母亲说话,叔父来看过我几次,他是道貌岸然的帝王。当他看我母亲,我母亲总是率先把眼光移开。太子也来看过我,可我每次都装睡。

三个月以后,皇帝下旨,将我转移到宫外我老师谢渊的田庄修养。这是鲜有前例的恩赐。一个公主除非出嫁或者死亡,不然不会轻易走出皇城。我母亲在我走的那天,给我带上了一个纯金的护身符:“夏初,这个是除了玉燕以外,我最宝贵的东西。”我过去没见过,那是一个纯金的圆形团凤。

母亲好像更消瘦,眼角下也有了细细的皱纹,我摸着她的脸:“别乱喝酒了,天气立秋,您要注意身体。等我从谢家回来,梅花也就要开了…娘。”她亲亲我的手指,没有再说一句话。

谢家是南方最显赫的士族之一,嘉木披庭,童仆众多。我惊讶的看到老师已经两鬓斑白,诗酒年华也跟着一起老了。他更沉默,只是见到我的刹那才闪现出昔日贵公子的风采来。他的妻子美而韵,总是妙语连珠,夜晚爱好在灯下计算着代表着庄园财产的筹码,永不疲倦。她见了我,就送给我一只亲手制作的枕头:“殿下,这里装着荼糜,桂花和瑞香,做梦的时候可以梦见三色的花雨呢。”我没有梦到花雨,可是那夜睡得香甜。

我住下的第三天,有个小男孩冲进我的房子:“姐姐!姐姐!你是我父母给我找的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