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宙身旁有偏将大喝道:“赵王殿下在此,小毛贼休得无礼。”

赵显笑着摸摸还没长胡子的下巴:“原来是赵王啊。该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宙用手压住旁边引弓欲射的偏将,也朗声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要是你,现在就会逃。”

赵显笑起来风流样,颇有邪气,他取下马颈上的蜀葵,向我们扬扬:“我不逃。我不但要生擒你,还要把花送给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经遮住脸的面幕拉得更紧。阿宙瞅了一眼我,对赵显喊话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我龙种尚高攀不上,你这个草种,恐怕是只能望之兴叹了。”

赵显也不生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美人美人,还是跟着我好。跟着他,以后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跟着我,草窟里只有你一只金凤,压寨夫人也就你一个。”

他说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动了一下,还好周围的人都不察觉。

阿宙的眉毛倒竖,火冒三丈,我轻轻的对他说:“可别中了激将。”

旁边的北军将领都是傲慢惯了的,这时俱恼火,有人的架势就是要去恶斗一场。

阿宙胸腔里忽然漾出笑声来:“不用理他,随他去叫骂。我军只需闭门不出。”

“赵王…赵王…?”有人不服,阿宙冷眼一扫:“怎么…?”

众人都不再敢作声。赵显依然大声叫骂,阿宙全当没听见。

他携我的手就走,到了营内,对我认真告诫:“小虾。那种江湖无赖,满口假话的。”

我忍不住笑:“草窟里当金凤,也比天宫里做仙女强啊。”

阿宙凤眼中涌出一股酸气:“你要跟了他,我也当山大王去。把你带回到我做的草窟好。”

我的心弦一颤,连忙到帐口去,佯装望天。阿宙,并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我的身份,不给我们机会。我飘泊在外,上官先生对我不离不弃。但我逃开你,也不是为了他。

天空就像一整块浅色的琉璃,美得让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这静谧的琉璃就会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阿宙守了四天。每天除了翻看左传,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营帐中。

所谓消磨,大半都是我睡着,他对我说话。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点灯时,声音总是清亮规矩,像个单纯的男孩儿。

我听他讲长乐宫的花桥,听他讲太极宫的云台。他的两个弟弟,还有照顾他长大的罗夫人。

“大哥后宫主位空缺。派罗夫人来掌管宫中之事。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后来大哥继位,就封她为先皇夫人,实际上不过一个尊号。我长到四岁,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边亲自教养。罗夫人便来照顾我了。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小虾。真想让她看看我选上的人哪!”阿宙越说越高兴。

我脸贴着虎皮咬着手背,对于就要分离的人,越多纠缠,都是残忍,我不能那么做。

阿宙以为我睡着了,将他的衣裳盖在我身上,我不动。他蹲身,原来帮我在脱靴。这几天在军营里,都有小侍从们为他脱靴,此刻他却…

我唔了一声:“阿宙,明天你是不是会攻击敌军?”

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声。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诉我:“蓝羽军在锦官城得手,彼挟盛气而来,势如破竹,我晾他们三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军心已松,盛气已衰。而我军遇败,怒火中烧,被关住三日,则势必冲天。赵显虽强将,但是我未必会输给他。”

我点点头:“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胜回来,一定带你去摘后山的荼靡花。”阿宙解开我的发辫:“你歇息。我还要与几个心腹将官商议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腾,一句话直冲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说,若我跟人走了,你也当山大王去。那么你肯为我,放弃王位,做一个逍遥百姓?”

他思考片刻,清澈的声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小虾,弱肉强食,我们躲到哪里去?逍遥不过是骗人而已。我要不断的变强,能完全的保护你。你若再长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誉南北。我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又怎能保证你不被人所夺?”

我“嗯”了一声,不再开口。本来就知道,问也是白问,但做人呢,总是不甘心。

暗夜里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张延展的斗篷,

等到篝火燃尽,山鬼们舞罢,启明星闪起来,第五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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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宙全副甲胄,集合全体兵将,他的脸本是明媚的可以冲破一切雾霭的,但是我离得远了,总是不再看清。

他跃上战马,手持弓箭,对雅雀无声的众人说:“蓝羽军胜,则我等死。太尉之死,不过是第一步。你们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丧异乡。你们的高堂,妻子,谁来保全?眼看夏天就来,你们难道让敌方收割了这平原上的麦子,再将你们置于死地?”

“杀贼,杀贼,杀贼!”喊声惊天,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一个字:决心。怯懦者因为怯懦,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遥指着营口的高戟,上有一个蓝色的靶心:“本王带着你们出征,必将和此三箭一样!”

他年纪虽少,但此时口气,则敢一口吸尽黄河水。

擂鼓声一通通起,阿宙连发三矢,齐中靶心,三根羽毛攒在一起。众人欢呼,震耳欲聋。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领兵冲出大营。

惠童是跟着阿宙一起出征的。我回到帐,另外一个孩子还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

我摸了摸头:“看到王爷出战,我头疼的厉害。若能去摘些后山的荼靡花来做药引子,吃一些药,我心里就能舒坦些。”

“小的这就给夫人去摘。”

“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那后山的荼靡,除了白,还有红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来的不对,也是白费力气。”

骑马到了后山,荼靡开满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红荼靡,带着一丝谪仙般的颓唐潇洒。小士卒虽然盯着我,但也关心着战场,我递给他自己喝的葫芦。他顾着眺望山谷,喝了一口

我也驻足,隔山隔树,战鼓齐鸣,刀剑撞击,高响低鸣。荼靡花瓣伴着旋风四起,美得人凄然心惊。只听孩子说:“夫人!夫人!你看那面金色的龙旗,这样子晃动,说明王爷赢了!大队正在追击…!”

我深吸口气,背上竹囊,拨转马头,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营吗?”谁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马缰绳。

我不语。他神色一滞,腿脚已发软,我不忍心。对他说:“是我方才给你喝的水,你没有大碍,过了一个时辰就能迈步了,拿上这个给他看。”我抛给他一张笺:“王爷绝不会责罚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实你走不了的…”

我不听他说,便打马而走,地图上标明,此山向北,则通往宝瓶口。

我一直飞跑,半点休息都不给自己,可是临近了宝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难对付的阻碍。

流民。我早想到过。但我没有想到,锦官城之战,造成如此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们拖儿挚女,仓皇涌向南方,人群拥挤,沸沸扬扬。

我骑马与他们背道而驰,到了人群里,只能缓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马儿叫累。

道旁的大槐树下,有几名僧侣,绕着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和尚。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

我挤过去:“师傅们可知宝光寺?”

他们合掌:“施主所问正是贫僧等的主寺…”

话音刚落,流民中有个小小姑娘被抛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马,将她抱在马背上:“是谁的孩子?谁的孩子?”

我叫得如此大声,而且还是女的。众流民纷纷回头瞧,一农妇从前面死命的挤回来:“小妹,你在这…”我松了一口气,望着她们母女发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边已经有两个壮年的男子夹住我,他们低声说:“夫人,此处不安全,请跟小的们回营。”

他们穿着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经在客栈遇刺时,虬须客的手下。

“你们是谁?我不是什么夫人?”

我已经不在马上,他们左右挡住了我:“夫人,王爷有吩咐,小的们必须暗中跟随保护您。请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还有这个后手?我还是失算了。

我逃不开,只好向着和尚们声嘶力竭的喊:“告诉你们寺里的一位上官先生。上官!是上官!说我不能去了。我没办法去…”

和尚中有一人出来,对我左右的人说:“这位女施主似不愿跟你们走。”

他们毫不理睬,将我一直往外带。我叫了一声:“师傅,是上官,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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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被带回了北军大营,自己也昏昏沉沉。

只觉得自己被人送到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马上。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从一场鏖战中回来的他,毫无疲倦,见到我,也没有愤怒。

他清晰地说:“我胜了。赵显军败退。本来回营第一个要告诉你,因你出去玩,才等到现在。”

我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没想到还是让你的人带回来。”

阿宙的脸色本红润,此刻变得月光玉般洁白,他的凤眼微翘,眸子里萧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

我低头:“你爱听真话。”

他道:“听啊。但总有缘由,我对你…你若有不满怀疑,为何不当面说呢?”

当面说…?我正要开口,他止住我:“战事还在继续,我的人马尚在收拾残局。你就先在我的身边,等想好了再说。”

这一战,直打到日暮,飞了一阵薄雨,又停了。阿宙给我一辆车,让我坐在里边。满山遍野,有令人作呕的血蝇,围绕着尸体,而草间乱飞的萤火虫,也仓皇不已。

正在此时,惠童道:“王爷,从山谷那边,有个穿着我朝士族衣赏,手无寸铁的人来了。”

“哪边?谁能穿过火线,单人匹马到这里来?”

“王爷,王爷,您瞧…那位先生是何方神圣?”这是一位副将的声音。

我拨开帘子,夕阳已经洒下金光,真有个人,从依然有浑浊骚乱声的战场而来。

在这个战场上,他格格不入。上官?

上官先生越布单衣,染上荼靡花血,千军万马,于他仿佛弹指一挥。

我跟别人一样吃惊,阿宙挺起胸膛,俯视着上官走近。

上官本是一尘不染。此时却足下污泥,衣裳沾土,发髻都有些松散。

可他无论如何,都是青凤。

他仿佛悠然于南山下,直面阿宙,从容不迫:“上官轶来此只为一人。夏姑娘何在?”

第十四章奔流

上官一语,石破天惊。青凤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离群索居,因此见过他的人极少。

破军而来的他,是一个比人们想象中更美丽,更年轻的少年。青春中国,便装在他青春的袖子里。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来索取一位姑娘,又岂不是犯了少年赵王的忌?

黄昏之岚,起了一阵涟漪,甲胄兵器轻微撞击,却无人敢于发声,窒闷得让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声,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如此。你要逃,他来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稳气息,但究竟没有讲话老气横秋的定力。

我伸出头,喊了一声:“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顾绝独立,见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来紧张极了,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阿宙下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众人都听到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已故中书令之子上官先生。青凤先生离乱中降临,本王理当倒履来迎,但军务在身,不便脱卸武装。冒犯之处,还请体谅。能否请先生随我进帐,吃一杯酒?”他一番话讲完,大军就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上官也无笑容,对阿宙轻语几句,点了点头。阿宙又回顾,大声吩咐:“夜间山内有寒湿气,取本王披风来给先生。速速备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风,阿宙又当众给上官系好,上官也不推辞,只神色间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际,所以此时此刻,眼睛总是向着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们俩走近了我的车,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义妹就在车内,请先生上车。”他讲得清清楚楚,凤眼灼人。

义妹?我和上官对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唇,唇色更白。直接撩起下摆,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声:“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没事…就好。”

“今夜肃清山内之敌,明日可向锦官城进发,本王先回营,尔等在此督战。”

众将曰:“得令。”

阿宙让我车前驾驶的军士下车,亲自赶马,他也不再与我们交谈一句,就像大营驶去。

我拉下车帘,上官的头发,都被雨露潮湿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额头上。

我掏出手帕,帮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还是想去宝光寺的,是么?”

“是。”我听着马车的轱轳声,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裙摆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还会在那里等我。”

“我只说自己离开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赵王君宙。我不放弃你,但我不能束缚你,不让你去都江堰。”他说得有些痴痴的,好像说给自己听。

我靠在他身边:“先生,你去了七日,那个谜底揭开了?”

他贴着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自己还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许多年…好在,现在不仅四川之局,连我过去许多疑惑都揭开了…我常年纸上谈兵,空论国策。那有什么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盘盘棋杀出来,才可练就的。”

他缓和过来,神情畅快。我正要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却见他的腰间血污一片,我惊呼一声,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间野香弥漫开来。

上官笑起来,秀雅如白牡丹:“别慌,你闭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闭上眼睛,上官也将什么塞到我的嘴里,甜丝丝的,深切而回味绵长。

“好吃么?是我早上给你买的新鲜樱桃,因听寺僧们说你有险,把我急煞了。方才穿越火线的时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压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先生你…”

马车停下。阿宙掀开车帘,冷冷笑了一声,全没有了众人面前的客气:“好好一位先生。骗年幼无知的丫头,旁人怎么比得了?”

他刚才在众人面前假惺惺,现在可发作了,我扭头不理,上官率先下车:“你可以来访我三次,我便不能来访你?赵王,夏初并非年幼无知,她若不愿意在你的身边,你怎可强求?”

阿宙反唇相讥:“我强求什么了?我先认识她…没想到…不说了,请您先进帐去。容我和她说一句话,如何?”

上官无语,默默看了我一眼,就进了帐子,惠童愁眉苦脸的跟了进去。

鸿声起,战争渐远,阿宙的眸子只盯着我,他扶我下车,临风望,后山的荼靡艳色犹在。

“我只问一句。夏初。”阿宙的凤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闪着一朵初开的花,纯然之美,令人陶醉:“你选我,还是他?”

本是决定了,肯定了,毫无余地的事情,我却一时忘记了。

我想起初见的星光,悬崖的日出,连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还有桑林的雨声。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声,桑椹,莲子…都只属于这个少年,凤眼里会开花的少年。我…不断告诫自己,离开,离开,但是我自己都不能制止心底的无力感。

花瓣碎了,飘到我的眼里,我内心叹息了一声,但回答的两个字坚决而响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难过都涌到山泉里,淹没了花。他一闭眼,那汪山泉水从他的眼眶溢了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声:“好。好…好!”他连说三声,用手使劲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没想到他这样松口,我低头,飞快的抹了眼角。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阿宙和上官,上官酒量极大,他喝一杯,阿宙喝两杯,我低着头,却躲不开惠童那孩子气愤的目光。

阿宙忽一沉杯子:“喝够了,先生这就带着她走吧!”

上官审视他:“谢谢。”

阿宙脸色烧红了,眼圈都红:“不要谢,你谢她,她要选你!”

我只好站起来:“谢王爷,我们这就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