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孝延颤抖着跪下,声音也不稳:“末将愿以死恕罪。”

上官将牙璋交给他,神色温和,好像看着自己年长的兄长:“白将军,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际,可是万岁一直提拔你为将军,万岁的心思,你懂么?”

“懂…”

上官的眉宇,似乎白云流过:“好。老马也有失足,何况人?只是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命你率两万骑兵,一万车兵。此战胜,你的过往不存,此战败,皇上和我将不再见你。”

白孝延叩地:“末将愿下军令状。”

上官注视他,才道:“不用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用血书军令状,还不如用血来报答皇上。”

我望着地图,只觉得安心。那青黄色纸在灯火下,金灿灿的,好像是浴血凤凰的翅膀。不过…此战目的不仅是打败柔然,而且要消灭所有的柔然军队。万一柔然全速退后…上官有什么妙算?我只听六王咳嗽了几声,上官也不理睬,神色间彬彬有礼,又远隔重山。

不过,六王非但不跋扈,更不发作,等上官布置了具体事宜,我起身道:“诸位将军安息去吧,各人帐中,本宫已经命厨子准备了当归人参汤。”大家纷纷下拜致谢谢,元殊定也沉默着走了出去。我倒有几分差异,留在上官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风,只是忘记了一个人…”

上官笑靥静谧如画:“决战在即,你跟着皇上,无论如何别离开他。他的病况看似好转,但气血攻心,则…”

靴子声近,元殊定又回来了,他眼中没有我,只对上官道:“上官…军师,你好象把本王当成了一根木头。一个杂种,一个残将,一个败将,都成了三军领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几人,而你竟然轻视至此…”他雷霆大怒的时候,脸倒有几分像阿宙了。阿宙也容易上火…我眼皮一跳,阿宙在长安能平安嘛…?我心里又啐了自己一口:这样的时候,还去关心阿宙做什么?我连忙掩饰,望向上官。

上官将几上的牙璋指给元殊定瞧:“殿下,为何不早说?这里都是半块了呢。”他把双手放进衣带,笑盈盈的,好像怎么也不会被撩拨起火气来。

元殊定用马鞭子敲地扬尘:“你…你瞒众人好苦,前些日子为什么鬼鬼祟祟,还让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骗进了瓮,本王呢…不过本王无愧于心!本王的头发,让军法剪断了,本王奶兄弟,也让你斩了。皇上告诫,不要给你难堪,但你给本王什么?”

上官更笑开了,如雪地芙蓉,清丽绝伦:“…我给你这个。”他将双手从腰带里拔出来,掌上摊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非但元殊定吃惊,我也有点意外,但转瞬就明白了,原来柔然的后路,是这支奇兵来断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气,倒是急于立功的样子。他虽有小算盘,可是同仇敌忾的道理,也还分明。昨日元天寰召见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这个弟弟。为他娶卢妃,又让他管理京兆府,元天寰宠爱阿宙,但并不忽视其他的弟弟。皇家要个平衡,阿宙在长安声誉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会让元殊定完全被东方压倒…这才是帝王术。

元殊定就要去夺,上官敏捷转身,叹息道:“可惜你不是赵王…要是这一万骑兵交给赵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只等元殊定反应。

元殊定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折断马鞭,道:“军师,本王…不,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这才将一半的牙璋给他:“你连夜出发,绕到柔然军背后,见到我军粮草,便放火点燃。这些粮草遇火而焚烧。你只需命所有骑兵扬尘跑马,再大喊追杀。向后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会转身逃窜,等他们溃不成军,你便趁势追击。六王你还年少,戒骄戒躁,未必输给别人。”

我也将帐后的热汤盛了一碗给元殊定,婉言道:“殿下饮了这汤,人与人交往,不必事事对得起别人。不过,对国家,却不可疏忽。那夜你和我对谈,我倒想:殿下能长安,你明年出生的儿子也可富贵久长,这次大捷,便给孩子一个好兆头。”

他虽然不喜欢我,但面对这些话,是人都不会不和颜悦色了。他饮着汤,我与上官相视,如心有灵犀。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清晨,一轮白日,喷薄而出。当元天寰骑着御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欢呼声雷动,山河为之动摇。他不发一言,却好像给每个人的心中灌进了胜利的讯息。

上官减了狐裘,只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风拂起他衣摆,他对元天寰和我躬身,从容的登上战车,形容之美,让见着皆愿与之共赴死界。上官虽是军师,但决意要到更前方,跟随赵显中军行进。

元天寰目送着他,又好像看着湮漫的远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厉的剜过千军万马。

这次的谋略,他不是主角,但是青凤是他所启用的,胜利也是献给他的。

虽然也有战车,但我选择骑马相随在高旷的山丘。当我看清了双方的军阵时,我不由深吸了口气,眼前顿时模模糊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规模的人间战场,壮烈的马队好像要横扫全雪原。雄鹰飞过骑兵们的头上,又飞过战车,还有长矛手,弓弩手…直到阿尔泰山的方向去。

我竭力掩饰自己激动心情,认真的寻找着上官先生和赵显所在的中军,中军红旗,左军黑旗,右军蓝旗。一片红色的海洋里,上官的青衣好像只是一个光斑,但在阳光下,他张开手臂,又像只凤,甘心投向血海。

三通战鼓,好像远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骑兵,在地上滚起黄尘,一道黑色的铁幕,向我方拦来。上官战车旁,军鼓猛起,顿时锽箭如云。在中军之前,长孙琨身先士卒,在数层长矛手盾牌的掩护下,向柔然进攻。长矛手们的长矛尖上,裹着燃烧的毛毡,刺向敌军,则火球滚入,大量柔然人落马,为奔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没有料到一支没有了主帅的军队如此凶悍,因此两军相遇,互相扭结曲折,几番嘶咬,柔然军就有几个骑兵后退,

一匹马退,则成千上万马不自觉随着求生的本能,也跟着同类向后退步。

广袤的荒原上,“山”字军的三股子纵队,如同开闸的洪水,向前冲去,当先一马,该是长孙琨。柔然的弓弩手们不断的射中我军的士兵,但虽然每一丈都丢下同伴的尸体,曦朝骑兵们依然冲锋,那些没有了主人的战马也还在狂奔向前。他们与柔然的锋头逐渐接近,水银泻地般,就在感觉的刹那,尖刀已经插入敌军的中军,无孔不入。

人们激战,残杀,砍掉马足,刺向活物。曦朝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柔然人军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下马,徒步拉扯,削去北军的脑袋。我已然看不见血,仰头日光为金属的光芒所盖,冻云低垂,不敢移动。

就在此时,战鼓节奏变化,左军右军突然转头,如同一条首尾相合的团龙,也横插到可汗中军。柔然人没有料到如此奇怪的战法,在半个时辰内,左军退后,右军混乱,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块垒,似被热血所浇:“天寰?”

我这才发现,元天寰脸色发白,似乎竭力支撑,三军合围柔然可汗,他又怎么能不保持君王的威严?我当机立断,凑近他,用自己袖子里的一根发簪戳了一下他的马头,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马匹,我喝道:“这匹马病了,来人,本宫和皇上俱上战车。”

元天寰会意,与我一起上了马车,我将水壶丢给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强定下心神,额头上又出了一阵汗:“可能在帐中久了,见日目眩。”

我安慰道:“不妨事,有我呢,势头可喜。”

军士跪报:“皇上,柔然后方起火。”我探头出去:乌云滚地,万股黑烟,从柔然军队的背后冒起,不知什么。被风卷到黑云之上,蜷起来,像是枯枝败叶。

火光终于化成万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坚毅的对我说:“焦土烂骨,凤之战必须进行到底。”

我使劲点头,这是青凤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我陪伴着这个人,才是凤的宿命。

画角被吹响了,酣烈的战争,被这种豪迈的呼唤一波波再推上云霄。以至于战马的冲击,如入无提防之境。马匹的光滑皮毛,军士的铁甲,护心境,还有刀剑,在阳光下,好像无数条在闪光的惊急湍流,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勇气。

水火不容。轰轰滚滚的形势,终究被火龙撕开了一个溃口。柔然的右军阵营,还没有大战,就被烈火混乱了。一个金甲之人在上百铁骑的簇拥下,向西北而逃。那一定是柔然太子吴提。他竟然在这种危急时刻,抛弃了父可汗?主将一乱,军心大乱。千军万马,都向着西北处那个破绽涌去。最外围的弓弩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被自己同伴的军马蹴踏而过。连环马们在撤退中彼此牵绊倒下,在飞速运动中,好多马摔断了脖子。而马后的战车脱离了前轮,依然在冰原上疾行,将因为拥挤而跌倒的军人碾成碎片。

西北处,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声中呐喊。逃跑的柔然士兵,为气势所逼,不得不再次后退。这些人马,好像疯了一般,被上天抛到了旋转不停的枷锁中,他们不是死得痛快,而是被北军一点点地凌迟。血肉不成,惨不可书。狼烟弥漫,山河剧变,无比的阴冷中,上官在最近的地方观战。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团的柔然中军外,看到一面几百骑兵围绕的青色旗帜,还有一个安静的青色人影。活地狱的边缘上,他翩然凝立,就是背影,也美绝人寰。他却不是司春的青帝,而是可以趋使白日的青凤。

虽然他不动,可是我所见的整个战场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练,难怪元天寰叫他“凤兮凤兮”!

我不禁叹道:“柔然的右军乱了…”

元天寰以指骨打击着远处厮杀的节拍,眺望着上官方向,悠悠道:“该是时候了。”

他话音刚落,上官就换了一面金色的旗帜,鼓声大作,元殊定所率的军士们,在皇族土色旗帜下,从远处杀来,好像干渴许久的巨龙,终于可以一口吸干这污秽腥臭的海水。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晃眼,元殊定的军队,成了五列长蛇阵,整齐推进入柔然军的右翼。

“长蛇阵,是六弟最擅长的阵法,上官不用他为右军统帅,为的就是让他扬长避短。”元天寰好像并非在观看一场生死攸关的两国决战,宛若在我们面前只是孩子玩的一盘沙上棋,他解释说:“击蛇尾而首应,击蛇首而尾应,击中段,首尾一起应。”

我说:“击破右军,就可以支援中军吗?那柔然可汗…三股军至今还未降伏他。”

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在天光下仰笑几声:“天只佑朕,敌之右军休矣!”

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柔然叶买大王率领的左军不但不去营救,反而向边缘集中。本来我的左边视野为他们的车马阵所充塞,现在突然变空旷多了,我问:“他们是要逃跑么?”

元天寰眉毛一动,但旋即就浮起得意:“叶买不逃,而是想降。”

“降?”我重复了一遍。

元天寰道:“不错,但他一定有条件。”他即刻呼唤:“来!”

立刻有人应声,匍匐在地:“皇上。”

元天寰目光冰冷,将自己腰间一块白玉佩解下,用力丢在地上,白玉登时碎了。

他继而说:“以此玉碎渣示上官先生,朕意已绝。然上官在外,可不听命与朕。敌之左军,如何处理,全随他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于柔然的战士,这也许是一种敬意,但在这个人身上,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漠视。我忍不住说:“你是不愿他们降。但叶买的左军投降不成,必然支援中军。僵持下去,你也会损兵折将的。”

元天寰沉默,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我轻声说:“以血换血,你认为公平,对吗?”

寒风冽冽,日当正午,几皮奔马离开上官的战车,向柔然左军而去。从他们身上装束,像是叶买的人。我无奈的看着柔然的左军重新加入战斗,车毂交错,捉对交戈,火迸金星。长孙乾不愧为一代宿将。他虽然在对付中军,但腹背受敌,也不狼狈。元天寰好像早就料到了上官会跟他一样选择。他要赶尽杀绝,上官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样又难了几分。

只听中军中,好像发出了千百人齐声的惊呼,我军的旗帜都在那声呐喊中滞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英俊的脸孔上有几分怀疑。

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报:“皇上,先锋长孙琨将军战死。白孝延将军受伤,还在死战。军师倒是自若,并未有忧色。”

长孙琨,那年轻的将军…我手一震,元天寰面色一沉,自言自语说:“赵显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级。再等一个时辰,若右军胜,中军也胜,朕全胜。”

我几乎不假思索:“说得对,赵显必能赢下。”

元天寰自己是北朝最好的将军,但是他的身体…我扫了一眼他不断出汗的额头,已经不适合出战。这场战争必须在日落前结束,不然元天寰会再次病倒。我面上装做安定,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希望上官能早点了局。元天寰又派了自己身边的五千人马,支援左军。

右军土黄旗不断扩张,中军还在激战,但是那个浑沌的圈子渐渐缩小。

有些柔然军人杀出重围,威胁到上官,但上官不退一步,连肩膀都不抖动。

有一个柔然将军,向上官的战车冲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个刺猬,但还是向着上官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只有这个人在最后的挣扎,我突然有些难过。我们不都是人类吗?我合上眼皮,又强迫自己注视那个人。

一道光束从天空划过,万千人欢呼起来!我扶着车辕头。中军最中央,好像开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开,一个裸肩的将军提着人头,走马数圈。

是赵显?他杀了柔然可汗!我激动起来,这一战,纵然是血流成河,但,英雄豪华谋臣狂!

元天寰沉默片刻,仰天又笑:“大势已定,只等屠灭他们了…唔…”

我回头,他蓦然掩住了脸。鲜血,缓缓的,从他衣料里渗出来。

我连忙去扶住他的头,他轻声说:“无妨,只是…朕不能这样…”

我也不能让人见到这样的皇帝。我放下了前面的车帘,盘起腿,将他的头平放在我的衣摆上:“来人,去后面的山丘上取冰来,本宫要用。”

元天寰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迷离而兴奋,不是看我,倒像是看到我头顶上的什么。

“皇上,柔然可汗被斩,魏王殿下杀柔然太子。”

我大声的说:“好!”战争,我只关心全局。方才,大处,还在中军,此刻,转移到我的身边。冰被随从递进来,我用车内衣裳包了,贴着元天寰颈上的脉搏。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脸上的鲜血擦掉,元天寰一时失神,我尽量柔和的说:“元天寰,帝王也是人,谁不生病呢?我父皇曾使你战败,但他也因为伤寒病了大半年呢…天下大,杀个痛快淋漓,最后又求什么?你养好身体,才是根本。”

我见他鼻中血止了,松了口气,让他歪在御车内。光线渐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战场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数人临死的呻吟,捶打着我的神经。我不愿意看,因为在北原上,已经是一场注定的大屠杀。我没有快乐,但也不想逃避。

战马哀号,乌鸢啄场。连我的头顶也有一只。我心下厌恶,从战车钻出来,上了自己的马,盘马弯弓,一箭射下那只不吉利的飞禽。乌鸢坠落。我脚底的大地。在夕阳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驳。血,只有血。

夜幕降临时,我才看到了上官,他双腿麻木,不能行走,孙照背负着他,他对我笑了:“这一战,师兄定了北疆。”他本墨黑的鬓发上,多了一丝霜雪,我点了点头,也笑了。

入夜,鬼灯凄凄,战场上,又飘起了雪花,流光素洁,浩荡洒洒,我伫立在元天寰的御帐前,看着雪落,遮盖了干涸的血痕。杀戮,似乎从未发生过,可作为一个人,就永不该忘。

凤战,不会被我和上官引以为荣,但却是我们飞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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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秘函

在柔然战场上牺牲的长孙琨将军,被他的父亲葬在了涿邪山战场的山丘上。春来的时候,草原上绿浪如波,细碎的白花会环绕着他的坟墓。于生命,永恒和短暂都是相对的。

元天寰口谕长孙乾:“你如为朕之忠臣,朕令你不再为你的儿子悲哀!”当烈火焚化那具年轻的躯体的时候,我含着泪望向老将军。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肃穆,却没有哭泣。元天寰是残酷的,残酷到不近人情。但他得到了长孙将军父子绝对的忠诚。

对于柔然残军的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我发现自己只有在深夜才能安睡片刻,因为死亡的恐怖在那样的时刻才不会缠绕着我。我是借着元天寰的病,躲避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草药的恬淡气味,掩盖了数十万的阴魂。有时我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面容纹丝不动,好像是个静止的雕塑。我会错觉他也死了。可当我一动,他也就动了动,灼灼的目光转向我。夜晚的他总是沉默着,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但好像下定决心,不肯给我一句安慰。

这一日,我醒得极早,身上裹着熊毛毯子,帐子里火还烧得旺旺的。我俯视元天寰,他倒是睡得沉。我无声的拉好衣服的折皱,拢好头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元天寰以外的人,看到我的惰容。

上官居然在外帐,他盘腿坐在火堆旁,脸色被火映得鲜艳,像春天的花蕊。

“公主,今日皇上的病好些了?”他见面就关切的问。

我点头:“是好了许多,咱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他说:“就在这两天吧,师兄的病…你不用慌张。回到长安静养,开春了就会痊愈。”

我心里稍微宽松,也伸出手指来烤火,笑道:“你说,我不怀疑。我知你不会骗我。”

他垂首看火,好像火芯里有个小人儿在跳舞似的。我环视左右,压低声音:“上官…你有心事么?”

他眉毛一抬,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带着珍珠光泽的手指在那信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正色说:“前几天在决战时刻,匈奴的叶买王想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给我这封信。但我知道师兄的意思,必定不肯要他们降。因此就压下这封信。我觉得此信不该瞒,但师兄的身体还没复原…”

我好奇的望着纸头上淡褐色的花纹,那好像是北朝的皇亲国戚才可用的信纸。叶买投降,原来是有人牵线?那个人想要瓦解柔然军队,本没有错,但是不了解元天寰要屠灭柔然的意图,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讳。我盯着上官,忽然心念一转:“难道元君宙想要他们投降?”

上官点点头,我吃了一惊:“上官,阿宙又怎么会认识叶买?”

上官摆手:“他自然不认识叶买王。可是叶买的新部下就是曦朝的投降将军于英。于英和元君宙素来友善。柔然军队盛传北朝皇帝病重,长安只有元君宙是最年长的弟弟。叶买本不好战,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他向于英询问试探,恐怕是于英出谋划策,才会想到联系元君宙的。”

于英找人去找阿宙。阿宙在长安准备迎战,当然会考虑敌军中的投降者。所以给秘密使者这封信,也可能是通过阿宙的吧。我挺直了背脊:“上官先生,要我说交给元天寰,又怎么样?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国家危急,你们又和长安的他隔绝音讯。念及家事,谁不能谋策?何况元君宙素来胆量大,有魄力。作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应了接受叶买投降,也不是大罪过。”

上官不语,将信件展开递给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这里。”

我以火映纸,只见信上数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笔迹。只是说作为太尉,若叶买能于阵前倒戈,便可以宽免他和他的部众。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却有一个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体,和我记忆里面的一样。我“啊”了一声,阿宙为何要写这个“赦”字?

赦,只有皇帝或者摄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为皇太弟监国,写这个“赦”也不太合适。可是以我对阿宙的观察,他应该没有别的心思。我想矢口否认是阿宙的字,但上官又是何等样人?我细细想想,注视着上官,微笑道:“元君宙这次真是鲁莽了。怪不得先生你不便给元天寰看。离间皇帝兄弟之情,这封信自然不足,又何必给元天寰添上不快?再说,叶买和于英不是都被杀死了吗?死无对证!”

“是不够。我想是叶买等非要北朝做主的人出面,赵王就干脆就写了此字。”他只差没有说赵王不谨慎了。我心里血气翻涌,阿宙笑起来飞扬的眼睛又在晨光里活跃起来…我真想当面问他。我将信叠起来,半开半合眼睛:“先生,我代为转达可否?”

他沉默着。我笑了:“你怕我为了元君宙去烧了这信?”

上官也一笑,似有几分伤感,一字一句的说:“你不会的。”

我将信纸收入怀中,严肃的回答:“是,我不会。元天寰的判断力,在他正常的时候是足够的。但现在他病着…我会保留这封信,等他处置。”

上官清冽的眸子一转,明如冬夜里的雪月,再被他瞧一眼,我的心思都快被看破了,我不得不低头避开。他又道:“两个时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军后方的妇女十万,牲口百万头,还有无数战利品,已经到了辕门外…”

我只要看他清澈的眸子,还有他锁着的眉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我果断站起身:“天冷,先生在这里等皇帝醒来。先让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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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我在元天寰的十来个亲兵陪同下,行到了辕门。无数的柔然妇孺,被绳子拴在一起,天气太寒,不成形的雪子还在飞散,她们中倒鲜少人哭。柔然女人是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吃苦耐劳,与我在四川所见的流民大不一样。

我踩在卒的背上,踏到雪地里,士兵们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妇女,让她们跪下。我只摇摇头。

她们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是见到了活着的鬼魅。有个健壮的柔然女人忽然啐了一口地下,歪着脖子对人群喊了好几句话,皮鞭又抽在她脸上,可是她就是不屈服,还用凶狠的目光望着我。我静静的望着她,时间长了,她才低头。我问译者:“她说什么?”

译者发抖道:“桂宫…?”

“你只管讲,恕你无罪。”

他横下心:“她说,您肯定是元…皇上的女人,他们俩是一样美得不像个人,也一样的狠毒。”

我仰起脸,对那女人说:“柔然人先进攻我朝。你们的男人既然输掉了战争,你们就要背负命运。你们想给死去的人陪葬,又何必活到现在?活着的人,无所谓狠毒和仁慈,只要活下去!”译者跟着我说,偌大的地方只有女人们压抑的呼吸。

我又说:“我是江南公主,却被命运带到冰封的北国。我父皇是在和北朝的战场上死去的,我母亲是因为我的婚讯病入膏肓的,但我还是活着…我想要尽可能的活得久。你们看到草原上的草,是怎样生长的吗?我们女人也是。永远是草,但是永远活着…”我不想再说,女人们开始抽泣。

我在那个瞬间下了决心,翻身上马。直奔元天寰的御帐。

御帐内居然已经将领云集,元殊定侃侃而谈:“…所以说,女人是祸害。柔然女人就像母狼,一定要斩尽杀绝,才可彻底让这片土地安宁…”

上官说:“北方平定,一定会有十万的我朝军士前来屯边。女人正好可以成为他们的眷属,北疆的人口在十来年内就会猛增。历朝历代,那么多战争,哪里有将女俘全部杀死的道理?”

元殊定冷笑:“上官先生舍不得,可以先挑选些美女…”

上官神色不变。赵显在旁边插了句话:“有的人自己不喜欢女人,就不许别人喜欢?天下没有女人,你怎么生出来的?”

长孙乾急唤他:“赵将军,不可对王无礼!”

元殊定脸色大窘,朝赵显瞪瞪眼,然后干涩的笑了一笑。

看到我入内,他们都闭嘴了。元天寰渊默如神,坐在上方,俊美的面上绝无丝毫困扰。

元殊定指着地上琳琅的珠玉,对我说:“殿下,这都是柔然王后的宝物,本王不敢自专,尽数献上。还有一个古鼎,乃上古遗物,内有铭文:王后昌,万万年。恰好是殿下和皇上婚礼应景之物。”

我走到元天寰的身边,从容坐下,说:“本宫将为皇后,只担心自己才德不够用,哪里会少器物用?战利品,理应分给有功的将士,还有阵亡者的家眷。本宫什么都不要。至于古鼎,是上古礼器,既然六殿下得到不易,也不能辜负了你的心意。皇上,本宫年轻,不配使用这样福厚的鼎。不如送到文烈皇后庙,以此物奉献皇后在天之灵,您看呢?”

元天寰深黑色眸子一动,微熹的阳光,使他的瞳孔变得如琥珀一般,深不可测。

他开口了:“宝物等按照公主的意思办,甚合朕心。朕命赵显去燕然山,将此战刻碑立石留念。赵显,你还求什么,朕准你陈奏。”

赵显喜出望外:“皇上命臣向北,臣如古代英雄,实在别无所求!”

元殊定朝天翻了一下白眼,上官道:“皇上,依臣看,于英投降,后又兵败自杀。赵显砍杀可汗,首当奇功。应该升赵将军为卫将军…并赐予免死金牌一面。”

“准奏。六弟?”

元殊定一幅委屈相:“臣弟在。”

元天寰对他赞许的一笑:“你集合如此多的战利品,行军神速。偷袭敌军,也有功劳。朕为你加食邑三千户。柔然可汗父子的尸体在外曝晒数日,朕命你代朕将他们郑重下葬。可汗虽死,他也毕竟曾是一个王。”元殊定先是得意,后来有几分意外,忙应了。

“至于女人…”元天寰顿了顿:“朕还要思量,你等都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