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住他:“你别走。阿宙,上次你为何一个人去看星图…?”

他大笑两声:“我有我的自由,我也告诉过你的。你不必保护我。虽然我孑然一身,我可不想谋反。”

“谋反?谁说你谋反?算了,你自己保重就好。”我坐在榻上,双脚因为浮肿也麻木了。一阵剧痛让我的腹部,也跟着发麻。我的额头冒出好多汗珠。

“你怎么了?难道…小虾。”阿宙飞奔过来,太疼了,我眼睛模糊,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大叫着:“快…快通知皇上…”

他不顾礼仪,把全身颤抖的我抱起来,向殿内飞奔:“小虾,你要坚持…坚持…”

坚持,我坚持了一天一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鲁绝望的呻吟,都因为重复太多,而变得普通了。祖宗规矩,皇帝不能进入产房,但是天寰还是不顾劝告,入内数次,我稍微清醒地时候,望着他浓浓焦虑的面影,就又产生一股气力。

入夜时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是男孩。”卞夫人说:“一位皇子…”左右欢呼一片。

我喘了口气,安心闭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吗?

她们点亮了烛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阵血红。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声,四周突然就变得静了,无人说话。

我使劲张开嘴:“怎么了?”孩子的哭声又起。

无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还是抵抗不住疲劳,终于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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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太一

蝴蝶梦里家万里,子规声中月三更。在梦与醒,生与死的边缘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双翅,飞到了建康城内的宫城。我在芙蓉的暗香里,跟着檐马的叮咚声,数着昭阳殿顶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头数着,青色的琉璃吸引着金黄的阳光。我母亲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进来吧。我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的发光。

我背后有无数噪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吸引着我。我长途跋涉,走向天边。渐渐的,连我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静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颗星。夜凉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渐上升。天界的大门已为我敞开,俊美的神仙们骑在银白的凤凰上,微笑着等待我的进入永生。夏初,到我这里来吧,那是我父亲的呼唤。一条龙驮着我,飞过浓云。

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皇坚定的承诺。我快乐极了。黑暗的,压抑的过去,终于要被我遗忘了。恍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个角落。我伤心的要哭,脑海里满是黑夜里的苍狼星,还有它边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他们是无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头了,不要回头了!父皇,母后,谢师傅,还有我的小哥哥们一起喊道。当我冲破最后的一片云,我却松开了龙身,回头望了一眼。我从龙身上疾速坠落,一片漆黑中,修罗鬼刹们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咙。我使劲挣扎,无济于事。我掉在地狱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们的哭声,隐隐约约,灼热的空气里,我被翻来覆去的折腾。

绝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个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头,地狱里,苍狼星依然在望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丝织的床褥。

我张开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极殿。夏天鹅绒般软滑的热气包围着我的周身。

一双莹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凉的眸子,让燥热冷却。寒玉的脸庞,让迷惑凝冻。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额头上,小心翼翼抚摸我的眉头。用一块柔软的丝绢,擦拭我脖子里的汗。

天界里,也找不到他这样美,这样别扭的男人了…我满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后悔…这尘世到底有值得留恋的…我又睡着了。这次睡得极长,但也不安稳。虽然视觉和听觉始终模模糊糊,但我的身体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后来我厌烦了,就又安心的入睡。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时近时远。还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异的,微弱的,却又萦绕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横扫一切的大雨。我浑身一颤,耳中池塘蛙鸣,流萤避入阴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着男人雪白的脸上。他手里拿着一卷奏折,面前还有个药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没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齿之间叫了一声。他踌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声:“天寰。”

他半跪到床边:“夏初。”

“是我。”我笑了,连笑都让我浑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过子翼先生已确定,你可以活下去。”天寰用丝绢擦我的嘴角。他发觉我正在凝视他,才费劲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难的回忆着,此时是夜间,我身边只有天寰。他眼里有血丝,嘴边还长了一个血泡,颇为狼狈。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的深意。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脆,涩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实一样。

“对不起。”我说。天寰的眉动,仓促的瞥了我一眼。我继续说:“我身体不够强,让你担心了。这十几天,我倒是吃喝睡觉,什么都让你承担,真是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我转动头颈,环视四周。别人都在哪里?还有…我突然心跳飞快。

天寰见我张嘴,用手掌遮住:“少说些话吧。”

我轻咬了一下他的手,问:“宝宝呢?宝宝在哪里?他还好吗?是个男孩儿吗?”

虽然屋内黑着,但我在朦胧的灯光下捕捉到的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苍白入骨的温柔。我结起眉头。天寰仔细的想了想,才回答:“他…还好。是个男孩儿。因为你病着,罗夫人带着乳母等在偏殿照顾他。”

真的吗?我动了下身子,还是有点疼。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还是睡吧。”

“不要,让我看一眼宝宝。”我执拗的说。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饱睡着了。”

我摇头:“就让我看一眼。他睡着了也让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着我,竟将我抱离了床铺,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软绵绵的躺在他的臂弯里。清新的气息,短促的温存,好像一朵在夜雨里嫣然开放的白昙花。

他松开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阵低语。我耐心的等待着,心跳的更厉害,我听到了罗夫人的脚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别慢,好久,才抱着一个锦绣的襁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皇后要看皇子,你就让她看吧。”

罗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婴儿,我转过脸,呼吸急促。

屋子骤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闭着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他要比我见过的初生婴儿个头儿大。白嫩的皮肤鲜纯无暇,尚未成形的轮廓,丰秀的像幅图画。

我傻乎乎的笑了,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脸缩到被褥里去。罗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怜爱的望着我,好像我比婴儿更可怜可爱一样。她低声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后福。先养好身体,免得至尊担忧。至于皇子…”她用更低的语声说:“妾等自会全力照顾。”

我贪婪的看着儿子,世上有这样漂亮的孩子,而且还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罗夫人身体向后一退,天寰马上说:“你现在可抱不动他。罗夫人把他带下去吧。”

罗夫人飞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襁褓的一角:“皇上让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头边,等我睡着了,你们再把他抱走,好吗?”我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芬芳淡雅,似空谷幽兰,又似水边萱草。

罗夫人有几分为难,天寰却点了头:“好。”他自己抱了孩子,将他放在我的枕头边,向罗夫人挥了挥手。我从侧面抱着襁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但我没有足够的气力,又怕打扰他的酣睡。我得意的望了他许久,才对坐在床侧的天寰轻声说:“他美吗?”

天寰熄灭了灯,和衣躺在我的身边:“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气越加沁人心脾,以至于让人耳聪目明:“天寰,他们给襁褓薰了什么香?好闻。”

天寰说的缓慢:“不是薰香,这孩子…似乎从生出来,就有一股异香。据卞夫人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气味。她也曾遇到体有香味的婴儿,但都不如这个孩子。”

“啊…怪不得…”我开心而得意地笑起来:“我昏过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声。是因为这个?他们的鼻子真灵,浑身是血的孩子,他们都能闻到香气?”我用下巴蹭着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我有几分惊愕,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说:“好了…快点睡吧。”我也确实疲累,便依偎着他,在孩子的美好气味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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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亮,我醒来时,圆荷和阿若正跪在床边:“皇后?”

孩子不见了,我问:“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说:“皇后产后遇险,皇上不眠不休数日。后来…”她顿了顿:“再后来,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来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轮流在宫守候,寸步不离。皇后开始康复了,神医说只要多休息,按时吃药和进补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觉得心疼,对宫女们也不便说。我带着残存的甜蜜记忆,对小圆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吗?”

她重重点头,避开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紧。阿若他们服侍我吃药,吃饭,又帮我擦拭了身体,圆荷一直闭着嘴,忐忑的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装作没有看见。

我还精神不济,闭着眼反复重演昨夜的一幕,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当初在观音面前许愿: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无量功德。如今观音垂爱,孩子体有馨香。更让我喜出望外。但为何天寰并不兴奋,罗夫人也好像有隐衷呢?阿若强颜欢笑,圆荷无精打采,那声尖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与我闲谈,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但没有提到群臣的贺表,也没有提到满宫人的欣喜。这座宫,好像因为皇子诞生而徒然安静了。安静的让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张开眼睛:“圆荷!”

圆荷好像变丑了,眼皮红肿,神色闪烁:“皇后?”

我直视她:“你们瞒着我什么?”

她脸色微变:“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去,令罗夫人抱着孩子来见我。”

“这…这…奴婢不敢。”圆荷匍匐床前,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头晕目眩,肯定有事。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准你们说实话,不准让我随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几分像天寰,还有几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们的孩子。

圆荷反复叩头,我不言不语,直愣愣的望着帐顶的流苏,一股子寒意浸润全身,让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圆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你且退出去,让我静养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该瞒住皇后。”圆荷拉着床幔:“皇子虽然美秀无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圆荷哽噎,阿若冲了进来:“圆荷,你疯了,跟皇后胡叨什么呀?”

圆荷大声的说:“我…我死也不能骗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你…你抗旨。皇上应该把你凌迟…凌迟…”她也哭了:“皇后保重凤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奴婢们…誓死都效忠…”

我睁大眼睛,冷然说:“圆荷,扶我靠着,阿若,你不要说了,即刻命罗夫人送孩子来见我,若一盏茶功夫我没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过去。”

我在热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痴了。罗夫人出现,手里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当的问。罗夫人跪下,眼圈红了:“皇后恕罪,没有皇上旨意,谁都不能见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声问她:“那你直说:我孩子有什么病?”

罗夫人犹疑,我又问一遍。罗夫人还是不回答。我将一个枕头朝博山炉砸过去,那炉应声倒下。罗夫人这时才开口:“求皇后千万别急。皇子…他右手有残缺,手指不全。他…年龄幼小,将来…将来…”

我仰面躺倒,浑身发抖。原来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残疾。此刻,我不想听,不想看,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遥远世界里去。昨夜,无知的我还躺在天寰的身边,一个劲夸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么蠢啊,这样伤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观音前的许愿:美丽聪明。儿子确有美貌,可能也会聪明,正如他芬芳的异秉。可是,我忘了身心健康的四个字。而且,偏偏是右手…从古到今,有哪个右手不全的人当了皇帝呢?如果我当初不强求留下胎儿,如果我自己在产后出血里死去…那么不知不觉,倒是干干净净,最痛快的事了。我本来是个浮萍一样漂泊的女孩子,父母双亡,在冷宫时,受尽了人间的白眼和欺负。但是天寰呢?他是傲立天下的男人,他在人们的面前,是最坚强和神圣的皇帝,我给他带来这样的孩子。圆荷说满朝风雨…当然会是满朝风雨。在我的记忆里,宫廷中的残疾孩子,不但不能继承皇位,其母亲还不能得到名位。我的儿子,这般美,还有香气,也许被人描述成“妖孽”也未可知。这样的结果,就是活生生的打天寰的脸。那些暗地里憎恨他,诅咒他的人们,会笑他。那些爱戴他,拥护他的人,会可怜他。任何一样,都是天寰的骄傲无法忍受的。

我真想痛哭,但我哭不出来,那些宫女太监的劝慰,对我全无用处。我躺到黄昏,才平静下来,惠童在床根帮我捶腿。他下手很轻,但他没有泪,也没用同情的眼神瞧我。

从那天开始的五天里,我没有说一句话,让我吃就吃,让我睡就睡。我只能感觉天寰每日晚上躺在我旁边的床上,早晨匆匆上朝。天寰照常处理政务,没有提起朝堂内的轩然大波,也没有多少安慰之词。他对我,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样。半夜里,虽然他常常躺着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睡不着。我难道要这样过下去…颓废的悲惨的等待夫君的怜悯?

我绝对不要。月的瞳影里,灯台上,有一只蓝黑朔美的大蝴蝶,痴痴打坐,我希望自己就是它,或者让它变成我。但我的梦醒了,只有面对残酷的现实。

第六天的午后,我在圆荷帮助下,挣扎着起床,惠童扶着我,悄悄的从走道去偏殿。因为我吩咐不要出声,他们也就不吭一声。还没有出走道,就听到外间蝉鸣,廊下有两个老宫女嘀咕。

“还有七八天,就该满月了,按理要宴请群臣,赏赐宫内外,给皇子命名的,不知皇上预备怎么办…唉。我可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老人了…”

“你让皇上怎么办?满月,可是要把皇子抱出去给众人看的。谁不知道…”

“大张旗鼓生下来的皇子,结果却是…唉,皇后心情可想而知。她初来长安的时候,宫里人就说,天下怎有这样清艳的姑娘?瞧她那双眼睛,只那么一横,任你是铁石心肠,也是要动心的。后来她果然就得宠了…可惜是红颜薄命。作孽作孽。”

“谁知道她还能过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战败后,外头对南朝来的皇后多少有点怨言。墙倒众人推,宦官们说,大臣中有人这几天弹劾,讲南朝在北朝有细作,谢小公子首当其冲。还有前几日,有重臣联名请皇上选妃嫔以充内职,又号召世家大族将美人报上来。虽然难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咱们北朝的姑娘身体好,也不会生一个…”

惠童咳嗽几声。圆荷嘴唇都咬破了。我只顾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满地跪着人,我说:“你们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为天热,他并没有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襁褓里。这孩子很乖,虽然从奶娘手里被我接过来,也不哭闹。他光秃秃的柔软脑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脸,更为动人。我对着光线,捉起他的右手。因为我以前常抱着迦叶,因此一对比,就瞧出问题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没有长全,好像藏在树枝里的芽。只有两个指头的话,将来大约也可以做一些简单动作,但是对于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时候,爱用左手的人,都被人们视作异类,加以歧视…

我重重喘息,孩子张开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好孩子。”我把他抱在怀里,摇着他:“娘来看看你。等我身体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婴儿竟然轻轻嗯了一声,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脚踢我,可一点不疼。我忍住眼泪,他转了转头,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我好像从此就被他羁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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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孩子,直到上官来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会如何面对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样,可能更悠闲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绿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我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让你赏玩。”我笑不出来,不过因为他是上官,我也不需要假笑。我看着上官微微潮湿的袖子:“下雨了?”

“我去了一次终南山,山中空翠湿人衣罢了。”他随意道:“配合成的药给了阿若了。每日吃一颗,先吃一年,大约能回到以前那样的身体状态。”

我点点头,看来我根本不能给孩子喂奶,太遗憾了。只是要养病一年…未免太长。

上官对圆荷他们招手:“你们也来看看。”他们这些天都是垂头丧气的,只有见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清秀的小木人。他在桌上摆个小瓷盆,又将木人转动几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给皇后。”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过去,弯腰夹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来给我。我大吃一惊,宫女宦官们更叹为观止,一时都哄笑起来。

“这个太平看了眼熟。”有人说。

旁人道:“我知道象谁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随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来。

年龄小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上官先生,这怎么做出来的?你有法术吗?”

上官对四周的人温和而认真说:“不是法术,不过我将来要照着你们做许多许多小木人,跟你们数量一样。”

圆荷问:“那是为什么?虽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么比得过活人。”

“是么?我看你们还不如木人。我如何觉得皇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才。”上官春风和悦的神色,换上了十分严厉的话语。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说:“木人没有七情六欲,只会按照主人吩咐做事。因为知道是木人,人对他们没有期待。而你们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乐,看了皇后病体康复,也不知道如何让皇后开解心情,我一进来,每个都是愁眉苦脸的。皇后对着木头人,心情还能舒畅些呢。现在是夏天,宫女们就应该摘些鲜花,让不能出户的皇后也闻闻夏天的花露。皇后长期卧床,心情难免郁闷,当宦官的就该多拉帘幕,透些日光,也该多薰些香,让屋内气息安详…”

我定定的望着上官,侍者们也连连点头。上官等他们都退下了,才收敛神色,对我一笑,转瞬之间,有几许苦涩:“皇子的手,恐怕不会治好。但你可别灰心。我会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给他。我本来害怕几年战争之后,我还以什么理由在宫之侧,现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我低声说:“天寰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我怕跟他说这个…你跟他谈过吗?”

“有孩子总是好的,你若因为他的手,就那么想,我上官肯定无法认同。因为我自己到了秋冬,双足就等于废的。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太低人一等。没有右手,还有左手。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实无须在意。我没有去和天寰谈,因为他这个心结,只有和他相伴终身的人才有资格去开解,我不能去做。要等着你自己呢。”上官说完,将床脚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头:“不要着凉,这时候吹不得风。”

“我…”我低头。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么,但当我抬起头,他才说:“…我都知道的。可你要相信他。这时节难过,大家就一起度过。我…从来不相信命。虽然命运捉弄我…但我还是想,人该捕捉命运,而不是让命运逮住你。对吗?”

他话音刚落,圆荷就涨红了脸小跑进来:“皇后,谢如雅公子请求觐见。”

谢如雅含笑从外头潇洒的走进来,把他那只肥胖的猫交给圆荷,又对她嘱咐了几句。

“先生也在?臣请皇后万安。”他对我行了一个跪拜礼,眼神无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风浪尖上,想要问他有人弹劾之指控,他却乐呵呵的说:“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猫儿放到圆妹妹那里寄养数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没有出口。如雅胡扯了不少轶事,并未提起皇子。一直到同上官先生离开,他方说:“皇后千万保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其乐无穷。”

“如雅,你也要小心。”我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钩,雪白衫只有在他身上,就不显眼:“皇后莫担心,向来是别人反而该小心我才是。皇后,还记得我母亲吗?”

“当然,怎么了?”我问,如雅微笑摆手,拉着上官退出去。

夜里,天寰抱着我,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灯下他修长美丽的手指,我更觉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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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谢如雅的散心之处,是监狱。他自动去了监狱,请求御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细,要与弹劾者当面对质。如雅上书皇帝,满京皆知。据说如雅对狱卒说:“此处风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颇有重返乌衣巷的感觉。”如雅在皇后宫颇有人缘,圆荷等宫女哭泣伤心,惠童他们也议论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监狱,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后,上官先生,杜昭维,崔僧固等,一个个络绎不绝的前往,以至于监狱门口出现一大群观望名人名流的百姓。又是将军赵显,也带着铺盖到京城监狱投宿借住。

我没有向天寰当面问起如雅的事情,这时候开了这场戏,本来对我对皇帝都不好看。但满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给我机会,谈一谈对孩子的打算。

其实我面对他,总觉得非常难受。他对我越体贴,我越发惶恐。只是要开口,谈何容易。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让人轻易改变的人。我也不能。孩子的残疾,好像是我们共同的疮疤,他大约以为我怕听到,我呢,以为他怕提起。只是这几天,看着他坚强的日常起居,看着他批阅奏折的背影,我心里更憋闷,我想大叫出声,但是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他和我一样受罪,我只是在后宫,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快要满月前两日,我抱着儿子,给他想了好多名字。天寰的书案上,有许多写的歪斜的字。也是为了他的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