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寰笑而不答,抚摸我的肩膀。我把双腿搁在他的身上。凌晨风起,窗外鸟啼连连,让人心惊。熹微晨光中,天寰告诉我:“这一次谁都能守好长安。但谁去山东,都将是一身的泥,一手的刺。外我的手足,六弟在雍州监督食盐。现下只有五弟和七弟…你说,谁可以去山东?”

派阿宙去?阿宙的个性,以硬碰硬倒不怕,但遇到多智阴狠如南将萧植,就前途未卜了。我想了半天,又问:“上次君宙指责山东的裴刺史贪墨无能,你当时隐而不发。是为了这次作为借口,让太尉王去山东?

天寰应了一声。他似乎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用手指推了我的锁骨下:“天都快亮了。虽然皇后宫乐意听政,但恕我补个回笼觉。”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天寰不久就鼻息稳定,心跳更是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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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朝廷录用的修文殿学士人数不多,而朝廷的校书需要更多的人力。所以开春后,我又在幕后主持了三次太学生,州学推荐学生的选拔考试,从“诗”,“书”,“法”三方面命题,又和崔僧固等老臣拟定了修文殿的试用官吏名额。三月十八,这一日从早到晚,忙到不可开交。对录取的学生们亲加慰勉,又厚赐未录取的学生继续勤学。

等到宫娥们以紫檀雕龙木挑着大红灯笼回内宫时候,肩颈酸疼,精神却依然振作。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不足二十岁,年轻便是可以挥霍的财富。去年那样的九死一生,身体虚弱。到了孩子快满周岁时,我又能挺立于殿上人前,助天寰一臂之力了。

才回太极殿,七王妃王氏就在下跪迎候。我双手搀扶她起来,满面笑容道:“难为你等我。可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脸上还有羞涩。我赶紧叫人送上银耳羹,与她分食。

甜羹下肚,我才问:“今日是马球赛,七王嬴了没有?”

她弄着衣带:“今日侥幸是七殿下胜了。若五殿下不失手落马,伤了手臂。…是不能够的。”

“五殿下受伤了?”我放下碗。此事当得起“蹊跷”二字,那人在马上,如鱼得水。龙王爷在海里淹死,他也未必不能掌控玉飞龙。

我不愿别人看到我的心绪,又端起碗来慢条斯理的吃:“嗯。五殿下受伤要是没有大碍,就好了。自家兄弟,又不计较胜负。你来,是为了七殿下的差事?对么?”

天寰已经下旨由燕王元旭宗率左右两将军,并御史大夫高弘留守长安。这是十七岁燕王首次担当重任。也难怪王氏妃不踏实。

她脸上被迫出红晕,艰涩的问:“我家殿下行么?”

我笑道:“怎么不行?当初我力促你和他的婚事,就是因为七殿下性格忠谨,皇上经常夸赞。

以前他年纪小,不足以任事。现如今有了机会,我们不拉七弟,还能拉外人?”

她低头“嗯”一声:“但是…现在…现在五殿下受伤,他大概也在长安。”

我抹了抹嘴:“五殿下受伤,不是说不能去山东传旨,皇上自然有旨意,妹妹不必挂心。”

说起皇帝,天寰怎么还不回来?我眺望水晶帘外,一片漆黑。王氏妃说:“皇上和七殿下一起去五殿下太尉府探望去了。”

探望?我用手指弹了弹瓷盅,闭了闭眼睛,一边继续敷衍王氏妃说话。

等王氏告辞,夜色更深。我叫来惠童,预备让他去赵王府候驾,听消息。话还没有讲完,天寰却回来了。烛光中,他也不入内殿,在廊下与七王元旭宗低声交谈。

我迈了几步,天寰的声音传入耳朵:“朕夫妇是否去泰山,也要看五弟伤势。五弟若还能去,代朕夫妇祭天也是一样的。可他受伤,就不该勉为其难。你明日再去他那里,劝他不要有顾虑,养好伤再说。至于此次你守卫长安,就该多和你五哥学学。凡事多想,多问,多担待。思危,思变,思退,总错不了。”

元旭宗谨慎答话:“皇上教训的是。不过臣弟愚昧,总比不上五哥。臣弟素来有心讨教五哥,但他向来忙碌于军国之事,并不能常抽空指点臣弟。倒是皇上和师傅们教诲更多。”

他看到我步出殿堂,连忙恭敬退后,对我躬身行礼。他虽然年少,向来被人视为平庸。但大红灯笼之下,我发现少年的眼波如镜,遥想阿宙十七岁时,虽然能走马放歌,快意山水,比眼前的少年要勇敢,潇洒,明亮的多,但缺乏的正是这种定力。阿宙那人,也许一辈子都会缺乏深不可测的内力。但他能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把青春卷起浪头来弄潮。也能把光阴烧成篝火点亮灰色。

每个人大约都会羡慕自己缺少的特质。正如我面对李茯苓,崔惜宁,未必处处都能感优越。

等到殿内剩下我们夫妇,我就帮助天寰脱去玉带,他稍有些疲惫,似乎等着我问阿宙的伤势。可我打定主意不问,天寰就告诉我:“五弟府里,我倒是遇到了那个沈谧,是个聪明人…”

“嗯,你为何和七弟说你我要去山东?我们根本不会去山东的。”我说。

天寰眉峰一挑:“为何我们不能去?帝后封禅,古之盛事。况且济南有口‘情水’,不解风情者喝了,也许豁然开朗了。”他似笑非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葫芦里卖的是他元天寰的药。

我丢下玉带,一字一句说:“帝后登临,等天下都在手心也不迟。至于情水…我是不存指望了。实话说我听说君宙受伤也吃惊,但他未必是故意的。马失前蹄,谁都有一两回吧。再说山东局面,既然上官和你都觉得不好走。君宙有情绪想借故不去,乃人之常情。大智若愚,而沈谧之聪明,能让你看出来,可见他还是欠火候。天寰,归根结底,现在包括我,大家都在为你所用。普天之下,惟有你不受制于人。你海纳百川,自然有包容的胸襟。”

天寰接过玉带:“你说得还真多。”

“大战在即,偏私于卿,我才肯多言。换了别人,随他去累心,我怎么肯多说一句?”我回眸一笑,摔帘入内。天寰跟了过来,我们正要用膳,宦官报上官来到。

天寰放下筷子,我忙摆手:“别,你饿到现在,再不吃,恐添了病气。来人,给上官先生添副碗筷。就在万岁的案旁,再加一榻。”

天寰对我笑道:“凤兮终究忍不住了…”

上官入内,不及吃菜,便说:“我去了赵王府,元君宙的手臂伤势不轻,总要歇百日,才能上阵。依我之见,天寰,不如不要让他去山东了。”

天寰默然许久,说:“我没有逼他。”

“你暗示自己带着皇后去山东,对他的性格,一定要出马了。山东漩涡,棘手非常,只要你愿意放手,我们也不是不可化解。你用元君宙,便是料定了他将来不会避敌人的锋芒,那才是你希望的。…对吗?”

阿宙去山东,自然不会姑息南朝挑衅,但天寰竟然愿意早日迎战?

天寰摇头:“不错。近期南朝边境一定起大风云。火烧眉毛,我是不得不战。萧梅之军,若成两路,我和五弟一起迎战,才可能战胜。这场战争,不光是军队的交锋。还是国力的竞争,民心的竞争,智慧的竞争。而我势在必得。关键时刻,五弟受伤,对我是个小小打击,但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帅才寥寥,我信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不愿去,不能去,也得去,你明白吧。”

“我明白。天寰,现在虽然南朝形势剧变,影响了计划。但和南朝开战,损失极大。等数年,就能顺理成章。何必现在压上你自己豪赌?你就让我跟着赵王去,你授权我来全权处理边境的纠纷,行吗?”上官词义恳切,但并未有垦求我为他助威的苗头。

我一时听不太清楚。但总觉得旁观者清,上官说得更有道理,我迟疑片刻,也对天寰说:“天寰,压上最亲的人豪赌,我不怨你。但压上你自己的安危,我坚决不赞成。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兄弟,谋士…再商量商量,行么?”

天寰的眸子幽深而乌黑,他冠玉般的脸庞比素常更加白皙。他的鼻尖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叩击桌面。他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不解的望了我一眼,又好像心如明鉴,亲切惘然的看了上官一眼。他悠然笑了笑:“我不爱悔棋。一生也未尝悔棋。与南朝豪赌总要有代价。数年之后,南军羽翼丰满…并不一定就会比今年容易。任何时代,一统江山,代价总是巨大的。此事,就让五弟自己决定。若五弟在三天之内,要求前往山东。一切就按照我的计划,上官你不能去。那孩子有自己的士,该以血搏杀一回。若三天内他并未有所行动,上官,就按你说的办吧。”

上官面色一沉,将酒爵内的杜康一饮而尽。

就在第二天,太尉元君宙入朝,请求让他前去山东。消息传来时,我抱着太一没,坐在太极殿的屋檐下,正在念论语。蝴蝶翻飞,没有停在我的香囊,而是留在孩子的肩膀上。“太一,家家真不知道你五叔这次怎么了?你爹爹是天下霸主,五叔呢?人最难坚持自己,也许他也会有私心了。但无论有多少曲折,只要你五叔是个贤臣帅王,家家什么都可原谅他。”

孩子没有笑,睫毛颤动,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如黑琉璃,反衬世间的沉府。

我唤来惠童,让他去赵王府探望致意,并交给阿宙一封信。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接下去,大家都必须靠自己努力和争取了。

洛阳之行,终于进发。中州风华,历历如绘。人道是洛阳城里春光好,牡丹艳色甲天下。

白马寺里,虚籁丛生。我听天寰和高僧们纵论佛法,顿悟宇宙之明亮。

帝后礼佛,厚赐寺庙,开凿石窟,都是洛阳的百代盛事。

佛法西来,在乱世,徒逐渐增多,以至于不是我们帮寺庙,而是寺庙扶助君王。

龙门桥头,两山峥嵘,相对而出。天寰站在高处,他想有一天建立史无前例的运河。”

上官大喊:“快下来吧,洛水女神看你这样风流,拉了你去,可如何是好?”

我笑,天寰故作严肃道:“天子在,杂神怎么敢出来现身?洛神香艳,与我何干?”

他不再理会我们,兀自望着龙门出神

上官对我笑道:“此人真如自己所说:不解风情。凡人寄生天地之间,不过短短一遭。为何他情愿自苦于霸业,不肯给自己多一瞬的任意行止?”

我们觉得苦,他又不觉得苦。望着天寰衣襟为水花所侵,我问上官:“天寰多年前就构想东都?”

“那时候未知他为皇帝。我们俩都设想过洛阳的地位。天寰喜爱洛阳,也因其对南北统一重要。”我暗暗发酸,我和美丽的洛阳城,在他眼里,大概也有共同之处。

谷雨之后,满城为花季如痴如狂。等天寰有了闲暇,邀我同赏名花。

我们刚来到一座幽静而空寂的大宅门前,有个瘦小的古稀老翁打开了门。

他看到我,霎时显出了惊愕之色。有几分恐惧,难掩的痛苦。天寰咳嗽了一声:“怎么,很像?”

老人低头,我顿时觉得有些诡异,天寰说:“嗯,原来真的很像。”

那老人恢复了正常,关上了门,才对我们肃然下跪。

天寰摇摇头:“老朱,你这是第一次见我妻。我三岁时,你就来我身边保护我,教授我武艺。因此,你是我最信赖的老人。在这里,你只当她是主母,并非皇后。去年,我们生了一个儿子,等他稍大,还是由你教我夫妇的太一武功。”

那老人身子一震:“是,主人,夫人请。”

我吃了一惊,因为上官曾告诉我:天寰为东方时,匿名买下洛阳的司马旧宅,里面有百年的名花,还有一位哑巴老头儿看守。这老头居然不是哑巴。他的身形枯瘦,眼眸浑浊,毫不起眼,难道身负绝艺?

我默默无语,跟着天寰脱了鞋子。他拉着我,穿越铺垫着竹席的走廊。淡翠月色笼罩在廊上,分外清凉。这屋子里静极了,好像有个沉睡的佳人,我们的脚步,呼吸,都会唐突了她。

天寰撩开罗幕,回栏下方,一朵白牡丹跃入眼帘。

花盘明艳,玉白清纯,月光之心,春风沉醉,天地一滞。

这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不经意间,打动人心,百年光阴,人生璀璨,都在花旁。

而它是那样的安然,此花幽独,傲绝尘世。

我赞叹道:“真美。”

天寰松开我的手,走到花旁,温柔道:“三年不见你,但好像过了一辈子。”

那花枝叶微微摇动,好像能解他语。天寰俯身望着它,脉脉含情,他皎洁的面容与白牡丹相得益彰,我笑道:“呦,这三年别是因为我,你才不能来吧。罪过,跟我在一起,三年就等于一辈子。”

天寰眸子滑动,对花露出笑涡:“说什么呢?我们听不懂。”

两个人的宫。但这里不是宫,花也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好没来由的妒嫉。

我说:“奇怪,这株是江南的花种,名叫凤丹,不知为何流落北方百年。”

我安静的盘腿坐在廊下。老朱送来酒案,我说:“费心。”他躬身退去。

好久,天寰才坐到我的对面来笑道:“对不起,我光顾看花了,冷落了你。但这花曾陪伴我度过不少最寂寞痛苦的日子,所以我不知不觉就有爱。花只是花,纵然你再加爱护,它只是随着花期开放,不卑不亢,亦无算计。你这代风烟消散,它依然有绝世之姿。我爱的就是此花淡漠。”

我想起他好几次说我像这朵白牡丹,不禁脸颊发烧,偷偷瞥牡丹,自愧不如。我非但没有那般惊世骇俗的姿容,而且我不能时刻不衡量利害。要是我行我素,从不让步,怎么能如此惬意坐在月下,赏花对酒?我望着天寰,他以手轻抚我头发,帮我把碎发拢到脑后:“怎么了?”

“没什么。”我否认:“天寰,老朱觉得我和谁比较像?”

天寰喝了数杯:“老朱原来是南朝人,二十多年前,遭遇冤案才到北方避难的。我只随着父皇,叫他老朱。那时候,是你的祖母章德皇太后摄政。章德皇后,稀代之美女,智算超人。我和你结婚前,听闻你长得更像你的祖母…”他低头,又喝了一杯。

章德皇后绝艳至丽,入宫不久就生子专宠,祖父为她废除原配,易立皇储。她十八岁时,我祖父驾崩,她辅佐幼子,把持朝政,历经风雨,从未失手。除了现任的南帝,因其生母与章德皇后是从姐妹,得以存活。祖父的其他七个皇子,三个弟弟,都被杀于章德时代。

即使在如今,早已逝去的祖母章德皇后,依然是史书上最美,最可怕,最精彩的女人。

我心里一黯:“嗯,我父母也说过。可我跟祖母不一样的。”

“只说你容貌像有些相似…并未涉及别的。”天寰笑着拍我手背:“不过说起你的祖母。她为何没有和你的祖父合葬,而是另起陵墓呢?”

他的瞳子,深黑,平静无波。我低头说:“祖母有遗言。父皇孝顺,因此允诺。”

天寰收起笑容:“民间传说她少年守寡,有了不少风流韵事?”

我猛抬头辩白:“他们胡说,祖母没有许多风流韵事,一共只有一个情人。他是我父皇的伴读,祖母要比他年长几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并非那么不堪。”

天寰淡淡重复:“真心相爱?…嗯。”他闭了下眼,一笑:“人活一世,为欢几何年?该任由后人评说。你说对吗?”他的眸子静止,酒杯也停在半空。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忽然觉得不快:这样的时刻,谈起南宫旧事,他是否影射什么?是担心我将来有机会步祖母的后尘?我不是章德皇后,我若是她那样敏慧果断。也许会少走些弯路,少一些痛苦。我不会在他之后,寻找其他男子的怀抱。我在婚前就答应过他的。

但我此刻难道毫无骨气的表白给他听?我默然许久,天寰也就不再说。

对酒因为这个话题,变得索然,等到天寰说要去找老朱交待些事情,我才松了气,坐在花前。

他是天寰,而我是南朝公主,章德皇后的唯一孙女,武献皇帝选定的继承人。他说,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杀我,但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有牵挂,有生活,还有太一。本来我强迫自己正视预言。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宅,这个月色,这朵奇花,让我隐约预感到不祥。

这洛阳的夜晚,残灯如豆,残月如钩,残酒余香。凤丹正艳,但总会变成残花。棋局激烈,但总要收拾残局。想来想去,重量无尽,期限未知,却都要我一肩承受。我浑然忘却时光,寒气浸染,身体都像融化在牡丹的流光中。

直觉麻木之中,有可靠的肩膀围住我:“夏初?”

我知道是天寰回来了,我没有应声。

“你不高兴了?”他问我。

“累了。”我说,没有回头:“天寰我有几句话说,这里不是宫,就像你我的家,回宫之后我保证不提。你真是个最煞风景的人了,好端端的晚上,对着白牡丹,你还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不可以寒心?我以前才入长安,一点都不爱你,所以你无论怎么样,我都觉得没有关系。可是现在,你还担忧你的身后…就让我难过了。我爱上算我活该。但我就应该成天向我选择一辈子携手的男人表达忠诚?我不是狗,不是马,我是人,而且还是女人。我父亲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女孩子要珍惜生命,我母亲重复无数遍,女孩要有自尊的心。我父母死了,但我还是想努力做到的。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算是我在这里任性吧。”

他松开手,过了一会儿才又抱住我,非常用力:“夏初,我本来真的是想让你来看牡丹,但我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少不了那些。别生气了,让我瞧瞧你好么?”

出来独处,机会难得。我听他的声音动人,不舍得跟他赌气,就回脸把头靠在他的心口。

“还生我的气?我是想和你一起的,不光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我自己。万年的冰湖,春夏要是不来,也挺好。永远是没有温度的冬天,安静,清爽。但你既然来了,把冰化开了,就不能抱怨浮冰的碎片伤害到你。莫怪我对人狠,我对自己也狠。除了你,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对人说过那些话,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他的语调愈加温柔,清冷的基调也变了,好像清冷成了一点点伤感,一点点不自信。

我有点心疼,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我该最知道天寰的。我点头:“嗯。天寰,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的。野王笛给上官以后,他发现笛子内有消息的线索。原来这笛子的一端可以拆下,内壁分成两半,其中一半上本有刻字,但上官发现时候,刻字大多数已近被人故意磨平了。上官大约可以看到岚晖二字。岚晖是我父皇的内名讳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脸色。他好像并未特别惊奇,只是眸光闪动,等我说完,他才点了下我的鼻子,低声说:“谢谢你本人告诉我。我不瞒你,我早已经知道了。我不问你,因为我期待你有一天自己跟我说…这不能错怪凤兮,是平城行宫的一个宦官偷听到的,百年汇报给我听。”他按住我抖动的肩膀:“记得平城回来,我换了一些宫人宦官么?不能忠忱你,也不会长久忠忱我。我不会让你生活在那样奴才的监视里。不过呢,以后要瞒我,尽量谨慎些。”

我捶了他一拳:“你怎么这样?你…”

天寰吻住我,舌尖点到我的舌头上,带着酒精的气息。

我说不出话了,他吻了好久,眼光迷离,才松开我。

我依然抱着他的脖子,很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但怎么也说不出责备和抱怨的话了。

“今天带你来。我还给你一份礼物”天寰从身后拿出一团丝织物,我细细一看,雪白的丝绸上披风,是墨笔描绘的连枝牡丹。

我惊喜:“是你亲手画的?是给我穿的披风?”

天寰道:“西北之行,你不是将我原来送的施舍给百姓了?我一直想重新送你一件。后来想,与其让绣工绣,不如我自己动笔画染。不过我终究是忙碌,花了两年,才画完。我是喜爱丹青之人,可惜我好久没有空画一幅完整的画了。”

我仰望满天星斗:“虽然没有画出来,但你我此刻观星的心情,就像是幅画,我永远记得。”我摸着手指间丝绸,蓦然心动,他的胸膛起伏,玉面飞红。

我解开袜子,将脚放到他身上:“我试试?”他的神色捉摸不透。

我解开领子,又将长发松开。庭院里的水声叮咚,白牡丹好像眉间含羞,花瓣微微蜷曲。

只听天寰说:“以后再试吧。”

他一把抱起我,将我带到内室去,走走停停,深深浅浅的吻我,不断的替我解脱束缚。他口里的酒香,就像忽然窜起的火苗,在我们的周身蔓延。我积极的回应他,只觉得异常的冷,需要他的温暖,又觉得异常的热,甘愿在水中献祭。他把我放在地上,忘乎所以的压住我,那手指熟练的游走在我近乎赤裸的身子上。月光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啃咬他赤裸的肩膀,尽量压抑着呻吟。因为我们都喝了酒,那种久违的疯狂的感觉,终于将我的理智征服了。

我用双腿缠住他的腿,用手臂和头发绞住他的脊背,他的脸在我的脖子上摩擦。我浑身都在发抖:“天寰,天寰。”我喃喃的催促他。也许经历了初婚的羞涩,以后的默契,近来的热情,我和他,才能走到疯狂的边缘。我只是他的女人,他只是我的男人,哪怕一夜都值得…

这将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我后弓身体,望着画屏上的一簇金铃,坦荡憧憬着。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金铃响起来了,清脆,恼人。

天寰依然在爱抚我,我凝目,不愿意顾及别的。

但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的身体变僵硬,天寰也不同了,他起身,用鲜卑语骂了一句。他扯过牡丹披风,将我包裹在里面,下一瞬间,他从我方才躺着的地方一尺远的地方,抽出一把剑。

他并不慌张,披起一件长衫,声音嘶哑对我道:“等我。”便从容走到室外。

我听到窃窃私语之声。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也不解释,把我当成娃娃一样,从内到外,一件件的帮我穿好衣服。我看他的眼光冰凉,惶惑的问:“怎么了?有大事发生?”

他一直不发声,等到他帮我穿罗袜,才说:“南朝宫变,吴夫人死。太子一行逃亡到北。五弟开城,接受了太子。此刻南朝大军,已准备出发。洛阳也有危险。”

我呆若木鸡,反映过来,周身的懒懒春情,早无影无踪了:“现在立刻回去召见群臣么?”

天寰飞快穿衣,我半跪过去,替他系腰带,还挂上佩剑。

好梦难成,我是皇帝的女人。

他将手插入我的头发:“夏初,抱歉…”

我苦笑道:“没法子,谁让你爱当天子。为皇后,自然夫君的霸业,国土,计策都是最重要的。你随时要离开,随地要拔剑,我无话可说,唯有支持你。”

天寰笑得动人:“这话冠冕堂皇,我不爱听。我宁愿你说你舍不得我走。”

我啐了一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好了,是我舍不得你。太子不日就会到洛阳。光华,这场戏难唱,这一仗难打,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我盯着他,不久前与我亲热的迷醉青年,如神般清醒,俊秀,

他望着我,吐出三个字:“别怪朕。”

第十五章:大戏

黄河边孤鸿明灭,以苍天之大,它难觅容身之处。洛阳红深深浅浅,终于化成尘埃里的血垢。

犹如被献祭的牺牲,太子琮一行的到来,终于把大戏之幕彻底掀开。对我,是来得太快。对天寰,是来得太慢。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他的衣袂纹丝不动。不知不觉,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在满天敬畏于皇权的繁星里。狼星,好像是一颗跳出山坳的宝石,正如天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