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在床角,对我喊道:“妹妹,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为他是病弱久了,为雨惊吓,就轻声细语,请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体哆嗦,就像老了十岁。

“鬼在哪里?”我问。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皱眉,命人立刻设法给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内见到无数的异样景象,半夜见到墙上的血迹脚印,还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床帏的幕后,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们守在屋里屋外,却一无所见。那个使者告诉我时,还带有一丝对琮的鄙薄,似乎他是个笑话。

他孱弱,胆小,他们认为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体的残缺,更令健硕的北方人所讨厌。我正视那个领头的侍者,语声不高:“为何你们不早请大夫?太子的身上,为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国家的宾客,毫无怜悯之心,该当何罪?”

他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我是待人和蔼,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丢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将出来,洗浴时我特意让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终于不再语无伦次了,他像见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萨。”他固执重复。

我摇头,不知他症候所在,此处离白马寺并不太远。…虽然天寰让我别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惨至此,于心何忍?我即刻让人备了车,由几名护卫护送,前往寺庙。

琮还是有点疯颠,我颇为忧郁,不禁说:“上官青凤先生,也在洛阳,等回去,我就请他为你诊治吧?”

琮目光躲闪,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但也不言语。

正在此时,一位骑马护卫突然惨叫一声。我跳起来,另一箭头,已经插入车内,我避得快,只擦破了肩头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钻到车座之下。是刺杀南朝来客么?我只听车外护卫们一阵喊叫。混乱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脚软,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声:“琮哥哥,你是装疯?为什么?”

琮愣了片刻,惊魂未定的他,又显出皇家的风度,不得不让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吓我。但我颇为后悔来洛阳。妹妹,我想离开。我虽然与南朝决裂,但让我打旗号,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来。我也不能做背叛出卖汉人的傀儡王。再说,阿云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飞快就领会了。虽然天寰没有说清收容琮的来意,但琮已经明白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摇头不语。琮于混乱中,又对我道:“梅树生与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阳城外。只怕妙瑾已经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军,我也谢天谢地。在洛阳一日,我便疯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贪生怕死,不等于卖国。唉,我只得感叹点头,顺手把他拉起来。

梅树生到了洛阳城外,战争一触即发,他以少胜多,似乎是个神话。可天寰并无松懈之意,全城戒备。谁知来了一信,这梅树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请求入城来。说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这真是一个当代奇人。他有此举动,我都吃惊。只带几个随从,他竟敢来洛阳。

云淡风清之日,洛阳城内,迎来了一马四人。那马背上梅树生精神矍铄,满身白衣。

他与我目光接触的刹那,愉悦一笑,似乎是在说:皇后,终于见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随侍在侧。梅树生与他们相见,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与梅树生谈了什么,那是一场没有兵器的交锋,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负和傲气,他不会在洛阳杀这个梅树生。

一个奇人,一个神人,一个贤人,那场大戏,我只好旁观。

我坐于客馆,眼里的琮,靠着青梅,那片天空异常南静谧,暖风拨着大理石纹的云缕,琮似乎喜欢上了北国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没有想到梅将军来接他,对于那无法设想的未来,他并不担忧。

梅树生来时,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谢,又行了正礼:“皇后,在下能否对您单独直言几句?”

天寰出于皇帝的自尊,并未出现在这个场合,但百年却寸步不离开我。

我对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执拗不动,但终于还是退后了。他的眼睛能看见我,但他的耳朵却不能再听到南朝人们的对话。

“将军来洛阳迎接太子,天下瞩目,击节赞叹。但未知将来如何处置殿下?”我悠悠的问。

他对我道是十分谦恭:“我胜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对我有恩。”

我浅笑,这点话未免天真单纯。武献皇帝对你也有恩么?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抬头说:“皇后,你可想过杀父之仇?”

那声音不徐不疾,我却莫名的心惊。我想过杀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么?

梅树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旧仇。武献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对他说?他又如何会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玺诏书,这样的人身在何处?

我不语,梅树生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滴眼泪:“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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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的枝叶,在肆虐的北风里狰狞起来,北方的风声,惊着尘土,宛若微弱的涛声。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泪,叹道:“将军,你可知何谓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骇人听闻,兄弟相残。是暗箭伤人,笑里藏刀。

梅树生平凡脸上,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当初逃离南宫,可见与北帝势不两立的决心。而后来您被迫来到长安,竟与他情谊渐笃。在建康,萧大将军对臣谈及此事,常说北帝虽然年轻,但深谙帝王心数。以公主的性情,与他隔着家仇国恨,绝非以眷顾宠爱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旧人遗物,伪造事实以混淆公主视听,化解了公主心上这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这个人。天下人皆知光华公主,乃武献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稳,节俭而宽仁。北帝娶公主,得贤妻,融南朝,一举两得,他何乐而不为?”

我直视他:“大将军可知是什么旧人遗物?一个男子,说话便要负责,伪造两字,可是对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恼怒。大将军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马夫胡不归,还有先帝的短剑。”

萧植居然连此事都知晓?我扯了下佩带,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探问:“唔,既然如此,大将军就该知道谁才是炎氏正统,怎生追逐名利,为宝座上的昏君卖命?”

梅树生朝我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铿锵:“当年武献帝身旁亲近旧人,存活于世间,不过两三子。胡不归当年为了联系内宫的袁夫人与公主,曾经去过大将军的扬州刺史府。大将军受先帝深恩,但面临此事,为当时的权势所限,并不能出手帮助公主孤儿寡母。胡不归又曾找寻公主的师傅谢渊,求他出面联系武将文臣,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将军是故意放了胡不归一条生路。料定他会混入北朝。后来,大将军的人也确实见过他在长安出没。大将军原来是想尽力保全公主,相机行事。公主居于谢氏田庄时,皇帝与大将军说起,欲以公主许配谢家子。大将军还拜访了谢师傅,以便从长计议公主的未来。谢师傅说:公主生命第一,其余不可强求。入权力漩涡,犹如惹火烧身,不是公主之福。谁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众人惊愕,措手不及。大将军在朝堂数次力争拒绝北人婚约,还是无果。宫廷失火,公主失踪,大将军与谢师傅都深自引咎。此后,谢师傅死,公主为北帝所纳,大将军都是鞭长莫及了。”

我环顾四周,梅树生在这个节骨眼敢提起当年的事情,而且牵涉权臣萧植。实在是绝大的胆量,想来他这番言论,萧植那方,也早就预闻。两军对阵,兵临城下,还要向我说如此话,真不知为什么?那大将军萧植,一代英雄,面对黑白,也只无奈说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人皆明哲保身,大将军的名位,是牺牲了良心,权衡了强弱而来的。我冷笑一声,觉得风径直剜入肩胛,凉薄到心尖,道:“胡不归他所言既然属实,将军又何必再对我提起呢?我是北帝之妻,他唯一孩子的母亲。而你们依然是南朝臣子,不管是为了新主旧主,总是在他人的治下。冷宫之中,我母女血泪已干。我身在北宫中,心不分南北。将来能有益天下苍生,幸甚。若无益于百姓,惭愧。”

梅树生默然,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胡不归所言,只是他所见所闻推测,未必是事实。他虽蒙先帝信赖,但总是一个马卒而已。那时候武献帝为了培养新才,于军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贫贱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这个公主总知道吧?”

此事我倒是听父母谈起过,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树倒猢狲,又落入无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间…啊,难道。”我望着梅树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光亮,天真而宁静:“将军你是…?”

梅树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臣就是先帝之侧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书,就是先帝所赐。臣一直带着它,未敢忘怀。看到公主,就会想起先帝和袁夫人两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纵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怀念起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接过那本残旧的孙子兵法,果然见到父亲的印记:岚晖,又见那泛黄的书页上,满是父皇潇洒端正的细密书法,不禁愣住了。母亲曾说父皇以孙子兵法赠给一个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树叶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轻抚去。我突然愿意听他说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应该笑着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静,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内容:“先帝临死之时,情况混乱,最终闽王匆匆继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认为,先帝之死,当然是有人暗害。当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难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归的逃逸,有对谢师傅的嘱托。而我,当日只在帷幕后偷听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请问:主谋到底是谁?闽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来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贯胆小多疑,毫无定力。大将军有言:当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乱都曾受过伤,闽王在旁照料,为何那时他都不动手?他的身边,至今只有醇酒妇人,除了几个他登基后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没有一个大臣心腹。谋杀先帝,他左右难道会没有人出谋划策,没有人狠下杀手?南北战争那些天的闽王,莫非是换了一副心肝和头脑?南北战争的对象,是少年北帝。他受伤撤退,可是南北战争之后,我们却把山东拱手送给了他。为什么?朝中人人反对,还都要为先帝报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从那天起,他就丧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么,又怕什么?”

我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父亲的死,要不是叔父负责,那还有谁?谁呢,我手里空,慌乱间随手翻书,只见四个字为父皇朱笔圈起“上兵伐谋”。我一惊,合上书。我发现梅树生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犟,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视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几个字:“我不会信你的。”

我说,我不信他。我为何不信他?我与他经纬分明,我与他错过了一个时代。他忠实于南朝,也许是忠于父亲的,但我心里没有南朝单独的位置,而现在代替父亲的人,是天寰。

我摇头,梅树生不该对我说这些话。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释重负:“公主不信也罢,但此话臣憋了太久了。先帝临死前八天,曾与杜鹃谷中与少年北帝秘密见过一面。他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想必公主为北帝眷爱,自然是知道了罢。臣实际上很想听闻两帝究竟谈了什么,将来公主可以解疑否?而从那天以后,闽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先帝认识他,私下对臣说他是章德太后错怪的下人,吃了许多苦。先帝素来宽厚,并没有在意。可是这个老者在先帝死后,却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谁呢?”

天寰和我父皇见过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觉得连心都空起来。似乎在半山间,挂在一道索桥上,指望一闭眼睛就是梦境。但却是满眼白炽的日光。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缓缓说:“将军说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想,因为理智已经在催我为天寰辩护了。如果梅所言属实,那么天寰还是有所隐瞒的。他和父皇见过,我虚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吗?我父皇,也许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许他不知道那个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们所谈有点不快,毕竟是敌人,所以他后来觉得无从谈起。至于老者…宫廷里,军营里,就像流水,今天来明天去,实在稀松平常。

我扫了梅树生一眼,他又对我道:“公主,臣入洛阳,看到了那个老者。北帝召见臣,他就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认得。他不会想到当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许就是洛阳司马宅内老朱吧?天寰见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担心我找情人,担心我夺权。万不得已是什么?无非就是这两点。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只是要告知公主这些事,自知无法此刻报仇。臣心里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献帝不死,我们何来今日的难堪?何来青史笑话的丑闻?我和大将军,光复的是南朝,不是为了谁卖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丧尽的皇帝,总不是永远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该为自己有个打算。真的,假的,都是变数。公主以武献帝女,天生才貌,若只甘心当个当年战场对头背后的女人,武献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为他气势所逼,有刹那失语,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终于明白了,如雅,梅树生,谢夫人,甚至那个我都记不清面孔的大将军,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永远是南朝的人,纵然葬入北地,冷却的血液不愿化作护北国花的泥。原来人人都是有实在理想的。只有我,他们有所期盼的我。我终究背叛了初衷,为了能在强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弃了太多。我太依赖天寰了,以至于此刻我不容许自己怀疑他,我的心疼得厉害,不是为了自己疼。

梅树生还要说下去,我终于站起来,忍不住打断了他:“将军,请别说了。到了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是皇后,步步为营,才有了今天的两人之宫。难道还要我当女皇?父皇对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还要再背叛夫君和儿子吗?天下的统一,是大势所趋,并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碍。若不统一,则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统一天下。你心里是南朝,我们的眼里是天下。”

梅树生微微一笑,面孔变得柔和,好像许久以前就认识我。他擦干了泪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时候,您还太小。但先帝对不少亲信都说过自己的理想,先帝说:‘天下归一,并非朕之梦想。秦王扫六合,但那样的暴君,能给天下带来幸福么?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一旦暴君驾崩,强权轰然倒塌后。是更可怕的动乱。’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乐业,而不是暴力铁蹄下的统一。以公主对北帝的了解,莫说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无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过?”

“将军不是来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与皇帝无关。”

梅树生自嘲一笑,好像唇齿间充盈寒气,他耸了耸肩:“我来长安,是一赌。也许吧,是我赢了,太子安然无恙。而妙瑾公主那样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经此一事,太子琮实际上已经算是行尸走肉,以后如何,我也不好说。我护得他一时是一时。我能再次担当南朝重任,与大将军和太子分不开。我来长安,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与皇后您见一面。该说的都说了,家乡客人留着似为多余。北帝骄纵,不可一世。但我与他,只能在战场上再见分晓。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请皇后三思。”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颤抖起来,手里旧书微妙的上下。我勉强笑了笑:“先帝这书还是奉还将军。送给了他人的东西,就不属于旧家人了。”

梅树生好像轻松起来,他望着天边的白云:“是啊。”

正在此时,树荫后绕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婉约淡雅,风流如青山碧水,正是上官。

他好像喝了许多酒,憨笑道:“梅先生你还在这里?是不是与皇后说起江南风物呢?”

梅树生也笑:“青凤先生你果然是来去如风,没想到在皇帝处告别后,还能再瞻仰您的风采。”

上官眯缝起眼睛:“先生对一介山人过奖了。在下只知道顺天时地利人和,飞来飞去,也都是择良木而栖。而先生是梅树,大冬天才开花。因此诸事,都能反其道而思考,逆大流而行之。在下佩服得紧。”

“现在是夏天,到了冬天会如何?神仙也猜不出,主流逆流,我朝公主,你朝皇后自有判断。”

我向上官点头。只见琮挪步过来,捧着梨子递给上官:“谢青凤先生来送我,上次蒙先生给了安神的枕头,我睡好了数日。吃梨…”

上官淡淡的拱手:“谢殿下,在下不能吃梨。”

梅树生忽然挑眉,盯着梨子。太子一愣。上官补充道:“在下亡父中书令,小名就是此物,因此我从不吃这种果子。”他半阖眼皮:“殿下,梅先生,就要下雨了,还是快些启程吧。方才山东的快报来,我朝五殿下与贵国的大将军新会战又开始了,我军损失惨重,与贵国相等。”

梅树生眼睛一亮,对上官和我都行了别礼。琮与我擦肩而过,道:“光华妹妹,我养的小雀儿来不及带走了,你帮我照应吧。”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冷,脸上忽掠过一丝笑,唇上为梨子汁润泽,像个英年早逝的魂灵。

他注视我:“妹妹,我走了。”他没有提到妙瑾,没有提到一切其他。我无语点头,松开他手。

满天风里,那几个南朝人,出了洛阳城。牡丹花残,寺塔倾颓。我收回目光,心里千言万语,却对着上官清澈的眸子。我突然知道,他能懂我的心情。爱惜的,劝慰的,忧郁的目光,萦绕在曾经潇洒的青山碧水里。我在青城山的日子,真是宛如世外桃源…

我叫了一声:“先生。”鼻子发酸,却一滴泪没有。梅树生的一番话,像是七月的钱塘江潮,潮过后的堤坝,全是松垮的泥土。我再无心情去复述。

上官低头注视着我:“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追到客馆来。江南人的话,是为江南人所计。别忘了你现在是北朝皇后,不止是江南公主了。怀疑揣测,从来都会伤害人。你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香花树,不能逃避。有什么事,直接问师兄去吧。我虽然发誓要陪着你活,可是我是局外人,前尘往事,我解不开来。”

他的话有几分苦涩,但语气婉转,好似一壶香茗。天寰在什么地方?我忽然皱眉,此时此刻,不见他才好。我确实需要想想。梅树生的话,不会全是假话。他的目地,更像是暗示我为江南的担子做好准备?我倒吸口气,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还会想到我。怪不得没有诏书和玉玺也不要紧了,原来我的名字,就是一种象征。但是,他们值得我相信么?梅树生又不是谢如雅,他善于用兵,且志在必得。天寰若败了,哪里还有我的地盘?

上官轻声道:“江南人自然还念到你,我是说百姓。而梅树生此人,狡黠天真兼有,野心忠贞也兼有,实在让人难以捉摸。萧植他那样的老官僚,在官场不倒翁了数十年,肯定和梅这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萧植老谋深算,若大战胜利,我倒恐怕南朝不再会是炎家天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植他确实有能力取而代之。因为他的强大,这次梅树生才敢与对我说明旧事。我抬头望着上官云淡风轻的面庞。粗黑的雨点落下来,侍从们大呼小叫,请我回宫。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内。找到鸟笼,愕然发现琮豢养的金丝雀儿竟死了,横在笼子边。不仅笼子门打开,琮还将一把钥匙放在雀的肚子上。

琮是故意的。我屏息望了一眼上官,掏出绢帕,将他鼻梁上的雨点抹去。

他往后一退。我道:“只是钥匙。”这不是鸟笼子的钥匙,而是一把纯金的钥匙。我不动声色,对上官转了转眼珠子,将钥匙装进了自己荷包。

“对他,这钥匙大概是极贵重的。”上官轻声道:“这又是南朝的宝贝吗?”

我摇头,有丝困惑。死去的鸟雀的尸体,让人厌恶。像是个不祥之兆。上官并不多话,好像我不开口,他也愿意聆听心音。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愈暗,我才与上官分别,百年一声不吭的过来,替我掩上车帘。

我忽然问他:“这几日我无暇分心,五殿下在山东战况如何?”

他吃惊,我以前鲜少主动询问过他这些事情。所有的,都是天寰告诉我的。

“回皇后,小的不太清楚。跑腿奴才怎么好对战场的事情评议?”

我动也不动的瞅着他的眉眼,心说:你怎么不知道?百年突然表情僵,他谨慎掉过头去。萧植来势汹汹,洛阳守军无暇增援,阿宙在山东,必定是举步维艰了,他还能坚持多久?

到了宫里,我抖着浮着水珠的外衣,阿若蓦然提着灯出现了:“皇后?”她不安:“皇后去了那么久?”

我跟着她在安静的回廊里走。琉璃的窗户,在灯光下闪烁魅惑的光彩。一阵风吹来,在回廊的尽头,绣绒帘幕的后面,好像出现了一个拉长的身影。修长,光艳,头颅的侧着,骄傲而自信。我揉了揉眼睛,嘴唇发干:“阿宙?”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元君宙。我问阿若:“你看到五殿下么?”

阿若愕然说:“皇后,那里好像…没有人啊。”

我俯看她,第一次觉得她笑得谄媚。身后的侍者们回避我的眼光,恭顺的低头。

“骗子。”我愤然道,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我拉开绒幕,果然什么都没有。我狠狠回顾,阿若吓得问:“皇后,您病了?”

我没有病。是这宫廷里有病。尔虞我诈,猜忌阴谋,哪里才有阳光?我推开让我窒息的门,冲到了雨里,冰凉的雨水浇在我的脊背上,四周黑鸦鸦的。这地方,没有一个人。

人呢?人是能独立思考的,有自尊的。而不是他们这般,人云亦云,攀附主人。

人呢?人是该敢爱敢恨。相爱的人,无话不说,愿意奉献一切,不是试探彼此,藏着掖着。

雨点落在脑门上,就像是一把铁蚕豆。

我在大雨里逐渐恢复了冷静。夏初,你不能迷失自己,我提醒道。

我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痛苦,被大雨浇灭了。我抹了把脸。

忽然,有人用力来拖我的手腕,我回头,才被浇灭的火又冒上来,不禁甩开他。

天寰从没对我使过那么大的劲儿,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拖着我朝屋内走,铁青着脸对蜂拥而来的宫娥宦者们道:“退下。”

他把我弄疼了。他以前对我从来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起这点,眼泪不禁涌上了眼眶,可是就是不肯呻吟。他究竟发什么火?不知是冷还是气,我浑身都在打战。他俊美的脸庞,变得十分怕人,好像随时就要开杀戒的修罗。

我的一只鞋被拖掉了。我这才哇了一声:“皇上你放手。”

他理都不理,把我抱起来,我蹬了几下腿,大喊道:“元天寰。”

我都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下一刻,我被丢到了水中。我呛了一下,咳嗽着浮起来,他竟然这样把我抛到了温泉汤里?我脑子空白,打了一个喷嚏。

他居高临下,白脸倒是更白了,没个人色。那双明亮的眼睛为雨所淋,彻底湿润了。

他面无表情,凝视着我。这个人心里,有多少秘密?我愤然:“我怎么了?”

天寰语气不善:“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像个里巷女子一般淋雨大喊。你自己说你怎么了?”

我扶住池子的栏杆,沉默半晌。我的行为难得出格。但此刻,心里倒痛快些。我说:“我心里闷。”他不语。我倒是希望他理直气壮的数落我一番,但是落空了。

我的身体翻动热气,将他的影子弄模糊了。他放下紫晶帘,走到外头去,过了许久,才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快洗吧,你的身子经不起风寒。”

我眼皮一跳,赶紧解开头发衣裳,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

天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等你不回来,我心神不宁。过会儿我又要去军营了,三日后才能回城。萧植有备而来,凶悍异常,五弟嘴上虽然不说,但他那边异常困难。梅树生这一回去,不几日就会与我军开战。他是神鬼莫测的将才,以前我倒是有点小看了他。”

我没有答话,将水晶盘里的豆蔻香饼掐碎了。梅树生所种的疑问,我真想当面问清楚天寰,但我还是没有开口。正如这浴塘,如温柔乡,真要让你看清池底下刻的饕餮头像,也是极恐怖的。有时候装糊涂,是对别人宽恕,对自己宽容。大战在即,我不能乱了他的心。

天寰的火气似都消失了,他笑了一声:“夏初?”

我应了一声。

天寰放心了,不再说话。他的思维也许是飞快转到了战场上,连我洗浴出来,他都未察觉。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阵心酸。他是和我最近的人。我平日就算积“怨”,他人蓄意挑拨,这也是不争事实。

我只是问他:“天寰,我想知道:你为何放琮回去?你知道妙瑾妹妹的去向么?”

他摇头:“我不知道那个公主的去向。至于琮…”他的脸色近乎半透明。

他冷冷道:“他的生死重要么?原来让他来洛阳,是想用这个棋子…”他没有说完。

我轻轻道:“放了他好,我不愿意让他死。天寰,”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将自己湿透的荷包捡起来,柔声道:“你也淋雨了。出发前洗一洗,免得着凉。”

他盯了眼荷包,微微一笑:“皇后宽宏大量,我最近心情欠佳,才会发刚才那种少年狂。放心,我不爱着凉。…得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望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有喜怒哀乐。每个人都该有秘密,要是不牵涉我的父亲,该有多好啊。他的手拉着我,把我往内室带,太一正在床上酣睡着。

宫娥们因皇帝发怒,都不敢靠近,也就无人服侍我。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像是泪珠。

天寰无声咧开嘴角,拉过一块蓝布替我擦干了头。他的唇型似乎在说:睡吧。

我松开他袖子,他用那块蓝布抹干了头脸,悄悄配上自己那把旧剑。

我乖乖的躺到床上,用手指碰了碰太一的腿肚子。天寰跟过来摸了摸太一的头顶,又摸了摸我的头顶,才熄灯出门。黑暗中,我用手搂住太一温暖的小身体。

太一的胖手挂在我的肩上,他模糊的叫着:“家家。”

我在夜色里拍着他,强迫自己尽快入睡。但心肠里头打了结,呼吸难以顺畅。直到风雨狂起,我才进入梦乡。

-

我睡到醒来,那风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夹杂着雹子打向窗子。坚固的行宫建筑,都被吹得摇摇欲坠。不知道洛阳的百姓会怎么样?我抱着惊醒的太一道:“不怕不怕,家家陪着你呢。”一边披衣赶出了帐幕。圆荷依着惠童,迎向我道:“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