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笑了笑,低声道:“这次是我不好。但剑总是无辜的,别迁怒于它。且我当真无恙。其实我取了它来,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守护这座洛阳城。”

阿宙双手触剑,我再次蹙眉:“呦,这把剑太重了。”

话才说完,我的手上便空了。我深深呼吸,坐在他的塌边上,仰望天空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为了加大赵显的胜算,居然将城内守卫倾城而出?虽然赵显装病,引得萧植紧急攻城。但以他的能力,紧急不等于仓促。我们若以十分力对他,就等于赌上十分。此刻皇上的军队不能增援洛阳城,我们的棋盘上不过就是这点兵马而已,不是么?”

我倒是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惊喜,说出个“不是”来,但阿宙只是冲玉飞龙一笑。

“喂,我的话一点不好笑。我,我昨夜在洛阳附近遇到了天寰,…你见过你大哥吗?”或许是天寰的布置,也未可知。

“没有。大哥虽然昨夜有信勉励于我,但他并未入城,亦没有对洛阳城有具体的指示。因此今晨赵显按照原计划出战,而我留守在城内。不过,大哥在信里也说了几句话,他说洛阳城的西门有两拨人来。第一拨人是自己人,一定要欢迎,第二拨人如何处理,就随便我决定了。”

我警惕地向城门一望,并无杂沓人声。我想了想天寰的话意,对阿宙道:“第二拨人难道是南军?天寰他倒是一针见血。萧植军数倍于我,因此我军兵力捉襟见肘,所以当初安排中,城西就是薄弱之处。因此,我们在城西数下机关,重重布阵。可是,如今那两万人马呢?”

阿宙顺着我的眼光向四周看,嘴角一挑:“都飞了。”

飞了?我正要说话,阿宙注视我说:“难为小虾你,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大哥这次放了话,随我安排。这回的潭水是我这条龙的地盘,任谁都不能跟我抢。我不瞒你,洛阳城内除了百姓,只有军士数百。尤其是城西,因我的命令,现在加上你我,才不过几十个人儿。”

玉飞龙不知轻重的打个响鼻,似乎对主人的大胆崇敬万分。我的思绪转水车一般,半晌也回出味道:“你要唱空城计?”

阿宙的凤眼开出花来,他拉了拉衣裳:“老看别人唱,自己没机会。跟你一起唱,好像是件过足瘾头的趣事。”阳光直射下,他的脸呈现出蜜色,比往常懒,比往常无所谓,忽然显出少年时几分泼皮狐狸像。

看来,我是没有选择。我展颜:“空城计的故事,家喻户晓,可是人总是在山外看戏才明白透了。真要入局,说不定还是那样子傻。我愿意跟你一起唱这出。只有一条:假如唱砸了,你答应让我带着你逃。”我说完,将揽星剑抢过来,用破包袱皮重新包好了:“等下再给你吧。”

“为什么?”

我笑,站起身来拢好头发:“怕你演砸了心情不好,学霸王乌江自刎。”

阿宙靠近我,就像情人间絮语一般,将城内的情况告知我,他收起笑容:“…所以,即使这一支南军入城,我们也不是束手就擒,走投无路了。”我会意,敲敲剑柄。

只见红衣一飘,圆荷在城楼上对我招手:“皇后,皇后?奴婢在这里。殿下,衣裳都备好了…”

这丫头红得和萝卜似的,我眼神再差都会看到她。我立刻会意,对阿宙道:“我一身的臭汗,你一身的伤。上戏台之前,要是咱们不扮得匀净点,人家一定闹场子丢菜皮。所以都该准备准备去。”

阿宙心情大悦,他欠身对我,让匆忙奔来的惠童扶住他,调侃道:“咱们俩似乎是天生丽质,就是烂泥里泡一圈,照样有人乐意看不是?”

我跃步上了城楼,圆荷将我引入帐幕,我问:“殿下的伤势似乎好了许多?”

“城内的人,很少有知道殿下回来的。殿下回来,自己也十分隐秘。把我叫过去伺候起居。对了,七王从长安来的时候,原来将神医子翼先生一并带到了洛阳。因此…这几日五殿下好多了。”

“是吗?那七王人呢?”

“不晓得。前夜里他和五殿下睡在一块儿,说了不少的话呢。”

我随口应着,快速将混合着花香的水泼到脸上,不知为何,心里极为平静。元旭宗一定带着那两万人马走了。打仗亲兄弟,比起赵显,阿宙自然会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七弟。南朝因为章德皇后时代的残酷杀戮,皇族凋零。我叔父的私心,吴夫人的用毒,更是雪上加霜。皇嗣不昌,枝叶不茂,怎么看都是亡国前的征兆啊。

我不准自己再为那些伤感,一边抹上胭脂。就在这时候,惠童的声音响起:“皇后,探子来报:约摸有上万南军,穿过赵显之阵,向此而来了。”

我挑起一点蔷薇膏,涂在纸上,说:“知道了。”

然后将双唇合拢去,镜中夺目红色,皆归属于我。

-

城门未开启,那些人已经到了。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在宴席上为我说过话的副将。他们的马蹄疾促,在护城河前刹住,风声猎猎,那些马匹在热气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门之上。圆荷手拿一只花篮,而我则在一幅雪白的蜀锦上绣花。

我幼年并未学过女红,天生也没有巧思。因此我这飞针走线,在城下的人看起来,会以为是织女神仙一般的娴雅动作。可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穿针来去,毫无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气。当年我家天寰在蓝羽军中,虚于委蛇,孤身来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气。

我这样想,心中逐渐温热,手里的走针,竟似密不透风,无丝毫乱。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么会在洛阳?”众人交口疑问。

那副将尚未开言,与他一起领军的人笑道:“怎么会是公主?定是冒充的。让本将军试一试她。”

一箭飞来,正中城门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后,我笑叹一声,放下针。对城下的人悠悠道:“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我这就命人放下吊桥,让你们进城。这护城河里全是毒水,你们莫要上当。叔父宽仁,要给洛阳城一个投降的机会。因此我才从南营回来,可一来,他们便逼我在西门上等候。说是你们见了我,一定不会入城的。其实大战之时,各位何必如此顾念先帝时候的旧情?诸位都有父母妻儿,要靠你们的军功吃饭,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个金饭碗。”

随着我的笑语,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也慢慢的打开。

副将望着我,犹豫非常,但与他同行的将军纵声大笑:“怕他们个鸟?洛阳城不过赵显一个上将,现正被大将军牵制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个面团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论真假,只要不伤公主的性命,也算对得起武献皇帝了。”

那副将策马徘徊,低声说了不少。我对着他笑道:“这位大人曾见我身为北朝皇后,却在南营内放歌。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后?这里真的没有埋伏。空城计的故事,小儿都听过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些人相顾,却更显犹豫。连那豪放的胖将军眼中也起了几分疑色:“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虽然失宠,但总身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况且若以您为质唱空城计,您何以面带笑容,临城绣花?”

“我是帝王女,生来会笑。因是宫中人,自然会演戏。大人们怎么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将不语,胖将军抚摸胡须,道:“我行伍出身,惯看风向。也恐怕此城有诈,但这西门内,好像确实并无人气。不如先派十来个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晓。”

圆荷手里的花篮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门飘落,那将军顿时警觉,笑着仰头问:“红衣小妹慌什么?乖乖的说出来,叔叔答应饶你性命。”

我背后顿时出了一阵薄汗,只不动声色的望着圆荷,她裙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我情急之下,以针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挡着道:“小丫头见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诉你,四川在我父皇时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亲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说:你慌个什么?”

圆荷噘嘴,红着眼圈望着我,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奴婢…奴婢就因为…因为是四川人,北人残暴,我在这里受苦见不得爹娘。我见不得一个家乡人去送死。这城里…”她哭着,跪在地上。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这时,惠童等小宦官宫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门之内的甬道。惠童仰头,对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请大人们进去吧。”

那副将摇头,但胖将军大着胆子道:“你等在这里,我领头看个究竟。”

他催马,缓缓入内,当他到了城内之际,空旷的城内大道上,忽然起了优美的琵琶飞香之调。原来是一个高挑少年,坐于城西最高的一座楼头,悠闲眺望着他们。他怀抱琵琶,在高处微微翘脚,大红的灯笼挂在他背后,金黄的穗子与他的曲调协和摇摆。

胖将军笑,远远喊道:“美哉少年,请教姓名。”

阿宙微调凤眼,并不回答,这时城内钟响,从远处,细碎而起,无数叮当之声。

胖将军的马匹受惊,阿宙对他露齿一笑。此时,他尽显骄傲,华贵如春日之神。

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隐处叫道:“他是赵王元君宙。”

然后,好多南军跟着喊起来:“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们都认识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并不认识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杀,被俘传得沸沸扬扬,但此刻一声而出,实在骇人,。而阿宙的容貌气势,又当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马,从城西的街道之内,嘶鸣着冲过来。

那胖将军回头惊慌,正对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传闻。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军队也跟着哄乱:“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将赶忙压住队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后,连马匹也乱了阵。那副将挺起胸膛,不想输了气势,便拱手道:“公主,末将等此番误闯埋伏,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这人颇有骨气,我一阵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烟尘四散。我倒吸冷气,扶起圆荷,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破剃为笑。我命令道:“他们去了可能还要来,因此随时需要有人瞭望,城门半开半掩,直到黄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带都为血渗透,阿宙调皮的眯起眼:“绣花不如我弹琵琶。还是北风劲。”子翼先生低头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伤口裂开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声,笑不出来了。我不禁问:“方才城内钟声响,那千千万万的细碎响声是什么?”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饭的碗盏声啊。你走之后,赵显为了备战,命城内集中粮食。除了两顿饭,每日还不定时的按钟声施粥。所以我定计之时,灵机一动,便用了此法。可怜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钧一发,兵临城下,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填饱肚子啊。

转眼见阿宙对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弯腰,并不看我们。

我收敛笑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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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直到傍晚,赵显才回到城内,他满身是血,却兴高采烈。原来激战数番,因北军更熟悉地形,且布阵精细。萧植虽然厉害,并没有占到大便宜。

我自将温酒递给他,阿宙靠在一旁静听。

“萧植正跟我打得难解难分,却突然偃旗息鼓。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家伙怕不好打。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备他们夜袭。”

阿宙的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我早就为赵显的人马准备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让人替你守着吧,用不着整夜张眼,你的眼睛虽然蓝,却不是只猫头鹰。”

赵显咧嘴:“皇后辛苦,皇后回来就好了。我前几日做梦都梦见万岁要斩了我,因为我听了皇后的让皇后走。”

阿宙抢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吗?”

赵显嘿嘿抱肩:“是不怕。就怕人家一刀没有砍准,弄得我半死不活的,只能抱着床。”

我益发推他出去,阿宙拖着声音哈哈了几声,凤眼里光芒闪烁,好像吃了几支野山参。

我停了一会儿,问:“七弟在哪里?”

“七弟此刻也该领着那两万人回来了,两万,多是我的少年军人,行军迅速,出乎想象。”阿宙闭眼得意道。

“…”我寻思一会儿:“啊,原来你让七弟急行军绕道去袭击了南军的大本营。怪不得萧植要撤。你…你让七弟火攻吗?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么办呢?”

这时于妖娆的灯下,他睫毛抖动,本来就细长的凤眼,因为他偷看着我,就像一条细线。

“我的少年军人高手如云,万一抓了他,当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里一划,动作利落优美:“难不成你还怜惜他?”

“这样大的事…”我茫然,继而道:“他现在死并不是时候。”

“反正大哥要灭南朝,还管什么时候?阿云和她那个小东西,当然也该死啦。况且现在洛阳是我做主。赵显是我武将,你呢,可以帮我定人心,兼出谋划策。”阿宙说。

“我是皇后,不是你的人。洛阳城,就该我说了算。”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后架子都抬出来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后还管我啊?”

我有几分恼,愣了片刻,严肃说:“皇后不止在皇帝之后。帝之前后左右第一人,都该属皇后。在洛阳城里,你可尽量的管,但关键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萧植老奸巨滑,你不听我的,怕又吃亏。而赵显不是特别服你,我怕关键时刻你两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认真的听我说,面色渐渐变白。他没有不悦,只是笑容隐没,眉宇间有一丝忧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紧紧握起来。过了许久,他对我说:“既然小虾你那么愿意做第一人,那我当第二人也没有关系。我还能和你争?但我有所让步,就有不让步的。揽星剑继续放在你那里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兑现诺言的话。我是不会把敦煌星图给你的,你说用剑换,我就没有答应过。而现在你用剑换,我宁愿不要剑。你看着办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努力抽开手。洛阳城内除了更声,出奇寂静。我压下情绪,俯身笑道:“你不给便不给吧。我要的不该是那张图,而是你的谋士。即使你给了我星图,沈谧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几份,默写了几遍…”

大约我的笑容有几分诡异,阿宙好奇的望着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来:“你要对他如何?”

我只是笑,掏出丝绢,浸透了赵显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额头:“那要看你对他如何…”

阿宙温柔如醉,在酒味里注视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帮我。皇后,还是该称小虾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受伤,虽然不敢返回山东城内,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说我要去洛阳,眼看着这几天沈先生按兵不动,但不日就有一鸣惊人。”

话音刚落,惠童出现了,手里拿着半筒竹竿,他见我在侧,看了一眼阿宙,阿宙点头。惠童道:“山东来了密信。”

阿宙从竹竿里取出一张丝帛,当面打开。那似乎像是一封琐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他自言自语:“原来大哥是这个算盘…”

山东的沈谧不是围城中鸟,处境困难?居然还能猜到邺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那黄金龙凤咯着我的胸口。

阿宙对我道:“这个要按照七星连纵格念的。沈谧说,他不日将全歼山东之南军,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

他顿了顿,柔声笑道:“所以说小虾别犯傻,把你五哥这个后援断了。不错,大哥心里有你,你也有他。可世事万变,宫中总是风云迭起。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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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圣意

风灌入堂中,阿宙半敞开的衣襟里,散出一股若即若离的药香。那永远隐藏在他凤目里的花朵,在灯火里颤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着他轻声道:“你能为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张开了眼睛:“小虾,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依旧执拗的注视他:“你能为了我造反吗?”我站起来,收敛笑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真有一天我无法存于宫中,让你当我的后路,岂不是跟让你造反一样?即使你篡位,到底这天下是谁家的?你能拥戴我当女皇吗?”

阿宙的唇动了动。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困惑。

我给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当我的后路,同样我也不能当你的后路。”

阿宙长眉一挑:“当你的后路和造反是两回事。我从未想过造反。虽然我喜欢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几声:“当然是元家的,我可从未想过要争啊。何况我儿子也是元家人。元家只属于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对这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有了星图,首先是要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宝来拯救我,那未免成为青史上的笑话。”我蹲身,靠近沉思着的阿宙,恳切地说:“阿宙,我不会让你当笑话。你的大哥宁愿你死,也不会让你成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视着我,从床边捡起搁在地上的揽星剑,他的脸色变红了。

我走到幕前击掌,圆荷捧着剑鞘走来。我拿了剑鞘给阿宙递过去:“星图的事情我不提了,该怎么办,你该有数。但沈谧此人,倒让我想起‘鸡肋’的典故来。闭塞书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亲王面前揣摩圣意?你还是拿着你的剑吧,别想把这厚包袱丢给我。”

阿宙将剑鞘与剑合二为一:“你如此说我的谋士,忒不留情面。别忘了,当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揽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不禁说:“他志向远大,怎么肯去修文殿编书?那里没有实权。而当你的谋士,就等于掌握了一部分的军队。你实话说:是谁让你不要去山东?现在他的信里,说了皇帝什么?”

阿宙瞪了我一会儿,搬过一个枕头来,兀自躺下:“小虾,我不是那么容易为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坚持。若对我有所不满,请不要推到沈谧的身上。我自然是不会记恨你的。山东我本人就不乐意去。我的军队才刚成雏形,本不该赔在北方的土地上。至于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说他故意显示弱势,让南帝他们通过,是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让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虚。而他预计,这次皇帝让我们死守洛阳,就是为了牵制大军的注意力,因为四川薛将军和湘州王韶已经从水路出发,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吗?”

“啊?”我一愣。虽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谧之口,但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极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敌军,而自家暗渡长江,背后夹击…我倒是没有想到天寰的计划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觉得一阵热气,就盘腿在凉席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个身,道:“我说对了吧。皇上虽然宠爱你我,但我们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谧敢于对我袒露他的猜测,说明他是我真正的参军。我们知道了皇上的计划,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里当熊瞎子强?”

我自言自语:“果然是鸡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数声,似乎牵到伤处,他动了动腿:“什么叫鸡肋?别跟我文诹诹说典故,我听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国志吧。”我听到外间有脚步,连忙整衣站起来。

“三国志?我只读到史记啊。要打仗,没空学书。”阿宙坐了起来,望着我微笑。

我还要说话,他点了点头,郑重说:“知道了,我今后会留心沈谧。我是王,参军为我所用,他绝不能反客为主。啊,小七回来了…”

来者正是元旭宗,他脸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净,稚气的五官还是存有一股孩子气。他见我和阿宙都在,脚步顿了顿,赶忙向我躬身,一回头,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摊开的手掌。

我将茶水端给七王,他说话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这一场去南营,可是大出了一口闷气。五哥,你的人让我使,还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个分队,纵横于营中,又放火烧了囤积的粮草。好在河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山路上,恰好与萧植回援的大军错开。这一仗…呵,让六哥听了,哪里敢信?他一定眼红我们。我才到洛阳,就听说赵显挡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出戏,可惜我分身乏术,不得亲眼所见…”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帮弟弟擦额头,神采奕奕,颇为兴奋。听到此处,才问:“你这次去,可否见到了南帝?”

元旭宗迟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南帝并不在其御帐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个未伤未抓。倒是云夫人忽然死了,都说她被北军所杀。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边,怎么会被我军所害?”

阿宙嘴一丿,冷笑:“这老女死了倒清静。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过几年取江南,可是稳操胜券。不过,她有意无意之中,还是帮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讪讪笑。我故意打断了他们:“五弟你上了药,还是早些安歇吧。萧植军去了,还会来。空城计不能重演,后面刀锋对剑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头并不看我:“皇后所言极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点头,提起一盏灯,跟着我走出西堂,却见堂下人影一闪,元旭宗瞅了眼,并未止步。

我手腕一动,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悠悠告诉元旭宗说:“七弟你这次去南营,虽然得手。但萧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们彻底的激怒了。后面二十九日,赵显独木难支,你五哥伤势,至少也要数日后,才可以出阵指挥。这次洛阳,不赖七弟的力气,绝难保全。”

元旭宗谦逊默然。我示意他跟我进屋,打开金匣,里面有封书信扣着一朵兰花。我对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与我同自江南来。战事激烈,七弟与妃离别缺少一语。因此我离开洛阳时,就令人专程去七王妃那里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怜见,兰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泪光一闪,他握信抚摸,并不拆开:“多谢嫂嫂费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不过…”我转眸:“你这次去,既然纵横于南营,又怎么会没有遇到南帝呢?难道他已经离开了?”

“不,没有。”元旭宗的脸颊微红:“其实,我见到了南帝。但是…”他摇头:“我只能这样对五哥说。我总觉得:南帝不宜死于我军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叹:想起当年柔然进犯,元旭宗说过:“皇上在,我听皇上的,皇上不在,我听五哥的。”掉他到洛阳,天寰是别有心思。

我低头,那朵兰花,已被别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间。我冷不防问他:“方才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说:“那是跟随母亲杨夫人的宦官,从庸州到此来的。”

果然是见过。我一笑,淡淡一个呵欠,以指尖挡住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说话间,也掺杂了浓浓的困意:“七弟去睡个囫囵觉吧,醒来记得给王妃写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圆荷来扶我休息,我推开她,她诧异说:“皇后您是铁打的?”

我连着几个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叶。但要是关键时候挺不住,连朵纸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诉他…”我细细说了一遍,圆荷的眼珠瞪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