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将,又非忠臣。他要么是近乎疯狂,要么是掩耳盗铃。我每念到此处,就惨然而笑。在冷宫之时,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为什么?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

谢弘光乃谢氏梁柱,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他举止有度。天寰赏赐极多,而谢弘光只取书百卷。战争尚未开始,该礼尚往来。天寰所做吊唁,纯粹是官样文章。落款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说:“这就是敌国天子的口气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

我叹息道:“这国书让我朝谁去送呢?萧植反复,我们将谢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却不一定能同样做法。然而不派人去吊唁,便显出我们怯场。”

天寰悠闲地扬起手指,笑道:“我有个人选,萧植如果还算聪明就会送他回来。如果他扣留此人,不仅丧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会给我加个开展进攻的借口。我不敢对皇后隐瞒,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谢如雅。”

我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提议。谢如雅的安危,与我切身相关。其母谢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她交代?我默然不语,许久才说:“让我问一问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我只有一个人,你还要将他送到虎口。”

天寰摇头,不以为然道:“自己家乡,怎么能说是虎口?如雅一定会答应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将来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极能看透人心。谢如雅果然慷慨允诺,毫不推辞。

他对我说:“皇后,我去最好。萧植若放还我,我不过虚惊一场。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杀我。北军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们的时候。我会去,还要感谢皇上让我去。”

我牵住他的衣袖,他豢养的猫儿探头蹑足,仿佛惊讶于他的壮气。谢如雅抱起猫儿,塞到我的怀里,笑道:“我养了它好几年,犹如朋友。但它总是长安的猫。南朝的秋老虎之热,怕它伏暑。姐姐你让母亲替我喂它吧。我不向母亲辞行了,我定不辱使命。”

猫儿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头望苍穹,飞雁成行向南而归。谢如雅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宁是无双的好姑娘…等我数年,白白蹉跎。万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对崔小姐道歉。我…”他面颊被熏成红色,说不下去。

他说无双的好姑娘。只对一个人动心,那人便是无双,何况崔惜宁?我感叹,口气坚决道:“谢夫人你可以不见,但崔姑娘你必须去辞别。我是皇后,但在你与她之间,我算什么?我不会转达。崔惜宁堂堂正正的闺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别。”

谢如雅俯身捏着崔大人赠给他的腰带,道:“…姐姐是对的,我去。”

见过谢如雅,我再次召见了谢弘光,将心里的事情一一与他聊起。谢弘光不如他堂弟机敏,但他总是显得真诚。对我来说,哪怕有一点点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谢弘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道:“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南朝运数已尽,皇帝死后,新帝之母淫荡,他来路不明。众人都心怀叵测,暗地非议。我等吴越,虽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献帝崩殂,继任丧志失德。权臣当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战以来,连年歉收,百姓流亡,死者涂地。北帝若再进攻,必定破国。我谢氏不过是大臣之家,天下转换,一家换一家。对皇后您,则是实现夙愿,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时候。当初梅萧为破坏皇后与北帝的同心,屡进之言,并不可信。但我读书十年,旁观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当世英雄,已无敌手。他与皇后是天生的伉俪,也能宠敬如一。但人无完人,其爱民而任刑,用贤而猜忌,必将是对皇后的考验。皇后既无意为女皇,那么,就该及早劝北帝立皇子为太子,以武献帝外孙的名义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战末,皇后当机立断,签订和约,又放还数万俘虏,百姓念念不忘您的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发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见皇后。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愿皇后与皇子保重。”

他所言恳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点,不禁热泪盈眶。我提醒自己还有机要交代,就问谢弘光:“你上次说,王绍之子王菡收拾残部,聚集在九江一带,与萧植面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是啊,萧植怎么可能对王绍之子好呢?王菡当初是被其父逼着反对北朝的,但现在难以回头。听说其妹王萤不能再出入北朝宫廷,连带燕王也一并闲居…”

我摇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实际上也是保护七王夫妇的。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时,她写的亲笔信。上面只是嘘寒问暖,言外之意,不敢落于字迹,是怕拖累你们。大战开始,烦劳你和如雅试探他。若王菡还能暗中协助,我会赦免他的。知时务者为俊杰,我当年劝降他,后来他反叛,我并不责怪。你转告他我的话: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琅王氏,金粉世家,总不能断绝没落在南朝的围困里吧?”谢弘光犹豫片刻,将信藏好。

谢如雅起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谢夫人神色如常地与太一说笑,竟毫不变色。我既钦佩,又感到内疚。谢夫人对康复的小迦叶说:“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来京了,你想见他们吗?”

元殊定已经出京六年,担任刺史。上次大战,他居然不全力供应邺城的粮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戏。亏我识破他的用心,威胁利诱杨夫人的宠幸宦官,才遏制他们膨胀的野望。天寰当然和我一样小心他们。可大战在即,让魏王继续控制盐铁产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这次他顺水推舟,答应阿宙的请求。以到华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亲为理,召六王母子暂时回长安,可说是权宜之计。

胖乎乎的迦叶倒是对他爹爹没什么印象,因此无动于衷。他骑着竹马,吆喝着朝太一冲过来。太一因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阶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点皮。谢夫人慌忙要去搀他,我摆摆手。

太一努力爬起来,拉好衣服,默默睁着杏子般的眼睛瞧着迦叶。顽皮的迦叶觉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这次太一有了准备,踉跄了一下没摔倒。他的小脸露出一种与年龄不衬的严肃,大声说:“你干什么?”

迦叶嬉皮笑脸地晃晃竹马,太一忽然朝他冲过去,两个小子牛犊般厮打在一起。我对宫人们摇头,大家只能干瞧着。迦叶涨红了脸,太一不甘示弱。终于,太一把迦叶打倒在地。他抡起小拳头捶了迦叶三下,喊道:“你还敢推我吗?你服不服?”

众人全目瞪口呆,因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温文成性。现在还是太一吗?迦叶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太一的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只继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但当他发火和严肃的时候,应了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脱脱是个小天寰。

迦叶哭声绕梁,我于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来,给小哥俩劝和。这时候,在一旁歪着头的太一回头瞧了瞧迦叶,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来。迦叶拉住太一的手,还哭鼻子。太一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塞给他,“太极宫有神明,不能大哭。这橘子好吃,我给哥哥你留着的。”迦叶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给他,嘀咕数句。迦叶破涕为笑。

我望着他们,心里一丝欣慰。虽然孩子要言传身教,但总有天性。我背后天寰清冷的声音赞叹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视斜阳里的孩子们。宫人们悄悄避开我俩。我不转身,只是更捏紧了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长的指间滑动。我心里有种温柔,瞬间发芽。我问:“皇上,何时…何时立太一当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触摸我的发梢,“他才五岁。统一大业之前,我们不说这个好吗?”他的语气温柔起来,无法抵御。

我想坚持,但回头正对上他星子似的黑眸、苍白的脸,便说不出来了,笑了一下,偏头道:“我去拿参汤给你喝。”

天寰这两年常吃人参,也没什么病痛。只是他雪白的脸,以前就有一种天际神仙般令人惊叹的美,现在变得更透明了,偶尔会让人觉得他很遥远,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惫地漾开了笑涡,道:“好。”

夏去秋来,万里飞霜,千叶落木。北朝上下,热火朝天,大张旗鼓地积极备战。有大臣建言秘密准备,而天寰拒绝。他说:“朕将行天道,诛杀窃国之贼,为何要隐藏?”

华山祭祀之途,虽然不长,却异常辛苦。北朝因为并不是统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东,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封禅。长安附近的华山西岳庙,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圣母庙,又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后,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北帝祭华山,被视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华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连绵山脉内一朵奇绝的莲花。我与天寰坐在御车之内,太一夹坐于我们中间,靠着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龙袍上。阿宙骑马随行在车旁。阿宙谈笑风生,所谈都是圣睿十二年到华山的往事。偶尔从车帘内望去,他的意气盖世,形容之绚丽,似能与许多年前初见他时媲美。那时候,他像天地之间含光的宝钻,而现在,他就像一颗属于元氏的磨光钻石。几年的工夫,他身为太尉,走遍了各个军营,出入过每个州郡,与士兵同吃同睡,与边关将士们握手言欢。人们传说北帝的黄金之翼下有一只飞鹰,那就是赵王。

我与阿宙这几年通问并不多,相处却越来越自然。说起来,转变更多的是他。

他变了么?也许只是变得含蓄而成熟了。我偶然凝注阿宙,那种心情,就像一个人病卧许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树苗已经亭亭玉立,能当绿荫了。太一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五叔,在他眼里,父皇握笔,五叔拿剑;父皇坐车,五叔骑马。显然,虽父皇更显赫贵重,但男孩们更向往像阿宙那般。

华山脚下,天寰举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烧他亲笔书写的献给天帝的祷辞。我们依次跪叩。华丽的帘帐之内,天寰首献祭祀,阿宙亚献,而崔僧固为终献。人人在天威前毕恭毕敬,连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亚献之时,华山起了秋雨。我在华盖下眺望苍茫秦岭。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云为雨,雨为云,西风骤起,明灭变幻,人间万窍,由此而开。

天寰低声问小小的太一:“这么大的风雨,怕不怕?”

他命人将蓑衣给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后,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哑然。太一说:“父皇母后,我不怕雨。天降雨露,农民能有丰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儿子抱起来。

按照既定的仪式,西岳庙女性不得入内,而圣母庙只有皇帝一个男子能驻节。我们直上山中,其他人驻守在外。天寰先来拜祭母后的灵位。他在庙堂内对着文烈皇后牌位念念有词,道:“母后…孩儿来拜祭您了…此次孩儿再次出征,誓要取胜。”

灵堂内只有我,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得令人紧张。我走出灵堂,不愿打扰他与他母亲的交流。却见贵妇中间,杨夫人横着柳眉,对罗夫人白眼。几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越发见老。脂粉调抹得再匀,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就像戴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你何等居心?”

罗夫人脸上的白麻子微动,正色道:“今日在观内用午膳。按规矩,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宦者验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迟。”

杨夫人怏怏不乐,但对于以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我低声道:“两位夫人不要争了,此为列位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头,“皇上还在内祈愿呢。”

杨夫人似乎有点儿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厢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榻上。他神色专注,因我进来,他才点头说:“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他眸中水雾蒙,低声唤,“母后,光华来看您了。”

我连忙跪下,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随着天寰说:“给母后请安。”

天寰相当满意。他指了指香龛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这就是母后圣容。父皇画满千张仕女,却没有给她画过…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

我凑近瞧,心中一阵惊叹。文烈皇后是安静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她浅浅微笑,一对梨涡使人心折,与天寰几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惭形秽。”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与你,是我认识的最美的女人。”

我仰头注视他。秋香院宇,枫叶红透。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仪式,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我同众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可不一会儿,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领着小女孩一名。圆荷瞧我,讨我示意。我笑了,招呼她说:“公主请进来。”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虽不到七岁,但举止天然,有美姿淑态。

“杜宝给皇后请安。”宝笑盈盈地说,还拉了拉她母亲的手。

她母亲依旧痴痴呆呆,瞧着我的脸,“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里的一对儿。”

宝歪着头,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应了声,问我:“皇后,能给我娘赐个座位吗?”

我和颜悦色道:“当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宝双鬟摆动,低头道:“我不敢坐。皇后和娘是长辈,我愿意站着伺候。”

我心里一动,上次见这小姑娘是两个月前,她现在越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气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难怪太一喜欢宝姐姐。我拉着她的小手端详,“你在家喜欢什么?”

“回皇后,我喜欢书,也跟父亲练字。不过我写不好。父亲上朝去,我就陪着娘。”

我笑了笑,问:“想吃什么?”

宝摇头。北海长公主眼珠子一转,忽然说:“我要吃鱼。”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经常如此。正在此时,西边厢房内传出一阵惨叫:“来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后,惊慌失措。

我不动声色,沉声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罗夫人也赶到了。

我们走进屋子。榻上的杨夫人奄奄一息,她大声喘气,面色发绿。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她脸色发绿…我脑子飞转,难道是中毒之象?现在去西岳庙叫天寰,肯定来不及,我道,“都走开!”

我回忆当年上官先生教我解毒的法子,倒抱着杨夫人,让她头朝下,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抽搐,几声干呕。我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谁随身带着清毒丸?圆荷…”圆荷撒腿就跑。

我握着杨夫人瑟缩的手,轻声道:“夫人别怕,很快就能过去。坚持下。”

她可不能死。她若死得不明不白,就会坏了天寰兄弟之情。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又猛力刺她。杨夫人眼白一翻,呕吐出来,腥臭不可闻。圆荷送来了药。我大声道:“拿水来。”

罗夫人已恢复镇静,帮着我灌药。杨夫人浑身抽搐,好久才平静下来,脉象平稳许多。我道:“圆荷出庙,叫上侍卫去西岳庙,别惊动众人,只和万岁身边的百年知会一声。”

杨夫人躺下,呻吟不断。我用帕替她抹了嘴,让几位命妇照顾好她。北海公主吓得傻乎乎的,宝不断地安慰母亲。我把杨夫人的婢女、罗夫人和负责煎药的宫女都喊来询问。药方都是常用的中药,懂药的宫女核对过,又由罗夫人验毒后送给她的。每件事,都是好几个人亲眼目睹。她怎么会服药后突然中毒,几乎毙命呢?

我想了想,问婢女:“杨夫人早上吃了什么?”

“就吃了一碗汤,一块糕。因为夫人胃口小,剩下的都赏给我们丫头吃了。”

我沉思,对她们吩咐:“祭祀之日,不能不吉。此事不得张扬出去,过后我还要盘问。”

杨夫人中毒,就这样被我遮盖了,对外只说夫人心疼病又发。当年我去西北,她为了搞鬼少量服毒,朝野便都知道这是她的旧疾。这次,她却不像故技重演,当时只要我缺乏一点点冷静,她必定丧命。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手段,要害先帝的宠妃,三位亲王的生母呢?”

我忽然走到元婴樱面前,问她:“想吃什么鱼?”她愣愣的,无法回答。宝摇头。

回到了长安宫中,天寰命令将发心病的杨夫人送入掖庭调养,谢绝诸王探视。他自己去给杨夫人诊脉,而后才到太极宫。太一和迦叶正逗着谢如雅的猫咪玩。

我们回避开孩子,天寰倦怠道:“多亏你临危应变。她是中了剧毒,但我看了药方,闻了药包,并没有什么不对。罗夫人和那几个掌药的宫婢都是旧人,与杨夫人没什么利害,犯不着合谋毒她。她真要死了,倒是你逃不了干系,外头传说你和她不和。”

“我没必要与她不和,我是不喜欢她。她用毒蛇欢迎初到北国的我,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说,并将今日的一切尽量细致地描述了一遍。

天寰皱眉。忽然,猫咪哧溜钻进了帘幕,迦叶追进来道:“别去,那里没有好鱼吃。”

天寰笑着叫住孩子:“迦叶,什么好鱼?”

迦叶答:“就是好吃的鱼。六爹爹喜欢养猫,都给猫吃上好的鱼。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猫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为有鱼香味。”他追着猫儿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面面相觑。天寰再看了一遍药方,一拍腿,“原来如此!光华,你看这里不是写着姜芥一味吗?当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议论奇毒,都说吃了黄颡鱼后再吃姜芥者,会立刻死。如果杨夫人隔了几个时辰吃姜芥,毒性就降低。不过你若不救她,在那个女人云集的庙里面,她还是会死。”天寰的面容变得铁青,“这样,某人就可以借机挑拨我和五弟的关系,为自己谋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庙里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对我和你都是大打击。天下人也会就此怀疑我…”

怪不得元婴樱说要吃鱼,因为她是痴女,所以她六哥给母亲吃鱼汤,并不防她。他这样做,完全不露痕迹。万一查出来,只说他自己不懂医道,是大夫贻误了他们母子,便可推掉责任。

不过,杨夫人活着,对他害处不大。他怎么可以这样下毒手?我不寒而栗。只有在皇室内,这样的怪事才层出不穷。我说:“杨夫人醒来,若冤枉罗夫人可怎么办?”

“罗夫人是我乳母,现在既然杨夫人没有死,而六弟心怀鬼胎,有我的威严在,他不敢张扬。七弟见母亲活着,自己又在圈禁中,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五弟,五弟…来人,此刻去把五弟请来,让他与朕会合,一起去掖庭探望杨夫人。”

那一夜,天寰到三更才回来。风露中宵,我给他披上一件龙袍。天寰扶着我的手,把形状高贵的光洁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他异常清醒,面色阴沉。

“怎么了?五弟那里弄清楚了,君宙…总不至于误会吧。现在的他,不是从前的他了。”我说。

天寰吸了一口气,笑颜恍惚,“你说得对,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我觉得他的话与平日不同,怕他累了,不敢深究。我问天寰:“要不要洗澡?”

他点点头,跟着我进入后殿。我自己给他宽衣,才解开他的腰带。他忽然抱住了我。

“天寰?”

天寰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摩挲着他的背,“天寰?”

天寰低头,正视着我道:“光华,除了我和五弟,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我将会在后日的朝会上宣布。对不起,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任何人阻碍南伐了。而五弟作为统帅,也不能再被任何事物干扰分心。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那个位子,这些年来多少风雨猜忌?对于江山,我等不及,就要在这几年。对不起,你是我最亲的人…还有太一。”

“你要说什么呢?”我预感到了一些,只是要他告诉我。

天寰盯了我许久,说:“我决定立五弟元君宙为皇太弟。”

第三章 南征

我身子一晃,山摇地动。仅仅是那么一动,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彻骨。

我双手攀住他的龙袍,“为什么?”

天寰不顾我的手指掐住他的皮肉,温柔地说:“原因我说过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总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么呢?你与他不过相差十岁。为何他当皇储?原来太一满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盘…你是一直衡量着儿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渐,保证元氏赢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儿子于何地?天寰,你陪我们一路走来,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为皇储。斗争到今,我宁愿抛却贤淑,也要为儿子取个说法。立阿宙为皇太弟,我是不愿意的。”

我脑中纷乱,言语无序。皇太弟…雨林里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对我说:“唯有你的儿子才能继承我的剑…”天寰决定立他为储,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他居然接受,他凭什么?因为我的儿子是残疾?因为现在的我们,要依靠他指挥最光荣的一次搏杀?在我的心里,阿宙只能做贤王,只能做元帅。但他不能治国。他只读得《春秋》《左传》,他不能兴家。他只念着桑葚旧梦。皇太弟,对他来说只是难以背负的重压。我不懂男人…他们总是在时机面前把最重要的东西推上赌桌。而我等女流,只要坚定了信念,就始终如一。我对国家、对丈夫、对孩子,所下决心,至死不变。

我的理由能说服自己,但说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几分力,让我听他说。他的声音,在澡池里回荡。温泉的藻蓝色涟漪,在汉白玉的顶梁上一圈一圈地绕开,就像在对我施行巫术。

“光华,太一年仅五岁,右手残缺。虽然我和你一样爱他,衷心期望将他培养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国君,都不会纵容自己为了私爱,把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储的位子。我是不会再纳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能否长大?太一将来会变吗?我千秋万岁后,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马?古人云:国任长君,社稷之福,何况强者护国。而太一恐怕连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乱,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战必危。我像太一那么大的时候,也学过仁义道德,我知道何谓谦谦君子。可我十二岁登基后,面对手握军权的叔父们时,那些对美好与善良的憧憬,从万丈高空被抛落下来。黑夜里,它们一块一块的,在一个男孩的饮泣里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样。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并不总由我决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里,你们都进不来。天地之大,江海之阔,我却只有我。”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又宛若低诉,苍凉无比。我落了滴眼泪,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争,可以和他争,可以和命争,但我不能和那个世界争。无论我如何努力,当一个人成为皇帝时,他必定有无情的角落。在那里,他只作为帝国的主人来思考。没有我们,甚至没有他自己。

我叹息道:“天寰,我难道要你为我们母子疏远兄弟?只是元君宙,正因为对我们母子有情,我就更担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后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处?他没有子嗣,你千秋万岁后,因他的执著,我又如何自处?我带着南朝的理想来北方寻梦,我不愿意带着孩子回到冷宫里去,我也无法忍受如我母亲那样被新帝占有,被凌迟尊严。”我痛苦难当,这是我十四岁那年之后,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我母亲的事。因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唇,他的声音冷静如常,“五弟为皇太弟,他必须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亲疏远开。他必须辅佐我、继承我,一切为帝国着想。我会观察着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我无法观察为止。我有足够的能力,安排好你们母子。”他顿了一下,“子夜时分,我们已去太庙盟誓。我俩的决定,放在金箧之中。兄终弟及,本来是北朝先代皇帝的传统。为了百年亿兆人的梦想,为了元氏的世代基业,即使我和他都殒命丧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写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他发誓登基之后,会立太一为皇太子。他绝不会再起异心异议。若违背誓言,人神共弃,天地不容。诏书颁布之日,太庙的金箧,就必须打开供群臣瞻仰…你还怕吗?”

我还是怕,但我没说出来。我注视他眼里的星河,感觉宫殿在他的后面霏微朦胧。耳边又响起潺潺的雨声。天寰说:“在诏书颁布之前,我要再给太一一个机会。你跟我来。”

他拉着我大步穿越太极宫的正殿。谢夫人陪着太一等候在那里,她对于半夜叫起孩子相当忐忑。我使了眼色,让她退下。太一穿戴整齐,对我和天寰叫:“家家?爹爹?”

天寰从殿堂的金壁上取了一把小弓。他矜严地对孩子道:“这是朕祖父的遗物,是朕自己习射用的第一把弓,朕给童年的五弟也用过。太一,现在你凭借力量拉开试试看。”

我对太一点头,这把弓我倒是记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亲不像往日的慈父,便严肃地行了一个跪拜礼,“孩儿遵命。谢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对他的年纪来说是相当沉的。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其实也并不健全,要比左手的手指短,像是两节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者让太一灵慧秀美,但同时赐给他这处丑陋残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试探地拉了拉弓弦。他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结,脸蛋涨得血红。他深吸了几口气,用那两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从心。我只听弓弦清冷之声,就心痛起来。太一试了很多次,因为用力,两根手指红肿起来,就像冻坏的萝卜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头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没太沮丧。他蹲下来,不肯放弃。他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换了一只手。我泪眼模糊,他怎么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来,快步走到离孩子不远的地方。

太一咬着牙齿,弯下身体,似乎要把重心往下压。他分开腿,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扣成肉环,与掌心死死地接住。他等着自己的喘气平复,“嗯”了一声,用左手拨弓。我弯下腰,只见那弓弦慢慢地挪动。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脚下一滑,弓弦嗖的一声弹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动,他想着如何再试一次。

这孩子难道不晓得什么是服输?这时,关于皇太弟的争论,在我心里陡然变得不再重要。这个幼小的人如何征服面前的弓,成了我唯一关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弓夺走。太一仰头,乌黑的长睫毛掩映着他的眼睛,“父皇,让我再试试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面容上变化着许多表情,但他还是说:“不。太一,夜深了,这次就不要再试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发紫了,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肤,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泪,拍拍他的头,“傻孩子,疼吗?”

“家家,你不高兴了?孩儿还想再试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鬓发,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让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

天寰脚步噔噔,取来了药物。他好像非常想对孩子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坐在地上,将孩子抱在膝盖上,给他上药。太一好像恢复了勇气,叫天寰:“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头,没笑出来。

他飞快地对我一瞥。我也没办法,既然现在不行,等以后再试吧。也许命中注定,只能如此。

太一仰头,望着宫门外的星空,问天寰:“爹爹,那颗是什么星?”

我惊愕地发现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刚才的雨声,是我的错觉?

天寰抱着他仔细分辨,吸了一口气,“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国的北方。”

“它是什么意思呢?”

“北方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星照此处,复兴华夏,就要从我们开始了。”

“会打仗吗?”

“会的。”

太一叹息,“会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别人也有。就是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也有父母。”

我的心一动,“太一,即使没有战争,每年也会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两个主人,家邦就永远不会安宁,有更多的人会死去、挨饿、痛苦。我们正是要结束这一切。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着他的右手,“其实,你也是天上的一颗星。你出生的时候,家家梦见你和苍狼星在一起闪烁。你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太一点头。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怀抱里睡着了。

数日之后,天寰和我一起召见了阿宙三兄弟。他指着水边的丛竹对他们说:“世间兄弟,离心离德者极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怀二意者,该引以为戒。”

当他兄弟的人只能点头。六王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可我不能动他。打草惊蛇,也是坏了当前的大计。七王经历了这几年,似乎甘于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