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寰眼波微漾,什么都没有说。我坐着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先生虽然有一半南方血统,但是在大曦的阵营里,只有我和谢如雅对建康朝廷比较了解。特别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个地方都有人脉,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里威望极高。按理说,谢家田庄在建康城外,现在你们应该已见到他了。他不肯出面帮你们吗?”

上官先生和天寰相视一笑,冰清玉润的两个人,被江南的翡翠色染上一种水彩的浪漫气息。可是他们所想的,却是毫不浪漫的残酷的事。天寰说:“谢如雅不肯帮你们,是因为此时此刻,让他背个卖国的名声,他是宁死不乐意的。而且他向来不喜欢五弟,为五弟建功立业,也是他所不愿意的。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为的性格,不能勉强。不过,皇后既然到了,他这个陪嫁的人总该来京口朝觐一下分别数月的姐姐。他一定会来的。”

我问:“萧植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此老人好像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用对付梅树生的那套,以不要为他的执念让几十万军民惨遭涂炭为理由,是不会打动他的。看来他是非要鱼死网破不可。不过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门,三个守将之中,只要有一个打开缺口,城破易如反掌。你知道是谁守城吗?”

上官先生把一张写满守城兵力分布、将领名单的图交给我。我让给天寰看。天寰微微发笑,用一手拍着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们不好全做主。现在我颁布一条口谕,你回去让军士们日夜在建康城外轮番叫喊。不出十日,建康城便更会人心动摇,到时候,皇后和我再派人选取合适的人攻心。我不要小皇帝出门投降,那样小的孩子懂什么?只要开门,城内百官出迎即可。南朝的玉玺,既然是赝品,我就不稀罕了。也许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玺,那才能归我所用。”

他继续说:“口谕,逃出建康城的奴仆,战后全部释放为民,并分给原来属于萧植的庄田。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银财物,帮助战后重建家园。逃出建康城的官员,战后将全部按照原官品给其待遇。”

我认真地听着,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谋。南征途中,虽然俘获金银无算,但那是皇帝的财产,上官先生他们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怀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纷纷逃亡里,能不动摇吗?

所谓攻心,不过是看准了人性的薄弱之处而已。我正在盘算,惠童走了过来,“皇后,谢如雅大人求见。”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着上官先生若有所思,对我挥了挥手。我离座,天寰就神色严肃地与上官先生交谈起来。

谢如雅的雪衣被杨柳滴下的雨水湿了半透。他望着柳荫下的池塘发呆。

“如雅?”

他回头,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环视左右,向他说:“跟我来吧。”

谢如雅抚着额角,“姐姐,为何我走了几日,元君宙就变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么心思?”

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我静思了好一会儿,“如雅,你怀疑皇上的能力?”

“不是…”

“我也怀疑过,但我现在充分地相信皇上的能力。而且我自己也绝对能控制好北宫这艘船。你以为我平日深居后宫,谦让参决朝政,我就是如文烈皇后那样只做贤妻良母?不是。我自从离开南宫,时刻都在准备一展宏图。但我很灵活,我一步步地得到,一步步地争取。俗话说‘哲妇倾城。’在皇上面前,我有时候糊涂,有时候退让,只是对他和我的婚姻的一种保护。我本人能接受的事情,你为何不能接受?太一还小,元君宙正炙手可热,假如你因为他被立为皇太弟就敢于公开表示不满,那你不配当我帮手。皇上会为太一考虑好。而我呢,需要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影响。江南战役,使我的公主身份降为乌有。我只能以皇后的身份生存下去。现在最迫切的,就是由我,而不是别人来打开建康城门。”

谢如雅默默无语,似有领悟。我看了看手里的图,“唔,守城东的冯喜,你认得吗?”

谢如雅摇头,“他是萧植心腹,但为人极好。洛阳之战时,他是副将,后来才被萧植提升为卫将军的。此人不爱财,不好色,就喜欢钻牛角尖。所以三个守将中,此人最不好动。”

冯喜此人,我印象深刻。他是我唯一确定对我有好感的守将了。虽然他曾被我利用了一次,送去一封我伪造的梅树生和我的通信…但是,以萧植的个性,即使事后发现受骗并且后悔,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也不可能公开来。所以此人还被升职。不过,到底怎么才能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呢?我注视谢如雅,“如果到了需要的时候,你肯不肯入城,为我冒险游说此人?”

谢如雅说:“我怎么入城?”

我笑,“你是否想过,我当初怎么逃出建康的呢?”

谢如雅的嘴角噙着笑容,“原来宫城布局真的有秘图。你离开以后,萧植到我家来试探了很多次,父亲都咬定不知道,连对我都说从无此事。姐姐,皇上知道你有这张图吗?有了这图,其实派勇士入宫杀死萧植也有可能的啊。”

“我从未和皇上说过。我师傅给我那张图,是让我逃命出宫,不是叫我引兵入宫。我们帮助皇上,必须有分寸,不然他反而会鄙视我们的。他赢得不光彩,我也不会高兴。北朝拿下建康,必须大半靠他们的实力,而不是靠我这女子来巧取。”

黄梅雨又开始下了,我捏了捏柳条,“当然,此刻不是时候。我们还要等,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个计划暗成雏形。

天寰的口谕果然是起了作用,建康城日日夜夜都有人企图逃出生天。实际上北朝人并不会比南朝人高尚多少。当初我们守洛阳,若萧植对于北人俘虏宽和,并有如同天寰口谕那般美好的承诺,洛阳也会有很多人逃离的。作为普通人,王朝的兴衰,还不如自家的米缸重要。

萧植严令杀死试图逃跑的人,一家逃一个,就处死全家。从此,城池的管理更加森严。建康上空阴云笼罩,似是一座充满了绝望的恐怖城市。但守城的士兵们也有家人,所以萧植的做法,引起了城内将士的不满。虽然三座城门的守将严格盘查,不许人潜入城内。但每天都有不少人能穿越封锁,逃到城外。可见,守城的人也有恻隐之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五月二十二日起,北军忽以雷霆之势,强攻西门、北门,一连七日。而冯喜守卫的东门前居然毫无动静。建康城内起了一种谣言,说是皇太弟在北帝面前下了军令状,十五天内必须破城。残忍嗜杀的北帝还下令:破城后,要把所有的人都处死。因为这些消息,建康城内最迟钝的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冯喜所看守的东门并无兵火,大量的人都在那里避难。而且,每天有好多的人都从那里逃脱。善良的冯喜在危急关头采取了仁慈的做法。就像在洛阳,虽然南朝占有上风,但他也保持了对我这样一个公主的尊敬。

谢如雅在第七日的中午,带着我父亲的遗诏,带着与我商量过的一些事情,作为我的代表,从某个秘密通道进入了建康。除了他,还有老朱等四个身怀绝艺且熟悉地形的人。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谢如雅公子。皇帝当然知晓此事,但他出于骄傲,不可能询问我宫廷的设计图。

实话说,当我送走谢如雅以后,有一点儿后悔。

当我看着黄昏里戒备森严的东城门,听着远处传来西、北二门的哭喊声、轰隆声,我的心跳到了令自己难以呼吸的地步。我不断地看着时漏。

但我没有阻止这个计划。是让一个人冒险,还是让十万人去死?我很清楚答案。

如果我不关系着一个帝国,我愿意自己上阵。但我所担心的、紧张的就是谢如雅而不是我本人。他也不是我的夫君、儿子。他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没有直接纽带的朋友。

入夜的时候,几个谢如雅的家人,按照我的安排,嘻嘻哈哈地挑着酒到东门下,用本地土话大声聊天。他们果然被好奇的冯喜“请”上城门。他们带去我的另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死人还是活人?救民还是误民?先帝还是萧植?全由足下定夺。曦朝皇后宁朝余姚公主炎氏光华上。”

冯喜处于微妙的选择间。七日东城不受进攻,萧植对他产生了猜疑,只不过无将可换。而他对百姓的宽容,对军令的敷衍,更让大将军至为不满。他跟了大将军不少年,理当十分清楚。

我父皇的诏书,我对于江南的血写的承诺,谢如雅的身家性命、机灵才智、家族信誉,这就是天平另一端的全部。

为了不引起督战的萧植的怀疑,阿宙、赵显全部出现在城西、城北死战。北朝的将士,由皇帝的六弟、七弟带领,埋伏在东门外。天寰和我,目视着一切。

子夜时分,紧闭的建康城门缓缓地打开,冯喜率军民投降。

黎明时,江左第一风采的贵公子谢如雅,骑着匹奇丑无比的骡子来见我。

他把诏书、地图都还给了我。汗流浃背的他,再也说不动一句话。

他抓起一条毡子,躺在帐篷的角落里沉沉地睡去,脸上挂着一丝静谧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臂上,系着条褪色的长命缕。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泪。

数百年的纷争,归于沉寂。尘埃落定,南朝推枰认输。

建康城从此不再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而只是一个州郡的首府。建康人安静地、默默地忍受着新的一切。前几天还杀气腾腾带着武器的人,在这几天就又携家带口地逛街闲适了。被砸破了墙壁的酒肆,搭着一块蓝布,撑着半边草棚,便开始接待客人。药店、染坊、布店又开始勉强地做起生意来。这种惊人的乐观,何尝不是一种人民的毅力?

天寰下令,无论如何,首先保证建康的粮食供应。城外的北军在清点俘虏,还有一部分北军驻扎在城内。但是天寰本人一直留在城外的总大营内。到城内来的北军开始清查每一条街坊。南宫内各色人等全被成群结队地赶出禁城,经过甄别后放还民间,或为北朝征用。

南朝懵懂无知的小皇帝,被白发苍苍的挂名太师顾尚之抱着,送到北军大营。虽然天寰说他不稀罕那枚玉玺,但南朝的臣子们还是写好了让位称臣的诏书,带着国家的宝物,跪献给北帝。

不,他不再是北帝,他现在是天下的主人了。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放眼天边所有的土地都属于他,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向他称臣。于我,并没有太多的快乐和兴奋。

我告诉他我心里并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欢欣雀跃。看着那些南朝大臣们在典礼官诵读诏书时,滴到泥土里的眼泪,看着在建康狭窄而清洁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马粪,我又能如何?因为我的存在,皇帝对大家都相当宽容,并且赦免了许多人。他们没有受到公开的嘲笑,恶毒的侮辱,也没有遭受国破家亡后,史书上触目惊心的针对亡国君臣可笑的难堪。

天寰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厌倦烦琐的男人。他在宫廷的阴谋里养成的苛刻敏锐,和他在军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朴素,并不矛盾。对天寰来说,放下武器,俯首称臣,足够了。可是那些亡国的人脸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们对我恭敬,但是和我并无共鸣。我在大部分的人眼里成为一个异类,一种象征。

有人觉得我可怜,有人觉得我幸运——我可怜是因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运是因为我是新朝皇后。

我发现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为结合了两种身份的我,让他们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阿宙给我送来了萧植心爱的坐骑。这匹瘦马瘦骨嶙峋。我安抚着它,触手全是旧伤痕。谁识得它是曾经属于南国大将军的神骑?它只肯驮着我一个人,对着已长出衰草的宫城长嘶。

一开始,北军没有找到萧植,虽然在占领全城后,他已可以被写进故纸堆里去。但他的下落还是被人关心的,只不过因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画上一个休止的符号。

一个南朝宫女说,她亲眼看见在弥漫的烟雾里,大将军将他的画戟抛进了荷塘。大将军默默地关上了昭阳殿的大门。但是带领军人率先进入南宫的赵显,无论如何也没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阳殿里找到他的尸体。荷塘的水极深,所以那把陪着萧植戎马半生的宝物,只能在水底长眠了。而流水,会洗去上面的血迹。

我陡然想起宝库的秘密。于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黄金钥匙,让他去看个究竟。

老朱虽然是南宫旧人,可他是头次进入昭阳秘库。

老朱回来,带给我和皇帝宛如戏剧的结局。昔日的惊鸿少年,后来的萧植,死在角落里。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尸体开始腐烂。地上血迹斑斑,干涸成黑色。

不远处,一个镶着镜子的梳妆匣被打开。镜子反射着门外的光线,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给了他曾经的仇人绝对的尊重,他清洗了宝库里的血迹。

而后,他用昭阳殿的凤绮把萧植的尸体包裹好,送到北军的大营。

天寰听到这里,说:“做得对。朕会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他把两把黄金钥匙放到我的手心,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彩笺。

“皇后,这是在梳妆匣子里找到的。”他说完,安静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着我一起看彩笺上的字体。那字体飘若矫龙,笔笔藏锋。

这是许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写的。因为只有她在世时,宫廷才造这种掺了金箔和玛瑙粉的奢华信笺,只归她本人使用。虽然她是太后,但她自称“朕”。

“惊鸿,朕的陵墓内有一个空穴,那是朕留给你的。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来。”

这句话是何时写的?梳妆匣是何时被打开的?惊鸿临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和她都归于黄泉,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着魔似的望着那张彩笺,他天神般的面容似被火焰点着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个早在历史长河里远去的绝美女人迷住了。

我将那张彩笺丢入火中,不得不说:“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彻底看透了男人的心。情,只是算计的一环。

天寰望着那团火吞噬了信笺,许久才回神过来,他感叹道:“章德皇后这样的女人,是最可怕的。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会爱上她。过几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阳殿,看看那片荷塘。”

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遐想,阿宙的声音响起来:“皇上,臣弟能进来吗?”

第六章红莲

天寰应了一声,阿宙挑帘入内,凤眼含春,“皇上,后日要在南朝清凉殿举行午宴。臣弟已开始准备了,请问当今圣驾欲安何处?”

天寰出了一会儿神,“朕久闻朝阳殿之名,听说朝阳殿前的荷花开放了…”

“皇上要宿在昭阳?那随从人等…”

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们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宫内了。清凉殿的宴席散尽,好多人大约会喝醉,还为难他们到城外来吗?”

阿宙欲言又止。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宫,害的我听了大半天的鹁鸪声。自从我七岁后,昭阳殿的主人陆太后,吴夫人,云夫人全都死于非命,新添上萧植的尸体,岂不是比凤凰台行宫更不祥?

我呼吸的细微变化,到让阿宙瞧见了。阿宙才要进言,天寰淡淡一笑,摆摆都对我们道:“百无禁忌。朕会怕了你一所王气尽收的南宫?可知如果我们一直滞留城外,不敢迁居入内,便显出我们的怯弱?”他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背后,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后到晚膳时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帐子,百年就捧着金盆进内侍候。阿宙问我:“有满意去拜祭父亲的皇陵?”

我摇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去。”皇陵在城西前面,来去要好几个时辰。

阿宙细长的双目一扬,挠挠头说:“我去过了。围成的时候无聊,我去那里踏青。”

最近看惯他气势烜赫,此刻他挑起话头的窘迫之情,我倒觉得新鲜。

“你去过了?想不到皇太弟还有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别那么叫我,我听了浑身难受。你以为我真那么看重这个称号?如果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金鞭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右手。

我问:“我父母的坟墓上是何光景?”

“武献帝陵冷冷清清的,你娘墓园里长了不少野草。我想你总是要去看的,便下令拔了去。只有你母亲坟头上开的那朵石竹花,我没舍得碰。因为怕兵火引来盗墓贼,我派了亲信率了一对人马去保护。”

我笑了笑,“多谢你。不过那几朵石竹逃不过劫,几天后母亲迁墓与父皇合葬,小花儿还是让人摘去了。”阿宙晃了晃金鞭,没说话。

我还要说话,突见两匹马冲入辕门。天寰的侍卫吆喝一声,马才停下来。两个人从马上纠缠着滚下来。阿宙腾地起了怒气,呵斥道:“大胆,此是皇帝行辕,立刻放手!”

那两个人,一个是赵显,一个是六王。我又好气又好笑,问道:“怎么自家人开打?”

赵显眼都红了。六王头发散乱,脸上尽是血痕,大声道:“他窝藏奸细!”

我和澳洲颇为诧异,赵显辩白道:“不是奸细,只是个南宫太医局内的孩子。因为他是胡汉混血的碧眼儿,我收留在军营,让他帮我兄弟治伤。谁知道六殿下见了…便要行…苟且之事,还非要夺取。”

“你说什么?夺?文成的皇子别说一个小孩,就是要你一只手,你敢不给?皇太弟乃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要个人,谁敢不给?再说,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脸!”六王大概喝了酒,狂言乱语起来。

赵显一瞪豹子眼,“你要谁,我都不给。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养的,为啥就给你糟蹋?你是皇子怎么样?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给!”

阿宙干笑了几声,“多谢你不客气,还好我不喜欢男孩。不过呢,赵显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却也不知忌讳。记得第一回相遇,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你被封了汝阳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至于六弟你,自是个不成气的…你何时给我省过心?南朝初定,御弟大将就为了一个南朝侍从大打出手,白让人看了笑话。”他的凤眼中透出一股寒光,“不要争了。来人,去赵显军中取那个小侍从,立刻处死。”

我吃了一惊。六王差点儿滑了一跤。讪笑道:“只要他听话,我不要他死啊五哥?”

展现的蓝眼睛睁圆了,说:“元君宙,这孩子有什么罪?”

阿宙冷漠地说:“我说有罪便是有罪。他不死,你俩之争不休。我身为太弟,话一出口,驷马难追。今后六弟再抢夺良人,触犯城内的南朝百姓,赵显你再目中无人,乱犯名讳,我一定按照军法处置!”

赵显二话不说,飞身上马而去。六王悻悻地离开。

我不禁低声道:“小侍从无辜,不应该杀。虽然你的作案能给他们个下马威,但到底是一条命。”

阿宙默默地注视我,唇角一动,“你才认识我的那会,就见到我杀人。世上没有谁该死,只是不得不死。”他的脸庞依然艳若桃李,但乌黑的发鬓里有了一根银丝。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卫们说:“去赵显大营,说我赦免那孩子。但他对六王不敬,理应责罚,把他编入伤病大营为奴,归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语,跳上玉飞龙,打马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感慨。

远处,有个脸盘的青年站立着,他的样子像个不起眼的乡村私塾先生。遇到我的眼光,他对我深深一躬,慢慢走开。这个人,就是沈谧。

我撩开天寰帐篷的帐子,他背对着我不动。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着。

晚膳时,天寰不提此事。知道深夜上官先生来,与我说起来的小奴仆时,天寰的唇边才出现一丝牵挂的笑意。我说明原委,他只道:“你只管得了你眼前的,管得了其他?”

他没错,但我还是隐隐不安。人们说,昭阳殿的红莲开了…

他那美梦噩梦的同一源头时,我到底是主人,还是客人?

南朝的清凉殿,总给人一种分外悠闲的感觉。虽然这种在深宫里刻意营造的山庄风味显得矫揉造作,但在炎炎暑气开始的季节里,宴会于此,能缓解大部分亡国者的憋闷。

谢如哑抱着新封的“安乐侯”炎全。这小孩子继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过了于娇贵。周围的响声稍大一点儿,他就会掩耳闭目,浑身发抖。不知什么缘故,也还不会说话,言语间常用“咿咿呀呀”代替。上官先生说,这孩子可能在胎中时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脑子迟钝些。我看到他坐在谢如雅的膝盖上,就想到了在邺城起雾的半夜,与梅树生的对话。

我在幕后悄悄问天寰:“这孩子难道一辈子就该关在京城的安乐侯馆里?”

“那对他已是仁慈了。”天寰望着那孩子,好像想到了太一,说,“推位之帝,亡国之君,有几个能关在家里平安到死的?这孩子本来该死,但我怕不会杀他,我会派些人照顾好他。”

他给了这小人儿“安乐”两字,虽然美好,却寓意讽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昏君好亭台馆池,好奇技淫巧,当然是自取灭亡。但这个连说话都没学好的孤儿。却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他无罪无过。皇帝也好,安乐侯也好,都是别人套给的枷锁。

我出幕,与皇帝同坐御座,示意谢如雅将炎全给我抱。炎全仰头望着我,小手摸得我的脸痒痒的。

南朝人虽神色惨淡,但不得不饮酒。南宫的歌舞本来极富丽,但皇帝都下令撤去。廊下,有一个老人弹着古琴,几个十一二岁的南朝孩子背诵着《尚书》。

赵显被阿宙派去守宫城。上官先生则要守在伤员营内。御座之下,阿宙身旁的六王喝得畅快。

他眯起眼睛,笑着对百年招手,“百年来,给本王倒酒。

百年脸色一变,瞧了瞧皇帝。天寰手指一扬,他便手持玉壶去给六王倒酒。今天的天寰,格外放松。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荷塘月色,并为之心旷神怡。他的眉宇之间没有开国之君的得意,只得常常望着远处。

谢如雅举起一杯酒,对天寰道:“皇上,今天如雅代众人为您祝福。”他缓缓念道,“昔与汝为邻,今与为臣。劝君一杯酒,祝尔万古春。”

众人都举起酒杯,朗声万岁。炎全登时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忙抚慰起他。天寰默默饮完了酒,朗声道:“南北分治数百年,终于四海一家,朕受于天命…”

这时,我才发现炎全的裤子湿了。我忙向圆荷使了个眼色,退到幕后。

圆荷拉开小孩的裤子,愕然发现他裤子里垫有一布片。上面用丝线缝了几个蝇头篮子——

皇后小心内宫。姐弟浪迹天涯,永别。阿若上。

我手一抖,圆荷当即会意,走了出去。阿若自从上次大战后就和八角隐循起来,难道他们在萧植死后回到了建康?他们要我小心什么呢?等我回到座位上许久,圆荷才凑到我的耳边说:“问了保姆,说…”

出来后,天寰扫了我一眼。我咳嗽了几声,把孩子还给了谢如雅,去哦起身,到御座之下对皇帝行礼,对众人说:“皇上顺时应人,统一九州。华戒浑元,功垂千秋,褒我以辅佐之臣,列我于长秋之位,我心底感激。不过我出生于南朝,为炎帝女,这是永远不变的。有一事,藏在我的心中许久。当年父皇曾赐我诏书,诏我为帝。但叔父以我年幼,代行国事。我后来得知真相,谢氏萧氏尽皆知晓。我之所以不愿公开,是因为叔父与我同一血缘,我不忍天下笑我炎氏自相残杀,争夺国器。到了今天,叔父已崩,恩怨一笔勾销。父亲的亲笔诏书,此刻请各位过目。正式的传国玉玺,正在昭阳殿内。叔父亲近佞幸,肆意玩乐,以至于陷国语覆亡,也是天命,各位不必悲伤。有了新朝继往开来,天下大同。战火平息,骨肉团圆。父皇可以瞑目,南朝可以安息。我虽为皇后,永为南人万民。如此我愿遂,父志伸。”我说到这里,不禁泪湿衣襟。

本来,这是收买人心的一环,自当按部就班。但人非草木,说到国家兴亡,旧日之梦,情感宣泄如如开闸之洪水。南朝人,不是傻子,连我自己都不能感动,何能感动别人?

南朝臣子大部分都听过说遗诏和真伪国玉玺的传闻,但如此给他们证实,还是当头霹雳。父皇恩德,流惠至今,臣子们念念不忘,常常追思。到了今天国家消失,再见先帝遗笔,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痛哭。北臣们虽然不至于流泪,大多也感慨万千。

天寰端坐宝座之上,缓缓地说:“朕既然以皇后为妻,盟誓终生,妻家与朕便是荣辱与共,朕与皇后之子太一,仁孝聪明,即日起封为吴王,遥领江南地区长官举荐,与原曦朝子弟一视同仁。朕妻之父武献皇帝,典制同曦朝先帝,专人祭祀,朕妻之母袁氏,追封为元懿皇后,明日起破土,择日行合葬礼。”

他说完这些,南朝人更为感触。作为一个妻子,我实在不能再奢求更多。

接下来的酒宴,似乎每个人都平静了。我立刻从追忆里清醒过来,翻覆思考到底阿若提醒我小心什么。现在若大张旗鼓地检视,会乱认之心,到底怎样才好?

我凑近天寰,把事情大致地告诉了他。他唇角一动,微笑道:“怕什么?”

他的声音十分轻,口中带着淳厚的酒香。我以为他有些醉了,用杯子挡住唇,说:“不可大意。要不要和君宙、赵显说…要不要让来朱和侍从们…”

天寰不动声色地道:“说什么?南宫如此之大,翻遍每个角落?日夜不睡,危机就不来?或者你我日落逃出这里…当然,还用帝后的排场可不行了…我们乔装一番,让所有预定在宫内歇息的大臣、皇亲都跟着一起灰溜溜地跑?光华,我说了——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