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宁说。

谢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地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虽远处哀乐煞了风景,但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有缘的,终能跨过千山万水;无分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我进了灵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天寰叫我。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汐儿呢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让我做主?”

他的眸子含着淡烟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听闻这些人关押在监狱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还有的请求皇上灭自己的三族,成全他当忠臣的。皇上英明,怎么会上当大开杀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请灭三族的,简直是毫无人伦。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还诛连三族?皇上灭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这样便上了他们的当。冤冤相报何时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宫属户就少一个。不仅对皇上不利,对我也不好。因此,我要烧掉这份名单。”

我说完,径直走到灵台前,以火焚烧名单。

皇帝的本意就是给一个下马威。况且江南新治,这些人若出狱后还不思安顺,皇帝的耳目怎么会放过他们?但现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杀,就十分不便了。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我拜祭完毕,随即退出大营,让男人们商议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营外却见上官先生与赵显正站在柳树下。赵显愤愤不平地比画着,上官先生认真地听着。

上官先生对于昭阳殿的事情没说过一句话。事发时他不在场,事后他不关心。

南朝覆灭,北臣人人受赏。唯有上官先生在这种场合从不肯出现,他反而更显得谦逊了。

赵显说:“皇上给我封王,皇上赐我金牌,并不是我自己讨来的。他们这样陷害我,我不服气。等到会议开完,我就到皇上面前让他评评理。”

上官先生动容,笑颜温纯,“你当皇帝是谁,蓝羽军的军师?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家长,你们私下吵闹,怎敢归皇上来断?你知道那时在漠北你立了功,我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免死牌吗?就是因为你是山寨里出来的赵显。”

我接着道:“山寨出来的也是大将。不过还是要注意言行。我们就要返回长安了,皇上命你来当江南的守将,此任极大,非但江南防务,还有岭南、岭右也需要你去打平。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说赵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不许再乱说话,才能防闲言。无论多大的功劳,总是皇上的家奴。皇太弟是皇上之爱弟,虽然待你不客气,但总没有打骂主人弟弟的仆人,对吗?”

赵显点了点头,把大刀抱在怀里,说:“他手下的沈某人与上官先生不同,读书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们大老粗,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赵王手下的人,与我都不善。居然说我因为和六王结怨,才故意不赶紧救援他…不冤枉我吗?”

我吐了口气。上官先生劝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当没有此人。人家说的不是事实,你就更不要去理。你才见得光明。你乃好汉,我和皇后总不会看错你吧。”

赵显倒是容易高兴。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马上又笑不出来了,“留下我守江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

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说不出准信。上官先生掐了掐指头,“江南桃花开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见。”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赵显走后,我才问他。

上官先生注视着我,笑着说:“我不是神算。因为师兄已和我商议过建国之后的安排。我推想三年后,便是南巡的机会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天寰说要建洛阳东都,还要开一条大运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

上官先生望着天空的流云,“以全国之力,中国之富,没有什么不能的。只不过光开运河远远不够。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农为政本。我对师兄的能力并不怀疑。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无忧了。”

我父母的合葬,虽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

我没有哭。因为这是我心头祈愿已久的事情。我的委屈已经散了,我只要父母看着微笑的我。这样,他们才可以对远离家乡的小女儿放心。故国莺花,串起一带青罗碧。

我和天寰并坐在皇陵之前。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之神送别的箫声。

我把自己口袋里母亲坟墓上的土,换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

我说:“我要把它送给太一看。”

天寰一笑,他的目光闪烁,极其肃穆。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事,但他只愿意放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西北落日里僧侣的一个预言。

我拉下脸许久,突然笑出了声。天寰不明所以,推推我的肩膀。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他。

预言,又能怎么样呢?

最好的预言者,只该语言最好的事情。

我望着父母安息之地的那一双合欢树,那一对石鸳鸯。任何语言,都不再可怕。

第八章 新风

又是一年晚秋时节,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宫六院,余香飘散。

我和善静尼姑漫步于林苑之中。善静尼姑笑着说:“皇后圣睿十六年到长安的时候,皇上让我到桂宫教授你朝廷礼仪。当时他说‘姨母,朕交给你一个女孩儿。朕想让她当朕的皇后。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让她喜欢上宫内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后风采胜极,桂花开满宫城,都没辜负皇上的心意。”

在姨母的面前,我总褪不去一丝少女时代的羞涩。我二十六岁了,正当盛年,桂花不论开或不开,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条里。它不怨秋风,不从群花,唤回心底的春意,洒向人间的都是爱。

告别了善静尼姑,我回到太极宫。琴声悠扬,是“流水”之曲。园荷为我披上纱衣。我静静地倚在廊下听琴。金灯之旁,上官先生看着太一弹琴。一声一声的流水音,都是他一点一点地灌到孩子的心田里去的。太一虽然只有七根手指,但弹琴并不比常人逊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绝,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万机,霸业定后,政务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学,不能说知识渊博。因此太一的师傅,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他教他六艺,也教他为人。太一一曲奏毕,肃然起立,到案边倒了一杯茶,奉给上官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但还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润,明眸白皙,笑起来秀发如画,“我就知不好。我在宫中少见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给右手戴上蓝丝手套。

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于年龄、身份?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

太一靠紧他说:“渔父听琴,可以说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

“太一,红尘之中要找个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运的人,难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你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话,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大臣,后宫,能懂你的人,就是难能可贵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乐意当父皇的儿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态还未脱天真之气,可言语十分认真。

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着拍了拍太一,“将来的事,不该揣测。顺天应人吧,不然就是逆行。”

我点头,走入殿中,笑道:“怎么,家家不能当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来了。”太一朝我跳过来。我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先生吐舌,“让家家听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问我:“师兄还不到?近日首次开科取士,可别让他操劳过甚了。”

我叹息,“要我可以代劳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续数百年,科举制推行自然是头等大事。虽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门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编书便是个伏笔。但现在真要以人才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说满朝文官,从尚书令崔大人到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谁不是高门子弟?皇上已经取了折中,将科举和品第制度结合,一半一半地来。但是朝野上下观望议论,以为废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决心的事,无不尽力而为。就说这几年,均田制、租用调制、统一度量制、发行五铢钱,哪件不够他操劳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对园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热着,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给阅卷的大人们送汤饭了吗?皇上他吃了人参汤吗?”

园荷稳当当地说:“遵命。惠童已传信来,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关怀。皇上用过汤了。”

我曾答应十年一放老宫女,许多人今夏都拜辞中宫还乡了。园荷却发誓永不嫁,只能留着。虽然现在她和惠童等于我在宫内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错觉园荷是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为我溺爱这个丫头。虽然我宠爱她,但绝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亲人,说总把他们当孩子。其实,这只是一种爱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头翘首以待的太一眼尖,发现了以银烛宫灯为前导的皇帝。

他跑着去迎天寰。天寰本来好像正思索着什么,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点慢点,别摔着。”

他几步上前,把太一抱起来,“越来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凉了,傻孩子站在外头等我,不怕着凉?”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开科举,从此鲤鱼跳龙门啦。”

父子走进大殿,我把太一拖下来,小声嘀咕:“那么大的孩子,你还爱抱着。”

天寰只是笑。他正处于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巅峰,容光外映,秀色内含。

“凤兮凤兮在,那么一起用膳。”他说话不容人违抗。

我们常是三个人在一起用膳,因为天寰说“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简单,并没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约饿了,吃得津津有味,觉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面前。

太一左手执筷,他的吃相特别优雅,从不挑食。

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全家用膳,但是这次他吃得很慢,不时瞧瞧我们,类似久别重逢的那种目光,让我觉得不安。想起来,曾经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张地抬头瞧上官先生。他温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脸上,这时才飞快地撤开。

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里希望他能忘记那个十年之约,帮着我的丈夫、孩子…还有我。

“洛阳大运河的开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问上官先生。

国家统一后,上官先生除了教习皇子,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仅主持加高加固长安城墙,而且将长安的格局更为细化、精致化,在长安内外大量种植花木,使得风沙减弱了威力。天文历法,农业工具,本草药学,他都能把心得传授出来。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大运河的建设,更能让上官先生牵挂了。他和天寰,对洛阳感情特殊。

上官先生想了想说:“是啊,赵王去洛阳督阵后,工程的进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沟,便能和永济、通济两渠连成一体,从此南北航运无阻,是百代之盛事。我们在元石先生那里为弟子的时候,不就是梦想这么一天吗?所以说,统一虽然残酷,是不得不进行的。”

太一点点头。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阳雷厉风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这次科举,有两个举子大胆上书…方才在文德殿内,崔僧固因为诧异,脸色都变了。”

阿宙这几年里用心读书,只管军政,并不怎么出声。谁知道到洛阳主管一个工程,倒又让人怀疑不满起来。

太一睁大了眼睛,天寰不说下去。用膳完毕后,他对太一道:“昨日要你学的古字帖还没有写完吧?你先去写,写完了再来给我。”

我牵着太一的手,把他带到殿西的书案旁,拿出古帖,给他磨墨。

太一是个机灵鬼,他转了转眸子,“家家,有人说五叔坏话?”

我没有回答,继续磨墨。等墨黑匀了,我笑着说:“太一,宫内宫外风雨多。我们要让你知道的,不需要你问;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问了也没用。幼而学,长而壮。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多学历史,多看人。历史,可以知兴衰,引以为鉴。人呢,分两类: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镜子,你可以对着他们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你心底光风霁月,你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明白了?”

太一“嗯”了一声,就提笔写字了。我陪坐了一会儿,替孩子调节了宫灯的亮度,给他加件半臂衣,见他聚精会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

上官先生的声音如丝绒一般,“当文臣要比带兵好做人。赵显这几年虽然将长江南岸的蛮荒之地全都讨伐过了,且大获全胜,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稳,那是因为你免了几年赋税,又多用谢弘光之类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现在释其兵权,江南便无大将。万一有变,又是灾难…”

天寰说:“赵显不知伪装,口无遮拦。真有异心的人哪里会放在口上呢?他与五弟向来不和,太尉府的人给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们互相牵制,本不是坏事…不过,五弟有储君之位…”他停下了话头。

我拿起天寰手边的两份卷子看,原来都是用春秋战国的兴衰提醒着皇帝集权。

阿宙,赵显…此二人看似军权在手,但天子还是可以控制的。

我笑了笑,“这卷子写得有学问。”

上官先生一笑。天寰问:“何以见得?”

我将卷子合起来,道:“居然能从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战国,几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写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读史籍,何以能为?只是历朝历代虽然东宫夺权、大将谋逆屡见不鲜,但有几个皇帝同你一样?他们骂二赵,就把你当昏君了。你还能宽宏大量,与挚友商讨研究。可见国家言路已大开,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谏。”

“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对这两人呢?”

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说,这位还写了‘莫听哲妇之言’。我再乱说话,便更是陷你为昏君了。”

天寰不说话,思考了一会儿,用朱笔在卷子上各写一个“阅”字,叫来百年,“把这两卷退回文德殿。”

百年一顿,“万岁还有何旨意?”天寰摇头,百年忙退下了。

上官先生望着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还要赶回去收取花园里的夜露。”

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学仙日趋严格。因为他的盛名,长安城内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门请求拜师学仙的,被他一概拒绝,他说是“学仙乃天机,不可传人。”

天寰和我看着他离去,面面相觑,我和他都不愿提十年之期。

新朝建立,已经三年。我记得未央宫盛筵之后,我便作为中宫上表言事。

表上对朝廷有四大请求:一是劝农桑,薄傜赋;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习《论语》;三是重编官制,重考百官进阶之法,地方吏权归中央吏部;四是行宽大之典,减免酷刑。

我特别送给皇太弟一本《论语》。只有第四条,直到上个月皇帝才允准我。

灯下,我靠着天寰,他看着我用朱笔将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车裂”等一条条删除。他突然用长长的手指挡住我的笔,道:“到今日,你已删死罪四十五条,删流罪八十条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说完,将我的笔夺去。谁知朱笔尖上的朱砂色,溅在我的鹅黄裙裾上。我故作生气,“我还没有删除完毕。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坏了。”

天寰叹息,摇首展颜,“不是我不容,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天下风波,至此而定?未必。上官如今要学仙了,他是不肯多说的。我不能为了博好名声,而放弃了我的本色。不过…”他的唇凑近我的脖子,“虽为天子妇,你爱惜节俭总是好的,这裙子…”他俯身,用朱笔在我裙子上挥洒。我一动,他便用手掌拢住我的腰。

我脸热,口里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我说:“太一他…”

天寰又用笔添绘数笔。裙子上,多了几枝清艳桃花,灼灼其华。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离我近了。雪后松林图,荡漾在桃花的馥郁里。

我愕然发现他墨黑的发中有了一根白发,伸出手指替他拔掉。

我说:“当皇上真难,你生了白发。”

天寰停了一会,才说:“记得我们渡江初年,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发。五弟不易。”他抱着我的腰,轻声道,“大概再过几年,我便彻底老去了。白发与红颜相对,你莫厌恶。”

我知道他故意逗我,笑道:“你什么时候年轻过呢?可我与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相看两不厌的。”

我一扭头,太一正拿着书帖来寻我们。看我在天寰怀里,他小嘴一动,忙把书帖放在地上,自己用双手把眼睛遮起来。我忙抽身,理理头发,“太一过来,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

太一还是蒙着眼睛,贝齿微显。这小孩暗暗在笑呢。天寰偏头,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拉下来,严肃地说:“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说笑,不是定刑律。你写的字…这句最好。”

我走过去,太一念道:“孩子最爱这句‘君臣同德,天地同气,以康九有,以遂万物。”

天地同气,润物无声。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来到了,大运河完工。我们率百官、太一行幸洛阳,准备从洛阳到扬州南巡江南。

到了洛阳,必然要见东都留守阿宙。到扬州,赵显与我们再见,正是上官先生的桃花三季之说。

行宫之内,阿宙与天寰絮叨离别之情。阿宙将一些土产送给天寰,说:“重阳节到,可惜七弟病废,不然我三兄弟聚首东都,一起登高,会何等畅快。”

昭阳殿大火后,元旭宗彻底在家养病。他受惊后,行走不便,精神虚弱,无论什么名医妙药都不成。天寰对小弟怜悯,每隔几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赏赐。元旭宗每日读《老子》篇,养花养鸟。王妃织布下厨,教养子女。夫妻俩比普通的百姓更闲适。

听阿宙谈起他,我的眼前浮现出今年中秋后去燕王府看他们夫妇的情形。七弟靠着腾床,身上搭着一条棉胎,在院子里歪着。他手拿一淘箩碎米,一把一把地喂小鸡。小鸡啄食,他看着微笑,好像人世间的乐趣莫过于此。临走时他还说:“多谢皇后皇上。臣弟不济事,苟延残喘到今天,只能白拿国家米禄,还让兄嫂费心。”

我想到这里,朝院里望,老朱护着太一骑着玉飞龙。如意跟着马尾跑。迦叶赖在石头上吃花生米。阳光下,孩子们都像春雨后的秧苗。

阿宙走来,自己替太一牵着马缰,道:“是不是好马?通人性,又忠诚。”

太一现在由老朱传授武艺了,不仅能操纵马匹,还能挽弓,左手的剑法日益进步。这又要提起上官先生了。是先生替他用木头和铁做了一个类似手的机关。关节可以活动,但也只能用在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戴上那机关,戴上头套,别人乍一看,也不觉得他奇怪。

太一道:“五叔的马是我见过最好的。”

阿宙注视着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舍不得。此次皇子到东都来,我便把这匹白马送给你吧。”

“使不得。”我脱口而出。玉飞龙与阿宙形影不离,怎可从将军的战马变成孩子的玩物?

太一听了我的话,忙说:“谢谢五叔,但我不能夺人之美。”

阿宙摸着玉飞龙的鬃毛,道:“身为皇帝皇后之子,可没有夺人之美的说法。玉飞龙老了,该有个安静的去处。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里吧。”

玉飞龙跪下,长嘶一声。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说话。

在洛阳,天寰第一次领着我们母子去乡间看农舍。微服私访,走访农家,对太一算是新鲜的事。

洛阳附近的平原,在这几年繁荣一片。草堂春绿,竹溪空翠,浣纱人倩。

天寰拄着竹杖,问太一:“你知道什么叫农人三苦吗?”

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是春耕、夏种、秋收吗?”

“是啊。”我得意。比起那些不知米从哪里出来的纨绔子孙,太一要好得多了。

我们在一家农舍篱笆旁休息。一个老农妇正在编鸡笼,招呼我们道:“客人进来坐吧。”

五六个农家稚子,正在院子一角玩“摆战阵”的游戏。见太一进来,就拉他参加。太一眼一亮,回顾我。我首肯后,他便跟着孩子们去了。

老婆婆端出两张小凳,让我们坐在她身边,一边编笼一边问:“你们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到洛阳来做生意的?”

“老人家为何如此猜?”天寰拿起竹篾,眼望着老婆婆。

“俺活到这岁数,见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呢。你一定是个做生意的。往来这路上的客,大多是生意人。生意人有钱有见识,所以讨老婆都找漂亮闺女。俺虽老眼昏花,可能马虎看到人。你娘子算个让人开眼的好模样。你别跟着别的年轻人一样三心二意。”

我扑哧一声捂住嘴。天寰忍俊不禁道:“我忙着做生意,哪有闲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