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元修却对她越来越冷淡。她一时想不出缘由。

直到有一日她夜间才回东宫,换的衣裳,元修坐在床上,脸色铁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复,殿下,我们…”

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对了,你日夜在皇帝宫中,满宫丽人,就你面圣最多!”

她震惊,声调还是不高,“殿下…你什么意思?”

明熹帝是他的父亲啊…

虽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还对她和皇后说:“朕想要你们生个皇孙。太子无能,皇孙好,也是国家之福。”

他怒气冲冲,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还是余怒未消。卢清致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是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女儿一样和他吵?

不久之后,卢清致有喜。消息传遍宫廷,明熹帝大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后只是一笑而已。卢清致暗地里掉泪,但没有埋怨他。他自幼丧母,失宠于父亲,人情世故是不如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而且,若是男孩儿,他们的地位就稳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来,元修去举行了管弦乐会,还亲自弹奏琵琶。

她得了个俊秀的男婴,丈夫却连半句温存的话也没有,直接去行宫绘画了。

明熹帝抱着孙子合不拢嘴,立刻赐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诉卢清致,相士说天寰命强,大贵大吉。

可让她不快的是,元修不仅漠视她,连带那孩子也不肯看顾。

孩子乖巧,夜间几乎不哭。与他说话,他好像能懂,眼珠转动,更显得美秀无匹。

她一再隐忍,直到忍无可忍,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

元修正与两位美人在暖阁里说笑。她们都穿着薄纱,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

她不语。元修问:“你来有事吗?”

她沉默。元修向美人们挥手,她们匆匆离去。

“我来,是让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孩子又不是没有抱。我父皇不是三天两头要看他吗?”元修懒洋洋地答道。

卢清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快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了。她走到元修身边,说:“你的孩子,就该你抱!苍天有眼,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么蒙了心,才有那样卑鄙的揣测?你看看他,他跟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婆说你长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满宫兄弟,谁像你?你现在若不抱起他、发誓对他好,我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贴着襁褓里天寰的嫩脸。

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动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也不哭。

元修起身,好像不认识卢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这样,吓到婴孩。”

他俯身仔细审视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对着父亲,蓦然一笑,侧脸现出浅浅笑涡。

元修不禁笑了,他拨开卢清致拿匕首的手,问:“你是天寰吗?是我的头生子?”

天寰眼珠转转。

元修把他抱过去,笑道:“你母亲生气了,是我不对。你像我,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永远是。”

他扫了一眼卢清致,冷淡中有一丝尴尬。从此,他对天寰态度大变,但是和卢清致相敬如宾。

明熹帝驾崩后,靠几个老臣保驾,元修继位。内忧外患,还是每日卢清致担忧。

她在椒房殿内忙于宫务。皇帝搜罗美人上瘾,宫内仕女如云。

每个宫中的信息,皇后都了如指掌。

卢清致知道,桂宫藏的女人是特别的存在,元修在太极宫内有暗道通往那儿。

她从未问过他。但是当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诺后,她决心去一次桂花盛开之地。

她其实是喜欢桂花的,但是她从不纵容自己的爱好。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运。

她带上了天寰,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岁的天寰得到了父皇异常的宠爱。今天晚间,皇帝必然到椒房殿与他们母子俩用膳。

她与那女子见面,不穿皇后华服,只穿素色裙衫。

卢清致不要她行礼,笑道:“我早该来看望妹妹。我来替你梳头。”

那女子年少,面带敌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宫。

卢清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来历,所以只说不问。

“皇后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些吧。”女子道。

她的美艳中带有一股豪气,略显生硬。但因为稀有,男人们却容易迷恋上。

卢清致笑道:“我来只是探望你,毕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儿子也来了,他在桂花树下吃长命酥。你来看看他吗?”

她打开窗子,让女子到她身旁来。那女子凝视天寰,半晌才说:“真像他。”

天寰虽然年幼,但举止间颇有仪度,宛如成人。他吃着宦官送来的长命酥,丝丝都不扯熂。他一边吃,一边仰视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树,瞳子更见澄清,笑涡淡淡一点。

女子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卢清致说:“我见犹怜,恐怕就是说你这般的女孩儿吧。皇上呢…是多情种,爱过不少,可从前是见一个丢一个,对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顾他,我可以放心。这些年来,我守着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岁,他像皇上,格外受宠。我也希望孩子能帮皇帝守住我们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体孱弱,太子幼小,若万一皇上…我们母子…所以妹妹要帮我劝皇上养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赐给我们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觉这边有人,疑惑地转过头。女子立刻躲起来。

她对卢清致还是冷淡,连送都懒得送。

那夜,皇帝来为天寰庆生,见了卢清致,温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靓丽。”

她不语。皇帝望着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饭,对他父亲耳语几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这几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们。”

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后和我一直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点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着她在帷帐内缠绵,她仿佛在几个时辰内消磨了一生的娇柔。

她抱着他时,就轻轻诉说天寰的学业、天寰的趣事。

她没有想到,她和他已经只剩下这个话题了。他倒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风雨暴作,元修从梦中惊醒,忐忑不安,犹豫几次,终于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着我。”

她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女子,但故意不问。

这样的大雨,她慨呚。小天寰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着电光闪闪。

“天寰,回来!”她喊道。

天寰跑回来,陪着她等,见她忧心,就说:“母后不怕,有我。”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还未回来。她不禁忧心如焚,甚至想叫人们陪她去桂宫。

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帮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饰。天寰有把小佩剑,他持着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终于回来了,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来。发生了什么?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她不语。天寰扑过去,抱着父亲的腿,“父皇,父皇?”

元修置若罔闻,许久,他才拿出一个黄金团龙,挂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与儿子私语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凄切的笑,令卢清致痛彻肺腑。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你去过桂宫?”

“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儿子。他像病人一样不断地颤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么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头捶打皇帝,带着哭音。

皇帝眼中涌出了泪,他抱着天寰,号啕大哭。

她心中一凉。这薄幸的男子,本来已打算丢弃他们。此刻,他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儿子的保护。

卢清致走到了正殿,脚步一停。她将再也看不到那对父子在一起了。

她将文成帝的几件旧衣服折叠起来,安放在箱笼内。手下抚过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宫见皇后的那天。

她十六岁,他十七岁。她蓦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对远处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来过一次,他和她难道不会错过?

她抱着陈年的白衫,听鼓声沉沉,这长夜才刚开始。

角调:皇帝岚辉

暖絮软红,知人春愁无力。此夜难寐,对皇帝岚辉也不例外。

专宠皇宫的袁夫人因感染风寒而早早入睡。他俩的小女儿夏初正躺在摇篮床内,还不能清楚地说话。岚辉靠着摇床,端详着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可他长成男人后,是个风吹日晒的军人,逐渐就不那么相似了。

红颜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证;倾国倾城,他可不愿她那样辛苦。

北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他惋惜,毕竟那个人还年轻。想必皇宫内孤儿寡母处境艰难。从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后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来换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卢太后并不部政,以贤惠出名。权王奸臣重围,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们发愁。

有时候,他也觉得母后狠。但没有母后的铁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稳帝位?

王绍等人秘密建议,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动荡的时候,图谋北疆。他没有答应。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为了表示对北朝的友善、对其先帝的哀悼,他还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娱乐三天。

人们说文成帝是个绝美的男子,爱好丹青与美女,喜欢乐器与美酒。

岚辉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马,谈不上有爱好。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会坚定不移地去做。

袁夫人像是梦魇了,他忙走到里间。银发衬着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她喃喃地呼唤:“灵隽…”

他收住步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灵隽是谁?她为何要在梦中念叨?他从来不问。

因为他给地她承诺:守护她,就不问她的过去。

他跟着母后学习政务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

对爱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宽容;对从前糊涂,才能给将来机会。

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场上浴血战斗,一寸寸地夺回失地。

他不想唤醒阿袁,看着她面上的痛苦,又不忍心。

他抽出野王笛,违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阳殿前吹奏,温暖的曲调从笛孙中飘上重霄。

阿袁似乎醒来了。他装作不知,还是沉浸在曲子里。

这首曲子是他童年时修竹和母后合奏过的。修竹是他的挚友。

其实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后的忌日。

母后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这般绝代姿色,还是难以匹敌的。

母后的光艳,是一个传奇。她就像日出时鲜花盛开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

修竹姓张,他十二岁时为了给父亲申冤来到建康城。几番辗转,见到太后,并且最终雪恨。

母后欣赏这个小小少年,让她随侍东宫,当六岁的岚辉的伴读。

修竹并非天生绝美,然而他人如其号,风华高洁,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发着莫名从容的魅力。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岚辉从开始就与他合得来。

母后操劳国事,二十多岁时就偶见咳血。

修竹曾在神庙为母后祈祷,往身上一桶桶地浇冷水。他曾经告诉岚辉,他想要报恩。

他们常等着母后下朝来,无论多么累,她总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

她和他们聊天。修竹学琴,他吹笛,母后会极其仔细地品评。在他们面前,她并无凶狠专横的模样。

修竹总是笑,全听她的。

岚辉十一岁时,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说想回乡。岚辉直爽地问:“为什么?”

修竹吞吞吐吐。岚辉有点儿不悦,他不想让修竹走。修竹家的近亲都死了,他以为修竹能一直伴随他。

但岚辉不想勉强修竹做不喜欢的事情,他等母后表态。

母后把满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声对跪着的修竹说:“滚!谁要你陪我们!”

岚辉好奇,疑惑母后为何比他还火。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

他躲在暗处,万一母后要杀修竹,他决定挺身而出。

修竹玉面飞红,蹲身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碗缺了一个口,他只好用衣摆包住棋子。

他站起来,哑声道:“太后…”他没说下去,大概是因为母后哭了。

修笔没有走成。几个月后,他成了母后的情人。他不到十七岁,而母后比他年长将近十岁。

传闻不胫而走,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修竹变成了男宠,对他的诽谤四处滋生。

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为人们轻视的对象。修竹去好像并不在意。他开始协助母后处理政事。他特别明慧,一用心则事半功倍。

岚辉开始懂事,他并不很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问修竹最初是否出于自愿。

他喜欢和修竹坐在母后的左右。母后是个妙语连珠的女子,她的笔能点亮人心。

他经常看到修竹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能让他心悸。

这就是爱吗?他不能问他们。他希望是的。因为母后那样的美,修竹那样的好。

岚辉十三岁那年,母后得了一场重病。大出血后,她便缠绵病榻数月。

她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还把岚辉推出来监国。修竹极有魄力,手段层出不穷,让岚辉也惊讶。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宠窃国。但他不信,因为修竹并未提拔过私人。

有一天,岚辉伺候母后吃完药,走到外间,见修竹独自坐在荷塘边,仰头默默流泪。

他身子战栗,简直是在压抑地抽泣。岚辉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们说太后其实是堕胎。

他心里难过,不明白为何要冒险。他会容忍一个小弟弟的。让外人抚养几年,再带进宫来,编一个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铭心。

他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修竹,只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泪也干了。

他说:“谢谢你,岚辉。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后都担心你太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