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说笑了,我府中均是普兰凡品,那能与东宫胜品相提并论呢。”李景隆轻描淡写的带过,请太子先入席。

银丝蕊?是锦曦留下的那片兰叶么?虽已枯萎,仍能清楚认出叶片上根根银丝。一丝了然从朱棣凤目中闪过,不待人察觉,瞬间便已消失。

等到人齐,盆花由娇俏侍婢玉手捧出展示。听说皇后出一千两认购早春桃,南京城中被邀请名士贵人纷纷解囊投注,一盆矮枝红梅竟出价到三千两。片刻之间,数十盆鲜花已有其主,纷纷摆在主人面前,获得之人微笑而得意。

然后丝竹声起,歌舞尽现。酒酣耳热之时,秦王突然笑了:“我说四弟,你就别卖关子了,早些把那盆国色天香抬出来大家开开眼吧,着实心痒难耐想一睹奇花。”

笑声四起,朱棣凤目一转,满意地瞧到众人脸上的期盼之色,轻拍了两下手掌。只见两名身着粉红纱罗的侍女轻步移出,手中抬着一个描金朱漆大盘,上面搭了个纱笼,隐约露出兰之抽茎绿叶,叶高两尺,甚是茂盛。

朱棣走到兰花旁,小心翼翼揭开纱幕。

只见白玉盆中几苗兰叶婷婷玉立,绿叶上丝丝黄金般的线条从叶尖勾到叶根。中间冒出三箭花蕊,花开魏紫,雍容华贵。

太子失声道:“这不是银丝蕊么?不是国色天香!”

众人一片哗然。朱棣脸色一变,抬手将纱笼全部揭开,吃惊地问道:“银丝蕊?不是国色天香?!”

“东宫之中,有十盆银丝蕊,只是还未开花,银丝蕊是春兰,三月底花开,花期可长至夏初。绝不会错!”太子肯定地说道。

朱棣面如寒冰,咬牙切齿喊道:“燕三!那个花农呢?竟敢这般欺骗本王,让本王险些犯下欺君大罪,大开赏花宴丢脸到家,给我拿下了!”

燕三应下,过了会儿急急奔进道:“王爷,花农已潜逃!属下已派人前去捉拿!”

这时银蝶正捧着一盆银丝蕊进来,叶片也有丝丝黄金线,不同的是这盆银丝蕊叶片上的黄丝略粗,一叶上仅得一根丝,品相端庄,中间也冒出了花箭,尚未开花,却能明显看到将来花开色泽碧绿。

李景隆叹了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正品银丝蕊,又名金玉良缘。其花似绿玉,其叶有黄金线条相衬。”他忍住笑,在朱棣揭开纱幕时便对眼前这幕戏了然于胸。朱棣果然如他所料,必定想找出下毒于锦曦之人,很不巧,太子自是嫌疑最大。

太子吃惊地上前细看,想起自己爱若珍宝的兰,指着朱棣那盆问道:“那此兰又是什么?”

“这不过是普通的春兰罢了,只不过,向来长在云南山区,少有传到此处,所以常被误以为是银丝蕊。虽然看上去华贵,可这魏紫么……红得不正,紫得不透,红配绿为俗,紫配绿为无品,所以不能登大雅之堂。东宫怎么会误以为此兰是银丝蕊呢?何人这般大胆,竟敢戏弄太子?”李景隆露出疑惑的神情。

朱标再好的涵养也气得不轻,玉面带寒道:“原是有人以珍兰名义献上,骗得本宫好苦!哼!实在可恶!”

朱棣也跟着叹了口气:“算了,此兰本王以五千两标下,为贫苦人尽份心,也不枉此赏花宴了。”

众人见风使舵,明明一个大笑话,却半点不敢拿募捐之事玩笑,纷纷附和道燕王心胸宽广。

不等赏花宴完,太子心情不佳先行告辞。

李景隆的银丝蕊倒成了大热门,为南京一富商出价一万两买下,宾主皆欢。

朱棣心中答案昭然若揭,宴后终于露出笑容。

“王爷好计策,原来是太子殿下。”

朱棣随手拈起桌上干枯的兰花悠然道:“非也,本王确定是李景隆!”

尹白衣有些不解。朱棣转动了下那枝枯兰:“锦曦房中书页里有三枝兰,两枝春兰,一枝素翠红轮莲瓣兰。而春兰被太子视若珍宝,本王在东宫之中早见过太子养的兰花。李景隆岂有不知之理?”

“李景隆意在让王爷误会太子下毒?!”

“说对了,不然,他怎么会捧出真正的银丝蕊呢?本王向来把兰当成草来养,他生怕本王不知道,心急露出马脚。本王原对兰不在意,可是王妃爱兰,本王多少总得了解一些以博王妃欢心。”朱棣笑得甚是狡猾。

尹白衣佩服之至,轻声问道:“既然知是李景隆,王爷打算怎么办呢?”

“李景隆一向以玩世不恭的外表迷惑于人,本王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今日方才肯定他另有面目,传话下去,给我盯紧了。本王要知晓李景隆的一举一动!切记,他隐藏这么深,不可小觑!”

“是!”尹白衣应下,又迟疑道,“他知道王妃不在王府,那王妃……”

“十七一直有消息传来,她不会有事。”朱棣想起锦曦负气而走,明知有燕十七保护她,心里仍不免惦记。嘴角微微露出嘲讽,“她还小,总会长大了。三年,就三年吧。”

凤阳治军终难弃

锦曦那日离了王府,心头阵阵迷茫,天地之大竟不知往何处去。她重回栖霞山,等数日也没见着师傅。山中空寂她耐不住性子,终于还是打马南行,沿着去年凤阳之行的路线痴痴回想与朱棣的一点一滴。

燕十七远远跟着,见她所到之处无不是思念朱棣,心中明白锦曦已对朱棣生情。暗自神伤之余,也不现身,只盼就这样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这般走走停停,三月春天已至。水患已过,凤阳恢复了往昔繁华。洪武帝令秦、晋、燕、吴、楚、齐等王治兵凤阳。

消息传开,锦曦心中一动,竟起了投军的冲动。是想见朱棣还是学木兰从军呢?或者两者都有,她打定了主意,竟自往兵营行去。

魏国公府的千金,燕王正妃,居然想去从军?跟着她的燕十七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意,不由得啼笑皆非。他顾不得别的,从暗处跃出拦住了锦曦。

燕十七的突然现身让锦曦惊喜又心慌,生怕朱棣知晓了她在凤阳。

那双黑乌乌的眼眸滴溜溜的转动,燕十七哑然失笑:“我担心你,偷偷跟来的,王爷,不知情。”

锦曦这才放了心,十七总让她感觉温暖。锦曦叽哩呱啦告诉燕十七自己的打算。

燕十七满面愁容,苦着脸道:“锦曦,你别忘了,你是燕王妃,事关皇家体面……”锦曦若是游山玩水倒也罢了,她居然要从军!燕十七觉得头痛,军中规矩森严,若犯了什么军令,这让他如何交差?暴露锦曦身份,岂不是扰乱军营?

“十七,你要去告诉朱棣也行,不过呢,他既在奉王令治军,三月后还要与诸王大比,我有法子让他赢,你帮我么?”锦曦想起自己的计划狡黠地笑了。

燕十七知道锦曦顽皮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看她神色便知她想要进军营恶整燕王。是帮还是不帮呢?他盼望着锦曦一直这么快乐,犹豫间瞧到锦曦信任且企盼的眼神,心头一热便是什么也顾不着了。“好,我与你一同去从军!”

锦曦摇了摇头:“这可不行,我只有一份文书,十七,你若在军营现身,我就玩不了啦!”

文书?燕十七有点迷惑。

锦曦微笑着拿出一封书信,嘿嘿笑了:“父亲遣账下虎翼将军吕西前往凤阳助燕王治军!”

“你怎么会有?”

锦曦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去父亲书房,拿了份空白文书填上就行了呗!”

燕十七吓了一跳,这也能行?

吕西自然是有其人,不过,此时正在中山候汤和军中,奉令备边延安。就算朱棣去问父亲,文书再到延安,查明后再往凤阳,少则一个月,多则嘛两个月。足够自己折腾了。锦曦得意之极,歪着头对燕十七道:“先说好,若是你漏了机关,我就再不睬你!”

这般娇嗔之下燕十七岂有不肯之理。想着锦曦若能出气,没准儿就与燕王修好,燕十七只有推波助澜的份儿。他沉呤片刻道:“锦曦,你最好弄个面具再易容,保管王爷认不出。岂不是……”燕十七坏坏地出主意。

锦曦拍掌笑道:“原来十七哥也有调皮的时候!”锦曦想起朱棣被整的模样,忍不住笑逐颜开。她当下易容戴了面具,与燕十七约好联络方法,前往皇城求见朱棣。

秦、晋、燕、吴、楚、齐王治兵凤阳,各王分治三千军士,以三月为限,三月后校场大比,上奏天听。

燕王分得三千军士校场点兵完毕一瞧,这些士兵水平参次不齐,看看诸王分得士兵,同样情形。起点相同,如何胜出?士兵弱质,三个月就能全面提高?六王均卯足了劲要在三月后大比得胜,难度自然是有的。他也不急,喝令明日起众军士校场点卯,回了皇城。

这是锦曦第二次进中都皇城,心里有了准备,不再张惶惊奇。她站在殿中等燕王接见,寻思若是白衣在场,会不会将她当场戳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事隔两月相见。锦曦却觉得犹如初见朱棣,怔怔地看着他,往昔的争吵,温柔一一浮上心头。她本刻意混入军营恶整朱棣,此时心却淡了,就想这么瞧着他,不想移开眼睛。

“魏国公亲荐,吕将军来助本王,实朱棣之幸!”朱棣顺手把文书递给白衣。

锦曦回过神,挺了挺胸。她换上了军服,宽大的甲胄掩饰住娇小的身形,平添几分威武。这模样燕十七都道认不出她来。

朱棣边看文书边上下打量着锦曦,褐黄的肌肤,银色面具挡了半张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眼神……朱棣总觉得熟悉。“吕将军战场杀敌戴着面具,现在可揭下让本王一观?”

锦曦紧张的手心出汗,庆幸自己听了燕十七的话在面具下又弄张人皮面具戴着,她沉住气掀起面具又迅速覆上:“幼时胎记,实为不雅,王爷受惊了!”

朱棣心中失望,见那胎记从吕西左脸印下,看上去着实骇人,听她嗓音暗哑,已经释然,便笑道:“大丈夫安能以貌取人!吕将军习惯戴面具,本王不欲勉强。如今六王凤阳治兵,分得军士不是新兵便是体弱之人,三月后大比,不知吕将军可有计谋为本王分忧?”

“吕西得候爷令相助燕王,有一个条件,不知王爷……”

“旦说无妨!”

锦曦刻意无视尹白衣探寻的眼色,哑着嗓子道:“治军有三策,一策为得其心。古有云: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三千军士着先得归心抱团。二策为知己知彼,孙子《谋攻篇》中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王爷若想在六王中胜出,就必须要知道其他王爷手中军士及练兵的情况。然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防范我方军情被刺探。兵因敌而制胜就是这重道理。三策为正军纪,所谓用兵之法,教戒为先,军纪不明,难以服众。”

朱棣眼中露出惊奇,白衣凝视着锦曦眉头一皱看向了朱棣。

两人目光一碰都觉得这位虎翼将军有点水平。朱棣微微一笑:“吕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王爷请我治军,首先,当众拜帅授印!其次,若王爷不遵军纪,同样军法行事。”锦曦大胆的道出。一句话要了燕王的兵权,想想让他三拜请将,日后……锦曦嘴边掠过得意的笑容。笑又如何?有人皮面具挡住,就一张死人脸,你也瞧不出。

朱棣沉着脸盯着锦曦,觉得她的眼睛贼亮。他素有容人的肚量,嘴角一弯:“要本王当众拜授印并无不可,本王理当身先士卒,以正军风军纪,只不过……三月后若不能胜出,吕将军对本王如何交待?”

话锋一转,把难题扔给了锦曦,意思是我做到这份上了,你若不能取胜,总要给本王一个交待。

锦曦泰然自若:“若是王爷应允之事做到,而吕西不能胜出,愿受一百军棍。”

朱棣摇了摇头:“这倒不用,若吕将军败了,自当回归汤候爷本部,胜了便于本王账下听令!”如果这个吕西只是纸上谈兵,回到汤和帐下,汤和自然没面子会处置于她,若是胜了,自己手下又多一得力大将,何乐而不为。

“好,吕西这便与王爷同立军令状!”锦曦贼笑,败了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更何况,她还没打定主意要在军营呆满三个月呢。等你知道我是假的,我早走了。一念至此,她险些笑出声来。

两人在军令状上画押时,朱棣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愣了愣,香味又没了。他摇了摇头,只道自己感觉错了。

吕西告退后,朱棣看着墨汁淋漓的军令状,总觉得有些不妥。

“王爷,白衣这就遣人去北平魏国公处打探。”尹白衣微笑。

“白衣,其实吕西说的三策你也明白的,不是么?”朱棣淡淡的说道,回转身眼神锐利的看着白衣,“你只是对让本王亲自做表率犹豫不决,所以踌躇?”

“王爷,其实您也早想到了,不过,吕西来得正是时候,让他做,比王爷自己做好。”尹白衣没有否认。

“去吧,早些探明回报,还有……快两月了,十七没有消息传来。”朱棣也没有回应白衣的话,眉心聚集一抹焦虑。

“白衣明白,王爷请放心,若是十七……白衣知道该怎么做。”

朱棣负手静静的思索。三千军士对他而言治军不是难事。难的是如果得胜,又不让自己锋芒太过。有了吕西这只出头鸟……朱棣凤目中闪过意味深长的神色。

随即眉宇间又笼上愁思。父皇加强各王府亲卫,燕王府亲卫已达三千六百人。此时又分令六王凤阳治军,明摆着是要自己的儿子分掉开国诸将手中兵权,用自家人守卫江山。想起和太子争娶锦曦之事,将来就算远在封地,太子登极,他不会报复夺妻之恨?自己承诺安守本分,可是帝王心意难测……还有个李景隆,深藏不露,他又相帮哪方呢?朱棣想起太子讥讽母妃,目中涌出恨意。

父皇一直宠他,只因太子居长,便把江山给了他。六王治军均野心勃勃,争相想在父皇面前邀宠。事情明摆着,诸王分治一方,是否心中都服太子就说不准了,若此次得胜,朝中分权一事便占起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只能把能争的兵权夺在手中方能安心。

就算避安封地,也绝不任人宰割!他一拳狠狠击在书案上,下定了决心。

三月春至,杨柳枝头上绽出万千绿枝。都说春意盎然,凤阳这一年的春天格外知趣,早早的染绿了山野,草木蓬蓬勃勃地在水患后肆意生长。凤阳的灾情已经过去,朝廷重赈随着贪墨的查处一一落到实处,这让淮中淮南一带迅速恢复了生机。

锦曦想起去年的凤阳之行,处处惊险,步步惊心,不觉感叹。除了吕家庄吕太公父子莫名失踪,背负了最大的贪墨罪名,皇上降了吏部十三司的俸禄,杀了凤阳县令。开国以来最大的贪墨案,惩治却是最轻的一回了。她自然想起太子担纲主事,李景隆与大哥从中倒卖获利一事。

若是从李景隆口中吐露的事实让皇上知道……哪怕是让父亲,让朱棣知晓都又会卷起滔天巨浪吧?锦曦有些黯然,她还是自私地想维护大哥。李景隆没有错,得知秘密不能吐露才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中都皇城坐落在凤凰山侧,景致悠然。绿意丛林中琉璃瓦映射阳光,锦曦微微眯了下眼睛,避开刺眼的光芒。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朝廷接连三次拨银赈灾,来的时候刻意走得缓慢,一路行来,庄稼地郁郁葱葱,心里也安慰不少。

大哥绝对不是贪财之人,他背着太子敛银,为东宫做事而己。锦曦相信这个答案。大哥能把她的幸福都托付给太子,他对太子的忠心显而易见。虽然太子位置稳固,但诸王各领封地,将来坐大,太子还是早有防备的好。

她想起当时父亲的叹息,道众人劝说皇上如此分封亲王,将来恐朝廷难以控制,皇上不以为然,仍坚持己见。

皇上终归是相信血浓于水,而忌功臣掌权的。锦曦下了结论,只盼父亲能早日明白,不以战功与姻亲为傲,解甲归田安享天伦之乐才是最好。然而父亲本己有心,却因皇上主动开口提亲而感动莫名,若将来家中因此惹祸,自己该如何是好呢?

风朗朗吹来,隐约传来阵阵呼喝声。锦曦清醒过来,前面就是校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将来的事现在想破头也没有办法。何况父亲征战半生,也非有勇无谋之辈,岂是自己的经历能及得上的。

锦曦轻笑了声,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校场,里面练兵的声响大了起来,大地隐隐震动。锦曦情不自禁又想起李景隆来。他获取大笔银两就为了维持他手下人的开支?他不是培养着杀手四处接活,难道他也另有所谋?

李景隆是锦曦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在她面前时而温柔缠绵,时而威胁相逼。她不懂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相帮的人是谁。若是太子便也罢了,若是别的人呢?锦曦一凛,将来皇上大行,李景隆若不站在太子一面,以他的阴险狡猾,天下岂不大乱?

“吕将军!”

带着怒意的声音彻底拉回了锦曦的神智。她嘴角往上一扬,负手站立:“我知道军中是辰时点卯,现在是巳时末牌了。”

燕九大怒,他随燕王来到凤阳,特任命他为帐前裨将点卯官。今日燕王道要拜将授印,早早集合的军士在校场等候。眼见诺大的校场已被分成六块,别的王爷已整军操练,唯有黑色燕字旗下的营盘一片宁静,燕王不催,但他如何不急。

锦曦已越过他,大步向帅帐行去。

燕九愣了愣,赶紧跟上,心道,等进了帅帐,我就要请军棍立军威!

朱棣高坐在上,两旁将士甲胄鲜明,眼观鼻站得纹丝不动,军容甚为齐整。

锦曦进得帐来,左右一打量,见有精神者莫不是燕卫,而那三千军士中原有的统领站是站直了,却偷着懒。

要说这站姿,若真是挺胸收腹并腿提气着实累人,锦曦听得父亲说过,军中的老兵自有办法,看似站得精神,其实早放松了腰腿,做个样子罢了。

她笑了笑对燕王一揖:“末将见过燕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朱棣等了这么久,心里明白这个吕西是特意要让他等了。他心中好笑,难道吕西真要学古人请将,先磨其心志,试其心诚,再三顾茅庐摆足架子好立威?他慌忙站起,大步走到锦曦身前,托起她的手臂笑道:“吕将军多礼了!请前往点将台受本王三拜!”

锦曦站直身体,目光撞上朱棣的,见那对凤眼中并无恼怒,反而带着温暖的笑意,不免嘀咕起来,朱棣真不简单。

“王爷!点卯官燕九有事禀报!”燕九忍不住插口。

朱棣暗笑,他不生气,不意味着无人生气。

“今日王爷拜帅,吕西夜观天象算好时辰,正是巳时末牌午时一刻为佳,点卯官之事回头再议吧!”锦曦抢过话头,头也不回出了帅帐,径直上了帐前搭设的点将台。

台高三丈,下方列队成行的三千军士尽收锦曦眼底。

见一戴着银面具小个头将军登上帅台,下方便起了嗡嗡的议论声。锦曦头也不回喝道:“朱棣何在!”

燕九与鱼贯而出的众将士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吕西居然直呼王爷名讳!

朱棣顿了顿,抬腿上了高台,朗声道:“本王奉王诏治军,三月后与诸王大比试。三千军士集结于此。本王甘愿让出帅印,拜虎翼将军为帅,听令吕将军调遣。将军受朱棣一拜!”他一掀袍角,单膝下跪,双手奉上帅印。

下面嗡嗡声越发大声起来。显然朱棣以亲王之尊拜吕西为帅大出众军士意料。

锦曦见朱棣认真虔诚,倒也佩服。故意不接帅印,眼神冷冷的从军士脸上一一扫过,见燕卫涨红了脸怒意不可自抑,而原有军中统领露出的却是看好戏的神色,她缓缓开口:“众人不服,这帅印接了也无用是吧?”

朱棣跪了足足一柱香的工夫手也举酸了才听到她吐出这么一句,知其心意,并没把锦曦的冷落放在心上抬头大声说道:“掌帅印者即为主,自朱棣起,若有对吕将军不敬者,军法从事!”

真懂事!锦曦心里乐翻了天,脸上还是冷冷的神色,伸手接过帅印说道:“委屈王爷了!”虚扶一把让朱棣起身。

朱棣刚站直身体,锦曦见他隐隐甩了下腿,知道他少有这般跪过。微微一笑大声道:“燕九何在!”

燕九不情不愿的抱拳一礼,懒懒地回答:“燕九在此!”

“本帅即令你为掌令官,燕卫全部留下,余者由朱棣带队,三千军士围着校场跑十圈!”

此令一出,下面一片哗然,连朱棣也是一愣。

“二十圈!”

校场划分六块营盘,背立盘结,外面留下大片空地,但若围着校场开跑,则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朱棣带头开跑。以他的亲王之尊,颜面何存?

“点香五柱,五柱香时间一过,未跑完二十圈者当月俸银罚没!反之……”锦曦微笑着看着下面哗然的军士,慢吞吞的说,“最先跑完二十圈的前一百名这月俸银加倍,点香!”

朱棣不理燕卫急得想要拔刀杀人的神情,解下佩剑,带头开跑。他下了点将台也不理众军士,一溜烟跑了起来。

脑中晃过吕西得意的眼眸和嘴角的讥讽。他知道吕西要立威,而且拿他开刀,却又无可奈何。朱棣心中只想着军令状,若是这般整他还赢不了,吕西你就怪不得本王了。

身先士卒,原来是这重意思!朱棣想起父皇在幼时令人骑了马,众皇子身负重物跟着马奔跑的情景,心想,这二十圈还难不倒本王!脚步加快,远远的领跑在前。

不过多会儿便经过秦王帐前,朱棣故意突略掉二哥眼中的诧异,反而扬手示意,面带笑容。他知道,第一圈跑完,兄弟们就都会跑出来瞧热闹了,心里叹气,吕西统军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自己该沉下脸表示不满还是继续带笑鼓励士气呢?想到三月后大比,朱棣一身热血又沸腾起来,实际点最好!

燕王带头开跑,三千军士只愣了一愣,生怕这位刚接帅印的将军再加圈数,想起俸银能加倍,纷纷呼喝着跟着朱棣开跑。

锦曦眼中掠过一丝满意,朱棣太懂事了,都舍不得折腾他了。不过,军令状也立了,赢不了太丢人,她一心学父亲治军,这时倒也不全是想整整朱棣。便安坐点将台候着朱棣与军士跑完。

校场内三千人刚开始队伍还整齐,五圈一过就跑得毫无章法,脚步杂乱扬起沙尘,一时之间,校场内混乱之极。

“奉茶!”锦曦安然坐在椅子上吩咐道。

左右全是燕卫,没有人动。

“掌令官!本帅刚才之令应是谁做?”

燕九气得胸膛大力的起伏,硬梆梆扔出一句:“燕五!”

“拖下去责军棍五!”

“什么?!”

锦曦侧头看了燕九一眼,目光远远的落在白袍银甲的朱棣身上,喃喃道:“王爷身子骨还行,一直领先。想必跑完后还有体力……”

燕五马上出列,想也不想就解了甲胄,走到帅台一侧喝道:“燕九掌刑!”

燕九再不敢多言,左右军士全下场跑圈,只得叫两名燕卫执了军棍打下。大声报着数,语气中带着悲愤。

锦曦只顾看场内的军士,以这五军棍全然没放在心上。燕五领完军棍复命,她手伸出,燕五敢紧去端了茶水奉上。

于是锦曦舒服地坐在帅台上,无视燕卫想要杀她解恨的目光,喝着茶瞧着朱棣领着三千军士在校场狂奔。

那抹银白色的身影矫健轻盈。锦曦想到在凤阳山中躲藏时,朱棣曾说小时候皇上清晨训练他们出城跟着马跑步的情景。可惜,这里没有三保的点心。锦曦想着肚子就饿了。抬头看太阳已过竿头,她站起身来道:“燕九留下看香记数!其他燕卫陪本帅用膳!”

众人对望交换着眼神,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遵令!”

“看来都饿得没力气了,这般小声,你家王爷怕是更饿吧!”锦曦也不着恼,淡笑着说道。

燕卫生怕她又生出什么主意折腾朱棣,大声回答:“遵将军之令!”

锦曦满意地点点头,下了点将台,又回头对燕九笑了笑:“五柱香,二十圈,若你敢循私半分,我便叫你家王爷再跑二十圈!”

燕九的主意被锦曦道破,低下头气得不语。暗道王爷怎么想出拜此人为帅的,吕西压根儿就摆出想整王爷的样子,自己堂堂燕卫,竟被她当成小厮呼来喝去。

锦曦哈哈大笑着走了。她明白燕卫的心理,对朱棣的表现实在满意,心想等我吃饱喝足,再来看你的模样!

午时,秦王与诸王惊奇的看着朱棣灰头土脸还带着军士在校场狂奔,听说朱棣今日拜将授印,领命围着校场跑二十圈,都笑了起来。此时诸王已收兵午膳歇息,竟为了看燕王身先士卒领跑,全跑了出来看热闹。

诺大的校场内只听到脚步声,喊叫声,那三千军士十圈过后队伍早已散乱。等过了十五圈,掉队者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