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的叫声里添了一丝不确定。

刘歇细细打量了女儿一番。这女儿,比他娘长得略微清秀些,却仍然是个黑胖。

“你去上学堂,都读些什么书?”

“刚读了半部《论语》。”

“很好,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了。”刘歇轻抚自己那几根美髯。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问吧。”

“你说说,女子,是什么?”

黑胖没有立刻回答。她也在端详着这个新认识的父亲。他长得很是俊美,而且身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度和自信。她的父亲,是沉声说一句话,便能让千万个人腿肚发颤的人。

她想起在先生书房里看过的汉高祖刘邦的绘像,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班昭《女诫》中说,女子,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班昭说是班昭说,你呢,你怎么看?”

“要我说,女子就是一个‘从’字,再加一个‘慎’字。从该从之人,行慎行之事。”

刘歇眼睛一亮,觉得已从黑胖沉静的眼眸中,看出了几分自己当年的风采。

“那你觉得,皇后,又是什么?”

黑胖略一思索:“皇后,与普通女子无异,只是从该从之人,应誓死遵从,行慎行之事,当慎之又慎。”

刘歇抚髯大笑:“好,好,不愧是我刘歇的女儿!”

永福见刘歇笑,便又跟着呵呵笑起来。

“黑胖…你没有名字么?”刘歇问。

黑胖点点头:“我娘就叫我黑胖。”

“…好,黑胖,从今天起,你有名字了,你叫刘金凤。”

“…”黑胖鄙夷地看他一眼,“爹,这名字还不如黑胖呢。”

刘歇咬牙:“我是你爹。”

黑胖偷眼看她娘,她娘仍然一脸傻笑。

于是黑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金凤知道了,爹。”

“金凤,你知道爹为什么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么?”

“爹您不喜欢我。”

“…”

刘歇咳了一声:“金凤,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你即将成为我刘家的金凤凰,飞入万重宫阙,成为后宫之首,一国之母。”

刘歇说完这话,便静等着这母女俩发出惊恐的叫声,却一直没有等到。

半晌,黑胖,不,金凤小声说:“娘,天好像要下雨了,还是把衣服收进屋去吧。”

永福附和道:“我也觉得天色不大好。赶紧的,黑胖你也来搭把手。”

母女二人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在屋门和晾衣架之间奔跑起来。

刘歇目瞪口呆。

过了许久,他对张千道:“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张千恭敬道:“公爷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

夜里,金凤和永福躺在同一张床上。永福有些不舍地摸着金凤的脸:

“黑胖,你明天就要走了。”

“娘,我还会回来的。”

“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你一面。”

“娘,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对门的蔡诸葛是个好人,趁着能嫁的时候嫁了吧。”

“我想嫁,可是他好像不太想娶。”

“那等我当了皇后,派兵来押着他跟你拜堂。”

“好,乖女儿。”

“对了,黑胖,我问你,你今天跟你爹说的什么‘从’啊‘慎’啊的,是什么意思啊?”

“娘,那都是学究们杜撰出来欺负女人的混话,你不用管它。”

黑胖初入威国府

第二日,金凤便收拾了小包裹,搬进威国公府。

为了掩人耳目,刘歇依然派了张千来接她。进了威国公府门,门口却有一顶小轿停在那儿。

“小姐请上轿。”

“不是已经到了么?”金凤莫名。

“府里园子大,怕累着小姐。”

金凤吞了口口水。

威国公府里的景致,正是碧槛红栏屈曲成,更兼了古杉风细似泉时。正庭的华美气派,不妨碍各个小院里头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情。金凤在卧梅院歇了半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被领着去见留鹤院的刘大夫人。

大夫人正带着二三四几个夫人归置金凤的嫁妆,听说金凤到了,便命人直接领进屋来。

金凤一进屋,扫视了一圈,便见上头坐着四个装扮得极为考究的贵妇人,有曲眉丰颊的,也有眼深颧高的,不过正中间那个倒是慈眉善目,沉静得很。金凤于是定了定心,在堂中跪下来。

“母亲大人安好。”

右首第一个扑哧一声笑起来:“大姐,这孩子倒自来熟,自己先认起娘了。”

“二姐,人家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你想给人家做娘,人家也未必答应。”

“三姐,您这话里酸气好重呢。”

二三四夫人于是纷纷用帕子捂了唇笑成一团。

金凤跪在地上没有动,终于等到大夫人悠悠发话:

“她唤我一声母亲,再合适不过。”

话音虽轻,可是方才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二三四,听到这话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金凤对这位大夫人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站起来一一见过二三四夫人,又规矩地回到原位跪好。

大夫人见她这样拘谨,微笑问道:“看你的举止,像是读过几年书的。”

“我娘送我去私塾念书,有四五年了。”

“想不到,你娘还有这般见识。”

三夫人又咯咯笑起来:“再读也不过是个土包子罢了,怎比得咱们的小才女白玉姑娘?”

“才女又如何,可惜没有这么好的命。唉,可恨三姐你当年没生个女儿…”

“四妹妹这话说的,我没有女儿,难道你就有女儿?我们都是福薄的人。还是二姐姐命好,膝下有子,比什么不强?”

“三妹四妹,你们说你们的,攀扯上我,又算是怎么回事?”

“哎…”

金凤这才恍然明白,这三位夫人并不是在针对她。她们根本就是习惯了互相挑刺,见不得另两个有片刻的安生。

眼看三人又要唇枪舌战起来,大夫人一声清音再落:“金凤。”

堂中顿时又一片静寂,管用得很。

金凤几乎要对大夫人顶礼膜拜了。

大夫人闲闲地托着一盅茶,道:

“金凤,你嫁进宫去,这里便是你的娘家,无须太过拘谨。”

“是,母亲大人。”

“既然知道,怎么进来以后头也不抬?”

女人总是比男人要难应付得多。金凤开始思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爹来,他虽然有些阴沉,却还不至于斤斤计较。

“…”金凤咬咬唇,抬起头。

屋里顿时响起几声清晰的抽气声。能言善辩的二三四夫人都沉默下来,就连不动如山的大夫人,手里的茶盅都倾了一倾,溅出两滴茶水。

半晌,大夫人轻轻说:“这屋里太暗了些,湘翠,点几支烛火。”

屋中于是亮堂起来,然而未来的小皇后平静无波的脸上,依然黑得喜人。

见几位夫人的神情十分怪异,黑胖觉得有义务缓和一下气氛,便尝试着咧开一个友好的笑容。

于是,花容失色的四夫人手中的粉帕,便在这笑容里飘然坠地。

多么憨态可掬的…小黑胖。

这日威国公与军机处几位大臣议事,直到深夜才起轿回府。这个时候,其他各院都已经歇下了,于是刘歇照例又往大夫人房中去。

大夫人像往常一样服侍刘歇沐浴歇息,过程中眉宇间却始终带着一抹愁绪。

到就寝的时候,刘歇终于发现大夫人的古怪之处。

“今日一切都还顺利?”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大夫人“嗯”了一声,却又垂下头去,似有难言之隐。

刘歇于是道:“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他虽然风流,对这位发妻却一向十分敬重。

大夫人细细打量他一番,终究忍不住问:“公爷真的要让金凤做皇后么?”

刘歇讶然,大夫人从来不曾质疑过他的决定,今天这还是第一遭。

“夫人觉得不妥?”

大夫人委婉地低下头:“并不是不妥,只是金凤的相貌…”

“夫人不是早就知道金凤长相欠佳么?”

大夫人欲言又止。

金凤的长相倒不算是丑陋,可是只黑胖这两条,便足以让她被排挤在清秀、标致甚至端正这些字眼之外。她原先已有个心理准备,知道金凤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可是亲眼见了,那感受还是十分震撼。

“夫君是男子,更应该清楚容貌对女子的意义有多么重大。皇宫这样的地方,绝色佳丽尚且不容易生存下去,何况金凤…”

刘歇更加讶异了,大夫人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将此事提出来已属十分难得,居然还说了这样一段话来说服他。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十分有主意的人,于是摆摆手道:“我只是让金凤去占着那个后位,这对我们刘家,有好处。至于她能否在后宫生存,你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我刘歇一日没有倒台,我的女儿就是无人能取代的皇后。”

大夫人静静晲着自己的夫君,她知道,刘歇并没有真的把金凤当做女儿看待。

“那么太后那边若是有什么异议…”

“这个再简单不过,我只需如此如此…”

与此同时,金凤躺在卧梅院一张被衾舒适的小床上,睡得风雷变色。

卧梅院,名字取自一首《好事近》:醉卧梅花影里,有何人相识。

金凤在梦里,梦到一个梅花影里恣意欢笑的女子,不需别人来相识,就已经快乐得好似一片春风。

白玉雕的小美人

第二日早起,金凤给大夫人请了安,便挨个去拜见后头排着的六个姨娘。二三四是昨天见过的,自是不表。而五六七夫人,却着实让金凤大开了一回眼界。

二三四夫人的衣着已经是极为考究的了,可是和五夫人相比简直可以称为朴素。五夫人生得极美,因此在穿衣打扮方面也格外注重,搭配的首饰发型都十分艳丽,整个人譬如一枝镶满了宝石的玉如意,瑞气千条。

五夫人虽然貌美,脾气却极好。她清楚自己没有多少见识,所以待人十分亲切,养了一个儿子也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六夫人则是一个柳生莲养的脱俗人物,身子弱,性子也好愁,是以不爱见人。金凤前去拜见,六夫人看了她一眼,忽然幽幽叹了一声:“红颜薄命。”金凤全然摸不着头脑,可是六夫人已经将柔弱的身子靠在贵妃靠上,轻抚着胸口,不说话了。

七夫人才十九岁,入门不过两年,有一个儿子刚满一岁。七夫人的相貌比不得五夫人,才情比不得六夫人,聪慧比不得四夫人,刚强比不得三夫人,俏皮比不得二夫人。可是七夫人胜在青春年少,说话虽然没心没肺,却句句都透着股热情劲儿,如今当宠的,正是她。

很多年以后,金凤才领悟到,这七位夫人,囊括了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类型,更是代表着一个男人一生审美情趣的发展轨迹。

而刘白玉,则是刘府里的一个异数。

入府之前,护卫张千就曾经给金凤细细讲过刘白玉的来历。

刘白玉是刘歇的远房侄女儿。有多远,却不好说了。

据说刘歇十六岁时家乡遇上瘟疫,父母双亡,家中那点家产被刘氏族中的叔伯们分得半点不剩。刘歇想进京赶考,族中却没有一个人肯出盘缠供他进京。后来,终于有一个族叔起了一丝同情之心,同情中却带了些戏弄。这位族叔扬言,刘歇若是能在一夜之间把他家新收下的麦子全磨成面粉,他就资助刘歇上京。

刘歇于是以一介书生之身套上骡子身上的套,磨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族叔前来检查,十分满意,于是随手将十两银子扔在刘歇面前的尘土中。

十两银子,对于寻常人而言只够走到河北道,连京城的边儿都沾不着。

可是刘歇不是寻常人,他用这十两银子来到京城赴考,还高中了状元。从此,刘歇平步青云,鸡犬升天。

刘白玉,就是那资助刘歇的族叔的孙女。

刘歇飞黄腾达以后,家乡的刘氏家族反而衰落起来。刘歇和其余刘氏族人都断了干系,唯独收养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刘白玉,直至今日。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辛酸往事,金凤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