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前两步,段云嶂蓦地站住了。

“皇上?”小孙子以为段云嶂又叫什么枝条扫了还是虫儿叮了,吓了一跳。

段云嶂却慢慢地转过身来,严肃地盯住了小孙子:

“你刚才说,柴、鱼两位进士还在御花园里迷了路?”

“是啊。”

“什么时候?”

“就是恩荣宴那日,时间好像是午后,诸位进士都在乾罗殿等候,柴、鱼两位进士却迟迟才到呢。”

小孙子又惊又疑,只觉得自己这话一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皇帝陛下方才还阳光灿烂的俊容,此刻已如阴霾漫天。

“小孙子,回轩罗殿。”

“是。呃,皇上,您不去香罗殿了?”

段云嶂咬着牙:“不去了。”

携带着一颗饱受摧残的小心肝,和一个刚刚饱受摧残的屁股,小孙子苦着脸想,好不容易镯子少了一个,为何皇帝陛下阴晴不定的状况反而加剧了呢?

自从满了十五岁,几乎每个晚上,皇帝陛下都要批阅奏折,直至深夜。虽说这些奏折早就经由内阁批阅过一道,甚至下了决定,皇帝陛下却坚持每一份都由自己细细阅过。

眼角的余光瞟到金凤端着盅鸡汤踱进御书房,段云嶂啪地一声把一本奏折摔在案上。

“这个柴铁舟,未免太过狂妄了!”

金凤把汤盅放下,打算静悄悄地离去,却听到段云嶂唤她:“皇后,你认为呢?”

“呃?什么?”金凤茫然。

“你对柴铁舟这个人怎么看?”段云嶂注意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臣妾又不认识他。”

“你不是在恩荣宴上见过他么?他的椅子被人抽走,好像也是皇后命人做的吧?”

“臣妾完全不知情。”金凤一脸正气地说。

段云嶂几乎要相信她了。他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踱到案前,思索了一阵才侧过身来道:“皇后,柴铁舟和鱼长崖这两个人一个张狂一个木讷,实在是太不象话了,朕打算对他们略施薄惩,你看如何?”

金凤没有立刻答话,蹙眉盯着段云嶂看了许久,伸手拿起刚才被段云嶂摔在案上的折子。

“皇上,这折子上明明说的是黄河上游发现一只玄武灵龟的事,关柴铁舟和鱼长崖什么事?”

段云嶂脸上现出狼狈之色:“…正是这件事!柴、鱼二人对此事的态度,让朕十分不悦!”

“皇上为了一只乌龟,要惩罚一甲进士?”

“你说谁是乌龟!”段云嶂怒吼。

“…”金凤觉得,段云嶂今天很不对劲。“皇上,您怎么了?”

段云嶂面红耳赤。不就是一枝木芙蓉么?管他是谁送的呢!

“皇后,你可以下去了。”他道。

瞧着金凤的背影,他按按眉心,心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他堂堂天子,被一枝木芙蓉搞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段云嶂回到案后,拿起下一本奏折。

西粤女国使团来朝,贡品包括牦牛十头、金环十对、虎皮十张…

妈的,究竟是柴铁舟还是鱼长崖呢?

皇帝陛下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抱着谜面却猜不到谜底。

人间自是有情痴

第二日,朝堂上每一个人都看到,皇帝陛下眼睛下头多了两圈淡淡的阴影。

下了朝,翰林院的两位修撰——柴铁舟和鱼长崖被小孙子公公拦住,请到了御书房。进了书房,两人跪在地上,皇帝陛下却坐在上头,一句话也不说,悠然自得地读起了《资治通鉴》。

柴铁舟和鱼长崖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少年皇帝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心思。

约摸过了一刻钟,段云嶂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本,懒洋洋道:“两位爱卿,跪得辛苦了吧。来呀,快给两位看座。”

两人心里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犯怵了。

然而段云嶂只是笑嘻嘻地拉着他们说了些琐事,譬如在翰林院任职是否习惯,工作上生活上有没有亟需皇帝陛下关心的地方云云。稀稀拉拉地扯了一会儿,段云嶂道:

“两位爱卿每日上朝,对宫中的路径已经比较熟悉了吧?朕记得,恩荣宴那日,两位爱卿就在御花园里迷了路呢。”

鱼长崖不明就里,垂首说是,柴铁舟却心里咯噔一下。

他事后打探得十分清楚,那日在御花园里见到的小黑胖,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看皇上这样子,似乎是要兴师问罪?

却又不像。

斟酌了一下用词,柴铁舟道:“皇上说的是,臣等那日在御花园迷路,多亏一位小宫人指路,才顺利赶到乾罗殿面见皇上。”

“哦?”段云嶂做出感兴趣的样子,身子前倾几寸,“是哪位宫人?”

鱼长崖脸上现出喜色,似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皇上,实不相瞒,那个小宫人正是臣…”

柴铁舟眼明手快地一把把他扯下来跪着,道:“臣等只顾寻找周老师,并没有留意到那宫人的模样…”

鱼长崖一愣:“则玉,她明明是…”

“周大学士也在?”段云嶂倒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正是…”柴铁舟冒着汗,“周老师为了感谢那位小宫人,还赠了她一枝木芙蓉呢!”他为了阻止鱼长崖说出和金凤旧时相识的事情,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周大才子。

果然,皇帝陛下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变。

鱼长崖还要说什么,门口却传来通报:“皇后娘娘到。”

段云嶂注视着金凤迈进门来,笑道:“皇后怎么来了?莫不是知道两位翰林在此才特意赶来的?”

金凤见柴、鱼两人跪在下面,也是一愣。不过事已至此,她索性也就不顾忌了,道:“皇上说哪里话,若是知道皇上在和两位大人议事,臣妾就不来了。”

鱼长崖看到金凤,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呆住不动了。柴铁舟拉了他几回,他都没有反应。柴铁舟只得在心里暗暗叹气。

上首的段云嶂微笑着向金凤伸出一只手:“皇后,到朕身边来。”

金凤一愣。

“皇后,到朕身边来。”段云嶂微笑不变,却多了些威胁的意思在里头。

金凤瞄了眼他的神色,默默地走了过去。

段云嶂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身边坐下。

“皇后,怎么想到来御书房看朕?”他还顺手帮她理了理鬓发。

殿内的其余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寒风吹过。

金凤抖了一下,道:“臣妾觉得皇上昨天的表现实在有些是不正常。于是臣妾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对皇上的关心不够,这才打算来探望一下皇上。另外昨天皇上说的那只乌龟和两位大人的事…”

段云嶂咳了一声,坚定地打断她的话:“那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皇后休要再提。”

柴铁舟瞧着上头相敬如宾,缱绻情深的一对帝后,怎么看都有点别扭。他扯了鱼长崖一把,俯首道:“皇上,臣等先告退了。”

鱼长崖还在发呆,柴铁舟只得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拉出殿门。

快到朝阳门的时候,鱼长崖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道:“她…居然是皇后?”

柴铁舟叹气:“德勉,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女人。”

鱼长崖道:“你不明白的。”

“我有什么不明白?你不就是小时候和她一起读过书么?”

鱼长崖幽幽地看了一眼那苍茫的天,似乎随时都要下起一场大雨来。

“黑胖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

“何止是不同,简直是两种动物!”柴铁舟没好气地说。

鱼长崖不理他。他只记得幼年时候,那个黑胖的少女追在他后面戏谑地唤他:鱼长牙!鱼长牙!

他是老师赞赏的好学生,而她是没爹也没钱的小破孩。一场大雨把两个从来没有过交集的孩子困在私塾里,当他抱着书本盯着门外的雨帘时,小黑胖从旁边蹭过来,自怀里摸出一个毽子,他蓦然抬头,便看见那双慧眸,盈盈若黑夜的星河。

那日家中没有派人来接他,黑胖便拉着他冒雨跑了出去。握着黑胖的手,似乎到哪里去,已经并不重要。在茫茫雨幕中,他感受到一种从书里无法得到的快意。

一晃就到了他家门口。屋檐下,黑胖从层层衣衫里掏出他心爱的书本,只有封皮微微沾湿。他忽然有些感动。这个女孩子似乎天生就知道别人心里最重视的是什么,天生就懂得,替别人照顾重视的东西。

鱼长崖将这些话说给后来的好友柴铁舟听,只换来柴铁舟的一场大笑。

可是这一次,柴铁舟没有笑,柴铁舟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她是皇后。”

就算只是一个所有人都不以为然的皇后,她也是皇后。

鱼长崖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伤痛,那伤痛转瞬便淡了,化了,深深散入了他的肌肤。

轩罗殿里,金凤皱着眉头将手心覆在段云嶂额上。

“皇上,您确定您真的没有发烧么?”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帝今天在发疯,居然对她做出这样深情款款的样子来。

段云嶂依然紧紧盯着她,冷不防问了一句:“皇后,你可喜欢过什么人么?”

金凤讶然回视他,半晌笑答:“皇上是不是在白玉那里碰了什么钉子?说出来,臣妾可以为你排忧解难。”

然而这一次,段云嶂却没有被她糊弄过去,他用手轻轻抚了一下金凤的头发,道:“你不能总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地糊弄人,有的时候,也得说一些真心话,否则,岂不是很累么?”

金凤呆住了。

段云嶂看着她平时顽固地沉寂着的表情难得地浮上错愕,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满朝文武都晓得,周大才子,实实在在地是个断袖。尤其他断的对象还是同朝为官的耿直不阿的吕大尚书,断得是义无反顾、至死不渝。

这在本朝的朝廷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朝廷里只有吕大尚书本人,而朝廷外么,似乎就只有小黑胖了。

段云嶂思及那日,小黑胖手执一枝木芙蓉,眼角带俏地垂首一笑的样子,心中不禁涌上一股同情。

这件事情,还是瞒着她的好。

至于乌龟和两位翰林的事情,早已被皇帝陛下抛在脑后。

只有情字参不透

自恩科张榜之后不久,威国公刘歇便不再上朝了,时至今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倒不是刘歇摆谱示威,这一回,他是真的生病了。据进宫的刘大夫人说,是偶感风寒。

只是这风寒也未免太久了些。时间一长,段云嶂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他心里明白,这时候的朝廷,没有刘歇是不行的。

于是段云嶂放下皇帝的架子,亲至威国公府慰问关怀。当然,主要也是为了探探威国公的口风,看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心灵和肉体双重舒畅了,能再回去上朝。

想起上一次在威国公府所遭受的耻辱,段云嶂心中浮上一丝自嘲。

这一次,威国公府的下人倒是礼敬得多,一路客气地将段云嶂和小孙子引至刘歇的卧房。

刘歇头上顶着一块帕子,颤颤巍巍地就要起来行礼,段云嶂连忙抢前几步搀住他,扶回床上,又说了几句暖得人心里发烫的话。而刘歇躺下之后,不免也是一番感激涕零。

段云嶂见刘歇的面色还算红润,寒暄了一阵,便开门见山:“不知国丈何日方能还朝?”

刘歇掩着口,剧烈地咳了一阵,才道:“臣有愧圣恩!唉,都说病去如抽丝…”他半垂着眼皮,扫了一眼段云嶂,便将下半句恰到好处地收了回去。

段云嶂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然而表面上还是微笑道:“国丈的身子要紧,朝堂上的事情,就不要太过操心了。”他寻摸着,刘歇不肯上朝,必是有所图谋。可恨这老狐狸一味地装病,却不明说要如何才肯回去上工。而段云嶂这边,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他。

思索了片刻,段云嶂缓缓道:“国丈,朝中之事,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尽管对朕直说,朕着人去办。国丈也好安心养病。”

听到此话,刘歇面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容:“多谢皇上惦念。臣心中倒还真有一事,放心不下。”

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段云嶂眯着眼:“国丈请直说。”

“皇上,臣一直在想,帝师一职,空悬已久,实在不妥。”

段云嶂错愕。帝师即是太傅,当年赶走魏太傅的,不正是刘歇本人么?

“国丈说的极是。不知国丈心中可有恰当的人选?”

刘歇又咳了一咳,才道:“臣认为,翰林院大学士周文迁,可担此大任。”

“周大学士?”

“正是。周大学士的才华有目共睹,皇上拜他为师,学问必可一日千里。”

段云嶂忽然就悟了。

科考之后,身为主考的周大才子可谓是春风得意,只因本场恩科的所有进士,都算是他的门生。朝中倒刘派的势力,无疑增长了不少。而将周大才子赶到内廷去做帝师,相当于将他逐出了朝中议事的行列,没有了周大才子,这些门生故旧们便树倒猢狲散,任人驱使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明眼人都能看出刘歇的心怀叵测,难怪刘歇要借着病势来这么一手了。

说刘歇是以病相挟,丝毫不为过。

段云嶂冷冷地打量着刘歇,半晌叹道:“国丈真是思虑长远啊。朕这就回去拟旨,迁周大学士为太傅,国丈以为如何?”

“皇上尊师重道,不耻下学,此乃社稷之福也!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刘歇又假惺惺地从床上起来,跪拜了一回,段云嶂也假惺惺地又搀扶了一回,彼此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是放心诡计终于得逞,一个是庆幸孙子终于装完。

送走了段云嶂,刘歇的脸上却并无喜色。

他看得出,段云嶂并非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他只是懂得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当幼虎开始收敛利爪,放轻脚步,就意味着它已经在学习捕食了。

然而威国公刘蝎子,并不是吃素的。周大才子的调职,不过是个开始。

次日宣旨之际,满朝沸腾。吕大尚书学聪明了,不撞柱子,跑去撞殿门,不料大殿的金红大门年久掉色,撞了他一头的金粉沫子。而凌大将军和符大丞相脑子清醒一些的,虽然都出言力谏,心里却都明白,皇帝已经选择站在了刘歇这一边,此事已无可回旋。

反倒是周大才子本人,十分泰然地接了旨,脸上笑容不减反增,仿佛就任帝师对他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下了朝,栋梁四人组小例会的时候,周大才子才坦白说出心中所想。

“你我所顾忌的,皇上心中也明了。”

“那皇上为什么还…”吕大尚书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