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已明亮。

段云嶂胸口扎了朵灰突突的红花,屏息等着里屋的女人们出来。忽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成什么亲呢?不是十年前就成过亲了么?

可是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孩童,她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娃。他们,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那一场婚礼像是一场闹剧,他酒醉,又醒来,看到一个黑米团子一样的新娘,不得不说,心里是极度不忿的。他从来没有觉得那是一场婚礼,只觉得那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一个笑柄。

如今回忆起来,心中却有隐隐的温暖。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啊。

当大婶提出要为他们办一场婚礼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话扎扎实实地说到了他心里去。

也许他是需要一场婚礼,来确认她刘黑胖是他段云嶂的妻子。

所以,他瞅了瞅胸前的红花,可笑就可笑吧。他甘之如饴。

“小子啊,”大叔站在他身旁,哥俩好地拍上他的肩膀,“其实什么婚礼呀,拜堂呀,都是他们女人喜欢的玩意儿,照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大叔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洞房花烛夜才是关键啊关键。”

段云嶂微怔。

“小子,”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个体力,还够用么?”

“…”段云嶂面皮下浮现了可疑的红晕。

“绝对够用!”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大婶喜气洋洋地搀着新娘子出来了。

新娘子的衣衫还是原先的衣衫,不过头上覆了一块耀眼的红盖头,两绺乌发自盖头里露出来,垂在胸前,引人无限遐想。

段云嶂忽然紧张起来。那是黑胖么,会不会他掀开盖头以后,发现是另一个女人?

他忍不住唤了一声:“黑胖?”

盖头里,金凤轻轻“嗯”了一声。

段云嶂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是她,没错。

这腰身,这手指,这声音,除了她还能有谁。

大婶横了他一眼:“谁让你跟新娘子说话的?”

两人并排站在门槛里头,面对着朗朗青天。

“一拜天地!”大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

两人款款拜下。

“二拜…呃,高堂不在,继续拜天地吧。”大叔憨笑。

段云嶂听到身边盖头里轻微的抽气声。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扯住一方袖子,捏了捏袖中的手。

圆润光滑。

那手快速地缩回袖子里去了。

段云嶂笑了,带着一种莫名的窃喜。

“夫妻交拜!”

两人转身面对着面,义无反顾地拜了下去。

段云嶂情不自禁地想像她在盖头下的神情,那眉眼,必是如秋水一般明朗。

不等大叔说话,他主动握住金凤的手,不让她有任何挣开的机会。

“黑胖,”他隔着盖头靠在她耳边,“咱们洞房吧。”

金凤颤抖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在天愿做双麻雀

这一对农人夫妇将金凤和段云嶂推进里屋,将门一关,便撒手不管了。

金凤坐在土炕的边缘,实在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她只记得她是出宫来捉奸,啊,不,是来找人的,当然,顺便也去逛逛那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宜春院。岂料逛着逛着逛进了大牢,又逛着逛着逛进了狗洞,现在居然又逛着逛着逛进了洞房。

她悲痛地按住脸,皇帝陛下啊,您如果想体验民间疾苦,大可以自己一个人玩儿去,何必找我一起呢?

可是细想想,似乎又是自己拖累了他呢?

不过若是他不逛青楼,自己又怎么会出宫来找他遇到这些事情?

所以,一切还是他的错…

居然在这个当口起了什么心思要再成一次亲,实在是错上加错,不可原谅。

嗯,绝不能轻易原谅他。金凤打定了主意,板正了脸。

身边的炕沿承重一沉,金凤心里也一沉,知道段云嶂在自己身边坐下了。她很想扯下盖头问问他,好玩么?这样戏弄她,好玩么?

她伸手去抓盖头,被段云嶂按住。他的手滚烫滚烫的,声音也滚烫滚烫的。

“黑胖。”他干涩地道,慢慢地抓着她的手,带着那红艳的盖头缓缓滑下。

金凤霎那间有些恍惚,盖头飘下,她的眼眸直直盯上段云嶂略带朦胧的眼眸,而后下移,落在他胸口的大红花上。

她绷了绷,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段云嶂皱着眉撕扯了一下胸口的红花:“有这么好笑么?”

金凤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浑身颤抖得像抽风一样。

段云嶂把手移到背后,要把红花解下,金凤连忙扯住:“再戴会儿。”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段云嶂看她一眼,将手收回:“罢了罢了,古人有彩衣娱亲,权当我这回彩衣娱妻了。”

金凤笑得更欢。

段云嶂见她笑得打跌,唇边也漾起一朵笑花,身子不由得凑得更近:“你说说,你该如何报答我?”

“报答?”金凤仰脸看他,眸子里水盈盈的。

段云嶂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背着你从牢里逃出来,给你换煎饼吃,还逗你开心,你难道不该报答我么?”

金凤思忖了一下:“的确,能背着逃命,又能管饱,还能逗人开心,男人有这三样,是值得以身相许了。”

幽深的黑眸闪了一下:“那,你还等什么?”他悄悄揽住她的腰,整个人便要贴上来。

金凤攥着盖头毫不温柔地把他的脸一推好远,自己靠在墙上,大笑起来:“皇上,您还没玩够么?”她眉头微挑,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佯怒。

段云嶂被她推了一个趔趄,一屁股跌下床去。

金凤盘腿坐着,见他跌倒也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笑嘻嘻地前倾了身子:“皇上,别说臣妾没尽到为□的本分,玩笑也该有个限度,您从昨个出宫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宫里还不知乱成什么样了呢!何况,柴大人还在等着您呢,您忘了?”

段云嶂坐在地上,一时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怒。他的脸被推得朝着房门,都忘了收回来。

“刘黑胖,你可真会煞风景。”他苦笑。

金凤歪头:“皇上过奖了。”

段云嶂无言。他闷闷地低头,原本雀跃的心情荡然无存。

“黑胖,你生气或是想逃避的时候,就会叫我皇上。”

“有吗?有吗?”金凤哂笑,伸脚下床打算开溜,岂料脚尖还未沾地,脚踝就被握住。

段云嶂抬起头来:“不要叫我皇上,起码现在不要。”他脸上神色不辨喜怒,眉间却似有隐隐风雷酝酿。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么?你以为我胸前挂着这着这可笑的红花,就是为了和你演一场无聊的戏么?刘黑胖,我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你当我是一时冲动,又或是变着法的来骗你对我死心塌地么?刘黑胖,你也不称称你自己有几两重,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你给我记住,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你是刘歇的女儿也好,你背着我和周文迁鱼长崖他们搞了什么小阴谋也好,我都不在乎。可是你想心里没有我,就这么悠哉游哉地活下去,门都没有。我给你三年清静,是因为我还不知道如何去拥有你。可是,刘黑胖,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用力一扯,直接将金凤扯下炕来,再跨前一步,将她整个人困在自己和床沿之间。

金凤背抵着床沿,小心地缩起自己的手脚,揉着自己被摔疼的屁股。她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娇小好娇小,而伏在她上方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却强大得仿佛一头翻江倒海的兽。

“皇上…”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叫我云嶂。”段云嶂居高临下地威胁。

“…云嶂。

“很好。”他满意地微扬唇角。“刘黑胖,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本事,你当初就别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往太液池里跳啊。”

金凤怔忡。

“你忘了么,你吼着我的名字把我骂醒,还给了我一耳光。”他亲昵而危险地附在她唇边,这样说。

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江山,他要,黑胖,他也要。

金凤凝视着他,嬉笑之色再无分毫。她怎么可能忘记?

这是怎样的孽债啊。

这是怎样一个记仇的男人。

她眸中渐渐有些湿润。

段云嶂你这个混账,你难道不知道,许多事情过去了就应该让它过去么?再翻起来,是会痛的。你以为当初的困境,如今就不复存在了么?

皇宫也好,朝廷也好,甚至他们自己的心,都像一张血盆大口,在等着他们回去。这样的千头万绪,如何理清?

她安详地仰脸,任泪水滑下自己圆润的脸庞,眸中,却带着笑意,和隐约的挑衅。

“那么,段云嶂,我们私奔吧。”

段云嶂身躯一震。

“私奔?”

“就像大叔和大婶那样,什么也不管。我们私奔吧。”

“你…是认真的?”段云嶂干涩地道。

“怎么,你不敢?”她抹了一把泪,扬起下巴,脸上的神情仿佛当年太液池上怒斥他时一样摄人心魄。

段云嶂沉默片刻,而后露出和她一模一样的笑容:

“好。”

他脚下似乎蕴藉了无穷的力量,霍然站起,再将她一把拉起,两人比肩,两手紧握,便不再松开。

“我们去哪儿?”他问。

金凤冲农户的木窗努了努嘴。

“那么大叔和大婶…”

金凤爽朗大笑:“既是私奔,还需要通报谁不成?”

段云嶂会意,便也大笑:“好,我们走!”

一门相隔的外屋,大婶握着玉扳指,心满意足地笑。

“老头子呀,又做了件好事。在天愿作比翼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你大小姐拽文儿的习惯?”大叔笑看她。

大婶啐他一口:“你不懂,有些事非得用些花儿草儿鸟儿来衬着,才美才好啊。”

麦田是个好地方

私奔,是多么暧昧而富有情致的字眼。

段云嶂和金凤,从窗上跳下,一路奔进金灿灿的麦田里。

段云嶂死死攥着金凤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田中的小径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奔跑中大风鼓舞着麦浪呼啸起来,卷起半人多高的金黄色海浪。麦秸和麦穗在风中摩擦着,发出清脆而妩媚的响声。段云嶂回过头,便看见金凤红彤彤的脸蛋在徐徐挥舞的麦穗中如初升的太阳。

他手腕一收,便将她狠狠揽入怀。这一回,不给她任何说漂亮话的机会,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他狠狠压上她饱满丰润的两片唇。

金凤在他唇间咯咯地笑,似要躲避,又似牵引着他来追赶。她愈笑,他愈怒,一口咬住到嘴的肥肉便不松开。

麦子的丝须拂在耳边,奇痒而舒坦。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的唇,给予她一丝喘息的余地。两人额尖紧贴,呼吸皆是暧昧的气息。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退开两步,冲她笑:“跟我来。”

她迎着他咧开嘴,颊上两片明亮的色泽像天边的云霞,沉默而大胆。

“嗯。”

他转身,拉着她继续奔向前方。

他和她,都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只知道,身后的一切,越来越远。

又不知奔跑了多久,金凤终于拖住他的手。

“我…我跑不动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

段云嶂剑眉飞扬:“跑不动也要跑!”

金凤扶着腰:“真的…真的跑不动了…”

段云嶂一把将她扯起来:“你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金凤怒了,反手抱住他的腰,在腰上狠狠咬了一口:“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跑不动了,你也别想跑!”

一瞬间,只有麦田里的风声在她耳边回响,却听不到段云嶂的回应。金凤疑惑地抬眼,只见他如猛虎一般居高俯视,眼里映着点点麦子的金光,都是男性化的欲望。

“既然跑不动了,就不要怪我。”他唇边满是掠夺的笑意。下一刻,他俯身将她整个人抱起,再平放在麦秆和麦秆之间,而后自己跪倒在她腿边。

“黑胖…”他喃喃地说。

她眼中的世界渐渐涣散,只有麦穗的尖端模糊地在身上男人的头顶招摇,时隐时现。

私奔啊,真的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手臂似一床最松软的蚕丝,将她裹得紧紧,越是挣扎,越是纠缠。

最后一刻,理智瞬时回笼。金凤蓦地脑中一痛,撑着地面硬生生直起半个身子。

“翠云亭…”她嗫嚅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