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在这种时候叫他的名字!”

“可是…”

外头叫声更加凄惨:“娘娘,您快去看看吧,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皇帝陛下愤怒了,他愤怒地趴在香软饱满的的小肚子上,愤怒地咆哮起来。

咆哮了片刻,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起身着衣。

金凤忙乱地摸索着自己的腰带,心里忧伤而悲切地叹了口气。

这年头想洞个房,怎么就这么难…

尽管打断了皇帝陛下的好事,小孙子却实在是情有可原的。

因为熙罗殿的确已经乱成了一锅野菜粥。

金凤和段云嶂急急地来到熙罗殿,便看见徐太妃正一手扯着头发,一手拿着绣花的剪子要去剪自己的头发,一旁几个宫女艰难地拉扯着,既怕使得力气太大,伤了太妃娘娘,又怕使得力气太小,太妃娘娘当真把头发铰了。几个人拉一个人,拉来拉去,居然也不分胜负,就这么僵持着。太后娘娘在一边由宫人扶着,捂着后脑,脸上又是痛苦又是烦躁,口中气若游丝地唤着:“别…别闹了…”

平日没个正形的段云重,此刻神情凝重地跪在殿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语,任自己母妃闹了个昏天黑地,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徐太妃闹腾了一阵,见铰头发是没什么指望了,段云重这个小畜生也不知道磕头认错,于是眼泪涟涟地将绣花剪子一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你这小畜生,你知错不知错!”

太后顿了一顿,连忙也找了个台阶下,跟着怒道:“小畜生,看将你母妃气成这样!还不快叩头认错!”

段云重却梗直了脖子,硬生生将两宫娘娘的台阶顶了回去:“儿臣主意已定!”

徐太妃几乎要晕过去了,当下哭也不是,骂也不是,发疯也不是,完全已经无计可施了。太后娘娘显然是晕过一次的了,坐在玉座上微微喘着气,见金凤和段云嶂进来,仿佛遇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皇帝,皇后,你们快来劝劝他,这…这孩子简直是要反了天了!”

金凤连忙上前安抚了太后一轮,又将徐太妃从地上扶起来,折腾了半晌,好话说尽,方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徐太妃觉得段云重的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心中着急,上回礼部尚书陈大人的夫人和小姐入宫,徐太妃见了陈小姐,十分喜欢,就自行替段云重拿了主意,和陈夫人订下了这门亲事。岂料今日和段云重一说,段云重却二话不说往地上一跪,说他这辈子除了一个人以外,什么样的女子也不要,再好的姑娘也不娶。

徐太妃拉了太后来规劝段云重,本是想劝他,这心爱的女子,即使是身家还不错的,以段云重的身份来说,娶来作妾室也丝毫不为过,可是陈小姐这样的好姑娘,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说了半天,段云重毫不动心,始终坚持一男不二娶,还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出了他这心上人本是后宫中的一名普通的宫女。

此言一出,徐太妃和太后都大惊失色。

莫说闾王和宫女的暧昧情事会招致天下人的耻笑,以宫女这样低贱的身份,就算给段云重做妾室,也是不够格的,了不起收作一个侍妾,已经是她极大的荣耀了。

可是段云重说,他要娶那个宫女,而且只娶她一个。

徐太妃只得问那宫女是谁,段云重却打死不肯说了。徐太妃浑身颤抖地问:你可是怕我暗害了她?

段云重这没有脑子的孩子却爽快地答了一句:是。

于是天下大乱。

连太后娘娘都忍不住感叹,段家皇朝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出了个这样的纨绔。

徐太妃便大骂:你这个混账,你除了吃喝嫖赌,还会什么?你活着还有什么用?

段云重却施施然道:正因为我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混账,倘若连给自己心爱女人的承诺都兑现不了,那就真的是个实打实的废物了。

所以说连脸都不要的人,是最可怕的。

金凤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觉得徐太妃这母亲当得实在可怜,她今后要是生出这么个说话比刀子还扎人的儿子,不如趁着牙没长齐扔进太液池里淹死算了。

于是抚着徐太妃的背脊劝了一句:

“太妃娘娘,往好处想,民间的传言并不是真的。云重喜欢一个宫女,总比喜欢一个烟花女子好些。”

徐太妃惊恐地回望她,仿佛不相信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来。

金凤自以为自己的安抚十分到位,于是又说了一句:“要不,就让云重先和那位陈小姐处一处,或许那陈小姐根本就不喜欢云重这样的。”

风月啊风月,你不要怪我。你家云重要是这点诱惑也扛不住,那后头的都是扯淡了。

徐太妃更惊恐了,猛地叫起来:“她怎么会不喜欢?我儿子这样人才,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金凤无语。你方才还说你儿子是个畜生,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账,怎么如今又成了香饽饽了。

徐太妃盯着金凤,忽然觉得这个思维奇特的黑胖女人,或许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想到这里,她猛地抓住金凤的手,眼睛里露出一丝曙光:“皇后,云重平日最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他一定会听的。”

“…娘娘,这件事上,他未必会听臣妾的。”

“那么你去问问他,那个宫女究竟是谁?他不肯告诉我,想必会告诉你的。”

金凤一愣,而后十分为难地看看段云重,又看了看段云嶂,终于认命地吐出一句话:

“娘娘…其实臣妾觉得…那宫女…应该是臣妾宫里的…”她心中喘了一口气,庆幸风月今日没有跟来。

其实段云重这样瞒着太后和徐太妃也不是个长久之策,毕竟,两个人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

徐太妃惊呆了。半晌,她尖厉地叫起来:“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指使那贱人勾引了云重,让他和我作对!皇后,你好!让我的亲生儿子和我作对,你好狠的心!”

金凤一呆,忙解释道:“娘娘您误会了,臣妾如何会…”

“他们二人若不是有你护着,如何能暗通款曲?你早就知道云重和那贱人之间的事,你敢否认么?”

“…”金凤语塞了。她的确早就知道段云重和风月之间的事,她也的确有意或无意地为两人行了许多方便。

徐太妃的眼中现出忿恨的光,仿佛积压已久的全部怨恨都在此刻找到了出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金凤脸上。

金凤被打得有些发懵,她想不到徐太妃竟然敢打她,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莫名其妙地牵扯进这么一桩事里头来。愣了一会,她才伸手去摸被掴得发烫的脸颊,下一刻,却已经被拉进一个宽厚的怀中。

“徐太妃,朕敬你是云重的母妃,可是掌掴皇后之罪,即使是你,也承受不起。”段云嶂一手揽着金凤,凛然怒视徐太妃,浑身辐射出森冷之意。

徐太妃猛然回神,她眼中的皇帝一向疏淡而有礼,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如此的帝王天威。她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皇上…恕罪!”

“恕罪?”段云嶂盯着金凤脸上红通通的一片,语气更是冰冷。

段云重此刻也惊惶不已,连忙过来跪倒在地:“请皇兄看在母妃一时糊涂的份上,饶恕母妃一次吧!”

段云嶂哼了一声:“你自己的账还没算清呢!就要替你母妃求情?”

段云重登时无言。

“这个…”金凤摸着脸,“其实没有这么严重…”虽然很疼,可是再疼也不过是一巴掌么。徐太妃毕竟是长辈,肯赔个不是也就没什么了。

“严重不严重,不是你说了算!”段云嶂瞪她一眼。

金凤摸摸鼻子,垂下头去。

“徐太妃,”段云嶂慢慢道,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打伤皇后的事,朕可以稍后再同你算。至于云重的这桩婚事,你闹了这么久,也闹够了,再闹下去,皇室脸面何存?”他斜睨段云重的头顶,唇角带着一丝冷笑,“他既要做痴情汉,谁又能拦得住?皇室法度难道是一纸空文么?”

徐太妃面上明显惨白下去。

皇室法度的意思,即是皇室子弟不得与身份低贱之人通婚。倘若段云重决意要娶一个宫女,那么等待他的后果将会十分残酷,轻则贬为平民,重则以抗旨论,抄家砍头,端看段云嶂的意思。

徐太妃呆了片刻,终于大哭起来,往日锐气再也不见,只扯着段云嶂的袍缘哭道:“皇上,您与云重从小一起长大,兄弟情深,您不可下此狠手啊!”

段云嶂觑着徐太妃,良久,叹了一口气:“朕与云重虽为兄弟,可皇室法度如此,朕也无可奈何。云重,朕给你三日时间,倘若三日后你仍执迷不悟,休怪朕不顾兄弟情面。”

言罢,段云嶂向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拖着金凤毫不恋栈地离去。

金凤被他抓得死紧,步子有些蹒跚,回头去看徐太妃,只见一个面如死灰,一个直着孤单的脊梁,萧瑟冷清。

她再回头,看着牵着自己的这位帝王。

忽然心中微凉。

嫁人就嫁闾王爷

从熙罗殿里出来,段云嶂抚着金凤的脸,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譬如徐太妃一个女流,下手怎么这样重,譬如你是傻子么,人家打你也不会躲,譬如你的脸已经圆成这样了,挨了一巴掌岂不更肿。

金凤在心里念叨,我又不是傻子,躲得过去的话,我又怎会不躲。

不过段云嶂这样婆婆妈妈的样子,让她心里又多了几分暖意,方才那一瞬间的凉意迅速烟消云散。

停了停,她便问段云嶂,是不是真要以皇室法度处置段云重。

段云嶂神色冷下三分,道,这要看他的选择了。

金凤见他明显不欲多谈此事,只得讪讪住口。回到香罗殿,金凤倒也没有掉以轻心,先做了一番布置,果然徐太妃和太后都三番两次过来要人,有巧立名目的,也有强行绑人的,金凤早有准备,找了禁军统领调了几个侍卫来看守,将个香罗殿护卫得严丝合缝,死活保住了风月。

到了第二日,徐太妃和太后似乎是放弃了灭口的打算,遣人来请金凤。金凤研究了一下香罗殿里的布置,觉得她不在也不会有什么闪失,便大大方方地去了熙罗殿。

果然,徐太妃和太后已经不打算再将小风月彻底消灭在这人世间了。大概一则这毕竟是一条小生命,二则皇后娘娘严防死守,两宫娘娘也无可奈何。于是徐太妃和太后便想了一个折衷的法子。

“皇后,既是你宫里的人,你就亲自去劝一劝她吧?”

“劝她什么?”金凤茫然。

“劝她想开一些,不要恃宠而骄。须知她的身份能够做个王爷侧室,已经是天给的福分了。”

“…”金凤默然,“太后…觉得臣妾能劝得动?”

“哀家相信你。”太后鼓励而诚恳地看着她。

“…”金凤于是认命。

然而她心里觉得,段云重究竟肯不肯娶两个,实在不是她能劝得动的,更不是风月说了算的。

回了香罗殿,金凤便唤来风月。

风月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些恍惚,人也变得如惊弓之鸟一般。她是险些命丧徐太妃手中的人,如今虽然许多年过去了,那心中的恐惧和疮疤却并未平复。

“风月…”金凤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起了个话头。

风月却已经哭得泪人一般。

“娘娘,您什么都不必说了。风月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您怎么处置风月,也是不为过的。”

金凤被噎了一下。而后,她慢吞吞地道:“在你心中,娘娘是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娘娘…”

“你以为我要把你交出去?还是干脆在这香罗殿里就地把你给生吞活剥了?”

风月颤抖起来。

金凤有些生气:“你家娘娘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一个人?”

风月沉默了一会儿:“娘娘,您是世上最好的娘娘。”

“那是自然。”金凤当仁不让。

“可是,您也有您的难处。”

“这…的确也是。”

“娘娘就算要把风月杖毙在这里,风月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凤只得叹气。

“行了,你家娘娘再没有用,你的命还是能保住的。”

风月的眼睛亮了一亮。

“娘娘…”新的一轮泪水涌出来,“王爷说,只要我留在香罗殿,您一定会保护我的。王爷说的果然没错!”

“…”金凤默默地在心中将段云重凌迟了一番。

“风月啊,本宫今日要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给云重做侧室?”金凤知道,这是两宫娘娘能做的最大让步了,也是段云嶂口中的皇室法度留下的最大空间。她觉得,但凡风月是个有脑子的,都会答应。

然而她错了。但凡风月是个有脑子的,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娘娘,风月宁死也不做侧室。”风月犟着脖子,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是为什么?”金凤瞪着眼睛,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丫头有这样的风骨。

“娘娘,风月不过是一个小户人家的丫头,没读过多少书。入宫来当宫女,也是被逼无奈。当初上京的时候,我娘跟我说,就算皇上要我当妃子,也坚决不能答应。我们白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当妾!”风月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山河破碎。

“…”金凤被惊在当场,久久无言。

“你娘…真是个有性格的女人。”

“我娘还说了,不仅不能给人当妾,今后男人想纳妾,也是万万不能的!”

“呃…”金凤忽然有些汗颜,她从前似乎说过,段云嶂想纳妃就让他纳去…

“我娘还说了,男人这辈子,有一个老婆就足够了,再想娶二房的,那就是犯贱!”

金凤咳了一声,照这么说,她爹刘歇算是严重犯贱了,还犯了六回…

“我娘还说了…”

“风月,”金凤坚定地打断了风月的话,“你娘话太多了。”

风月委屈地低下头。

金凤将风月的“我娘说”细细咀嚼了一番,居然咀嚼出一番不同的味道来。可是想到两宫娘娘的态度和段云嶂的皇室法度,她又觉头痛得紧。

“风月啊,不是娘娘我不支持你,可是如今连皇上也搬出皇室法度来了。你若是为云重考虑考虑…”

“娘娘,他要是害怕,大可以不要我,直接去娶那个什么尚书小姐。”

金凤语塞。

段云重若真是为了这个理由屈服,她也会看不起他的。

良久,金凤终于叹气:“罢了,娘娘我也不趟这浑水了。你要想清楚,倘若云重不是王爷,你还愿不愿跟着他?”

“我愿意。”风月坚定地回答。

金凤的眼眶居然有微微的潮湿。

“你真的愿意?即使他是一个穷光蛋?”

“我愿意。”

金凤默默地摸着桌角:“…你跟云重这事,真可以写进话本里去了。”

“娘娘!”

“你且宽一宽心,我觉得皇上也就是吓唬吓唬云重,真要贬了云重的爵位,削了云重的俸禄,皇上也未必舍得。”金凤安慰。

“娘娘,谢谢您。”风月扯着金凤的袖子揩了揩眼角,又抽噎起来。

金凤叹气。风月这丫头,天真又别扭,有时恼人,有时气人,却能哄得段云重为她义无反顾,又哄得自己为她劳心劳力,真强人也。

金凤没有完成徐太妃和太后交代的事情,只得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她寻摸着段云嶂那一怒不过是为了惩治一下徐太妃,免得她总为了一点小事闹得天翻地覆。她了解段云嶂,也了解段云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深厚,段云嶂是绝不可能做出伤害段云重的事。

不料,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三日之期很快便过去了,在徐太妃的焦急和恐惧中,一纸圣旨将段云重的命运昭告天下。

闾王段云重,性好游逸,不思进取,今又抗旨不遵,违制成婚,大失体统。即日起削去一切爵位俸禄,降为平民。

这圣旨便如一个巴掌,当着天下人的面响亮地甩在徐太妃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