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嘿嘿一笑,瞥见段云嶂脸上不太自然的红晕,扒开房门,闪身出去。

金凤并未如她所言,直接回宫,而是先往天牢去了。

自刘歇被囚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到这天牢。天牢的掌狱使,便是从前看押过吕大尚书的那一位,后来被贬为狱卒,因救驾有功,又官复原职了,如今老对头刘歇倒在他的管制之下了。而金凤也因着这点人情,才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偷偷摸摸地进来。

金凤备了三个小菜,一壶好酒,用篮子拎了,一直走入刘歇被关押的牢房中来。天牢中的要犯都可独享一个单间,而刘歇又是要犯中的要犯,是以左右前后的牢房都是空置,只他一个关在中间,清静又孤独。

“他精神如何?”

掌狱使答:“头发已全白了。”

开了锁,进了牢房,掌狱使便静静地退了出去,只留父女两人。

刘歇的头发确然已经全白了,散乱地披在脑后,眉心和额上是如刀刻般的痕迹。他宛如木雕一般坐在石床上,面无表情,神情淡远,仿佛被摄取了心魂的魔,又似是度劫归来的佛。

“爹。”金凤唤了一声,将食篮放在桌上,一样一样地取出碗碟。

刘歇无波的神色略动了一动,将眼波往金凤身上一转,而后淡淡应了一句:“来了?”

金凤点点头,将碗碟齐整地摆在刘歇面前。

刘歇看也不看那酒菜,却直盯着金凤看,过了一会儿叹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娘,她也是穿了这么件蓝布裙子。”

金凤一愕,随后醒悟过来他说的是永福。

“爹,当年你究竟为什么对我娘…”

刘歇直了直眉毛:“我这一生有过多少女人,每一个都记得,那还得了。”

金凤不说话了。在这一点上,她竟一点也不恨刘歇,毕竟如果没有那一次,又怎么会有她?而永福这一辈子,也未见得因为刘歇的那一次垂怜而兴起多少波澜。

“那么大夫人呢?”

刘歇眸光动了动,没有立刻回答。

“爹,你有没有后悔过?”

刘歇冷冷地一笑:“没有。”

“为什么?”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可是你爹却不是。”

“那爹是为了什么?”

刘歇再笑:“你可知道手握千钧权柄,执掌万里江山是什么滋味?若是没有你爹,天下会有多少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可是也因为你,天下多了多少冤魂恶鬼。”

“执政者,焉能没有取舍。”

金凤低头沉思一阵:“明白了。”

“可是爹,你虽不为利禄而来,可是没有利禄的话,莫说你那七个老婆,就是我娘,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刘歇一震,而后终于苦笑出来:“你夫君赢了你爹,你就这样高兴么?”

金凤也笑:“爹,您老了,不合时宜了。”

刘歇大笑起来,胸坎猛烈地震动:“想不到我刘歇一生最得意的,竟是你这个女儿。”

金凤眉眼弯弯地在刘歇对面坐下:“爹,我要走了。”

“走?”刘歇愕然。

“嗯。”

刘歇神色怔忡了一会儿,道:“我有一笔银子寄放在陕西会馆,你拿出来用吧。”

“爹,你居然背着母亲藏私房钱。”

刘歇嘿嘿笑笑:“别告诉你母亲。”他仰头看了看那扇透出一缕阳光的小窗,道:“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她解释。等想清楚了,才能去见她。”

金凤注视着室中瞬间苍老的父亲。那曾经是一代枭雄,带着几分汉高祖的雄心傲骨的父亲。

或许他才是最孤单的那一个,这些年云横万里,霸气纵横,还是黯然神伤,皆无人知晓。

当夜,段云嶂回到轩罗殿时,在他的书案上发现了一封诏书。

今有刘氏金凤,骄纵恣横,性多嫉忌,既非名门,又无德行。自任中宫皇后以来,好逸图乐,无力统御三宫,安定宫闱,乃致社稷不稳,储位空悬。今去除其后位封号,降为平民,逐出宫门。后位矜重,当求德门,以正内治。

钦此。

黄绸的诏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誊写工整,措辞方正,只差盖上君王玉玺。

“这是何人草拟的诏书!”龙颜震怒。

“小的…小的不知。”内侍小孙子颤抖着跪下,皇上书案上何时多了这么一份诏书,他竟不知!

“来人!皇后何在?”段云嶂暴怒地大吼,原本堆叠整齐的奏折被一阵狂风席卷跌落在地。

“皇后娘娘…不在香罗殿。”

“皇后娘娘…不在熙罗殿。”

“皇后娘娘…亦不在芳罗殿。”

小孙子盯着皇帝陛下越发冷凝的面孔,终于大着胆子跪下道:“皇后娘娘…怕是已经出宫了。”

“没有朕的旨意,她如何出宫?”

“皇上,这后宫里头,您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闻言,怒不可遏的段云嶂蓦地呆住。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原来那黄绸诏书的下面,还静静地躺着一张素白的纸笺。

纸笺上写着一行小字,笔触和缓,似乎下笔之人心情极为沉静。

云嶂,我一个人私奔去了,不等你了。

离开你的理由,可以说上一整天,可是非得陪在你身边的理由,似乎都已经不在了。

自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番外之 皇叔+奸臣

——番外之皇叔

第一次见到香寒的时候,她五岁,已俨然一派指挥若定的大家风度。

她穿着一身细纱的鹅黄衫裤,干干净净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神色庄重地指点着蹲在脚边的几个仆婢。

“老爷应当坐在正位。”她皱眉道,“右边是二夫人,左边才是大夫人,你可明白?”

那受指点的婢女连连应声,在一个饭桌般大的大圈圈旁画了两个小圈圈。

十一岁的段拢月失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过家家。

这娃娃才五岁,便被教养得这样识大体,看来她的父亲是铁了心想让她嫁一个大人物了。

段拢月迈前几步:“你是谁?竟敢在王府里玩过家家。”王府的仆婢多刁钻,有时连他的话也镇不住,怎么心甘情愿跟着一个小娃娃胡闹?

仆婢们惊见奭王爷,慌忙扔了手上的玩意儿,站成一排齐齐跪了:“王爷!”

段拢月装模做样地点点头。

小丫头听了仆婢们的称呼,有些发愣,眼光对上段拢月,蓦地一惊,白皙的脸颊上染上淡淡红晕。像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她颇优雅地滑下石凳,福身行礼。

段拢月望着她的头顶,只听她糯糯唤了声:“侍卫长杜溪之女杜香寒,见过王爷。”

柔软的孩童发丝间,白嫩的耳垂也微微泛起红来。

段拢月忽然能够体会她此刻的心情。明明好紧张,被堂堂王爷窥见了自己胡闹玩耍的样子,却还要按照父亲教导的方式,落落大方地行礼。

真是…好可爱。

他努力板起脸:“你…玩过家家便玩过家家,怎么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夫人?”

香寒略略抬头:“我家就有三位夫人啊。我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位夫人的。”

“哦?”段拢月挑眉,“那本王问你,要生下你,需要几位夫人呢?”

“只…只要我娘啊。”香寒不明就里。

段拢月微笑:“既然这样,你爹娶那么多夫人做什么?”

“呃…”香寒被他问住,想了半天,才答:“我不知道。”

“那就回家问你爹吧。”段拢月不怀好意道。

香寒皱紧了雪嫩的小脸,点了点头。

又过了月余,段拢月再没在王府里见过那叫香寒的杜家小丫头,偶尔会想起她粉扑扑的脸,心里像被羽毛轻轻刷过一般。

一日经过花园,听见几个仆婢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原来杜香寒因犯了口舌之过被她爹鞭笞,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

鞭笞一个五岁的小女娃…他蹙了眉,回想王府侍卫长杜溪的相貌,依稀记得是个神情严酷的中年人。

香寒必是那日听了他的撺掇,回家问杜溪为什么要娶这么多夫人。依杜溪那样冷漠自负的性子,恼羞成怒鞭笞她也不是不可能。

明知她有这等下场皆是受他所害,他却半点愧疚之心也无。

皇室子弟一般年满十五出宫独居,他却十岁便搬出宫来。只因母妃死得早,他身为幼子,在宫中有没有什么背景,有势力的娘娘们自然巴不得早些将他赶出争权夺利的核心。如今朝中记得他这么个皇子的人并不多,只有四皇兄段秉日偶尔来看望他。

他倒不在乎这些俗事。他很忙的咧,忙着去找些事情让自己看起来心不在朝廷。

半年后。

他自四皇兄府中回府,经过花园时,听到,里面一声暴喝:“让你玩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

其后便是极轻的啜泣声和中年男子粗重的喘气声。

他心中猛然惊跳,立时明白了那是谁。

依他的性子本是不会去理这些琐事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走进园中,冷冷地抛出一句:

“杜大人,本王的花园可不是你教训女儿的地方。”

杜溪见是他,神色立变,发着抖跪下:“王爷恕罪。小女贪玩,卑职只是略加训斥,不想惊了王爷大驾…”

段拢月皱着眉,见不远处一个鹅黄衫子的小小身影摇摇欲坠地跪着,膝边扔着一把檀香扇,扇上隐约可见绘着些精致的男女小人,皆是娥袍冠带,美不胜收。他心中大略明白,这种扇子在市井间极为流行,乃是男女之间传情达意所用,小女娃儿大概是喜欢它的香气与图画,却被父亲误以为沾染上什么恶习。

“不必说了,你退下吧。”他不愿与杜溪交谈,淡淡吩咐。

杜溪喏声而下。

段拢月行前几步,正看见香寒惊愕地抬起头来,雪白的脸颊上印着几片鲜红的指痕。

他心中蓦地无名火起,转身叫住杜溪。

“你今后再敢动她一根手指,本王必令你生不如死!”

杜溪一愣,下意识地称是退下。

段拢月掏了手帕,上前轻覆上香寒的脸。

“还疼么?”

香寒望着他,忽然又流下泪来。

“我…我爹说,他再娶那么多夫人,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她抽抽噎噎地道。

段拢月无言。

那以后许多年,他未再见过香寒。

再次于王府花园中见她,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依旧是一身鹅黄衣裙,正在攀折他园中的一枝秋海棠。

见他到来,她冲他微微一笑,盈盈下拜。

他想起他房中收集了十年的那些扇子,想起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时的心烦意乱,心跳如鼓。

忽然明白,这十年,他不过是在等一个女娃娃长大,如此而已。

“你…”他轻咳了咳,“你还好么?”

“谢王爷关心,香寒很好。”她粉面微红。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呢?”他勉强掩饰内心惊喜。八年前杜溪便调离王府,如今已居英麾将军之位。

“我爹…随皓王爷与刘歇大人一同来与王爷议事。香寒是陪皓王爷的路侧妃前来逛花园的。”

段拢月点点头。他和段秉日、刘歇三人约好今日在他府中商讨处置越王叛变之事,路侧妃来逛园子,多半是为掩人耳目。

“你父亲倒与皓王爷家走得极近。”路侧妃是段秉日最宠爱的妃子,能带香寒过来,想必段秉日对杜溪极为看重。

香寒怔了怔,欲解释什么,又低下头。

段拢月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看,初时只觉美不胜收,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来不及抓住便溜走了。

蓦然一道灵光闪过。

段秉日说过刘歇今日要带未来岳父一同前来的。

未来岳父。

“香寒…”段拢月干涩地开口,“你…许了人家?”

他问得太直接,香寒又红了脸,良久,才点点头。

“许的是吏部的刘歇刘大人?”

香寒蚊呐般低低道:“嗯。是路侧妃娘娘牵的线,我爹…我爹便应下了。”

段拢月一窒。

刘歇是如今朝中当红的青年才俊,而他…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过是一个闲散无用之人,就算是皇室,将来的前途也无法和刘歇相比。他想,如果他以王爷的身份强令刘歇放手,又去向段秉日恳求…段秉日和刘歇都不是会为了一个女子和他生隙的人,想必会成全他。

“那你呢,你喜欢他么。”他下意识地问。

香寒呆了呆,而后猛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我…自从初次随路侧妃到刘府,第一眼见到他…便喜欢他了。”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在他面前竟说出这般□裸的表白言语一般,她慌忙捂唇。

段拢月只觉有人拿了一把钝极的匕首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又一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你若嫁给他,他会对你好,可是断不会将你捧在心头细细珍藏,你可明白?”

“香寒明白。”

“你…也许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