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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泽挥挥手:“皇后时冷时热,神志不清,是不是邪物入体?”

说到本职之事,咒禁博士立刻精神抖擞:“回皇上,微臣需要先看看皇后的面相,才能判断。”

卫泽一抬眼,称心和如意已经掀开纱帘,咒禁博士低着头,跟进内室。

周瑛华仍未苏醒,口中一直低声念着什么,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涟涟而下,怎么擦,都擦不干。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近乎透明,恍若骄阳下的一捧初雪,随时会烟消云散。

卫泽坐在床头,轻轻扶起周瑛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动作轻柔无比:“你仔细看看。”

咒禁博士先告罪,然后才让宫女取来一只琉璃羊角灯笼,细细端详周瑛华的脸色,一看之下,顿时大惊,立刻跪倒在地:“皇上,如果微臣没看错的话,娘娘不止是邪祟入体,可能还有失魂之症!”

夜风灌入内殿,冷飕飕的,烛火摇曳,将灭未灭。

“失魂?”

卫泽微微一怔,看着怀中似乎陷入深眠的周瑛华,想起登基之后时常做的一个梦,凉意一阵一阵浮上心头,双手不由揽得更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恐惧:“有没有救治之法?”

每一个字都像是打着颤说出来的。

称心扑在咒禁博士跟前,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对,太医,怎么样才能救醒我们公主?是不是要做法事?”

称心的力度太大,咒禁博士疼得哎呦一声,“娘娘似乎是遭了歹人的暗算,被某种东西勾走了魂魄。”

卫泽猛然抬起头,眼里滚滚燃烧着两簇雪亮的火苗,似静夜里忽然炸起一道轰雷雷的闪电。

咒禁博士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臣或许有解救之法,不过想要救醒皇后,必须先找到那个被人下了符咒的引魂之物。”

称心急切道:“后宫如此之大,该去哪里找那个引魂之物?”

咒禁博士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臣一时也没有头绪,引魂之物并非特制之物,只要是和娘娘有关的贴身物件,用咒术加以炮制,都能成为引魂的东西。”

“娘娘的贴身物件?”如意心中疑窦大起,道,“娘娘的贴身之物都是我和称心亲自保管的,不可能落到别人手上!”

咒禁博士低下头:“不止是贴身之物,比如娘娘曾经碰过的东西,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甚至是一根头发,都有可能。”

“既然范围那么大,奴才这就去命人敲响鼓钟,叫醒所有宫女、太监。”阮伯生急得直跺脚:“先从含章殿开始找,一寸一寸地皮都掀开来仔仔细细都搜查,就不信找不到!”

称心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不必。”卫泽轻轻拭去周瑛华颊边的泪水:“不用找了。”

众人莫名所以:“皇上?”

卫泽抬起头,目光冷厉,似乎能穿透人心:“宣窦子元。”

窦子元是保护卫泽的暗卫之一,是除陆白、曹平和袁茂之外,卫泽收服的第一批得用心腹。

窦子元其貌不扬,方脸,五短身材,服色普通,腰间佩戴的弯刀看起来也只是一般材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进殿后直接一抱拳,昂首挺胸,等候卫泽下达命令。

“朕命你跟着冯尧的女儿,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窦子元道:“冯小姐似乎一直想借机靠近皇后,还悄悄在含章殿附近的桃园里留下一点东西。”

咒禁博士回过味来,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窦子元面色冰冷,没吭声。

咒禁博士脸上讪讪,连忙噤声。

卫泽眼中闪过一道阴狠之色,道:“她留下什么?”

窦子元从袖中摸出一枚云雁纹书袋:“臣跟在冯小姐身后,看她鬼鬼祟祟的,觉得可疑,在她走了之后,把她埋在花池子里的东西挖了出来,是一只旧荷包,不知有什么古怪。”

咒禁博士走到窦子元身边,接过上面还沾着褐色泥土的旧书袋,翻开来,簌簌一片轻响,里面似乎缝了一道夹层。

如意取来一把小银剪刀,剪开夹层,里面赫然装着几页符纸。符纸上密密麻麻,用血红墨汁画满怪异扭曲的字迹,灯下看去,狰狞可怖。

咒禁博士眼睛一亮,跪伏在地:“皇上,这枚荷包就是引魂之物,有人在荷包里新缝制一层软布,把符纸藏在里面,再偷偷收取娘娘的发丝,然后在暗中做法,勾走娘娘的魂魄。”

众人悚然一惊,阮伯生立即道:“奴才这就取火盆来,烧了这个荷包!”

“不可!”咒禁博士清斥一声,解释道:“荷包是皇后娘娘的旧物,不能轻易触碰,唯有符纸可以毁去,但也只能用秘法销毁,不然会损伤到皇后娘娘。”

阮伯生像被黄蜂蛰了一下,连忙收回手。

卫泽瞥一眼咒禁博士手上的云雁纹书袋,目光黑沉,道:“那就请博士速去施法。”

咒禁博士略一欠身,恭敬道:“喏!”

众人不敢耽搁,立马备齐香案、祭品、瓮坛等物,咒禁博士屏退所有人,去侧间暗室为周瑛华招魂。

称心生怕有人打扰咒禁博士施咒,把所有人赶到外殿,亲自在暗室门边看守,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听得暗室里响起一阵怪腔怪调的吟唱,继而是清喝声、爆响声、水花声,又夹杂着重物撞击的声音,然后一阵悠然铃响,寂静下来。

卫泽仍旧守在榻前,一瞬不瞬,专注地看着周瑛华雪白的脸庞。

她的呼吸一沉,他的心也跟着一沉,她的双手一颤,他的心亦跟着一颤。

暖阁里忽然拂过一阵清风,烛火跳动几下,愈发明亮。

鸦翅般的浓密眼睫剧烈颤动,锦被中的女子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睁开剪水双眸,目光空茫,神态恬静,像初生的婴儿。

像是一阵春风拂过枯萎的梢头,蓓蕾朵朵绽放,一簇簇花朵争芳吐蕊,红的白的,姹紫嫣红,纷纷在卫泽眼前炸开,让他眼花缭乱,一时之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暖意一点一点汇向四肢,卫泽攥着周瑛华的手,吻她冰凉的指尖,脸上终于漾开一个极清极浅的笑容,“阿素,你回来了。”

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双眼睛,能教他找回欢笑的意义。

周瑛华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陛下怎么哭了?”

她轻咳一声,挣扎着想坐起来。

卫泽连忙扶着周瑛华的双肩,让她靠在青地织绣流水桃花纹软枕上,趁她不注意,匆匆抹去颊边泪水,轻笑道:“哪里哭了,分明是你睡太久,看花眼了。”

周瑛华看一眼帘帐外的天色,殿里燃了数百枝灯烛,灯芯烧得滋滋作响,烛光太盛,映在窗纱上,明亮似白昼,反而看不出外面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如意呢?”

“公主总算醒了!”如意听到周瑛华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几步走近床榻,笑中带泪,哽咽道:“奴婢们……”

“你睡了足足有七八个时辰。”卫泽忽然一口剪断如意的话,笑着道:“白天误了用膳,夜里又被噩梦靥住了,把如意她们吓得不轻。太医已经来过了,说你前几日太过劳神,这几天得在房里静养,不能出门。”

周瑛华眉头紧皱,试着抬起胳膊,果然觉得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如意张大嘴巴,一脸讶异。

在墙角跪了大半夜,战战兢兢等候发落的太医们也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泽不动声色,继续软语安慰周瑛华:“还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什么?”

周瑛华倦意上头,仍然觉得眼皮发沉,揉揉眉心,嘟囔道:“还是想睡。”

卫泽看她神思倦怠,柔声道:“那你再睡儿,我在这里守着。”

周瑛华浅浅地嗯了一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倚在软枕上睡熟了。

卫泽脸上的笑意霎时凝滞,回头扫了太医们一眼。

看到皇后苏醒,太医署的医官们心有余悸,才刚悄悄松了口气,又被阴晴不定的皇帝凉凉地扫一眼,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趴伏在地,颤声道:“微臣等才疏学浅,求皇上饶命!”

卫泽皱着眉头,“噤声。”

太医们连忙乖乖捂住嘴巴。

卫泽替周瑛华盖好锦被,回头向太医丞使了个眼色。

太医丞颤颤巍巍爬起来,佝偻着腰背,蹑手蹑脚走到幽香阵阵的镂雕拔步床边,两指搭在周瑛华腕上,沉思片刻,又抬起眼帘,细细瞧了瞧她的面色,轻轻吁出一口气

刚要开口,卫泽眼神霎时一冷。

太医丞立刻闭紧嘴巴,脑袋轻轻一点,示意周瑛华已经无碍。

卫泽神色稍缓:“都出去吧。”

如意领着太医们悄悄退出暖阁,称心还守在暗室外面,目光炯炯,盯着在暗室外扇风炉熬煮汤药的宫女太监,不许他们发出一点声响。

如意上前几步,轻声道:“公主醒了。”

“真的?”称心爆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如意连忙掩住她的嘴巴,“公主又睡过去了,你别咋咋呼呼的。”

称心连忙点头如捣蒜。

“吱呀”一声,披头散发的咒禁博士打开房门,看到众人都在暗室外面等待,面色微红:“皇后娘娘如何了?”

如意笑道:“先生果然是高人,娘娘已经无碍。”

咒禁博士大喜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如意笑容稍稍一黯,“先生,奴婢有些疑问,想求先生解惑……”

一语未完,窦子元越过一群仍然忐忑不安、面色惊惶的太医,走到咒禁博士面前,沉声道:“皇上要见你。”

咒禁博士连忙抹抹脏污的两颊,整整衣襟,小心翼翼踏进内殿。

卫泽站在北窗下,烛光映在他轻薄的衣衫上,阴影之中,显得他愈发清瘦单薄,“皇后失魂之事,不可轻易传扬出去。”

咒禁博士心领神会:“微臣明白,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竭尽所能,查出暗害皇后的歹人。”

卫泽淡淡嗯了一声,“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查到什么线索,先来向朕请示,不可轻举妄动。”

“喏。”

卫泽缓缓踱步,目光流连在重重纱帐之后,似是漫不经心问道:“那枚荷包是皇后的贴身之物?”

“不错。”咒禁博士双手托着灰扑扑的云雁纹书袋:“此物不仅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之物,还应该是娘娘耗费心血亲手所制,所以才能让歹人的奸计差点得逞。”

“这东西还会妨害到皇后吗?”

咒禁博士道:“不会,唯有那几张符纸才是害人之物。”

卫泽拈起书袋,匆匆瞥了一眼,掩进自己袖中,“这个荷包朕有别的用处,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荷包已经烧了。”

咒禁博士不明所以,不过没敢多问,“微臣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发现这一章好像都是封建迷信耶。

博士是古称,还有助教啊之类的也是古称,太医署的职称参考唐朝太医署制度、现代中医药网以及《中医大辞典》、《世界上最早的医学校》,脉象部分参考《医药疗法》、《中医基础理论》、《鬼邪候》

书上说太医署一开始并不是只为宫廷贵族服务,也承担考核、教授医学知识的责任,有清晰的专业区分、基础课本、学制和月考、季考、年考,大概就是现代的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了,所以说在古代当医生也得应付考试,当时的太医署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医学院。

然后除了给人看诊的大夫,确实有专门负责咒术的部门,有从九品咒禁博士、咒禁师、助教、学生,这个专业的学生感觉好拉风啊,专门学习祷告、符咒之术来治病啥的,国家法定跳大神的,哈哈,有没有哈利波特的感觉?

宋元之后,太医院就是单纯只为贵族服务的医疗机构了。

第71章71

咒禁博士刚踏出内殿,太医署的太医们立刻一拥而上:“公孙兄,皇后果真无恙了?”

公孙桑鱼抖抖袖子,一改在卫泽跟前的精神小心,懒懒道:“这我可说不准,我不过是念念咒罢了,皇后的凤体还要多赖各位同仁照顾。”

太医丞冷哼一声,强笑道:“公孙贤弟莫要自谦,这一回要不是你,咱们太医署怕是得大祸临头了。”

一个快言快语的太医抢着道:“就是就是,原来禁咒科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嘛……”

公孙桑鱼脸色一沉。

众人忍住笑,奉承道:“咒禁科是太|祖时就设立的四科之一,乃医道本学,怎么会是可有可无的呢?”

公孙桑鱼脸色好看了点儿,“哪里哪里,众位同仁才是艺术精妙,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

称心听着太医们相互吹捧,摇头失笑,悄悄向如意道:“瞧瞧,刚刚他们还吓得尿裤子呢!眼泪还没干,就忙着吹牛皮了!”

她忙着看太医们的笑话,却忘了自己刚刚也哭得泪人一般,这会子听说周瑛华安然无恙,立刻破涕为笑,走路都轻快了很多,跟踩在云端上似的。

如意低头沉思,没吭声。

称心拍拍如意的肩膀:“姐姐在想什么?”

“那个荷包……我从未见过。”如意怔怔道,“看针线和料子,分明是几年前的样式了,布料也旧,肯定不是咱们来西宁以后做的,可公主的嫁妆,是咱们俩一样一样对着单子仔细检查过的,明明没有那个荷包……”

称心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兴许是公主看见哪个宫女做的,喜欢那样式,就自个儿收着了?然后又让别人偷走了?”

如意摇摇头,想了半晌,眉头始终紧锁着。

“皇上有令。”阮伯生手执拂尘,站在松花色簇金帐帘下,朗声道:“众人听宣。”

太医们连忙整理衣冠,如意和称心等人也忙收起玩笑之色。

阮伯生清了清嗓子,道:“皇上说,皇后昨晚魇住了,才会突发急病,没有什么失魂邪祟之说。”

他环顾一圈,拖着语调,慢悠悠道:“各位大人明白皇上的意思吗?”

太医们连忙道:“公公放心,臣等知道该怎么做。”

阮伯生含笑道:“众位大人辛苦了一夜,皇上必会重重有赏,有劳众位大人了。”

太医们忙道不敢当。

称心眨眨眼睛,不解道:“瞒着宫里的人就算了,为什么皇上也不告诉公主?公主不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肯定不会提防外人,以后那些奸人再故技重施,怎么办?”

如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了然,轻声道:“皇上有皇上的打算,咱们照着做就是了。”

称心咬着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那以后我得更加警醒小心点,公主用过的东西,除了咱们,谁都不许碰!”

众人提心吊胆一夜,终于拨开云雾见明月,彼此都松了口气。

互道过辛苦,走出含章殿时,才发现天边云蒸霞蔚,几束金光从漫天彩霞中迸射而出,落在朱红宫墙和碧色琉瓦上,光彩夺目,绚丽生姿——原来漫漫长夜已经过去,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

称心和如意领着宫女们吹灭殿中的灯烛,打开门窗,散去殿中浓重的烟火气。

东边配殿忙得热火朝天,暖阁里仍旧静寂无声,宫女们惊扰到周瑛华,走路时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声。

称心干脆命人在屋里所有地方铺上西域进贡的百花织锦地毯,绣鞋踩在松软的毛毯上,像踩着棉花似的,一并连脚步声也似跟着陷了进去。

如意卷起珠帘,错金博山炉云蒸雾绕,吐出袅袅香烟,烟气清芬爽净,是一种特制的能够静心安神的南海异香。

卫泽半躺在床榻上,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周瑛华盖着杏子红锦被,面向里,仍在安睡。

如意的目光落在卫泽手上那只刺绣云雁纹的书袋上,小声道:“皇上,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卫泽头也没抬,收起葫芦形状的小书袋,“让大臣们自便,今天朕不上朝。”

声音虽然是刻意压低了许多,但仍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如意不敢劝,一一掀开彩绘梅枝山雀图的绢纱灯罩,吹熄里头只剩半截的烛火,放下纱帐,退出暖阁。

卫泽是南吴驸马的时候,如意和称心根本没把家奴出身的他放在眼里。及至卫泽成为西宁太子,她们看他,还是有诸多不满。眨眼数月过去,如意还是当初那个谨慎小心的如意,卫泽却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侮的傅家奴仆了。

他是西宁的帝王,就像殿外初升的太阳,总有一天,会穿破重重云雾,带着睥睨天下万物、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让世人仰望瞩目。

才转过紫檀木雕刻缠枝西番莲镶嵌璎珞屏风,称心迎头走过来:“如意姐姐,北齐公主在含章殿外面。”

“北齐公主?她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