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挟持了达努,就是为了逼我就犯?”

没人想到一个从没有离开过这片山脉的苗蛮大祭司,竟然会说汉话,还是正宗的官话。虽然她的嗓子沙哑,声音也很难听,像是多年没开口说话了一样。

“晚辈不敢,晚辈实属无可奈何,家弟中此蛊多年,家人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到这里,望大祭司能出手相助。只要大祭司能出手相助,我们可以付出任何大祭司想要的东西。”上官归低头说。

“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大祭司冷笑了两声,眼中射出一道讥诮的冷光,“我要你的命,你也给?”

上官归一怔,很快答允道:“给。”

影一克制不住拉了他一把,上官归却没有回头看他。影一的脸冷了下来,气势顿变,一种几欲噬人锋利,若是他是一头凶兽,大抵此时已经毛发怒张,扑了过去,将对方撕成碎片。

事实上,大祭司并不怀疑对方会这么做,可惜对方心有忌惮,所以她根本没把影一放在眼里,只是不屑地笑了笑。

“可惜我要你的命没用。”

真正的睥睨、不屑,带着一种肆意的高高在上。宫怿和上官归见过太多的高位者,他们纵使可以肆意玩弄人的命运,也会给自己戴上一张虚伪的皮。可眼前这个人却不屑这么做,恶意毕现。

“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吧,我们不会让你白出手。”宫怿道。

大祭司将目光投注过来,闪了闪,又落在他身后的秦艽身上。

“看来你就是那个中了蛊的人?你的兄长为你做了很多,他从出现在这个寨子,我就知道他动机不单纯,不怕告诉你们实话,你身上的蛊确实出自我的手。”

这句话引起不小的震动。

对于蛊这东西,因为太过神秘,宫怿等人不过一知半解,甚至上官归会找到这地方来,不过是机缘巧合。他们会求到大祭司面前来,不过是她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蛊婆,蛊既然能下,自然也能解,说不定是通的,万万没想到她就是下蛊之人。

似乎看出他们的疑问,大祭司噙着笑道:“正确的说,应该是这蛊是从我手中流出的,大约二十多年前有一个汉人,曾来到过这个地方,这蛊就是他带出去的。”

“那个人姓什么?”

“姓萧。”不知为何,大祭司脸上的笑没了,眸色也暗了下来。

果然!不过宫怿却并不意外,这个萧字不过是印证了他心中的一个猜测。

“既然蛊是大祭司的,话题再度回到之前,只要大祭司能帮我解蛊,我不会让你白出手。”

“口气倒是挺大,同样回到之前的问题,我要什么你都给?”

显然宫怿不是上官归,替宫怿找到治疗眼睛的办法,这些年已经成了上官归的执念,所以即使要他的命,他也没犹豫。可宫怿不是他,正确来说他没有上官归那么直线路。

大祭司了然地呵呵一笑,让人听了既刺耳又厌恶。

她抬起手,猫戏老鼠似的在众人身上一一划过,最终落在秦艽身上。

“那我要她,你给吗?这片山脉的人都知道,想请我出手,必然要付出自己身上的一样东西,或是一只眼睛,或是一条胳膊,又或是一双手,视心情而定。我最近刚好缺一个帮我试蛊的小丫头,见她长得还算伶俐,不如就她了。”

只是一瞬间,秦艽就成了众人瞩目的核心点。

那大祭司的嗓音沙哑粗糙,慢悠悠的腔调,一种猫戏老鼠的戏谑。秦艽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似乎听到血液流动声,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敢去看宫怿,也没敢去看上官归或者影一,只是瞪着大祭司,瞪着她眼中的恶意。

她早就觉得大祭司对她有一种刻意,从那套女子穿的苗服,到昨晚几次若有似无的眼神。她甚至猜测大祭司是不是被人抛弃过,才会故意提出跟殿下要她。

殿下会不会拿她去换?没人比秦艽更清楚解蛊对宫怿的重要,不光是眼睛,还是性命,还是大位,还是上官家一门的荣辱。

这些东西太重了,重得她不敢轻易去试探到底谁重要。

“你所中的蛊又叫五蕴蛊,乃我仡轲一族不传之绝密,世上除了我,没人能解你身上的蛊,若是我没看错,你现在已经到了第三个阶段。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虽然你身上发生了些我不知道的变化,但很快你不光眼睛会看不见,还会进入耳不能闻,鼻不能嗅,舌不能尝,直到变成一个活死人,但你的意识却是清楚的,直到你腐烂、发臭……”

太恶毒了,饶是上官归这种铁骨铮铮的性格,也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克制不住地战栗着,却还在等着宫怿做出选择。秦艽也是,她已经抖了起来,她心中已经做好的决定,就在大祭司说话的同时,她其实想了很多。

万般念头,诸多杂思,不过是宫怿是她两辈子都逃不过的劫。

“我答……”她不想再等了,就这样吧。

却在话开口的一瞬间,被人突然一个大力拽了个趔趄。

“走。”

宫怿脸色阴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得很快,秦艽要跟在旁边跑,才能勉强跟上。

“六师兄、殿下……”她跑得气喘吁吁,极力撑出个笑:“其实我们不要那么死板,先诓她给你解蛊,再另做打算也是可以的。再说她让我给她试蛊,肯定不会要我性命,所以我……”

“别说了,我说走,就走!”

“可……”

他看着她红肿的嘴唇,即使上面已经涂了药,还是难掩伤痕累累,她被衣裳包裹的下面其实还有别的伤。之前他看到她时,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明明上官归说她没事,他却有一种她没了呼吸的感觉。

“殿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所以明明可以不来,却陪他一路万水千山走了过来,明明他说过可以叫影一打晕他,她却还是一直忍着,一直把自己忍得伤痕累累。

“你别听她说,既然知道蛊名,定然还有人能解。你没发现,从一开始我们就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全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说不定她是故意耍我们。”宫怿说。

“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别给我反悔的机会。

……

宫怿走了,可上官归却还不想走。

但他又不知道跟大祭司说什么,才能让她改变主意。

“条件就在那,你们想好了来找我。”

上官归想说什么,被影一拽了一下。

门外来了个苗蛮武士,用苗语禀报了什么。

“走了?”大祭司将目光移到两人身上,笑了笑:“你们的同伴走了,你们也可以走了。”

走了?谁走了?

宫怿和秦艽走了,两人连包袱都没拿,就走了。寨子里的人知道他们得罪了大祭司,拦着他们不让走,才会有人前来禀报。

现在既然大祭司说让他们走,就没人再拦他们,包括上官归、影一,还有唐丰等人,以及随同上官归一起来的袁铁牛和他四个属下。

本来袁铁牛还担心走不出苗寨的,谁知真的能走,而且他们没有再腹疼如刀绞,所有人都像又活了一遍。

可另一边,宫怿和上官归却起了争执。

秦艽感觉上官归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冷,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宫怿让她去一旁,她就避了开去。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说走,就走!”

“你的蛊不解了?眼睛不治了?姑母白死了?我爹也白死了,还有上官家那么多人……”

“从止!”影一拉住他,不让他再说。

宫怿抿着嘴,下巴紧绷:“我主意已定,可以再找别的办法。”

“怎么找别的办法?这么多年……”

这次影一不再拉他了,而是打横了将人抱起来,一跃而起窜入树枝上,就消失了踪迹。

过了许久。

“冷静了没?”

“你滚!你难道不知道……”

影一打断他:“我知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病了,要想救活你,只能拿我去换,你愿意不愿意?”

上官归愣住了,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凑近了,将他抱进怀里,叹道:“别替他选择,不然就算以后好了,他也会怨你。”

“我宁愿让他怨我。”

“他是真的挺喜欢小九,我一直在边上看着,就像当初我们一样。”

……

上官归和影一又回来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却气氛凝滞。

唐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这次来本就是陪着宫怿几个人来救人治病,既然事主都说要走,只能走了。

可惜走的不是时候,出寨子的时候就是半下午,还没走出去多远,天就黑了,只能露宿荒野。幸好都有武艺在身,影一出去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只兔子,出门在外,包袱里盐巴是必备之物,剥皮洗净燃了火烤上,就能解决一顿。

烧了两堆火,有火野兽就不敢靠近,定下了换班守夜的人,就各自靠着树睡下了。

宫怿身上披着一个大棉袄,秦艽靠在她怀里。

她睡不着,想找话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乱得一团糟。

“快睡。”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的,可睡过去却发现睡得格外香,一夜都没醒。第二天是鸟叫声把她和宫怿叫醒的,他们发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上官归等人都消失不见了。

☆、第80章 第80章

80

秦艽和宫怿已经在这片树林走了整整一天了。

在发现他们醒来后,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上官归等人也不见了, 事情就滑向到一个不可知的境况。

他们先是等,在等了很久还是没人出现, 宫怿带着秦艽离开了这里。

当然也不是胡乱走,宫怿似乎特别慎重其事,专门在树上做了记号。起先秦艽不懂为什么, 后来才知道这是确定方向。

这片树林比他们想象中更深, 树木繁茂,遮天蔽日,各种树木藤蔓形状奇特,颜色绿得发黑发亮,地上全是枯叶枯枝, 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似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只有鸟声,和湍急的水流声,证明这里并不是只有两人。

露宿荒野最先要找的就是水源,宫怿带着秦艽先寻到水声。是一个很小的瀑布,汇集成一个不大的水潭,这里没有繁茂的树木遮挡,有阳光照射在水面上, 像是给上面打了层金光。

美得不像人间, 若当下不是这种诡异的情形更好。从醒过来后, 宫怿就陷入一片沉默中, 秦艽也不敢和他说话,此时此景,她总是忍不住会多想,是不是昨晚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事,宫怿和上官归他们闹崩后,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说不通,可她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

两人在水潭旁歇了会儿,期间宫怿检查了两人的随身之物,除了一件大棉袄,两把刀以及秦艽所带的包袱,再无其他。

而秦艽的包袱里有一些碎银子,一个装着盐巴的油纸包,两个火折子,一个水囊,两瓶金创药,一块拳头大的肉干,这肉干还是来苗寨之前路上剩下的,用油纸包着,因为气温不高,也没坏。再来就是两人各自一身换洗的衣裳了。

总之情况还不算太坏,宫怿松了口气。

“等下吃了东西,我去找路,你在这里等着。”

“我跟你一起去。”

“你脚程太慢,带着你走不快,不管找不找得到路,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

“好。”

除了好,秦艽也不知道说什么,所以看见宫怿拿着刀往林中走去,她明明很想追过去,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在水潭旁,找了块大石头坐在上面,一直看着那条路,脑子里一片空白,太多的杂念闪过,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

直到她听见一个异样的水声,这个水声在瀑布倾泄而下的水声中十分细微,可若是在一个除了水声,眼里只有那条路人的耳朵里,就十分明显了。

秦艽下意识往那边看去,就看见一只‘猫’正在水潭对面喝水。

它是斜对着她的,再加上这边有几块大石头遮挡,所以它似乎没有看见秦艽,可秦艽却看见了它。

秦艽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她清楚猫长什么样,猫养得再大,也不会有这么大。那它到底是什么?直到此时她才有一种自己处身在荒山野岭的觉悟,而荒山野岭中从来少不了野兽。

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处着了,得把自己藏起来。以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对付不了野兽,她也没有这种经验。

秦艽悄悄地滑下石头,她的预想是藏在石头后面,等这只‘猫’离开。可惜太高估自己并不算敏捷的手脚,她趔趄了一下,踢响了脚下的碎石。

几乎是瞬间,秦艽就见那只‘猫’看过来了。

它整体呈棕褐色,大约有一米左右长,它有一张猫脸,但又和猫不太一样,眼周毛色发白,两颊有几道棕黑色的花纹,耳尖竖着两簇黑色的猫,让它比猫看起来多了一种莫名的凶狠。

等它站起来,秦艽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只猫了,它的四肢比猫长太多,有一种矫健感。

这是一只她不认识的野兽。

秦艽想跑,却不知道往那儿跑,她想去找棵树爬,想起猫都会爬树,这只像猫的东西肯定也会。

而这只野兽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几乎是瞬间就来到她面前。

它没有上前,棕黑色的眼角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秦艽抓起身边的短刀,她的动作让对方往后退了退。

在那段紫云阁养病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一只大花猫来陪秦艽晒太阳,她闲来无事观察那猫,多多少少了解点猫的脾气。

猫天性多疑敏感,从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即使你给它喂食,它也会再三试探,不会轻易下口。

也许多疑是她唯一能利用的了,而她现在要在这个互相试探极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个可以救自己法子,不然她肯定会死。

秦艽并不怀疑这只‘猫’是想吃掉她,她并没有忽略对方眼中属于兽性的目光,还有那十分锋利的爪子。

它终于失去耐心,站了起来。

秦艽一面拔出刀,一面往后退,眼角余光看见身后的水潭,她一咬牙,并没有转身,而是一步步往后退去,直到没入水中。

潭水并没有想象中的凉,似乎还有一种温热感,秦艽猜测是不是被太阳照久了。果然那猫见她进了水中,没有再上前了,而是站在水边盯着她。

秦艽在想自己能坚持多久,可现在她只能这么坚持下去,坚持到宫怿回来。

可是他会回来吗?

*

等秦艽再度醒来,发现在一个山洞里。

旁边烧了一堆火,她被脱得光溜溜,被人抱在怀里。那熟悉的味道,让她很快就分辨出是谁了,她回忆了下晕倒前的情形。

那只‘猫’最终没熬过她,走了。

可她并不信对方会这么简单就走,所以她一直没有上岸。事实证明她这么做是对的,野兽比人类想象中更狡猾,那只山猫不过是藏了起来。若是影一在就会告诉秦艽,山猫是一种十分有耐性的野兽,为了捕猎它们可以蛰伏几日,一动也不动,甚至不吃不喝。

秦艽本就精疲力尽,随着太阳的落山,潭水越来越冷,她最后还是撑不住晕了过去。就在她晕倒后,那只山猫再次露面,甚至下了水。

其实它不是怕水,只是不擅长凫水,又见秦艽主动退进水中,天性多疑的它才不敢妄动。等秦艽终于晕倒,这次它再也忍不住了,下水咬住秦艽的衣裳往岸上拖时,碰见正巧赶回来的宫怿。

当时宫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秦艽生死不知,被一只野兽咬住了。

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那只山猫,又去检查她的情况,才心有余悸地发现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心中十分后悔不该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在森林里,人们需要水源,野兽同样也需要,所以水源其实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可惜这一切他根本没想到。

与秦艽一样,宫怿同样没有独自一人身处在荒山野岭里的经历,他比秦艽多一点的,不过是武艺比她好。

……

橘黄色的光照亮了整个山洞,火苗的跳跃让一切显得影影绰绰。

秦艽醒了,却没有说话,因为她发现宫怿也光着,似乎为了给她取暖,两人皮肉贴着皮肉,外面用那件大棉袄裹着。

“你松一松,我有些喘不过气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说话了,似乎遗忘了之前害怕他离开的恐惧,“找着路了吗?”

“没,”宫怿松开环着她的手,往下摸了摸她的小腿,“能起来?把衣裳穿上,先吃点东西再说。”

宫怿并没有脱光,只是把衣襟解了开,他站起来后,一面将衣裳系紧,一面从包袱里拿出衣裳递给秦艽。山洞里弥漫着一股肉香,秦艽穿好衣裳后才发现,火上正烤着什么。

“是那只猫?”她是通过体型猜测的。

“这是猞猁,也叫山猫。对不起,小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切,再说我不是没事吗?”

宫怿没有说话,只是又把她抱进怀里,钳得紧紧的。

秦艽有点不习惯,怎么说呢,宫怿其实是那种十分别扭的性格。

大抵是面具戴久了,脱不下来,他偶尔和秦艽说情话,都是那种情意绵绵的腔调,他甚至并不吝于说那些话,而秦艽估计是听多了,已经麻木了,她更看重的是他怎么做。

所以当他不是用情话来表现心意时,她反而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