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慧?”萧婕妤看着彩慧的眼神有点怪,又笑了笑:“彩慧乃是娘娘身边周道之人,娘娘卧病当还由她在身边服侍,妾身万万不敢要彩慧,不如就彩珠吧。”

她纤白的玉指直指一个立在旁边,从头到尾未曾说话看起来很安静的宫女,萧皇后顺着她看过去,瞳孔却是剧烈收缩。

自打玉屏和玉兰相继离开,她的身边就换了贴身宫女,忠心自然毋庸置疑,也是能办事的人,但这个忠心是对谁,就值得商榷了。

彩慧没有家累,算是取代了玉兰在她身边服侍,可这个彩珠却是萧家的家生子,世代都是家仆,平时萧皇后便对其多有防备。这些防备指的是她与萧家的一些龃龉,如果有违萧家利益的事,她一般都会背着彩珠,所以彩珠与彩慧相比,又隔了一层。

如今萧嫣儿点名要彩珠,难道说萧家已经下命,让布置在宫里的人听萧嫣儿的命令?

对于这种各世家在台面下的事,没人比萧皇后更清楚。

大梁建朝,本就是联合了一众世家门阀,得到了好处,自然要有所回报,开国之时的封赏不提,之后为了表现亲亲之谊,也是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自然要进行联姻。

这种联姻是跨越几代的,而各世家豪门经过这么多年来对皇室的渗透,自然在宫里也埋下了大批的钉子,所以举凡宫里发生点什么事,外面的人都能知道,便是来自于这些钉子。

钉子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当各家女儿进宫后,用于自保或与人争斗。萧皇后当了十几年的皇后,这十几年里她在宫里培养大量心腹之余,萧家也借着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手,甚至萧皇后培养的心腹里,也有许多是萧家的人。

这是规避不了的事,就如同树与藤的关系,好的时候自然好,如虎添翼。可若是不好,就例如像萧皇后现在这样失去利用价值,除了后位,她对萧家并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让萧家看不到未来,像萧婕妤这样的人就会后来者居上。

还是踩着她后来者居上,萧皇后又怎么能忍受。

可不能忍受又如何,当萧家转变态度,萧家在宫里的人自然也会转变态度,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为何会拦着不让萧家女入宫的真正原因。

就在萧皇后胡思乱想之际,萧婕妤已经离开了,似乎浑不在意萧皇后会不会答应。这一切更是印证了她心中所想,让她五内俱焚,一股热流从嗓子里喷涌而出。

“娘娘!”

彩慧一声急呼,萧皇后在她手里的帕子上看到了血。

血……

*

今天两个孩子去了两仪殿,秦艽从凤仪宫出来,便去接他们。

哪知刚到两仪殿,还未踏进宫门,就看见宫怿领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

“父皇叫我议事,我就顺便将两个领回去。”

“娘。”

甯儿是一贯的飞扑而上,颉儿要斯文含蓄的多。

秦艽摸摸两个孩子的额发,才道:“那你等会还有事?不用去听讲学?”

现如今宫怿再度回到了十几岁时,还在弘文馆里读书那样,每天固定有太傅和太师为他讲学授课,也因此最近他比之前忙了很多,每天都是连轴转。

“今天没,我同你们一块回去。”

自然不是没事,而是宫怿心里有事。

之前上官归主动请战领兵,元平帝说他尚还年轻,要考虑考虑,今日却将他叫来,告知此事他准了,还让他后悔还来得及。

上官归会出面请战,是他深思熟虑才会定下的事情,上官家根基在安西,所以不管是他本人也好,还是上官家也好,都希望能把安西拿回来,那边也有些东西需要经过上官家的手,才能过到明面。

而元平帝,他明明有感觉他似乎知道他的意图,为何还是置若罔闻?

宫怿回头看向身后的宫殿,就见宫殿屋脊飞檐翘角,气势伟丽,衬着天空漂来的大片乌云,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起风了。

*

自打萧婕妤掌了宫权,似乎人更得意了。

不过秦艽是太子妃,即使得意也得意不到她的头上,她本身的主意便是挑得萧家两个女人自己内斗,如今萧婕妤能将萧皇后压制,也算让她称心如意,逢着萧婕妤偶尔有些行举过格,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她就是太子妃,无权置喙这些庶母们之间的事。

倒是元平帝从始至终未置一词,让秦艽有些吃惊。转念想想,萧皇后的尊荣来自于她头上的那个萧字,如今大水冲了龙王庙,旁人还能说什么,反正有个萧婕妤。

帝王的无情,在此时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因着秦艽掌着另一半宫权,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凤仪宫的事情还是会传一些到她耳里来。

例如明面上有御医为皇后看诊,萧婕妤却让人把萧皇后吃的药里的关键药材给换了,看似药是吃着,但吃的药一点都不起作用,所以萧皇后的病拖得越来越严重。还例如,眼见天开始冷了,凤仪宫的柴炭和棉衣等物,却一直短缺着。

这是秦艽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早在之前为了避嫌,她就将这活儿让了出去,随萧婕妤如何处置,反正她是壁上观。

这种手段看似粗鄙,却有奇效,而恰恰这种手段最致命,如果萧皇后一直不能翻身,想必这个冬天就是她命丧之时。

……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皇宫里像是披上一层银装,皑皑白雪傲立枝头,宫墙上屋脊上都是雪,甬道上的雪宫人们扫了又落,落了又扫,终是积下厚厚的一层,已经有宫人们拿了粗盐来融雪,铲雪声不绝于耳。

甯儿最是喜欢玩雪,趁着宫道上的雪还未清完,便拉着秦艽带着阿朵她们,以去两仪殿给皇祖父请安之名出了东宫。

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外披大红色面的兔毛斗篷,头上戴着狐皮帽子,脚下蹬着羊皮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响,乐得小脸红扑扑的,让人不忍斥责。颉儿与她是同样的打扮,唯独不同的是斗篷是蓝色的。花花跟在两人脚边,也是撒着欢,它毛短,怕它冻着,出门时甯儿专门给它也穿了件特制的棉马甲,不伦不类地套在身上,倒给这丑狗增添了几分萌态。

花花已经是条大狗了,皇宫素来是天下顶顶尊贵的地方,再是稀奇罕见的玩意儿,宫里都不缺,像波斯进宫的卷毛犬,宫里便有好几位娘娘身边养着。按理说,堂堂皇孙皇孙女,身边怎么也该养一条波斯犬,才能衬其身份,偏偏东宫的两位小主子反倒其行,竟养了条土狗。

细长的身子,嘴尖而四肢修长,小时候是条花毛狗的花花,长大了褪去绒毛,倒换了身黄白相间的毛。看着倒是挺精神的,也活泼,可再怎么样也是条土狗。

宫里这等尊贵的地方,哪里见过土狗,就算有也被下面那些小内侍们打了吃了狗肉锅。曾经花花顽皮在宫里跑丢过,差点没被人打了,那一次还受了伤,甯儿伤心得不得了,后来元平帝赏了条金链子环在其颈上,算是狗里的独一份儿。

此时穿着大红滚兔毛边马甲的花花,突然一个猛冲,冲进甬道旁的一堆雪里,摔了个四脚朝天,很快它就弹跳起来,使劲地摆着脑袋,将毛上的雪摆走。

那蠢样看得秦艽不忍直视,甯儿却哈哈笑了起来,这贼狗也会讨人喜欢,跑过来让甯儿摸了摸脑袋,又跑到前面去撒欢扮丑了。

连阿朵她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间看着冰天雪地,倒是有几分其乐融融。

“太子妃。”

玉燕轻唤了一声,秦艽顺着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条岔道上站着一人,穿着蓝色的圆领衫棉袍,外罩黑色皮毛大氅,长身而立,眉目疏朗。

是来喜。

“你们看着小郡主和皇孙。”秦艽道,主动走了过去。

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秦艽双手拢在袖中。

她同样穿了一身皮毛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张小脸在外头。她本就生得身材娇小,虽做太子妃以来日渐威严,偶尔却难掩稚气。

就好像此时。

来喜看着她,眉眼染上了笑,见他笑着,秦艽也笑了,心放了下来。

“来喜哥哥。”

“你如今是太子妃,叫哥哥不好。”

“不管怎么样,我都认了你做哥哥,一天是哥哥,一辈子也是哥哥,人前也就罢,如今就我二人,又有何不能这么称呼的。”

来喜没有说话,只是敛目笑着。

秦艽看了他一眼,道:“那日对不起,我失约了。我左思右想还是不能连累你,才会回了四方馆。”又偷偷的跑了。

“嗯。”

“你怪我吗?我回宫后想过去找你,却又怕你怪我,等我好不容易有了点勇气,却听说你不在宫里。这一两年你过得好吗?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

“我在定远城,内监大人命我去此地办差。”

定远就在京畿关内道,乃神策军驻扎地之一,这是秦艽的所知。她并不知道来喜为了找她,动用了自己不该动用的力量,触怒了和顺,被贬去了定远,也是最近刚回来。

不过这一切,来喜并不打算告诉她。

“我就是来看看你,知道你过得好就好。”来喜笑了笑说。

秦艽却心里极为难受,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我走了。”

匆忙之间,秦艽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来喜低头看了看那纤白的玉手,仿若回到了当初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可时光荏苒,世事瞬息万变,明明他最初的愿望就是想守护她,却走着走着模糊了彼此的方向。

“来喜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我……”终究有些话,她还是说不出口。

他伸手覆在上头,拍了拍:“我懂。”

恰恰是他这样笑着说懂,让秦艽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出来了。她怕他看见,匆忙低下头,眨掉了那些湿润,才道:“可能我太贪心了,我不想我们形同陌路,我想我们还是最初的那样,你永远是我的来喜哥哥,我永远是小艽妹妹,可是……”

她说得乱七八糟,哭得也烂七八糟,明明知道不该,宫里众目睽睽,随时都有可能落于人眼,却怎么也忍不住。

“依旧是。”

“真的吗?”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一脸狼藉的眼泪。

来喜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擦擦脸,都当娘的人了。”

她一面嗯着,一面用帕子擦脸,待觉得好多了,才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去吧,别让她们等久了,等我有空再来看你。”

秦艽看了他一眼,又犹豫了下,才往回走。

等走到那边,她已经恢复了应有的镇定与端庄。

“走吧。”

“是。”

来喜目送着一行人离开,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他失笑了下,正欲转身,突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来少监。”

☆、第111章 第111章

111

来喜转身, 发现竟是宁王。

他不自觉皱起眉, 在想方才那一幕, 此人看见了多少。

“宁王殿下。”

宁王笑了笑, 对着秦艽消失的方向道:“苟富贵, 勿相忘,可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恐怕来少监也没想到以往护在身后的人, 有朝一日会成为太子妃吧。”

来喜没有说话。

“不过别说,太子妃此人倒是挺引人瞩目的, 很难有女子做到她这样, 看似叨天之幸,殊不知即使天上掉金子,也得有那个本事去捡, 能从一个宫女做到太子妃, 背后想必少不了支撑她的人,只是来少监未免太有成人之美, 罔顾了自己的内心。”

“你想说什么?”来喜的口气分外有几分不客气,不过宁王倒也没恼, 因为他很清楚来喜背后站着谁。

“我只是替来少监可惜。”

可惜?来喜无声重复, 目光闪了闪。

“奴婢不过一介阉人,实在用不着宁王殿下帮奴婢可惜,若是殿下无事, 奴婢先告退了。”来喜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 打算转身离开, 刚迈出两步, 被宁王叫住。

“其实我今日来,是找来少监合作的。”

“合作?”来喜转过身,看向对方。

“看来来少监是动心了?其实只要人还活着,凡事都可后悔,本王来提供的不过是个机会。来少监深受和内监宠幸,可来少监难道就没有想摆脱他的心思?只要能摆脱他,只要太子不再是威胁,你就可以去她的身边,哪怕是和她一起远走高飞,也不是什么难事。”

来喜紧紧地盯着宁王,目光幽暗而变化莫测。

许久,他才皮笑肉不笑道:“宁王殿下似乎很有自信?若是我没弄错,皇后娘娘被幽在凤仪宫自身难保。”

宁王也笑了笑:“皇后娘娘如何,其实和本王关系不大。”

怎可能不大,一个是嫡母,一个是记在名下的皇子。当然,这仅仅是相对宁王实力尚弱之时的说法,若是他拿到本该拿到的东西,又或者借着萧皇后为跳板,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两者完全可以无关。

萧家?宁王获得了支持?

不,也许双方早就开始合作了,那宁王来找他,还以秦艽及摆脱和顺作为诱饵,是想获得什么?

这些念头不过是电石火花之间闪过,来喜道:“奴婢不太懂宁王殿下的意思。”

“没关系,来少监可以再考虑考虑,本王暂时就不打扰了,希望来少监能及时想通来找本王。”

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细碎的雪花洒洒扬扬,落在来喜的脸上眉上眼睫上,很快宁王就从他视线尽头消失了踪迹。

有个小内侍奔来,撑开一把伞,替他遮住雪。他将伞接了过来,摆了摆手,人就退下了。

来喜撑着伞,转身往回走,刚拐进一条小道,发现身前站着个人,从他这个视角只能看见对方黑色大氅内紫色的袍角。他抬起头,果然是和顺。

他并不惊讶,淡淡道:“鱼儿上钩了。”

和顺没有说话,转过身。

来喜也没有说话,跟在和顺身侧往前走去。

*

凤仪宫是有地龙的,所以每到寒冬之际,并不会觉得冷。

可烧地龙却需要大量的柴炭,没有柴炭只能是空谈,凤仪宫今年的柴炭一直短缺着,哪怕是萧皇后的寝宫里,如今也只能烧一个炭盆用以取暖。

炭太劣质,有烟。

萧皇后本就咳得厉害,燃了炭盆只会让她咳得更狠,彩慧只能把炭盆撤了,又或者放的远一些,给萧皇后盖上厚厚的褥子用以取暖。

殿里冷得像冰窖,只有靠门的一角炭盆旁才有些许暖意,却在寒冷中瑟瑟摇曳,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娘娘,起来吃药吧。”

彩慧扶起萧皇后,萧皇后似乎有些迷糊,待她略微清醒了一些,看清眼前的药碗,使劲一推将药碗推翻了。

“吃什么药,这药明明没用。”

后宫里待久了,谁不知道谁的手段,若是这药有用她早该好了,现在却是苟延残喘,说不定明天就要死了。

死?

陛下,你可真狠心呀,甚至不来瞧我一眼,是真信了萧嫣儿那贱人的话,还是觉得我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对我不屑一顾?

可能真是濒临绝境,萧皇后想了很多很多,想起了当初刚进宫时的期待,想起了初见建平帝对他的仰慕,想起了见帝后情深心中泛起的酸,想起了曾经迫不得已又或者主动做的许许多多好的事坏的事。

一路走过来,她从不回头,因为她知道回不了头,可就在此时,那些往事就好像跑马灯一样,又在她眼前重新走了一遍。

“萧家人是真觉得萧嫣儿那个贱人,比我更有利用价值,打算拿我去祭她?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只要有这件事在,萧家的女儿除了我,谁也坐不上皇后的位置,哪怕是死,这个位置我也不会让给任何人。”

“娘娘,您说什么?”萧皇后声音太小,彩慧凑到近前来。

“去帮我请陛下来。”

*

“您要知道,她现在还死不得。”彩珠沉声道。

殿里烧着地龙,又放了个偌大的熏笼,温暖如春。萧婕妤挺着微凸的肚子,半躺在铺着厚厚褥子的贵妃榻上,榻下跪着个小宫女,正给她捏腿。

“当初她给我喂药,你们未置一词,既然都说了两不相帮,技不如人就别怕死。”萧婕妤冷笑。

她和萧皇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可能并存。谁有价值,萧家就会倒向谁,倒向萧皇后时,她只能任人侮辱,现在她怀了龙嗣,萧家没理由不倒向她,她不趁着此时下手,难道给自己留个祸害?

“您腹中的孩子还未生,陛下的态度不明,若是此时死了皇后,恐让人坐收渔人之利,您别忘了还有刘贵妃在。”

萧婕妤猛地坐起,瞪着彩珠。

她依旧不卑不亢,半垂着眼脸,说的话却比任何人都扎心。萧婕妤躺了回去,脸上依旧是冷笑着,可她也清楚彩珠说的话不是虚假。

萧家会容着她去斗萧皇后,是基于不会损害萧家的利益,若是便宜了旁人,便不会置之不理了。

“命人先给凤仪宫送些柴炭。”

彩珠松了口气,应了声是,正打算叫人去办,这时从殿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宫女。

“娘娘,大事不好了,陛下去了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