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英爽朗道:“是啊,我刚从贺家出来,新东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我在那边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三两工钱,舞狮夺魁另发酬金。收拾完这院子,我应该不会再过来,我那还有五十两银子,留给凛哥儿吧,你们孤儿寡母,又要面对流言蜚语,不容易。”

陈娇以后的日子注定会艰难无比,既然霍英有了着落,她就没有客气,再三道谢,并保证将来一定会加倍报答霍英的恩情。

霍英摇头道:“都是为了凛哥儿,太太不必客气。”

陈娇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面寒凉,太太回去休息吧。”霍英转过去,背对她道。

陈娇只能离去。

第二天,陈娇睡醒,发现院子里的草堆都没了,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个钱袋子,陈娇捡起来,里面是五十两银子,与一张房契。

日上三竿,霍英受陈娇所托,派了一个人牙子过来。

人牙子不认识陈娇,领着十个丫鬟登门,让陈娇挑。

陈娇买了三个身体结实有力的丫鬟,石榴负责外出采办、做饭,桂圆负责洗衣打扫,吉祥既贴身服侍她与凛哥儿,也负责帮忙陈娇跑腿。三个丫鬟一共花了陈娇十五两银子。

人牙子走后,陈娇让凛哥儿在房里待着,她坦坦荡荡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与经历。

陈娇挑的都是面相老实的丫鬟,三女果然也没让陈娇失望,纷纷表示会效忠陈娇。

外面闲言碎语正盛,陈娇暂且没有出门,安心地在家教导凛哥儿读书。

半个月后,忽然有人敲门。

石榴跑过来,对陈娇道:“姑娘,有个叫赵虎的人求见霍公子。”

赵虎是霍英的舞狮搭档,陈娇好奇他的来意,叫石榴请赵虎去堂屋。

“太太。”看到陈娇,赵虎先是震惊,跟着马上低下头,语气恭敬如初。

陈娇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请他落座喝茶,奇道:“你要找霍英?”

赵虎是个憨厚朴实的舞狮汉子,他摸了摸后脑勺,再看眼陈娇,瓮声瓮气地道:“我跟霍英一起进的贺家,现在他走了,我留在那里也没意思,便来找他,想跟他一起干。贺家不许他去别的狮行,我们俩自己开一个,凭我们的本事,不怕没有生意。”

舞狮行现在由贺锦荣把持,贺锦荣故意不用他,赵虎非常憋屈,自己离开了。

陈娇闻言,脸色大变,盯着赵虎问:“贺家不许他去别的狮行?”

赵虎奇怪地看她一眼,道:“是啊,霍英没跟你说?他当着贺家族老的面发誓,不会替别家狮行效力。”

男人洒脱俊朗的面容浮现脑海,陈娇气得攥紧了帕子。既然霍英没有去别的狮行,他没有地方住,没有所谓的一个月三两工钱,那他这半个月到底在哪里,过得又是什么日子?早知霍英如此君子,陈娇绝不会借他的宅子,更不会收他的银子。

“他早就走了。”陈娇向赵虎解释了一切。

赵虎与贺威一样信任霍英,知道霍英不是那种人,现在得知霍英做出了这么义气的事,赵虎又心酸又敬佩,起身道:“太太放心,我现在就去找他,就算将江州城翻遍,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等等。”

陈娇叫住赵虎,恨声叮嘱道:“找到他后,你先别露面,回来告诉我,带我一起去见他。”

赵虎仍然把她当贺家太太,痛快地答应了。

赵虎走后,陈娇退回堂屋,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霍英来除草的那个晚上。

他是无处可去吧?明明是丧家之犬,还在她面前逞英雄。

陈娇很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赵虎很熟悉江城,没有手艺的男人找活干,基本都是做苦力活儿。

赵虎直接跑去码头找人了。

处处可见从船上卸货、搬货上船的工人,赵虎一个个看过去,找了一天,黄昏时分,终于叫他认出了熟悉的身影。

就像看到一头雄狮自甘堕落入蝼蚁群,赵虎恨恨地瞪着那扛着两袋货物走下船板的男人,气冲冲去向陈娇复命了。

陈娇换上布衣,作寻常妇人打扮,跟着赵虎紧赶慢赶地找来了。

正赶上霍英这拨工人吃饭,一群群汉子光着膀子坐在码头旁边,一手拿着一个包子啃。

霍英坐在最里面,背对码头面朝大海,海风是咸的,身边汉子们也一身咸汗味儿,不过霍英都习惯了,一口一口地吃着包子。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口哨声。

“小娘子真美啊。”

“瞧那胸脯,我猜咱们俩包子加起来都没她大。”

“嘘,小点声,朝咱们来了。”

各种粗鄙的荤话接连传入耳中,霍英也听惯了,码头有客船,每当有女子经过,不论美丑,都会被这群汉子点评一番。

霍英没兴趣看,他抬起手,刚要再咬一口包子,旁边的工人突然戳了戳他胳膊。

霍英扭头。

那人瞅瞅他身后,结结巴巴地道:“找,找你的。”

谁找他?

霍英坐在地上,一手拿着一个包子,疑惑地转头。

今天的夕阳格外灿烂,无数道金光从海面投射过来,太过晃眼,霍英眯了眯眼睛,视线上移,过了会儿,才看清陈娇那张美艳的小脸。她好像很生气,紧紧抿着嘴,桃花眼恨恨地瞪着他,两行清泪却倏地滚落了下来。

霍英手里的包子,也掉了下去。

赵虎站在不远处看热闹。

“起来。”陈娇抹把眼泪,冷冷地道。

霍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高大挺拔的男人,刚刚还仰头看她,这会儿一下子比她高了一头多。

陈娇不管,好像他是凛哥儿般,指着来路道:“走了,回家。”

霍英也结巴了:“我,我还有活儿。”

陈娇猛地抬头,一边掉泪儿一边瞪着他:“你走不走?”

霍英看着她眼中的泪,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陈娇率先往回走。

霍英讪讪地跟着,走到赵虎身边,他瞪赵虎,被赵虎搂住脖子,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小妇人绷着脸走在前面,两个高大的汉子并肩跟在后头。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码头工人们大声起哄:“怎么走了啊,干了一天,今天的工钱还没发呢!”

“人家媳妇都找来了,回家生孩子去喽,鬼稀罕那点工钱!”

“妈的,我怎么没有这么标致的媳妇!”

“因为你长得丑啊!”

“哈哈哈哈……”

工人们嗓门很大,陈娇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霍英涨红了脸,不敢再看前面小妇人的背影。

赵虎相信以前的霍英与陈娇之间没什么,但现在,他搂着霍英脖子,小声嘀咕道:“太太都被你感动哭了,我看有戏,反正外面的人都说你们有私情,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霍英目光变寒,提醒他:“她是我养父的女人。”

赵虎摸摸鼻子,切道:“老爷死了,她也被贺家休了,你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

第61章

回到宅子后,陈娇让石榴去做饭,然后就丢下霍英、赵虎,自己回了房间。

凛哥儿也被陈娇哄出来了,看到霍英、赵虎,男娃娃很高兴。

“你娘呢?”霍英不说话,赵虎替他问道。

凛哥儿靠在霍英身边,摇摇头道:“不知道,娘让我出来。”

赵虎意味深长地看向霍英。

霍英低头不语。

凛哥儿瞅瞅他,小声道:“英哥好臭。”

霍英:……

叫赵虎哄凛哥儿,霍英从井中提了两桶水,去倒座冲澡了。

水很凉,霍英胸口却热,耳边回响着工人们的起哄:“人家媳妇都找来了,回家生孩子去喽!”

紧跟着,陈娇窈窕的背影又冒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霍英拎起水桶,将一桶凉水迎头浇下。

上房,陈娇一个人坐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霍英的影子。是深夜湖岸边,他无情地将初来乍到的她丢在地上,是练武场中,他高举红色狮头跳到她面前,狮头取下,男人英气逼人,是夜深人静,他与她悄声商议如何解决恶人,是贺家门外,他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替她遮风挡雨,最后的一幕,是霍英坐在海边,背影孤寂。

陈娇从未见过这样英伟的男人,他还对她那么好,宁可自己无家可归,也要照顾她。

那些码头的工人们,误会她是霍英的媳妇。

也就是在那一刻,陈娇走在灿烂的夕阳里,茅塞顿开。

她要嫁给霍英,珠玉在侧,这一世,除了霍英,她谁也看不上。

陈娇清楚,她想顺利嫁给霍英很难,可哪一世她改命改的简单了?更何况,她与霍英已经背负了“通奸”的骂名,在不在一起都要被骂,既然没有区别,为何不去试试?陈娇必须完成改命的任务,但这一次,她发自肺腑地,想嫁霍英。

叫吉祥端水进来,陈娇洗洗脸,换身衣服,简单打扮一番,重新朝堂屋走去。

巧的是,霍英也刚刚从倒座出来,两人一抬头,视线就在半空撞上了。

霍英穿的还是码头那身粗衣,陈娇却换了一件绯红色的褙子,像朵花儿亭亭玉立在檐下。

天快黑了,最后一抹夕阳从地面移到了窗台。

陈娇恰好站在夕阳能照到的地方。

她遥遥地朝霍英笑了笑。

霍英僵在了原地。

她笑了,为何笑啊?之前在码头,她好像很生气?

没等霍英琢磨出小妇人为何发笑,陈娇先去了堂屋。

霍英过来时,石榴做好晚饭,也来问陈娇何时开饭了。

“端上来吧。”陈娇笑着道。

石榴走后,陈娇柔声对霍英道:“赵虎有事与你商量,咱们边吃边谈吧。”

那自然而温柔的语气,好像妻子对待丈夫。

霍英没想到那层,只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儿。

赵虎虽然虎,可在码头上他就自以为看出陈娇对霍英的心了,女人家的,如果不是喜欢一个男人心疼一个男人,怎么会掉眼泪?因此,现在陈娇对霍英柔声细语的,赵虎也就不奇怪了,反而替好兄弟高兴。

美女配英雄,霍英就得娶陈娇这样的。

三大一小围着方桌落座。

石榴摆好饭菜,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陈娇让霍英坐北面的主位,她与凛哥儿并排坐在他左下首,两个大男人都不动,陈娇第一个拿起筷子,笑道:“我照顾凛哥儿,你们俩随意,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客气。”说完,陈娇就专心看孩子了。

霍英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赵虎咳了咳,对霍英道:“贺家我待不下去了,让我去扛货我也受不了,你看,咱们俩一起开个狮行怎么样?收几个徒弟,继续干老本行。”

霍英皱眉,道:“我发过誓……”

赵虎打断他:“你发誓不替别人效力,可没发誓自己不单干,贺家接的都是高门大户的生意,咱们不跟他们抢老主顾就是了,小生意多做几单,不比扛货体面?还有舞狮大赛,咱们也不去参加,看贺家还能说什么。”

霍英垂眸沉思。

凛哥儿吃完一口面条,突然对霍英道:“英哥,我也想学舞狮,你教我功夫吧?”

霍英心头一震。

凛哥儿也是贺家的骨肉,贺家的子孙,没有不学舞狮的,如果他去码头扛货,谁教导凛哥儿?

“明日,我去贺家走一趟,提前打声招呼。”拿起筷子,霍英有了决定。

赵虎很高兴,端着碗道:“我家里就我一个,狮行就开在我那儿,白日你过去帮忙,晚上再回来。”

霍英马上道:“晚上我也住你那边。”

陈娇睫毛动了动。

赵虎正想撮合霍英与陈娇呢,怎么会留他,嫌弃道:“我那地方小,总共四间屋子,一间放狮头一间做狮头狮尾,剩下两间我跟新收的伙计们住,你就别去挤了。再说了,你一天到晚不在家,谁教凛哥儿功夫?”

“对,英哥回来住!”凛哥儿着急地道。

霍英觉得不妥,如果他与陈娇住在一起,岂不是坐实了谣言?这样对她不好。

“凛哥儿想学武,白日可以去那边,晚上我再送他回来。”霍英努力反对道,然后又看着赵虎说:“我跟伙计们睡一屋,占不了多少地方。”

赵虎还想再劝,霍英夹了一个大包子给他:“吃饭吧,别吵了太太。”

赵虎看向陈娇。

陈娇低头吃饭,安安静静的。

饭后,霍英要与赵虎一起离开。

“公子留步。”陈娇叫住了他。

霍英莫名紧张。

赵虎机灵地抱起凛哥儿去院子里玩了。

“坐吧。”陈娇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霍英就坐了过去。

陈娇手里攥着帕子,轻声问:“你不想住在这边,是怕外面的谣言更胜,影响你的婚事吧?”

霍英根本没想过婚事,忙道:“不是,我,我是怕坏了你的名声。”

陈娇自嘲地笑:“我还有什么名声?你住在这里,他们会说你我有私情,你不住这里,甚至你娶了娇妻,他们依然会说我曾与你有私情。一个女人,沾上那两个字,这辈子怎么都洗不清了。”

霍英心情沉重,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陈娇落寞道:“与你无关,我命如此,就当是以前犯错的报应吧。”

霍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陈娇掏出帕子,抹抹眼睛,扭头道:“其实,我与凛哥儿一样,希望你留下来。”

霍英错愕地朝她看去,却只能看见她白皙的侧脸,听她惶恐不安地道:“实不相瞒,这宅子里全是女人孩子,我,我怕有歹人像你那般夜闯进来,尤其是贺锦荣,他之前就对我有不轨之心,现在我暗算他不成,等他查到我的下落,我……”

陈娇真的有点怕,贺锦荣与霍英一样,都会功夫,翻墙易如反掌。

霍英心头一凛,他竟然没有想到这层。

贺锦荣阴险歹毒,对他动过杀心,哪天来强迫陈娇,也非不可能。

“若太太准许,我愿留在这边,保护你们母子。”霍英立即做出了取舍。人言可畏,但,她与凛哥儿的安全更重要。

陈娇慢慢转了过来,看他一眼,咬唇问:“你,你不怕因为我,耽误了婚事?”

霍英望向门外,目光冰冷:“威哥儿当家之前,我不会考虑婚事。”

提到婚事,霍英忽然记起陈娇说过要改嫁,迟疑道:“可我住在这里,太太如何再觅良缘?”

陈娇低头,蚊呐似的道:“那个,我自有计较,公子不怕被我耽误便好。”

她自有计较……

霍英胸口突然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好了,你去跟赵虎说一声吧。”目的已经达到,陈娇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