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姑娘很快凑到了一起,并肩离去。

陆煜站在原地,望着陈娇的背影,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她动手时愤怒明亮的杏眼。

正是因为对刘恒无意,她才那般愤怒吧?

陆煜依然自责失言,但,心底有团徘徊多日的无名燥火,悄悄地消失了。

打完陆煜一巴掌后,除了随舅母表姐去太夫人那里请安,陈娇再也没有出过二房。陆珍的亲事已定,媒婆在两家来回走动操持一些俗礼,陆珍乖乖地待在后院,陈娇就陪表姐一起赏花下棋做女红,格外珍惜所剩不多的姐妹时光。

她们俩不出屋,陆焕、陆澈就来这边找她们。

“表妹,明天我们去庄子上,你去不去?”陆焕热情地问陈娇。

陆珍撇嘴道:“表妹表妹,你怎么不叫我?”

陆焕笑道:“你都定亲了,老姑娘安心待嫁,凑什么热闹。”

陆珍捏着手里的绣花针就要扎他。

闹了一阵,陆焕又来问陈娇。

陆焕说的庄子,当然是陆琬被“禁足”的那个庄子,陈娇摇头道:“天热了,我哪都不想去。”

陆焕很失望。

两个少年走后,陆珍忍不住问陈娇:“娇娇,二哥喜欢你,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陈娇也没有跟表姐兜圈子,一边绣帕子一边道:“我不喜欢他。”

陆珍不懂了,二哥虽不像大哥那样俊美出众且文武双全,出门便惹无数女子瞩目,但二哥亦算得上仪表堂堂,更难得的是对表妹痴心一片,赶都赶不走的。

陈娇看着手里的帕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表姐。

陆焕对她是很好,现在看不出什么缺点,但记忆中,原身十四五岁时出落地更美了,又是招蜂引蝶的性子,将三个表哥牵着走,陆润、陆澈都很老实,只有陆焕,一边高兴原身招惹他,一边生气原身还勾着别人,妒火烧心,陆焕几次将原身拉到隐蔽处动手动脚。

原身当然有错,但陆焕的霸道强势让陈娇觉得不安,尤其是对比他后来对原身的绝情。

一个男人,喜欢你时如烈火燎原,厌弃时便能搂着小妾当面羞辱于你,太极端。

这是陈娇没有选择陆焕的主要原因,至于别的……

她笑了笑,对表姐道:“太夫人、大舅母、二表姐都不喜欢我,我真嫁给二表哥,以后怕是艰难。”

陆珍恍然大悟,她自己都巴不得一家人离开这个侯府,少受太夫人的气,表妹真嫁给二表哥,肯定更吃不消。

“那还是算了。”陆珍抱住表妹,笑嘻嘻道:“娇娇别着急,娘说了,等她把我嫁出去,就开始替你张罗。”

陈娇逗她:“你是真怕我着急,还是自己急着快点嫁给我那位表姐夫?”

陆珍恼羞成怒,抓着人挠痒痒。

端午节前,陆珍的婚期定下来了,定在明年开春。

过节的喜庆日子,陆琬回府住了三天,期间秦王府的六姑娘又下帖子邀请几位姑娘去做客,陆琬没去,陈娇与陆珍也没去,只有陆璎一个人孤零零地应约,然后出发没多久就回来了,至于王府里发生了什么,谁又知道。

端午过后,陆琬又去了庄子,一直住到了六月底。

七月初,边关有异动,平西侯奉诏出兵,世子陆煜同行。父子俩出发前,侯府三房人齐聚一堂,陈娇也去了,站在表姐陆珍身边,安静地当个看客,听太夫人、女人们对平西侯父子各种叮嘱。此时此刻,陈娇就是个外人,没人会在意她开不开口。

但陈娇觉得,有人在看她,陈娇微微抬眸,看见陆煜一身白衣站在平西侯身侧,正在回太夫人什么。

一个高傲冷漠的世子爷,一个三年后会战死沙场的年轻将领。

想到陆煜的下场,陈娇忽然觉得,两人之间那点不快也不算什么了。

不惧沙场为国捐躯的,都是好男儿。

第二天,平西侯父子俩去了前线,出乎意料的,陆煜走后不久,他留在侯府的长随阿金,亲自送了一封书信给她。让红杏去送阿金,陈娇回到屋里,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无心之言,望表妹息怒。

陆煜的字,笔锋清逸孤傲,像他的人。

陈娇有点想笑,这三个月,她与陆煜只当着众人的面见过几次,没有机会单独说话,陈娇以为陆煜已经忘了两人在湖边的争吵,没想到他一直都记着,还专门等到出兵离开之后,送来一封赔罪信。

陈娇不是小气之人,暂且原谅他了,若以后陆煜继续口出不敬,新账另算。

边关这一仗打了半年,正月底敌方终于投降求和。

平西侯父子又在边关驻扎了半个月,才返回凉州城。

三房人又齐刷刷地去迎接了,早早就在前院等着。

日上三竿,侯府门外,平西侯、陆煜先后下了马,父子俩都穿了一身铠甲,大步流星地跨进家门,绕过影壁,就见到了一院子家人。

平西侯当然先看向自己的老娘,陆煜走在父亲身后,视线却鬼使神差地先朝二房那边投去,然后,他看见了陈娇,她站在堂妹、堂弟身边,短短半年不见,她竟与堂妹差不多一般高了,穿了一条素淡的碧色长裙,面带浅笑望着父亲与太夫人见礼,阳光照在她脸上,小姑娘肌肤如玉,嘴唇……

陆煜的脖子,忽然有点痒。

“大哥,我好想你啊!”陆琬扑了过来,抱住他道,亲兄妹,吵得时候势同水火,过后继续是兄妹。

陆煜收回心思,刚要摸摸妹妹的脑袋,动作又顿住,再次朝陈娇看去。

陈娇也恰好望了过来,看到陆琬抱着陆煜兄妹情深的模样,她便移开了视线。

她没露出什么情绪,陆煜却觉得,她肯定不高兴了,毕竟,他对妹妹的惩罚还是轻了。

陆煜抬到一半的手,便放了下去,只对妹妹道:“好了,又不是小孩子。”

陆琬继续抱了会儿才松开手。

接下来就是一家人叙旧的时间了,陈娇面带微笑仿佛很认真地听着,终于可以离开时,她悄悄松了口气。

回二房的路上,陆珍感慨道:“大哥黑了点,不过更英明神武了,不知道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子。”

二夫人听了,瞅瞅外甥女,又看了眼亲儿子陆润,陆润十八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有了这种念头,二夫人先与丈夫商量,陆二爷当然乐意亲上加亲,二夫人见丈夫同意,就又去找儿子了,问道:“廷之,你觉得娇娇如何?”

十八岁的陆润,明白母亲的意思,表妹端庄娇美,他确实有几分爱慕之心,可表兄妹俩相处这么久,陆润发现表妹只是把他当表哥敬重,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愫,而且,陆润还听亲妹妹提起过表妹不喜欢二哥的原因。

陆润是个君子,也是个好表哥,既然表妹对他无意,他便不会利用父母的恩情勉强表妹答应婚事,更不想表妹嫁给他后,一辈子都受太夫人、大伯母的气,过得像母亲那样。娇娇表妹,值得嫁更好的夫婿。

故而,陆润违心道:“我对表妹,只有兄妹之情。”

二夫人颇为遗憾,试图改变儿子的想法,儿子态度坚决,二夫人这才作罢,算了,先筹备女儿的婚事吧。

二月下旬,黄道吉日,平西侯府大姑娘陆珍出嫁了。

高大英武的新郎官来迎亲,陆润背着妹妹往外走,陈娇站在陆琬、陆璎身边,看着表姐伏在表哥身上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国公府里,她只有一个心狠的堂姐,前面三世虽然有过交好的姐妹,但只有陆珍对她最好,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

陆煜、陆焕、陆澈今日都要随陆润去男方送嫁的,此时也走在陆润旁边,宾客盈门推推搡搡,陆煜无意一回头,又看到了陈娇。表姐出嫁,她穿了一件浅红色的小衫儿,泪眼汪汪地挤在两个待她并不好的表姐中间,越看越可怜。

她这样的处境,他竟然还说她瓜田李下。

陆煜虽然外出半年多,但那份自责,他从未淡忘。

陆珍出嫁后,陈娇少了一个姐妹,更不愿意出门走动了。

又到了踏青时节,陆焕、陆澈跑来邀请她明日一起出游,陈娇不想去,陪她待客的陆润却跟着劝道:“表妹去吧,你这样天天闷在屋子里,母亲要担心了。”妹妹出嫁后,他们都看出了表妹的消沉,母亲特意嘱咐他有空多陪表妹散心的。

盛情难却,陈娇只好应下。

翌日清晨出门,侯府外面准备了两辆马车,陆琬、陆璎坐了前面,陈娇自己上了后面那辆。

她刚坐稳,陆焕立即催马挤到了她的车旁,陆润笑着往外让了让。右边没地方了,四公子陆澈聪明地抢了陈娇车左的位置,只有陆煜一个人跟在陆琬二女的马车旁。

今年踏青的地点改为了凉州北郊的青狐峰,山中各种野味儿颇多,附近猎户或贵公子们喜欢去山中狩猎,今日陆家四位公子就准备舒舒筋骨,顺便领着三个妹妹登山游玩。

马车停在山脚,连着几匹骏马,都交给侯府小厮看管,陈娇等人就开始爬山了。

陆璎亲昵地走在亲哥哥陆澈身旁,走累了就拽着哥哥的手臂,借力。

陆琬想学陆璎的样子,二哥狗腿子似的守在陈娇身边,她就去找陆煜了。

“累了?”陆煜避开妹妹的手,低头问道。

陆琬点头。

陆煜便朝身后几人道:“休息一刻钟再走。”

陆琬只当哥哥心疼她,高兴地欢呼一声,扭头叫丫鬟将席子铺在地上。

红杏也准备了一个小席子,铺好了,请陈娇坐。

陈娇微微地喘着气,刚坐好,正要取帕子擦汗,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下。

陈娇扭头。

陆焕单膝蹲在旁边,笑容灿烂地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看你热的,脸上都是汗。”

他的笑容与去年没什么变化,但他看陈娇的眼神,越来越炽热了。

十九岁的陆焕,已经不能再用少年形容,他刚刚摸陈娇脸的举动,再说是玩闹,那是自欺欺人。

不远处的陆润看到了这一幕,站在最前面的陆煜,也看见了,然后他们两个,也都看见了陈娇瞬间冷下来的脸。

“二表哥自重。”陈娇绷着脸,用只有陆焕能听到的声音说。

陆焕笑容一僵。

“这是表妹第一次爬山吧,可觉得辛苦?”陆润走了过来,笑容温和。

陈娇朝亲表哥笑笑,迅速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道:“还好,这边风景挺美的,累也值得。”

陆焕近距离地看着她与陆润相谈甚欢,再想到陈娇刚刚那冷漠的警告,胸口突然窜起一把火。

“二弟。”

有人叫他,陆焕抬头。

陆煜一脸寒霜:“过来。”

第79章

其他人休息,陆煜带着弟弟往树林中走了一段距离,陆焕满脑都是陈娇刚刚的冷言冷语,心不在焉地跟着兄长。

距离远了,陆煜看眼陈娇的方向,低声教训弟弟:“表妹大了,你岂能随便碰她?”

陆焕这才知道兄长叫他过来的目的,扫眼兄长,他低头看向一旁,不服气地小声道:“我喜欢表妹,她又不是不知道。”表妹脸红的样子太可口,他情不自禁点了她一下,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陆煜被弟弟的想法惊到了,盯着他问:“你喜欢她,就可以动手动脚了?”

陆焕一脚踩在一根野草上,理直气壮地道:“我会娶她。”

陆煜放在背后的左手收紧,冷声问道:“表妹同意了?”

陆焕往后瞄了一眼,摸摸脑袋道:“我还没问表妹。”

陆煜语气严厉:“那你今天就找机会问,如果表妹同意,回府后你马上请父亲母亲替你们做主,如果表妹根本不想嫁你,你趁早死了心,不得再轻辱表妹半分。”

陆焕想了想,点点头。母亲为大哥挑了很多闺秀,大哥迟迟看不上,今年母亲明显将心思转移到了他头上,陆焕不想再拖了,早点跟表妹说清楚,他对表妹那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表妹肯定会答应。

兄弟俩说完了,折了回去。

知道陈娇正在气头上,陆焕暂且没有靠近,与妹妹陆琬坐在一张席子上,不停地偷看陈娇。

陈娇一心与表哥陆润说话。

一刻钟后,大家继续出发,陈娇紧挨着陆润走,陆焕想凑过来,被陆煜安排了一项差事:照顾妹妹。陆焕无奈照办。

走走停停,快到晌午时,陆家四兄弟猎到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四兄弟对青狐峰很熟悉了,领着妹妹们来到一条溪水旁。姑娘们坐在树下休息,陆煜、陆焕蹲在溪边清理猎物,陆润、陆澈去捡柴禾生火。

“大哥居然会杀鸡。”陆琬拍拍陆璎,指着溪边的哥哥笑。

陈娇听了,也跟着望了过去,就见陆煜将衣摆别在腰间,单膝蹲在溪畔,一手摁着野鸡,一手利落地拔毛,光看动作,俨然一个熟练的屠夫,但男人侧脸俊美,淡漠清贵的气度并没有因他手中的事情有半分减损。

毫无预兆的,陈娇想到了韩岳,逢年过节家里都会吃鸡,杀鸡都是韩岳的活儿。

陈娇低头,因美好的回忆而笑,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溪边,刚朝陈娇笑完的陆焕,见陈娇低头笑了,误会那是给他的笑容,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篝火升起来,陆焕再次往陈娇身边挤。

陈娇右边是陆润,左边是陆澈,陆澈挤不过二哥,哼着让出了地方。

“表妹,我帮你抹酱料。”陆焕撕下一只鸡腿,殷勤地道。

陈娇态度冷淡,直接拒绝:“二表哥自己吃吧,我跟三表哥一起吃。”

说完,陈娇与陆润换了位置,宁可挨着陆琬。

陆焕不曾向陈娇言明心意,陈娇也就无法拒绝,以前陆焕还算老实,陈娇都忍了,现在陆焕开始有动手动脚的兆头,陈娇干脆用行动表明态度。

她一点面子都没给陆焕留,陆焕尴尬地举着刚刚撕下来的鸡腿,察觉兄弟姐妹们都在看他,陆焕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二哥给我!”陆琬心疼地递给兄长一个台阶。

陆焕动作僵硬地将鸡腿递给妹妹。

陆琬接了,恨陈娇扫了兄长的脸面,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绕过陆煜朝陆璎走去,嘴里嘟囔道:“不知谁涂了那么多香粉,熏死人了。”

这下子,除了陆煜,所有人又都看向了陈娇。

陈娇低着头,默默地吃表哥刚刚递过来的烤鸡翅,至于香味儿,陈娇什么胭脂水粉都没用。

陆润沉了脸,但,他只是看了陆琬一眼,没有说什么。

换个时候,陆焕肯定会帮陈娇,可现在,陈娇平平静静的,一点被人欺负的委屈都没露出来,陆焕的话就梗在了喉头。

向来最护着陈娇的陆焕都没吱声,陆澈只好假装没听见,免得表妹更尴尬。

陆琬、陆璎互视一眼,有些得意地笑了。

“什么香粉?”

漫长的沉默后,陆煜突然开口,目光不善地看着亲妹妹。

陆琬脸色微变,记起大哥去年因为陈娇对她的惩罚了,但刚刚她既然抱怨了,现在若不回答,就好像坐实自己撒谎了一样,陆琬便先吹了吹手里的鸡肉,特别随意地道:“就是姑娘家用的香粉呗,你们不用,可能分辨不出来。”

她刚说完,陆煜便面无表情地道:“我在附近洒了驱蛇粉,你闻到的应是驱蛇粉味儿。”

陆琬咬咬唇,默认了。

其他人都知道陆煜是在替陈娇解围,但陆煜一直都是个正派的长兄,这样做也并不奇怪。

陈娇继续吃自己的。

右侧突然递过来一瓶辣酱,陆煜用待客的语气问她:“表妹可吃辣?”

他主动示好,陈娇犹豫片刻,点点头。

她拿着鸡翅,陆煜帮她往鸡翅上倒了点辣酱,一个表情很冷,一个低着头,旁人想往暧昧了猜都找不出任何火花。

“多谢大表哥。”陈娇道谢。

“嗯。”陆煜举着瓷瓶,抬头问其他人要不要了。

吃饱了,众人决定原地休息两刻钟便下山。

陆焕一个人在溪边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走过来,对坐在陆润身旁的陈娇道:“表妹,我有话跟你说,咱们去溪边走走?”

陆琬、陆璎、陆澈都望了过来,陆煜继续面朝溪水,仿佛没有听到陆焕的话。

陈娇看着陆焕的衣摆道:“就在这里说吧,我没力气走了。”

陆焕皱眉,几乎哀求地看着她:“这里说不方便。”

陈娇还是不动。

陆焕无可奈何,只好换个法子,请陆润等人换个地方。

陆琬、陆璎想听热闹,没动,陆澈见陆润没动,他也硬着头皮赖在这里,就在此时,坐的最远的陆煜突然起身,第一个朝远处走去,最后停在了能看见这边却又足够远的地方。

长兄的意思很明显了,陆澈与两个姑娘识趣地跟了过去,陆润给长兄面子,对陈娇道:“我去洗洗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陆润递给陆焕一个“长话短说”的眼神。

陆焕非常感激,陆润一走,他就坐在陈娇对面了。

他有亲哥哥帮忙,占了人和,陈娇苦笑,直视陆焕道:“你要说什么?”

陆焕怕她的冷脸,先赔罪:“表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动手动脚了,你别生气了?”

陈娇心平气和地道:“二表哥言出必行,我便原谅你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