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众侍卫四散奔驰,姜玳那边即使看到定王出城的动静,安排了人手跟踪盯梢,也没可能在暗夜中追上所有人。这些人两三人为一队,分头行动打探,各有章法。

定王显然事先定了线路,两日之后的黄昏,他在官道上驻马,指着远处连绵高耸的山峰,“那就是铜瓦山,周纲的地盘。”

阿殷这一路学到的东西着实不少,听过关于周纲凶悍、铜瓦山固若金汤的诸多传闻,此时远远望过去,夕阳之下,也只见其山岚浮动,云影变幻。

“殿下,咱们要上去么?”

“从后山上去——”定王扭头看她,两日形影不离之后,神情也平易了些许,“敢吗?”

“为何不敢!”阿殷策马跟在他的身后,腰背笔直,愈见轮廓。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简单,没有金银珠翠的装饰衬托,素净的容颜别有韵味。夕阳的金色余晖落在她面容时,细腻的肌肤蒙了层柔润的光,将她的眉眼唇鼻都勾勒得极为精致,甚至也将衣领间微露的锁骨描摹得清晰,叫人目光恋恋。

阿殷自是浑然不知,遥望远处壁立的群峰,手中马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笑容眼神皆是明朗——

“殿下若放心得过,等征剿铜瓦山的时候,卑职必定率先冲到那里,将周纲擒下!”

口气倒是不小!

然而定王欣赏的就是她这志气与飒然。不像京中有些闺秀那般工于心计、迂回婉转,她有志向、有勇气,更愿意为之努力,一点点的坚定前行。自来到西洲后,她便渐渐展翅,长进飞快。假以时日,她即便不能成为隋铁衣那样的率兵将才,风采怕也不逊于那位女将军。

而这般出彩的人物,是他的贴身侍卫,是他指点□□出来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定王有些得意,也有些惊诧。

“好,到时你便跟常荀同去,活捉周纲,荡平铜瓦山!今天就宿在那里——”他被阿殷勾起了豪气,抬鞭指着远处一户才升腾起青烟的农家,侧头觑向阿殷时,唇边若有笑意,“走吧,夫人。”

阿殷觉得,定王以前必定没有调戏过任何姑娘。

这一本正经的严肃腔调,比起常荀那浑然天成的调戏神态,何止相形见绌。

不过这样偶尔展颜打趣的定王殿下,确实罕见。

两人依旧以夫妻的名义借宿,却比前两天多费了点口舌。这地方离铜瓦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能在这土匪窝附近居住的,要么是无力搬走,只能苦挨着,要么就是有些本事,能够跟土匪周旋。

诚然,这户人家是后者。

从院落屋宇来看,这户人家颇为殷实,半点不像被土匪劫掠过的样子。那三十余岁妇人倒苦水似的说了许多难处,无非家中人口多,实在住不下客人,趁着天色未完,两人若一直前行,两个时辰后能找到客店。她的身后,那三十余岁的男子始终沉默,身子却微微绷紧。

阿殷看得出来他会武功,甚至这妇人也是个练家子,骨骼瞧着格外结实。

自那晚深夜搅扰老丈,被殷勤善待后,阿殷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难缠的人家。

定王却是认准了这家,听着那妇人满口的无能为力,却没挪动脚步。

他显然也没了先前对待老丈时的耐心,只从腰间掏出个沉甸甸的绣锦钱袋,放在桌上。

屋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那妇人打开钱袋时低声惊呼,拽着那男子的衣袖叫他瞧。男子瞧罢,满面诧异的看向定王,“这是做什么?”

“十两黄金,换一夜借宿。”

黄金的力量显然胜过千言万语,那妇人的满口推辞霎时无影无踪,跟男子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后面。那男子往前半步,略显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定王,这么一侧身,阿殷才瞧见他颈侧有道两寸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男子审视两人,“铜瓦山下,不是任何人都敢住的。何况你身上还带着黄金,又带着这么个美人。”

“只说可否。”定王面露不悦,将阿殷往怀中拉近,随即夺过钱袋,“她走不到那么远。”

他这下出手极快,甚至之间有意无意的扫过对方虎口,轻触间便令对方虎口酸麻。那男子一愣,旋即明白此人功夫极佳,所以有恃无恐。器宇轩昂的贵家公子带着个美貌少女独自来投奔,肯花十两黄金换此一宵,图的是什么?他猜不到。

然而贪念已起,他自知比不过定王的身手,想要留下十两黄金,就只有顺从。

“那边有空房。”他示意夫人将阿殷他们带过去,“两位要热水或是吃食,跟她说就是。”

定王点头,带着阿殷进了屋中,又叮嘱道:“若有人问,就说不曾见过我们。”

“晓得,晓得!”那妇人变脸倒快,寻了上等的枕头被褥铺好,言语中全是热情,“两位先歇歇,我去打些热水过来,那屏风后头就是浴桶,两位——”她语焉不详,只是意味甚深的笑了笑,“两位请便。”

屋门吱呀关上,阿殷才要开口,定王却忽然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定王你在干什么!!

第23章

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进怀里的时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极高,肩宽腰瘦,浑身都蓄满力道。阿殷纵然身材修长,毕竟才十五岁未曾完全长开,比起二十岁的定王来,也只刚到他的肩。陌生的气息霎时将她包围,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人,别动。”她听见他低声说。

阿殷当然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头传来谈话声,是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有什么人经过没?”

“有个带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两银子住一晚。这锭银子孝敬豹哥,打点酒喝。”是方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的声音旋即压得极低,“就在东厢第二间,兄弟捏不准,豹哥帮我掌掌眼?”

旋即,脚步声便往这边靠近。

阿殷立时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头脑空白过后,迅速做出应对。她放柔了声音,将双臂虚环在定王腰间,低声抽泣,“…我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打死我的。你说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只要离了西洲,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儿家声音娇嫩,满是依赖,那柔软的手臂环在腰间,像是藤蔓缠绕在树干。

她委委屈屈的诉说,仿佛真的是为了情人不顾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耳边似有春雷乍响,随后就只剩下她柔软而温存的声音。抽泣中的长短呼吸都仿佛变柔了,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依恋,充盈在他耳边,迂回婉转。

像是春天的嫩草顶破泥土,像是树梢抽出了嫩芽,绽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觉得欢欣。

屋外的人向内瞧,只能看到两人拥抱温存,美人依恋,男儿抚慰。

这时妇人恰巧拎了水过来,碰上豹哥便是热情招呼,见对方瞅着手中水桶,当即朝屋里比了个手势,粗俗的往身上摸了一把,随即笑了。

这场景,众人心领神会,那豹哥便回身上马,“若有旁人经过,立时来报。”

“豹哥放心!”

待得马蹄远去,定王才放开阿殷,稍稍有些不自在,退回去坐在桌边,斟茶猛灌,神色却是如常。

阿殷初近匪窝,知道这户人家不同寻常,刚才一心掩饰,不曾深思便假意顺从演戏。而今回想刚才那声音,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在她明白定王是在掩饰,她也不过随机应变、顺势做戏,所求的无非是稳住对方,能顺利的夜探铜瓦山。

公务所需,也不算对殿下无礼吧?她想了想,心中渐渐坦然。

外头那对夫妇却还在压低了声音交谈——

妇人语含不悦,“又被他捞走了多少?这杀千刀的,没事就来要魂,当老娘是银库吗!”

“五两。”男子低声笑了笑,“五两银子给他,十两黄金咱留下,不吃亏。”

“那就好。”妇人笑着,“我去送水。”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到门口敲门,得到应准时才进来。此时定王坐在桌边,阿殷站在屏风边上,两个人像是各自避着,落在妇人眼中,反倒是欲盖弥彰——私奔的男女,在外人面前总要做出点掩饰姿态的。

妇人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笑眯眯的出去了。

阿殷已有两天不曾沐浴,即便这两日天气大多阴沉不曾出汗,此时也是浑身不适。她当然不可能在这儿沐浴,抬步就想离开,定王却忽然开口了,“热水既备好了,你先沐浴。”未等阿殷回答,便踱步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水声就好。”

“嗯。”阿殷会意,也不看定王,自转入屏风后面去。

这屏风倒是不错,木质虽是平平,中间却镶了块打磨平整的玉白色石头,将前后完全隔开。

定王坐在桌边,阿殷趴在浴桶外,不时的拨弄着水珠。其实很想沐浴一番,可惜定王还在外头,阿殷遗憾的叹了口气,不能沐浴,便拿浸湿的软巾随便擦擦,也能驱走不适。

因不知道出去能做什么,阿殷这个沐浴,整整花了半个时辰才罢。

*

晚饭倒是这几日难得的丰盛。

阿殷晓得今夜要出力,瞧着饭菜没什么问题,便格外多吃了点。

等那妇人来收拾碗盘时,阿殷正奉了定王之命开了窗扇透气,她的发梢被晚风拂动,侧脸的轮廓极美。而年轻的男子也正瞧着窗口,不知道是在看外头风景,还是在看窗边美人。

那妇人知情知趣,也不多打搅,留下一副灯盏,便退出去带上了门。

夏夜里凉爽,此时外面几乎不见半个行人,阿殷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铜瓦山的侧峰。这边地势确实显要,铜瓦山坐落在群峰环绕之间,阿殷跟着定王一路行来,走过了数道险要的山沟,若有官兵来犯,贼人在那山沟设防,都能有道道关卡。

最叫阿殷惊诧的是南笼沟和铜瓦山的关系——

从官道上走,两者相距百余里,遥相呼应,互为援救。而撇开这明面上的官道,两者却都处在连绵山脉之中,隔着数座高山背靠而立,中间是否已经凿出了通道,就连官府都不得而知。按路上探到的消息,两处匪窝已有了数十年的光阴,早年两处各自占山为王,互不相扰,中间官兵围剿时,是否已暗中联手,自是无人知晓。

周纲、周冲二人落草为寇是六年前的事,土匪窝站稳了脚跟,便成了独立的江湖势力,里头自有规矩,轻易不许外人进入。定王初来乍到,来不及安插钉子,官府又软弱无能,这几年里,还真没人知道两处是否连了密道。

如今阿殷站在山脚下,仰望那高耸的山峰时,也觉其巍峨险峻,不易功克。

天色渐渐昏暗,定王不知是何时到了她的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并肩而立。

两人都沉默不语,遥遥将山峰走势熟记于心,待得月上柳梢,便关了窗户,各自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人定时分,万籁俱寂。

山里的禽鸟都已栖息,除了掠低而过的风,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站在了屋门口。阿殷和定王都凝神留意动静,此时对视一眼,便轻手轻脚的出门。这院里住着五六个人,白日里那汉子久睡在门口,手边放着大刀,显然是在值夜。

定王常年习武,脚步极轻,动作也极快。他疾掠至那汉子跟前,周身的威压气势惊醒了梦中人,那汉子尚未睁眼开口,喉间便被定王扼住,半点声息都未曾发出,只能惊骇的看着定王。

阿殷已然开了屋门,外头高元骁和冯远道执刀而入,随阿殷步入内室。

铜瓦山下的农户自非善类,却也不算太厉害的货色。定王和阿殷投宿在此数个时辰,已大约摸清了各自处所。此时悄无声息的潜入,片刻功夫后,便已将旁人制服,拿布帛封口噤声,冯远道麻利的拿绳索捆住了。

这些人跟铜瓦山土匪往来,自是了解其中情形的,比之前几日的农户有用许多。

高元骁和冯远道将他们拖出来,定王便道:“人呢?”

“有四名侍卫在外等候,魏副典军也在外面接应。”

“回头带到府里,别弄死了。”定王稍稍松了手下劲道,问那值夜的汉子,“铜瓦山外围布防如何?”见那汉子似有反抗之意,当即抽出短刀便往他胸前刺入。

这下出手毫不犹豫,却是又狠又准,刀锋若稍稍偏离,便能伤及脏腑。

那汉子的喉咙重新被定王扼住,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胸口剧痛分外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呼吸却难以为继,双份痛苦交杂,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惧轻易将他制服。那汉子几乎窒息的时候,定王才松了手。汉子白日里瞧着阴鸷凶狠,此时脸已经痛得扭曲,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滚落。

“我说…”他的声音已然颤抖,为定王狠厉所慑,几乎没有半点隐瞒,将外头布防尽数道来。

定王又问他上山道路,他也不敢违抗,吐露殆尽。

此时夜深人寂,屋中虽有变故,却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铜瓦山的土匪纵有巡逻经过的,也没发现屋内半点异常。

定王将最要紧的探问过了,同冯远道递个眼色,两个人身强力壮,片刻后便将擒获的几人交给了魏副典军,由六名侍卫护送,深夜偷偷带回凤翔。

而在这边,定王却不急着动手,将那汉子所言揣摩了片刻,问高元骁,“探得如何?”

“末将探到的与他所说相近,只是有几处防卫藏得深,末将也未能察觉。”

定王将短刀归入鞘中,“从南侧上?”

“可以。”冯远道点头,“那边山势最险,防卫较弱,岗哨设在悬崖顶,看不到底下情形。山下只巡逻,间隔一个时辰。”

——他早年曾是军中斥候,打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后来被定王赏识,带入王府做了右典军,虽是执掌帐内守卫陪从等事,打探消息的本领却与日俱增。这回他与高元骁各自带了侍卫分头探消息,在铜瓦山下会和后将侍卫交给魏副典军,他便与高元骁探查山下布防形势,虽然官位低了些,这件事上高元骁却也服他。

定王便也不再多言,带三人离了这农家,绕至侧峰底下,算着时间等那波巡逻的山匪过去,便开始悄无声息的登山。

这边地势果然险峻,站在底下仰头望上去,一段段峭壁直立,如刀削斧劈。

前头冯远道已率先开路,定王紧随其后,高元骁却怕阿殷有闪失,非要跟在她的后面。这时节里计较不了那么多,阿殷也不敢拖延,将衣衫累赘处拧成结以免不慎挂在哪里,随后将短刀别在腰间,紧跟着前行。

远处瞧着垂直竖立的崖璧,走进了也稍有坡度,且一段段层叠而上,只消身手足够敏捷,倒也能瞅稳落脚处,盘旋而上。

今夜又有薄云遮月,天色时明时暗,倒能便宜众人行事。

夜色掩护下四道身影迅速攀援而上,自底下几乎看不到那几个黑点,也未惊动任何人。

定王和冯远道攀过的险峻山峰不知有多少,自是熟稔,高元骁也颇经历练,有冯远道开路,跟得极稳。阿殷跟他们比起来显然缺了经验,可她胜在身体轻盈,灵活机变,冯远道踩不住的地方,她却能够借力,冯远道跨不过的地方,她却能一跃而过。

于是陡峭的山崖间,劲装少女如灵狐腾挪,比其余三人走得都要轻松。

碰到有些地方不能太重着力,她还能回身给定王递出手臂,稍稍拉住他,免得踩落山石。

两人数日来假扮夫妻,晓行夜宿均在一处,如今又是在险境中相互扶助,偶尔接触时并不觉得怎样。

后头高元骁看着,却是暗暗心惊——

他当然记得阿殷刚进都督府时的样子,那会儿她常在外侍立,跟小松树似的站得笔直,碰见定王时只恭敬行礼,敬畏之态分明。至于定王,他原本就是个冷肃威仪的人,身边没有王妃滕妾,平素除了隋铁衣和嘉德公主,几乎不曾跟哪个女子来往,对于阿殷,他虽也曾在言语中赞赏过,却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态。

可是如今,他们忽然就这样了!

右卫军中的侍卫久处皇宫中,除了要伺候皇帝,守卫几处要紧官署,平素来往最多的就是后妃、宫女和内监。这些人各个都是七弯八绕的心思,做事情隐秘又幽深曲折,总要见微知著,才能担得重任。时间久了,高元骁观察这些细枝末节的功夫便比旁人高出许多。

且他原本就心系阿殷,自是格外留心,瞧着前面两人浑然不自知的默契扶助,心中阵阵泛酸。

定王平常都是不近女色的样子,多少京城的世家贵女送到跟前时也不曾眨下眼睛。就连千里追来的姜玉嬛诚心献曲、百里春的薛姬妖娆作舞,也不曾叫他多看一眼。高元骁原以为他挑选阿殷同行,只是为了照顾,如今看来…

蓦然觉出紧张,他瞧着前头灵活腾挪的修长背影,昏暗月光下她的侧影几乎令人颠倒。

可她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握住了,那个人还是皇子。

这一路同行同宿,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元骁暗暗咬牙——这次回到凤翔,趁着定王这会儿还没动心思,他必要早点出手,跟她剖白心意!

一路爬至峰顶,四人躲在暗处,先观察布防。此处位置绝佳,能将整个山寨一览无余,因此也是防守的要害,别说外人不能轻易踏足,就连山寨中的小土匪也是不许上来的。远处哨楼上篝火熊熊燃烧,三个土匪坐在那儿,轮换着划拳喝酒。

这会儿早就已是后半夜了,山顶除了呼呼吹过的大风便没有旁的动静。

放哨的几个土匪毕竟熬不过深长夜色,轮换着喝酒提神早已习以为常,即便大当家前些天刚下了严令务必提高警惕,土匪们一时间却还没能改了旧习。

何况后山险峻,几乎都是陡峭的断崖,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从那儿上来过。至于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知道不许私自上山顶的禁令,多年来无人敢违抗,哨楼里一向安稳无事,自然不够警觉。

定王并不打算暴露这条不曾防守的通道,便也不贸然出手,只小心翼翼的寻好藏身处,就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打量山寨内的布防。站在这极高处,也能瞧见后山的情形——

果然两峰间有修好的栈道浮桥,必是通往南笼沟的。

山寨之内屋舍俨然,有专门的操练场,还就着山势之便修了数道石门,都有土匪把守。

可惜今夜月色昏暗,定王目力再好,也难以看清其他细节。

旁边冯远道不想白白浪费了机会,瞧着底下的山寨跃跃欲试,低声道:“殿下,这里面的防守有章法,不像是寻常匪类,想要拿下这里,会比狼胥山那次艰难许多。末将想进入山寨探探底细,知己知彼。”

其实定王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太过冒险。

阿殷今夜跟着上山,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这窝土匪的防守显然重得多,若不摸清地形贸然攻来,便是带了三四千的将士也未必够。她跟冯远道是同样的心思,便道:“冯典军一人孤掌难鸣,不如卑职与他同去,也可相互照应。”

“不行。”这回定王却是断然拒绝了。

“可是这般良机哪能错过!既然来了,就该把能拿的全都拿了,下次想潜伏上来,未必能有这样的好天气。”阿殷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力争取。

如今虽是夏夜,山顶上的风却颇冷,阿殷穿得单薄,爬山那会儿尚不觉得怎样,此时偷偷潜伏了许久,身上寒冷,脸色便不大好看。对面定王只是沉默,阿殷怕他不许,张口就想继续劝说。

高元骁却抢在了她前面,声音低沉,“陶侍卫毕竟年纪小,这铜瓦山里虎狼盘踞,她未必应付得来。不如末将与冯典军同去,能探多少探多少。”

定王瞧了他一眼,没再反对,“量力而为。”

阿殷有点意外,诧异的看向高元骁。

这探查山寨的事情说来简单,实则是将脑袋悬在腰间做的,若是稍有不慎被对方发觉了,想从千余人的匪寨中周旋生还简直难比登天。冯远道对定王忠心,又是斥候出身,自请入寨并不奇怪,阿殷也是有旁的原因,可高元骁是丞相之子,这回跟着剿匪,无非也是沾沾功劳,怎的却要做这般危险的事?

她的眼神泄露了心事,高元骁垂目瞧着她,只沉声道:“护好自己,切勿犯险。”

这原不该是都督府司马对侍卫说话的语气,哪怕高元骁可能觊觎她的容貌,也不该是这样…

月色下他的轮廓坚毅冷硬,神情却依稀熟悉,阿殷微怔。

丑时已经过半,再过两个时辰天光就会大亮,届时这山寨上下便能瞧清远近动静。为免打草惊蛇,定王不再逗留,嘱咐高元骁和冯远道多加小心,便带了阿殷悄然返回。

哨楼里的土匪们还在喝酒,开起了粗俗的玩笑,高元骁瞧着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拳头微握,断然收回视线——

必须早点探明情形赶回凤翔,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变数,他不想阿殷被任何人捷足先登。微寒的夜风吹动衣袍,他同冯远道换个眼神,循着暗处偷偷潜入了山寨。

而阿殷走至悬崖边时,倒吸了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抱抱够定王回味几天了23333

明天早上7点半见~~

第24章 10.19

俗语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概因上山时虽费力,却能紧贴崖璧攀援向上,眼睛盯着峰顶,心里脚底都会踏实。下山时身体向外难免前倾,眼睛盯着底下的断崖,心中极易恐惧。这时候不止考验功夫,还考验胆量,若稍稍露怯,脚下不慎打滑,便可能跌落悬崖,闹出大动静。

阿殷从前也曾在京城登山游玩,却不曾走过这般险峻的山峰。

任她有多大的胆子,头一回走这般险峰,难免露怯。

山风呼呼刮过,她抬头看着定王,那位正俯身打量下面的情势——云层渐渐的散了,又有月光漏出来照在山崖,崖璧虽陡峭,却是层层相叠而上。上山时腾挪跳跃,每回不过丈余的高度,所以在险峻之处,只能小心翼翼踩着极逼仄的地方前行。往下时自然不能再往逼仄出落脚了,好在这回不限丈余的高度,但凡控制好了力道,跳个两三丈也不成问题。

他心中有了数,转头见阿殷微露怯意,便道:“我开路,你跟在后面。”

“不能换条路吗?”

“别处防守严,绕道太远费时间。”他安慰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只管跟着我走,别往下看,只看两三丈内的路。脚下控制好力道,不能打滑,更不能踩塌山石。”

阿殷原是侍卫身份,如今却要被定王照顾,微微赧然,“是卑职…”

“已经很好了,其他姑娘都没胆量上来。”定王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指着下方,“到时候剿匪,要选功夫出类拔萃的从这边潜上来,你走了这一趟,必要将地形牢记在心,回头好叫人画舆图。”

这便是探路的意义所在了,阿殷上山时就已将道路熟记于心,当即抱拳,“殿下放心!”

两人不再耽搁,定王在外行军,也曾走过这般险峰崎道,选定落脚处后先跃过去叫阿殷记好,而后再选下一处。等他将那落脚处腾出来,阿殷便跟随过去,因记着定王的嘱咐,她也不敢看下方,目光只紧紧跟在他的身上——

仿佛这百丈悬崖之间,他是她唯一能够指望的救命稻草。

每一回的腾挪都慎之又慎,定王专心探路,除了提醒阿殷何处结实何处松垮之外,便没有旁的语言。这样沉默笃定的态度却叫阿殷心安,最初的惴惴不安渐渐淡去,她稳稳当当的跳了两回,目光牢牢锁住那道挺拔坚实的背影。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宽阔的肩,皇家养出的威仪姿态本就令人敬仰,月下看来,愈见高大挺拔,英姿威武。

阿殷心中愈来愈沉稳,将定王的背影深深烙在心里。

最初她投奔定王,是为了他将来能登上帝位,掺了不少私心和利弊权衡。

而今她紧跟着定王走下悬崖,看他专心探路,以身试险,那认真笃定的模样竟比身着铁甲挥兵克敌的英姿更叫人着迷钦佩。明明她才是侍卫,是身份更轻、更应该以身试险的那个,此时却是他当先探路,将她护在身后。

山风刮过,眼角的潮热很快便被化作冰凉。

阿殷觉得,哪怕将来定王不会当皇帝,她也想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相随同行。

能为这样的王爷效力,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

两人到了山脚的时候,天色已是微明。

天边月残星稀,山野之间晨风微凉,却叫人精神振作。这一趟下山不止费力,更耗费心神,此时阿殷身上竟自出了层细汗。极度紧张的神经在此时终于放松,晨风吹过来,衣衫立时冰凉的贴在脊背,凉飕飕的渗入骨髓。哪怕阿殷常年习武的人,此时也有些承受不住。

阿殷脑子有些昏沉,就连呼吸都不顺起来,她伸指揉着双鬓,“殿下,现在去哪?”

“取马,去虎关。”定王看她无恙,避开巡逻的山匪,便大步朝昨晚借宿的农家而去。

阿殷快步跟上,用力驱走脑海中的昏沉,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能不熟悉嘛!前世陶靖为他物色夫家,寻的是西洲一位跟他交好的都尉之子,儿子叫夏铮,父亲名叫夏青,正是这虎关折冲府的都尉。

她听陶靖详细说过夏青父子,因为是父亲极力夸赞的人,心中自然久存好感,此时便颇期待。

到农户里取了马和简单的包袱,里头冷火冷灶,也没什么热水。阿殷觉得自己大概是受风寒了,手头又没有姜汤热水,便找了件衣裳裹在身上,随定王翻身上马。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一个时辰之后,抵达虎关折冲府。

这会儿已近巳时,府中兵士正在校场上操练,守门的军士入内通传,不过片刻,便见身着都尉官服的中年汉子带了两名副将迎出来,持礼参见定王。这人自然就是夏青了,方正的阔脸上蓄了胡子,皮肤黝黑,他本就生得虎背熊腰,被那甲胄所衬,更显威武。

阿殷自幼习武健身,寻常不怎么受寒,一旦病了便如山倒,来势汹汹。

她这会儿脑海中混沌,只粗粗打量过夏青,跟在定王身后持礼拜见。

少女下马时身形明显晃了下,定王眼角余光瞥见,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对劲。平常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点苍白,阳光映照下,两颊却微微发红,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清澈明朗,睁不开似的微微耷拉眼皮。

心下微惊,定王当即转身道:“怎么了?”

“像是染了风寒。”阿殷并未隐瞒,声音都低落了。

“夏都尉——”定王当着旁人也不便试她额头温度,只朝夏青道:“这是此次随我出来的侍卫,昨晚从铜瓦山下来受了寒,先安排她歇下。”

夏青原本还疑惑定王怎么带了个美貌少女前来,却原来是他的护卫!

这自然是不能怠慢的,夏青是个粗人,也不作他想,当即叫来军士,“请这侍卫歇息,安排军医过去瞧了熬药,不得耽误。用药前先备些饭菜送过去,想必她也饿了,叫两个军士在身边照顾。”

“她是个姑娘,“定王赶紧打断,“营中有女人能照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