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驰骋快意,阿殷暂且将那点失落抛在脑后,护送定王回府后,便迅速归家。

郡主府上的气氛不大对,就连门房都比平常谨慎,整个府邸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来往的奴婢皆谨慎小心,大气都不敢出。阿殷今日与临阳郡主在西苑偶遇时不曾格外见礼,回府后自然得先到明玉堂去。

才进了垂花门,就见如意站在日落后渐凉的晚风中,满面焦急。

阿殷诧异,尚未开口时如意便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她连忙凑过来,低声道:“郡主回府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还险些跟郡马爷吵起来。这会儿都在明玉堂等着,郡马爷派人递话出来,好叫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过郡马爷怕姑娘受委屈,一直在明玉堂没走。”

“哥哥呢?”

“郡主寻了他的许多错处,罚他去跪着面壁。

阿殷便点了点头。临阳郡主向来颐指气使,虽则将陶秉兰记为嫡子养着,平常也容易对他和颜悦色,然而前提是陶秉兰对她言听计从、不做半点违抗,甚至能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前些年陶秉兰有心护着妹妹,少年郎又没什么手段对抗临阳郡主,便常对她恭顺,以保兄妹平安。自打去年冬天陶靖归来,陶秉兰对临阳郡主似乎也没那么恭顺了,临阳郡主会出手发落,也不足为怪。

她叫如意先回合欢院,将衣衫重新打理齐整,便快步往明玉堂去。

明玉堂里果然像是入冬般冷清,上下嬷嬷丫鬟们来去,半点动静都不曾发出。

阿殷径直去了正屋,丫鬟掀开入春后换上的轻薄帘子,阿殷绕过那一架紫檀雕人物插屏,就见临阳郡主坐在侧间的矮榻上,满面冰寒。父亲陶靖坐得离她有十来步远,面目沉肃不见表情,微垂着双目岿然不动。满屋子安静,唯有玉香薰中的烟气袅袅腾起,旁边的沙漏里,细沙缓缓流下,无声无息。

“给母亲问安。”阿殷上前行礼,继而又朝陶靖行礼。

临阳郡主眼皮微抬,冷笑了一声,“好威风的右副卫帅,也会同我行礼。我只当你攀上了定王,已经能飞上天去!”想起今日两番受辱,见着阿殷时更是气怒,双目圆睁,沉声道:“我郡主府上不养吃里扒外之人,明日你便辞了那微末官职,回府里老实待着!一介闺中女儿,成日跟在定王身后打杀,成何体统!”

阿殷道:“恕女儿不能从命。”

临阳郡主愈发恼怒,“哼,当真是翅膀硬了,想搬到定王府上去?你还知不知廉耻!”

“郡主!”旁边陶靖陡然睁开双目,沉声道:“是否继续当差,要问她自己的意思。你问便是了,何必出语羞辱!”

“羞辱?这就算羞辱了?”临阳郡主霍然站起身来。

她后晌跟陶靖险些吵起来,原本就强压着怒气,此时经过酝酿,哪还忍得住,疾步走过阿殷身边,直往陶靖冲过去。若非阿殷稍稍后仰,那膝盖都快撞到她脸上了。

临阳郡主站到陶靖跟前,目中怒火,恨声道:“我训诫她是羞辱,你可知真正的羞辱是什么!今日马球场上,你跟定王合力坑害代王,你当我看不出来!代王妃可是我的妹妹,为着此事数落指责,你可知我当时脸面尽失?定王也就算了,你是我的驸马,与代王也是姻亲,偏偏去帮着定王,是何居心!”

“郡主此言荒谬。”陶靖缓缓起身,目中射出精光,“无非马球而已,怎说是我坑害代王?”

“代王兄肩上被那马球打得青紫,连骨头都伤了。你是习武之人,若非故意,怎会错伤!”

“这就怪了,我与代王素来无怨无仇,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他?”陶靖逼近半步,容色更冷,“或者郡主觉得,代王曾做过什么恶事,所以我才怒而报复,趁着马球赛下黑手?万事皆有因,郡主认定我是刻意重伤,莫非已是知道这缘由了。”

临阳郡主心怀鬼胎,闻言面色稍变。

今日她原本没想过陶靖在代王落马中的作用,直到去了清音阁,被代王妃狠狠一通数落,才知当时代王是被背后飞来的马球击中肩胛,加之头上昏重,才会栽下马背。击球入门的是陶靖,代王妃自然将这笔账算在临阳郡主头上,她不敢在代王那里火上浇油,恰巧临阳郡主送上门去,当即从临阳郡主没摸清底细乱出主意,到陶靖胳膊肘外拐重伤代王,絮絮叨叨的数落了半个时辰。

临阳郡主耐着性子致歉,这才知道陶靖原来是助纣为虐,帮外人来打自家人。

此时陶靖这般质问,临阳郡主立时理亏,气势稍矮了半分。

陶靖冷笑了声,索性挑明,“元夕那夜我就已知此事,却未跟你计较。你不知悔改,反来指责阿殷?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母亲,黑心黑肝,心肠恶毒,竟跟外人合谋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你哪里还有郡主的气度,分明就是恶妇!”他虽是武夫,脾气却不算暴躁,即便跟临阳郡主数次红脸相争,也不曾出口骂人。这回着实是被气得狠了,又不能像打代王那般对这女人出手,满腹怒气随着“恶妇”二字倾泻而出,竟骂得临阳郡主目瞪口呆。

屋内安静了片刻,临阳郡主反应过来,立时怒不可遏,扬手就想掴陶靖的脸。

陶靖抬臂格开,目中怒火未息,沉声道:“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阿殷不会离开定王府,更会忠心跟随。若非定王仗义相助,她的命早就被你害了。”

“陶靖!”临阳郡主惯于骄横,何曾被陶靖这般反抗过,被戳穿短处后恼羞成怒,气得浑身发抖。

陶靖更不相让,“你若想家宅不宁,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

“好…好…好!”临阳郡主气不成声,“以为攀上定王我就怕了他!当真是她翅膀硬了,还是你们看着我姜家败落,欺我如今式微?我倒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落井下石、趋炎附势的人!”

“欺你式微又如何。”陶靖冷笑,挥臂甩开临阳郡主的手。

屋内霎时安静,临阳郡主呼吸稍顿,就听陶靖沉声道:“你或许能仗势欺人一时,但别指望仗势欺人一世!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做过的恶事,我一件件全都记着,终会有清算之日!从前是秉兰和阿殷太小,你姜家只手遮天,敢欺鬼神,但今日,奉劝郡主一句,最好相安无事!”

他恶狠狠的说罢,再不理临阳郡主,过去单手拽起阿殷,也不打招呼,径直出门走了。

临阳郡主依旧站在那里,心中翻江倒海,震惊之下,甚至连刚才的怒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心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多年夫妻,他还记着旧账,他知道当年冯卿是怎么死的了?他到底哪来的胆气放如此狠话,当真只是因为攀附了定王?而她这么多年对他的痴心,这么多年平白流过的时光,他竟自视若无睹,随意践踏?

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少女时的爱慕与执着,十多年来的不甘与赌气,甚至怀着的些微希望和多年维系的骄傲,在此时全然崩塌。

临阳郡主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骄横而要强,几乎从未哭过。

她将拳头攥紧,想要止住眼角不断流下的温热,心底渐渐又腾起愤恨。

如果不是景兴帝禅位,如果不是代王挪出东宫,如果…她依旧是帝后格外疼爱的骄蛮郡主,又怎会有如此被人欺辱、四面楚歌之时?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明玉堂外,阿殷被陶靖拉着往前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她从没见过父亲像今日这般凶狠的骂人,更没想到他会全然不顾临阳郡主的脸面,那样恶语相向。

暮色中风凉,她跟不上陶靖的步伐,脚下稍稍踉跄。

将近陶靖的书房时,她才一把拽住了陶靖的手臂,“父亲,你刚才是认真的?”那一番怒斥,说郡主是恶妇、翻出旧账,甚至直言要欺郡主如今式微,还说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固然都没错,可毕竟冲击太大。临阳郡主会不会因此恶向胆边生,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陶靖似是猜透她的心思,冷声道:“郡主向来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不必担心。”

这意思是临阳郡主欺软怕硬,若陶靖气势不够狠、盖不住她,她吃准了陶靖怕她,便会怒而报复不择手段;但若陶靖的气势完全压过了她,她反倒会被击溃,从而生出忌惮。

阿殷隐约明白了陶靖的意思,却还是道:“可她总不会坐以待毙吧。”

“今日激将,就是不想让她坐以待毙。”陶靖脚步稍顿,压低声音道:“我已有了四成把握,最晚五六月,你且静候消息。”

阿殷闻言大喜,“我等着这天!”

*

阿殷如常在定王府当值,因为开春事多,加上去年西洲姜玳一系落马后牵出些旧案,定王也被安排了些事,渐渐忙碌起来。

西山之事暂时搁置,定王并未再对阿殷多说什么,只是愈发器重,不需出入随行时,许多要紧的事情都由常荀带着她去办。常荀也肯指点维护,加之阿殷当差时本就应变机灵,倒是得了些夸赞,甚至有一回跟着常荀去了趟内省,出来碰见华安长公主时,因阿殷当日精神奕奕,女儿家行礼比之男子更为悦目,被长公主留意,询问夸赞了两句。

到得初八那日,恰逢阿殷休沐,多日不见的高妘特意递个帖子来,请她过去指点马球。

京城内地方有限,马场多在郊外的别居里。

高家有高晟这个宰相,长子是青年才俊,高元骁也能得皇帝青睐,家底子不薄,在郊外也有处极好的别居。

阿殷过去跟高妘练马球,探讨些技艺,没过半个时辰,果然高元骁也来了。

这意图着实明显,阿殷不动声色,继续留心马球。直至高妘喊累说要歇会儿时,久在场边闲坐的高元骁才走了过来。

春和日丽,挺拔健朗的男儿,观之也算悦目。

他先夸阿殷马球打得好,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些事,说这别居附近有处山坳地气和暖,花开得比别处早。阿殷平常忙于差事,难得出来一趟,高元骁盛情邀请,必要带着她和妹妹去看看。

阿殷笑而不语,认真听他说罢,才挑眉笑道:“高将军何必如此费周折。”

她的目光清朗、明媚,高元骁被她窥破心意,也不觉得赧然,笑道:“平常我在宫中戍卫,你在王府当值,难得能休沐碰到一起,自该游春赏景——好吧,如你所猜,我依旧贼心不死,想借此机会套个近乎。”

阿殷被他这态度逗笑,道:“多谢高将军美意,只是我依旧并无此意。”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临阳郡主如何对你,将来会如何,你我一清二楚。令尊如今留在京城,恐怕也是你劝说的?他们有什么打算,如何安排人手,我虽不能尽知,当初却也被告知了些许。这事上我会与令尊同心,好让你早日得偿所愿。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的心思从未变过。”

这便是要帮陶靖揭露临阳郡主的意思了。

他投靠定王是为自保,但是出手帮助陶靖,这由头阿殷自然是明白的。

她驻足侧身,认真道:“高将军若能相助,家父必定感激,事关重大,我也不会刻意拒绝,将来我与父兄必当铭感恩情,以图报答。只是有件事我须提前说明白,这件事是我会在别的事上报答致谢,但绝不是将军想的那件事。所以将军出手相助前,还是考虑清楚为是。”

高元骁未料她会说得如此直白分明,稍见诧然。

“令妹的马球功夫不错。”阿殷转而看向远处歇息喝茶的高妘,“不过看得出她志不在此,这般探讨,委实强人所难。今日多谢厚意,将军也不必再勉强令妹,叫我与她都作难。时辰不早,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她今日穿的是便于打马球的劲装,行的也是抱拳之礼,退后两步,继而往高妘处辞别。

出了高家的别居,驱马驰于官道上,两侧柳树已然抽了嫩芽,有缱绻的燕儿穿梭来去,春光里生机勃勃。

她极目望着远山近水,天地开阔,宇内分明,柔美春光令人心神也舒朗起来。

阿殷吐了口气,失笑。

半月之内连着推拒了两份心意,两人都是京城中难得的好儿郎,只可惜她都没福分——

一个是她不爱,没有两情相悦的婚事总是食之无味,所以推拒后也不觉得如何。另一个,却是她爱不起。从西洲到北庭,再从北庭到京城,情愫不知是何时滋生的,所以错过了便觉失落,偶尔午夜回想更觉得遗憾。

却也只能遗憾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7点半替换太仓促了,所以后面改改时间,晚上7点半更新哈~依旧日更六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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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8

二月中旬,满京城春光正浓,定王特地在城外的别居设小宴,邀请太子、代王和永安王赴宴,由头便是先前的那场马球。

——代王因被马球打伤了颧骨和左眼,起先的三天都在府中休养,半步也没出去。后来永初皇帝从太子那儿听说了代王与定王打球,代王负伤之事,特地召入宫中关怀,才知其伤势不轻。以当时的情形,众人皆目睹是代王倒霉站错了位置,然而太子添油加醋,硬是将定王挑衅的事报了上去。

当今皇帝是受景兴帝禅让而即位,登基当日便宣布要善待景兴帝子女,这般状况,自然要将定王召入宫去,不管是否真心,总归是斥责了一通。定王也颇有懊悔之意,说当日只是一时兴起争强好胜,虽非有意伤害,到底也是失手不巧,他难辞其咎,便提出趁着春光正好,他待代王伤愈后设宴赔罪,还望代王见谅云云。

永初帝见儿子识趣,自然顺水推舟,代王没奈何,便只能应了。

那马球未伤筋动骨,只是左眼处毕竟凶险,代王整整在家休养了十日才算是恢复过来。

今日天气晴好,百官休沐,京城里男女老少皆结伴踏青出游,定王递出帖子去,代王顶着个仁善之名,只好来了。因当日永初帝说要兄弟和睦恭敬,定王便也邀请了太子和永安王前来,共赏春景——永安王是甄妃所出,今年十六岁,虽不及太子和定王能独当一面,却也渐渐崭露头角,颇受太子喜爱拉拢。

这别院自然也是依山傍水,后园里不曾栽植过多的花木山石修饰,却圈了一段曲折溪流进来,溪上修建亭台阁楼,余下便是天然风光。

宴席就在溪上的闲情阁里,定王昨日就已叫长史安排人去布置,数丈阔的敞厅三面皆是半敞的门扇,中间设了矮案蒲团,瓜果茶酒俱备。

一大早阿殷便先带着被困许久的薛姬前往,待得晌午十分,定王才同太子、代王、永安王前来,此外又添了鸿胪寺少卿姜瑁和嘉德公主。

这姜瑁乃是姜玳的亲弟弟,也算是阿殷的舅舅,只是也没什么来往。

倒是嘉德公主的到来令阿殷有些欢喜。她前世认识嘉德公主时已是十八岁,嘉德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性格却活泼平易,当时虽只相处了短短数日,两人脾性却颇合得来。没想到这一世她到定王跟前做侍卫,竟在此时就见到了她,也算是意外之喜。

厅上宴席已经备好,定王请众人入座,因有姜瑁这个外臣在,定王便令设了道屏风隔开给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活泼好动,没坐片刻就不乐意了,也不管那头几人正自谈赏春景,也不打发随行的宫女去传话,只频频招手,“定王兄,定王兄!”

她这声音着实不小,定王即便有意忽视,底下的几人却也能听到。

永安王见他无动于衷,便提醒道:“定王兄,嘉德似是有事。”

这丫头简直是个话精,定王早年曾在宫中照顾过她,因为担负着兄长之责,每天被嘉德念叨得头疼,却也只能忍让。此时肃着脸看了一眼,有些无奈,过去道:“何事?”

“我一个人闷!”嘉德公主立时揪住了他的衣袖,仰头眨巴眼睛,“定王兄能不能安排人陪我说话?”

“不是有随行宫人。”

“她们都无趣!我可是跟父皇求了半个时辰才能出来的,你当真忍心委屈我?”嘉德公主长相随了她的母妃,眼神更是楚楚动人,撅着嘴软了声音,“一年到头,我能出来几回?定王兄如今也不在宫里陪我,给我安排个解闷的人又能如何?”

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撒娇,定王不能像对别人那般冷脸,又没法软语哄着,便有些僵硬的站在那儿。

他将扯着衣袖的纤秀五指取开,“我这里都是随行侍卫,或者别院婢女,谁能陪你。”

“我可听说了,你这儿有个女侍卫,叫她来陪我。”

果然话精消息也灵通,定王扶额,“好。”旋即命人将正在看守薛姬的阿殷调来,令她到屏风后陪坐,并添了副碗盏果菜。

阿殷今日依旧是右副卫帅的打扮,头发皆束在冠帽内,官服衬出修长的身材,腰间悬着弯刀。

嘉德公主见着她,眉眼里已然藏满笑意,“你就是定王兄府上的女侍卫吗?”

“卑职陶殷,拜见公主。”阿殷含笑行礼。

前世阿殷见着嘉德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连驸马都选好了,待嫁之人,气度稍见沉静。此时的她却只十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且她自幼玉雪可爱,又心思灵巧会哄着永初帝,这些年格外受宠爱,天之骄女,便格外大胆任性些。那双水眸灵动俏皮,将阿殷上下打量着,左颊旋出个酒窝。

她待人平易,倒也没摆公主的谱,过来扶着阿殷的手臂道:“今日是我厚脸皮来蹭王兄的宴席,你也不必多礼。”遂拉着阿殷入座,叫身后宫人斟酒剥果子,又问道:“你当真跟着定王兄去过西洲和北庭吗?”

这叫阿殷有些诧异,“公主也听说了?”

“上回见着兰蕙姐姐——哦,她是定王兄身边常司马的妹妹,我说整日在宫里太闷,她就提起了你。”嘉德公主倒是直白,握着阿殷的手捏了捏,“你当真会武功,还会使刀吗?怎么看着不像,我还以为习武的女子,都会像隋小将军那样凶巴巴的,或者像我宫里那个侍卫,手上有茧子。还有,听说北庭格外寒冷,滴水成冰,连呼气都能冻住,可是真的?”

这性情倒是与那时无异,阿殷微笑,“公主一下子问这么多,叫卑职先回答哪个呢?”

嘉德公主笑了笑,“哪个有趣便回答哪个!”

这厅里虽阔敞,到底空间也有限,两人这头叽叽喳喳,定王那边虽不能分神听得清清楚楚,却也偶尔能捞两耳朵。他倒是没料到这话精妹妹会跟阿殷这般投缘,听阿殷说起在西洲和北庭的见闻,那唇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只是听见嘉德有两回提及常兰蕙,那眼神便忍不住瞟向常荀——难怪处于深宫的嘉德会知道阿殷这女侍卫,还满含好奇,却原来是常荀惹的头。

常荀察觉,有些尴尬的低头喝茶。他虽跟兄长的关系不佳,对妹妹却格外疼爱,定王顶不住嘉德公主的痴缠撒娇,难道他就能顶住了?给妹妹讲讲沿途故事,也不算什么嘛!

定王一笑而过,多半心神放在席上,少半心神却还是在留意屏风后面。

底下代王曾为东宫,又从太子之位跌落成平淡无奇的王爷,身份骤转之下,那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日益精深。虽则定王表现得不明显,然而他毕竟也只二十出头,论城府之深,尚不能跟三十余岁的代王相比。那一道道不经意间投过去的目光被代王细心捕捉,思及马球场上的事,心底里便是冷笑——

原以为这冷面杀神无欲无求,所以叫他无处下手,而今看来,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譬如那个美貌的女侍卫。

酒过三巡,春风正和,定王朝侍宴的人吩咐一声,过不多时,厅外盈盈行来个女子。

她的长相风情与京城的女子不大相同,微微卷曲的头发散在两肩,头顶是个简单的束发金环。身高也颇修长,穿了袭玉白色的长裙,怀里抱了琵琶,脚步盈盈而来,屈膝抬步时还能看到裙下勾出的腿形。走至近处,才见其肌肤柔白,眼眸深邃,阳光之下眼睫微垂,鬓边垂下一缕细发,却像是隐隐泛着金色。

“此人叫薛姬,精通乐理,也是当地出名的美人。”旁边常荀开口。

太子倒是极少能在京城看到这样美貌的异域女子,目光驻留片刻。代王已经在定王那边吃过亏,见着美色也不轻易动心,只觑向定王,笑道:“向来都说你性子冷清,不为声色所动,这回带回个女子,倒是容貌不俗。”

“容貌无非皮囊。”定王笑了下,示意薛姬入座准备,“只是她乐理颇通,今日安排她献曲,代王兄可赏鉴赏鉴。”

薛姬被定王困了将近半年时间,从西洲来到举目无亲的京城,性子也被磨得软和了不少。她抱着琵琶盈盈施礼,琵琶声泠泠漾开,代王眼中稍见诧异。

嘉德公主原本正问阿殷关于北庭的趣事,听说有异域女子献乐,好奇的往外瞧了瞧,便暂时停止发问。

阿殷趁机喝两杯茶润喉。

薛姬的琵琶乃是百里春一绝,能在凤翔城夺得头筹,放在京城也是极出色的。加之她本就生得极美,异域风情又与京城常见的乐姬不同,厅外吹入的春风抚动她发丝,垂顺的裙儿随风摆动,勾勒出腿脚轮廓。

美人美酒,佳乐佳景,确实令人沉醉。

厅上无声无息,各自酌酒听曲,弹奏既罢,永安王率先开口称赞,“果真弹得极好!”

太子也是心神摇动,看着定王的目光里便多几分玩味,“玄素的眼光倒是很好,不知是从何处寻到这等佳人?”

“只是碰巧遇见,便带了过来。”定王缓声,“她原是凤翔城百里春的人,名叫薛姬,是个东襄人。”

太子和永安王各自颔首,代王似未在意,只说她能将琵琶弹得如此高妙,着实令人意外。

而在宴席最末,姜瑁听到百里春三个字时,心中便是一动,待听得薛姬姓名和身份,立时脸色微变。

今日之宴,原本就不是真心给代王赔罪,常荀因身份之故,本就坐在姜瑁对面,此时留意观察,便将他反应瞧得清清楚楚。

定王那头并不流露半分异常,命薛姬退下,依旧饮酒观舞。

宴席一直持续到后晌,太子和代王等人才含醉离去。

嘉德公主这回出宫是打着定王的旗号,哪里甘心出来几个时辰便回去,出宫前早已求得恩准,要在定王别居住上一晚。因她幼时曾在谨妃身边养过几个月,后来定王也常照顾着她,兄妹二人交情不错,且永初帝虽因旧年道士之言而怀有芥蒂,对定王的行事却不担心,也就准她留宿一夜。

送走太子等人,嘉德公主瞧着天色尚早,便提出要去外面骑马。

定王在城外别院极少,但每一处都占地宽阔,这里面沿着溪流蜿蜒数里,踏青骑马十分方便。

他今日陪着兄弟三人喝了不少酒,原本的冷肃面容也被渐渐融化些许。对于嘉德公主的胡闹他本就招架无力,见得是阿殷相陪,便也没有异议,叫人备好马匹,他选了个开阔之地闲坐,看阿殷教嘉德公主骑马。

春日惠风和畅,郊外的景致更是明媚艳丽,溪畔零星的野花开放,底下绿草茵茵。嘉德公主出身皇家,当初学骑马是为了有兴致是打马球,因为年纪有限,马术不算太好,多半还是为了骑着散心。于是阿殷同她走走停停,将远山近水看遍,直至夕阳斜下,才恋恋不舍的被定王带回去用饭。

*

是夜郊外月明,嘉德公主被安排早早歇下,定王在屋中闲坐片刻,听得常荀过来,便立时召他过去议事。

常荀今儿回城,可不单是为了护送太子等人,还是为了看看姜瑁的反应。

果然,姜瑁虽然喝得沉醉,进城后却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借口想起了件要紧公文,怕耽误要事,往鸿胪寺的衙署去了一趟。常荀将探得的消息尽数禀明,定王听罢,面露哂笑,“这怀恩候府,果真是胆子不小。薛姬今晚就带回王府,不许跟任何人来往,姜瑁若有动作,尽管报来。”

常荀应命离去。

此时天色不算太晚,定王虽常行军在外,但也极少有闲情逸致在郊外星夜观景,瞧着屋外是蔡高带人值守,眼前便又浮起阿殷的面容来。心神再也难以安定,他喝了两杯茶,便起身出了屋门,也不叫蔡高跟着,径直出了住处,往后面行去。

因为今夜有嘉德公主留宿,这别居的防守便格外严格,走不过三步便有带甲的侍卫值守,直至河畔溪边,才算是清净了些。

月色朗照,溪水的声音渐渐可闻。

定王极目而望,近处山峦,远处城郭,皆在月光下清晰分明。

今日答应让阿殷陪着嘉德公主,他原也是有深意的。一则嘉德性情活泼平易,不像旁的公主那般自持身份,所以能跟阿殷合得来,不存成见反而欣赏,不至于叫阿殷受委屈。再则嘉德幼时体弱,有阵子甚至卧床三月,不能多活动,如今虽然康健了,却还是羡慕那些身体强健之人,对于习武的姑娘也多亲近,以阿殷的机灵应变,两人半日相处,想必也能颇愉快。

固然以嘉德的身份,并不能帮什么大忙,但能让阿殷跟她交好,总归是有好处的。

他负手漫行,思及那日西山的情形,心中竟自微微作痛。

——即便贵为皇子,是人人称羡的王爷,他终究也有许多力不能及的事。

北庭途中那次雪夜酌酒,他分明能察觉她的变化,巩昌的那突兀亲吻,也能看得出她并非全无情意。

正因如此,才让人格外心疼。

不知道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渐渐行到迤逦的院墙,定王于夜色中举目四顾,蓦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溪畔有块一丈高的大石,在圈出这别院之前就已有了,定王因吩咐不动天然之景,这石头便也保留了下来。

此时石上月光清明,那道纤秀的背影独自坐着,夜风里发丝舞动。她身上还是白日里右副卫帅的服侍,只是摘了冠帽,头顶玉冠束发,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比平常女儿家打扮时梳起的发髻更多些柔和意味。

定王望着那背影,回过神时,竟已然到了石头跟前。

阿殷正在出神,因知道此处防卫极严,也没察觉定王的脚步声,知道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她才微微一惊,扭头看清面容,忙道:“卑职…”

拱起的手被定王握住,旋即他仿佛察觉失礼,立时收了回去,道:“不必多礼。”

这样说罢,才发觉她身周有淡淡的酒气,目光越过,便见她另一侧放着个小小的酒囊。

深夜独酌?定王觉得意外。

阿殷也觉赧然,将那酒囊往旁边挪了挪想藏起来,谁知定王已然坐到了她身畔,右手伸出,绕过她的身子,将那酒囊拿入手中。两人回京之后,已极少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如今身子挨近,清淡的酒香萦绕在她身周,鼻息徐徐扫过面颊,像是拂过心尖。

有那么一瞬,定王想要就势将她抱进怀里,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然而他不能。

拎着酒囊坐回原位,他拔去塞子,喝了一口,笑道:“嘉德不爱喝酒,倒是委屈你了。”

“没有委屈!”阿殷稍窘。听他的语气,好像她是个酒虫,白日里没能喝到酒,所以跑来这儿独酌似的。

“那还在这里独酌?或者是在——借酒浇愁?”定王扬手将那木塞丢了,递给阿殷。

阿殷接过来喝了一口,依旧递回给他,“殿下难道不曾独自喝酒过?”

“当年崔忱战死的时候,我曾连着三晚坐在墨城的城墙,独自喝光十个酒囊。”他比了比,像是要哄阿殷似的,“这么大。”

“那殿下肚量可真够大的。”阿殷微笑,再次接过酒囊喝了一口。

“那时候心里苦闷,除了借酒浇愁,没有旁的法子。”

“崔将军是殿下挚友,沙场上袍泽之谊本就非常人可比,想来当时殿下,也是十分痛惜。”

定王猛灌了两口酒,“你呢,浇什么愁?”

“也不算借酒浇愁,只是看今夜月色甚好,平常极少在这郊外居住,所以顺手提了袋酒,算是散心。”阿殷苦笑了下,“家事繁琐,方才出神,叫殿下见笑。”

她不肯细说,定王也没深问,便只同她坐在那里,一来一去的,将囊中的酒尽数喝光。

*

是夜,定王沉醉而睡,迷迷糊糊的似是又在骑马。

还是白日里的场景,阿殷和嘉德各自纵马在青青原野中欢笑,甚至梦境之中,看得能比白日里更加清楚——马上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抖动缰绳沿溪而行。旁边嘉德公主断续发出笑声,追逐阿殷的马。梦境渐渐又模糊起来,一时是白日的清溪绿原,一时又像是满坡的桃花。

定王在梦里,依旧是坐着观景的,看她们音容渐而清晰渐而模糊,猛然冒出个念头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梦中的他一旦生出这念头,梦境便随之变化,像是有满坡的艳艳桃花盛开,骑马的人嬉戏笑语,那身姿修长的美人纵马淌过粼粼溪水,跃过别居的院墙,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笑声隐隐传来,依稀跟阿殷相似。

定王猛然惊醒坐起,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帘帐长垂,月光斜漏,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响着,像是要胸出胸腔。

定王只觉得口干舌燥,清晰的记得有次在西洲,他也是做了这样的梦,而后从梦中惊醒。

前后两回做同样的梦,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定王走至桌边,灌下两杯温水,眉头越皱越紧。自打认识阿殷后,他便常做梦,在西洲的时候尤其频繁,回京后虽少了些,然而今晚这梦境委实太突兀、太清晰了,甚至在梦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然后被这个念头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