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咱们搬来这边,那位高将军几乎隔天就要来一回。”奶娘声音慈和,“我听老爷跟少爷议论,说高将军原本是想去王府探看姑娘的伤势,偏偏又进不去,所以常寻着由头过来,跟老爷说话儿。”

“隔天就过来?”阿殷闻言诧异。

先前她在定王府养伤,平常有往来的同僚皆过来探望伤势,贺她升官,阿殷瞧着高元骁始终没来,还只当他已经想通了,不再钻牛角尖,当时还舒了口气。如今听奶娘这话音,难道是高元骁想去定王府上探望,却被定王阻拦在门外,所以半个多月之内连个影子都没露?这般隔日就来拜访,显见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愿再将此事耽搁拖延下去,在这后屋中盘桓了会儿,便依旧回前院去。

果然高元骁还没走,正跟父亲在厅上说话。

见得阿殷过来,陶靖尚未说什么,高元骁的眼神便瞧了过来,含笑起身,“还未恭贺升官之喜,往后该改口,称陶司马了。”在陶靖跟前,高元骁并不敢露出半分轻率,虽然来这里的目的各自心知肚明,那态度却还是格外端方的。

阿殷自然也拱手,“多谢高将军。”

“今早进宫时听见街上动静不小,说是定王带着禁卫军去查抄了怀恩侯府,陶司马也去了?”

阿殷依陶靖之命坐在下首的椅中,因此事动静太大,早已传遍各处,她也没什么好隐瞒,将今日之事说了。这一说,便足足三盏茶的功夫,直到日影在中庭拉出狭长的影子,高元骁才动身告辞。

陶靖送他至院门,阿殷却没有留步的打算,望向陶靖,“父亲歇着,我送高将军几步吧?”

父女俩自是心有灵犀,陶靖跟高元骁往来不少,也能看出高元骁的心思。从前在西洲的那番恼怒胖揍已然过去,如今协力做事,对于高元骁的性情为人,陶靖倒渐渐生出了欣赏。因阿殷已经领了官职,自是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送客出门也没什么,便允了。

静安巷外是条热闹的街市,阿殷送高元骁至此,选了个瞧着颇安静的茶馆进去。

*

此时朱雀长街的一处酒楼内,代王同太子进了最角落的雅间,屏退随从。

这酒楼是代王亲信之人的产业,选出来的自然也是最安静,不会有人打搅的雅间。太子落座,方才极力收敛的不满便再难压制,“代王兄你瞧,玄素这是个什么臭脾气,父皇才夸他两句,就这般傲慢!以为抄了姜家是多大的功劳?目中没有尊卑长幼,连我的教训也不听了!”

“殿下息怒。”代王斟茶递过去,“这回定王剪除怀恩侯府,可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他自然要高兴。当初姜侯爷为殿下尽心竭力,如今怀恩侯府被查抄,殿下也是受损不少。这定王呢,人品才干其实也是有的,当初墨城大捷,西洲剿匪,甚至如今捉了那刺客突摩,都是旁人难以比肩的功劳。皇上赏识他,他恃宠而骄,也是常有的事情。”

太子最忌惮的就是定王的功劳。早年定王还不够老练,皇后才能顺利安排那屠城的事,叫他虽立了大功,却也不得不被杀神.的名声牵累。如今他身边是越来越密不透风,连个钉子都插不进去,父皇却又愈发赏识他,这样一桩桩功劳立下去,假以时日,风头还不盖过他这个太子?

他冷笑了声,“恃宠而骄倒无妨,攀咬诬陷就不对了!那日朝堂上代王兄也听见了,怀恩侯府的罪过竟往你的头上推,若这回他牵连成了,下回还不往我头上来?”

代王察其神色,亦徐徐叹道:“这却是他多想了。那突摩乃是行刺皇上的人,姜家暗中窝藏,连我也不知情!否则这般无法无天的事情,我必定呈奏皇上!当今皇上圣明,太子殿下贤德,朝堂百官,谁不臣服?我是个醉心文墨的人,如今所求的,无外乎襄助殿下编纂经典,整理图籍,那御史硬是攀扯,也是可笑。”

太子对这番话倒无疑心。毕竟这些年代王避嫌退让,行迹分明,以如今朝纲稳固之状,他早已没了重回东宫的可能,唯有谨慎自保,料他也没那胆子。反倒是那定王,明明只是个庶出的小小王爷,却处处争功显能,居心不良,为人又孤傲冷清,目中无人,着实可恶!

“我自知代王兄是仁善忠直之人,这些年多蒙代王兄从旁协助提醒,为我筹谋,着实叫我感激。”太子客气。

“居于东宫并非易事,太子贤德,我能襄助,自然要尽力。”代王徐徐饮茶,继而稍稍皱眉,“只是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总归觉得不安。殿下是否细想过这回怀恩侯府的事情?突摩自是罪魁祸首,但追究起来,最先露出苗头的,却是我那妹夫。怀恩侯府被查封,最先便是因鸿胪寺那边出的事情,当日那鸿胪寺少卿翟绍基被刺,我是越想越觉得奇怪。”

“代王兄此话怎讲?”

“殿下这些年也曾跟驸马有过不少来往,他原也是个沉溺诗书的人,哪里有胆量指使人去杀朝堂官员?就算是要刺杀,又怎会选在光天化日之下,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蒙蔽了他!这事暂且不提,事发时,却偏偏有定王身边那侍卫在场,从中取利,更叫我担心的,是高相府上的高元骁也卷了进去。”

提及高相,却是叫太子面色微变,“这我也有所发觉,那高元骁虽跟玄素来往不多,跟陶靖却是来往甚密。”

“来往不多,那也只是旁人看不到而已。去年西洲剿匪,皇上派了高元骁去襄助定王,这可是半年的相处!定王在军伍里素有威信,多少武将欣赏他的才干,殿下难道不知?他若是出手招揽高元骁,也未尝不能。所以殿下——”代王搁下茶杯,往前靠了靠,“最需防范的,是那高相!如今怀恩侯府被查抄,殿下又少了条臂膀,若是叫定王把高相也拉拢过去,殿下可就危险了!”

“他若敢结党营私,父皇又怎会坐视不理!”

“殿下仁善,自然以为人人皆有仁善之心,却不知小人谗言诋毁,防不胜防。殿下当真觉得,皇上不曾被他蒙蔽?殿下且算算,高相是皇上倚重的近臣,高元骁亦得皇上赏识,定王府上的右典军又升了三品的散骑常侍,出入随从皇上左右。更别说那陶靖,胆大包天提出与郡主和离,皇上却是如何处置的?从三品的将军之衔保不住,便调为羽林郎将,那可是禁军!”

太子蓦然心中一惊,“先前忙于琐务,倒未深想此事!”

——如此算来,皇上近来对定王诸多赏赐提拔,难道是已有了扶持定王之心?

这念头一腾起来,立时叫太子惊出半身冷汗。

细想了片刻,太子的脸色愈来愈沉,“多谢代王兄指点!若非今日之言,我还被蒙在鼓里,不曾察觉!”东宫里那些辅臣多是由皇上安排,学问才能固然极高,却都成日只在政事上为他谋划,说皇上如何器重东宫,他这太子当如何回报,却有谁敢这般剖析利害,指点迷津?

太子遂冷哼了声,“玄素狡诈,着实可恶,绝不能放任他如此。只是他向来防范甚严,想要出手剪除他的帮手,却非易事。”

“这倒未必,眼下就有个极好的地方可以下手。”

太子微喜,“代王兄是指?”

“他那个右典军,陶殷!”代王将这名字咬得极重。

“就是上回嘉德带来那个女侍卫,姿容倒是出众,只是玄素向来冷情冷性,这女侍卫当真有用?”

“殿下忙于政务,怕是没有细想这些琐事。当日突摩被擒,皇上封赏的正是定王府的右副典军冯远道和那女侍卫。殿下细想,定王府上有多少高手,不说那常荀,就是左右卫中,身手难道会比那个十几岁的女侍卫差?定王却冒险派她去,必定是为了送上功劳,可见对着女侍卫有多器重。另外还有件事,殿下或许也没细想。”代王眼底掠过阴沉,“正月里西苑马球赛,我曾被定王用马球所伤,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

“当时为免除是非,我并未声张。其实定王那一球并非巧合,而是蓄意!他那女侍卫出自临阳府上,因为容貌极好,临阳有意将她赠于我,定王因此怀恨,才会挟私报复。当日他以马球击我,陶靖从旁接应,那等紧要关头,殿下相信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必是两人事先串通!亦可见,定王在西洲剿匪之时,早已与陶靖串通,私下往来。”

这样一说,太子也想起来了。那日双方组队,他特意安排陶靖入定王队伍,原想让他暗里护着代王,哪料最后会是那般结果,原来竟是有这样的缘故!前因后果对得严丝合缝,叫他深信不疑。

“果真如此,玄素对那女侍卫,真是高看得很了!恐怕嘉德那日在父皇母后跟前夸人,也是受了他的指使!”

代王亦做出恍然大悟之状,“想必是了!”

太子便冷笑起来,“要动玄素不容易,要动那么个女侍卫,却也不是难事。多谢代王兄指点!”

代王举杯,浮起温润笑意。

*

静安街上,此时的高元骁却是面色颇差——

他又一次被阿殷拒绝了,而且态度比上回还要干脆坚决。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结果,听她亲口说得明明白白,他依旧觉得失望。

可失望也无济于事,虽然辗转反侧的想要得到美人,然而有那前车之鉴,他却不敢再用什么手段来将她绑进高家——即便许多次,他想到前世今生的求而不得时,都恶狠狠的想这么做。

阿殷送走了他,回到自己家中,自是格外欢喜,往定王府上当差时,劲头也更足。

到得四月初八浴佛节,京城内外的佛寺都要办法会,京城中最负盛名的万寿寺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万寿寺今日专迎皇家亲贵,从宫中皇后起,至诸位王妃、长公主、公主、郡主、县主几乎聚了个齐全,此外便是三品以上命妇。因阿殷是个四品女官,虽然官位不及,却因是女官中的翘楚,加之嘉德公主极力劝说,皇后便也允她前来。

这是没法拒绝的恩宠,阿殷原打算今日同傅垚去城外逛的,听得宣召,只好改往万寿寺去。

万寿寺就坐落在内城之中,周围多是公府侯门的宅邸,亦有热闹街市,因这法会隆重,从初五起便有禁军过来清道,各处设了禁步,将可能藏匿歹人的地方细细搜查一遍,初六封了道路,再不许闲人来往。到得这日,京城最负盛名的几位得道高僧在万寿寺聚得齐全,那一座供了五丈高金身佛像的宝殿开门,外头炉香袅袅,法号萦回。

阿殷一早就起身梳洗,穿了官袍,骑马往万寿寺去。

到得两条街外,就已有禁军在道旁把守,除了皇家几位王妃、公主及年事已高的诰命可以乘轿而入,余下的车马皆不许进去。阿殷的马自然只能在那里驻足,交给人牵走,混入那一堆华丽贵气的车马之间,而后由外围的女官照例查过身份,才准许她进去。

这一进去,便是满眼的朱环翠绕,绫罗生彩。京城里最有身份的女眷在今日几乎聚集齐全,就连那些平日深处内宅、轻易不见外人的诰命夫人们,此时也都由受许带入的府中姑娘或是一两个丫鬟搀扶着,慢慢往里走。

阿殷虽曾见过几张熟悉的面孔,却几乎都对不上身份,自然不敢张扬,只靠边前行,远远闻着飘来的檀香。

正走之间,忽然听后面有人唤她,回头一瞧,便见两位打扮雍容贵丽的妇人缓步而来。这两人阿殷都认识,一位是当今的太子妃,常荀的亲姐姐常兰芝,另一位则是从前专爱挤兑临阳郡主的金城公主。她二人旁边是位将近五十岁的老妇人,再往后却是高相府上的千金高妘——想来那位老妇人便是当今高相的结发妻子高老夫人了。

太子妃今日似乎心绪甚佳,舍了软轿不乘,却同金城公主并肩,与高老夫人叙话而来。两人都是身份极尊贵之人,金线彩绣的华美服侍在阳光下贵丽生姿,发间的赤金宝石映衬美眸,更见威仪。

阿殷驻足躬身,待她们靠近时,才行礼问候。

金城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亦因临阳郡主而对阿殷有些印象,自不会对阿殷多和善,目光轻飘飘的扫过,便看向不远处的万寿寺佛殿。太子妃面庞与常荀有几分相似,只是更见雍容端贵,比起太子的庸碌自矜之态,她倒是目光平易,含笑看向阿殷。最慈和的当属高老夫人,她陪着高相从末等官吏成为如今的宰相夫人,早已练得圆融通达,听见是高妘开口叫她陶殷,又瞧见阿殷那绯色官服,便笑问道:“想必这位就是京中盛传的那位女中豪杰了?”

不等阿殷答话,高妘已笑道:“母亲好眼力,这位就是定王府的右司马,上回教我打马球的那位陶姑娘。”

陶家这回多承高元骁相助,阿殷自然也客气,再度行礼道:“拜见老夫人。”

“果真是个爽利精神的姑娘。”高老夫人也笑着夸赞。

旁边太子妃将阿殷打量着,笑道:“这位就是陶殷了?从前也听兰蕙提起,说你身手绝佳,惹得她也想习武强身。如今看来,这般神采,确实过人,假以时日,恐怕能跟隋小将军比肩了。”

——这兰蕙自然是指常荀的亲妹妹常兰蕙了,上回嘉德公主就曾提及。

阿殷微笑,恭敬行礼,“多谢太子妃,卑职人微力弱,不敢跟隋小将军相比。”

“倒也知分寸。”太子妃一笑,携着金城公主和高老夫人,依旧往内慢行。

后头高妘冲阿殷笑了笑,比起上回的些微不情愿,这次的笑容倒自然了许多,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问道:“听说你捉了凶神恶煞的突摩,可是真的?我听兄长说,那人可是顶尖的高手,连他都未必能够取胜,你是如何得手的?”

娇养闺中的姑娘,会对这些好奇也是常事,阿殷只笑了笑,将当时情况简略说给她听,也不过是说得热闹些罢了。

一行人到得万寿寺门口,早有宫人在外恭敬迎候,瞧见太子妃和金城公主,当即恭恭敬敬的引她们进寺,往皇后暂歇的静室里去。阿殷原打算就此不动声色的离开,却未料太子妃回头瞧着她,道:“上回母后提起你十六岁就做女官,颇为赞许,嘉德也总念叨,既然来了,同我过去拜见吧。”

阿殷没法推辞,便应命跟随。

第57章 1.20

皇后暂歇用的静室在大雄宝殿之侧的一处院落,另有随行的刘妃、甄妃等得宠的妃嫔。这院落平常都是落锁禁止旁人进入,此时院门外站了宫人守着,见得金城公主和太子妃,当即躬身迎入。

院内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雍容打扮,阿殷认识的只有一位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正在同一位年约十六的姑娘说话,瞧见阿殷,笑着冲她望过来,阿殷便也行礼。

随后跟着太子妃等人入内,拜见皇后。

皇后对于阿殷倒有些印象,勉励夸赞了几句,倒也没多说什么,便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高夫人母女。

高相如今颇得皇帝倚重,皇后对高夫人自然也客气,握着高妘的手,从容貌身段到气质,亦是夸赞。太子妃听见,便凑趣道:“母后瞧着高姑娘如何?儿臣今日途中碰见,便觉她容貌过人,行事又端庄乖巧,不愧是高相最疼爱的掌上明珠。高夫人有这般女儿,可真是福气。”

皇后亦笑道:“她与嘉德年纪相仿,倒是比嘉德懂事许多。”

太子妃便道:“母后可是最疼嘉德的,这般夸赞,可见是看重高姑娘。我听说到高相家提亲的人可都快踏破门槛了,母后若是喜欢他,可得早些出手,免得被人抢走了,回头又遗憾。”她这些年侍奉皇后尽心尽力,且太子又是皇后膝下独自,便颇得皇后其中。

皇后闻言,笑着瞧她,“你这是有主意了?”

“昨儿殿下还跟儿臣提起,说永安王年纪也不小了,皇后娘娘忙着顾不过来,叫儿臣平常留心些,多为母后分忧。儿臣今儿见到高姑娘,便想着,若能跟她做了妯娌,将来一起入宫给母后解闷儿,必定也很好。”

“玄夷是年纪不小了,太子在这个年纪都已定了婚事。不过他的前头还有个玄素,总不能越过次序去。”皇后瞧着太子妃,见那边笑容温煦,便是心领神会,拉过高妘瞧着,“这孩子生得好,我也喜欢。嘉德——带她们出去走走。”却将高夫人留在身边说话。

嘉德公主久浸宫闱,一听这话,便知道母后又操心起定王兄的婚事来了。

不过这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于是叫人请高妘过去,又拉上阿殷,同她身旁的常兰蕙四个人,先去寺里走走。

今日的万寿寺自是金彩辉煌,佛香袅袅。高妘跟常兰蕙是惯熟的人,平常宴会踏青,或是马球赛,都常有来往。嘉德公主固然喜欢常兰蕙,却因为定王的缘故,对阿殷也很有好感,四个人徐徐走过诸佛殿,高妘有心事,碰见佛香便要默默站着望会儿,常兰蕙不好扔下她先走,便只能略等几步。

嘉德公主却没兴致等她,走到僻静处,却是将阿殷拉过来,“陶殷,几日不见,你这就升官啦?难怪上回定王兄不肯把你给了我,原来是心疼你的本事,留着这样的好职位呢!连我在宫里都听说了,你这年纪当四品官,是独一份的。”

“公主过奖了,卑职也是撞了大运,如今穿着这身官服,更是惶恐。”

“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上回我将那桃花带回去,母妃还夸你,说你看着就懂事,当得起这位置。只可惜我出宫的机会不多,六月里若是父皇肯带我去行宫,我便央定王兄带我出去玩,你可得来。”

阿殷倒没想到刘妃会这样夸她,闻言笑道:“公主殿下有命,卑职自然奉陪。那行宫几十里外有一湾湖,六七月荷花开了最好,到时候便陪殿下过去散心。”

嘉德公主自是喜欢,回头瞧见高妘还在佛像前流连,却是微微一笑,“母后必定是又想给定王兄物色王妃了,只不知道这位高姑娘能不能合定王兄的意。父皇那般器重高相,恐怕你们定王府上就快要有王妃了。陶殷——”她睇着阿殷,眼底藏了打趣,低声道:“定王兄府上就你这么一个女官,你可得再加把劲,把官儿升得更高些!”

“卑职忝居司马之位,已是力不能胜,哪敢再做奢求。”阿殷故作不懂。

嘉德公主却将眉头微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阿殷只笑了笑,没有多答话。

皇后想把高妘娶给定王为妃吗?论家世似乎也合适,高家是淮南世家,高相又是皇帝倚重的宰相,虽非侯门公府,却也是朝堂上炙手可热之人。且高夫人是一品的诰命,她的女儿要嫁入皇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

此时的皇宫大内,因皇后依仗出宫去了万寿寺,调走不少人,竟比往常更清净了许多。

定王跟着永初帝到了谨妃宫中,却见谨妃病歪歪的靠在美人榻上,眼睛阖着像是在小憩,手里虽握着半卷书,面色却颇差,即便涂了脂粉,亦显得苍白。她出身武将世家,虽不像隋铁衣那样胜于男儿,幼时也曾习武强身,轻易不会生病。如今初夏反倒病了,着实令人诧异,若不是这场病,今日本该跟着皇后出宫去万寿寺礼佛的。

听见动静,她睁开眼,挣扎着就想起来,永初帝两步过去,拦住了她,“既然病着,行什么虚礼。”

后头定王却是端端正正的行礼,给母妃问安。

谨妃由女官扶着坐起来,意有歉然,“臣妾失礼了,皇上莫怪。”

“朕与玄素说起北庭的事情,想起你病着,过两日又是玄素的生辰,就带他过来看看。”永初帝入座,指了个座位给定王。

谨妃便只笑了笑,欠身道:“叫皇上担心了。”遂将目光挪向定王,却是欣慰,“一晃二十余年,玄素都这么大了。”

二十余年前,她还正当妙龄,是王府里最得宠的侧妃,即便是正妃孟氏,也对她格外客气。而今日呢…她想起旧事,甚至懒得看永初帝一眼,只向定王道:“北庭又怎么了?”

“是隋彦上书问候你的身体,没什么大事。”永初帝接过了话头,“京城里早已入夏,北庭却还跟初春似的,草才刚发芽,冷得很。隋彦自己不知辛苦,只怕你旧疾复发,所以特地问安。”

谨妃便笑了笑。

哪有什么旧疾呢,无非心病而已。二十余年前她满怀喜悦的诞下孩子,原以为他会跟她一样高兴,谁知连着等了七八日,却都没见到他的踪影,甚至连她派人去请,也请不来?彼时她还以为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惶恐不安,后来才知道府门外那道士“杀父弑兄”的预言——他竟然只因为道士疯疯癫癫的几句话,便彻底厌弃了这刚出生的孩子,连半眼都不曾来看?

满腔的情意温存在等待中消磨得所剩无几,在得到这消息后,更是消失殆尽。

她这才明白他许的那些诺言,无非逢场罢了,转过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曾经最得宠的侧妃忽然默默无闻下去,安静的抚养那个被预言为不祥的孩子,一晃便是二十来年,时至今日,她凭借诞子的功劳居于妃位,但是跟永初帝的感情,依旧不咸不淡。

皇上还提什么旧疾?

谨妃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兄长向来如此,在苦寒边塞摔打惯了,习以为常。”

“他戍守北庭,为朕解了许多烦忧。”时隔二十余年,永初帝对于当初的事情也渐渐回过味来,只是心病早已种下,隔阂早已裂出,他哪会以帝王之尊来认错弥补?此时瞧着谨妃面色冷淡,到底有些愧疚,续道:“这两个月,玄素为朕解了一桩心头大患,如今你又病着,合该重伤他些什么,叫你也高兴高兴。谨妃你说,该赏些什么?”

谨妃瞧一眼定王,道:“玄素承蒙皇上教养恩泽,为皇上分忧是分内的事,哪还能要什么赏赐。”

“话虽如此,有功不赏,却也说不过去。玄素,不如你来说说?”

定王就在美人榻旁边的方椅中端坐,闻言抬头,瞧向谨妃病弱的脸色,却是端端正正朝永初帝跪了下去,“儿臣为父皇分忧,敢不尽心竭力,绝不敢求赏赐。不过有件喜事却想禀报父皇和母妃,求父皇能够恩准,也好教母妃欢喜,早日痊愈。”

“喜事?”永初帝有些意外,“说来听听。”

“儿臣府上的右司马陶殷,想必父皇还记得。”他抬头看着永初帝,徐徐道:“儿臣二十余年来,从未对哪个姑娘动过心,唯独对她,辗转反侧,心生爱慕。陶殷的容貌气度自不必说,从西洲剿匪到此次捕获突摩,她的勇敢志气更是无人能及,儿臣恳请娶她为妻,求父皇允准!”

他孤孤单单过了二十余年,谨妃几乎将京城的姑娘搜罗个遍,几乎没人入他的眼。

如今,竟忽然有了心上人,想求娶她?

这消息着实突然,永初帝和谨妃都愣住了。片刻后,谨妃才掩不住的欢喜而笑,“你是说,你有了中意的姑娘?”

“儿臣有了中意的姑娘,是羽林郎将陶靖的千金,陶殷。”定王重复一遍,却将目光投向谨妃,“上回北苑马球赛,嘉定想要讨去做侍卫的正是她。先前在北庭,舅舅和铁衣也对她赞不绝口,想来母妃也会喜欢。”

这么一说,谨妃倒是想起来了。

那日北苑马球赛,嘉定公主想讨那姑娘做她宫中侍卫,却被定王拒绝。当时她就疑惑,不知这素来疼爱嘉定的儿子为何突然舍不得个女侍卫,原来是为此!再一想,年节之前兄长问安的信递进来,他确实对儿子身边的一个女侍卫赞不绝口,如今想来,儿子身边能有几个女侍卫,想必就是那陶殷了!

对于兄长和隋铁衣的眼光,谨妃向来都是相信的,且那日见到阿殷,虽不曾跟她说话,然而那姑娘身姿挺拔,目光端正,确实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美貌气度。谨妃出身武将之家,见惯了宫廷内外娇滴滴的莺莺燕燕,自然更偏爱这般昂扬洒脱的姑娘,闻言便笑道:“原来是她,果然是个好姑娘。”

“母妃也喜欢她?”

“当然喜欢。”谨妃最了解这个儿子,如何能不知他的心思。儿子的终身大事上,容不得她置气耽搁,当即微笑着看向永初帝,“皇上可记得她吗?臣妾只在北苑的马球场上见了一回,虽没说话,光看那容貌气度就很喜欢,确实与旁的姑娘不同。”

永初帝当然是记得阿殷的,只是没想到谨妃竟然也记得,“一面之缘,谨妃就记住了?”

“这边是合眼缘。”谨妃笑了笑,“旁的世家千金,常在宫中见面,我也记不住,可见她与旁人不同。”

她这般和颜悦色,身上那常年笼罩的冷淡稍有化解,永初帝自然也颇高兴,“既是如此,如何能不准?玄素难得看上哪个姑娘,偏偏她也合你的眼缘。果真如玄素所言,给玄素身边添个人,你心中担忧少些,这病自然也能早些痊愈。”他凑近前来,轻拍了拍谨妃的手,以示亲近。

谨妃不闪不避,“那臣妾就先谢过皇上了。”

永初帝笑着示意定王起身,道:“你那右司马的底细,朕自然清楚。陶靖虽因临阳郡主的事情贬做羽林郎将,到底也有才干,只是她母亲林修出身低微,又是妾室,便定做媵妾,服侍在你身边如何?”王爷身边的女人可分数等,最尊贵的正妃,其次是侧妃,再次媵妾,余下的便是普通妾室。

这些普通妾室与普通人家的姬妾无异,身份不算高,媵妾则比之稍高,有正式的身份,还可受邀出席宴席,得个品级。

在元靖帝看来,陶殷的母族卑微,她又是庶女身份,能做个媵妾,已是格外宽厚的了。

谁知定王并未起身,反倒行礼再拜,道:“儿臣诚心求娶陶殷,求父皇恩准,予她侧妃之位。”

“侧妃?”永初帝皱眉,“这恐怕不妥。”

“儿臣自知陶殷出身不高,但她身手出众,遇事勇敢,跟随儿臣一年,便已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她身居四品官职,难道还当不起侧妃之位?”

“话虽如此,那四品官只是加封。”永初帝还是不肯——固然定王心疼那庶女,愿意捧着她,可礼部的条框摆在那里,怎好违背?旁的王府侧妃都是世家贵族出身,即便是庶女出身,入王府前也会记到嫡母名下以抬身份。这陶殷母族卑弱不说,如今府中又没有嫡母可以给她借个体面的身份,如何能够拿来当侧妃?来日宫廷设宴,她借定王的身份排在旁的世家千金之前,岂不令人难办?

定王面不更色,脊背挺得笔直,肃容道:“若不能予她侧妃之位,儿臣也不能委屈了她,只能作罢。”

这话出口,倒叫永初帝一愣,继而听他续道:“总归儿臣已经孤身二十余年,再等二十年也没什么。”

“你这是什么糊涂话!”永初帝皱眉,抬了抬手,“起来再说。谨妃如今病着,正要件喜事来令她高兴,你却还是行事不知分寸。”

他这里责备,谨妃却是暗察定王神色的。

母子俩早年在王府相依为命,即便后来入宫封妃,要说最了解这儿子脾性的人,没人比得上她这个母妃。那陶家的姑娘确实讨人喜欢,定王从没对哪个姑娘上心过,既然摆出这副态度,那必然是早已定了这念头,不肯转圜的。

她心绪陡转,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那厢永初帝担心,叫人取了茶水来给她润喉,没见不豫稍减。

谨妃就势道:“十六岁的姑娘能做到四品官,着实难得。皇上向来圣明,识人善任,若碰见才华高绝、出身低微的臣子,还要夸奖英雄不问出处,怎么如今碰上这样出彩的姑娘,却又拘泥于俗礼了?我虽跟那姑娘只有一面之缘,然而看她风采,确实不逊色于铁衣。说句狂妄的话,满京城的姑娘,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铁衣的?”

隋铁衣是镇守边关的女将,比起京中娇养的闺阁弱女,永初帝总会高看几分。

他上了年纪,身边年轻嫔妃虽有不少,到底也容易勾动往事回忆。年轻的时候能狠心冷淡谨妃,如今想着当年的浓情蜜意,却总会觉得遗憾,继而亏欠,听了谨妃的话,便点头道:“铁衣的风采,确实无人能及。”

谨妃续道:“陶殷既然能与铁衣相比,难道就比世家大族的姑娘差了?她能居于四品官位,足见有许多过人之处,还不能弥补那点出身上的瑕疵?玄素既然是将她放在心上,自然要格外善待,若只给个媵妾的名位,岂不委屈了她?”

她平常跟永初帝的话不多,如今说了这么一大通,难免叫永初帝稍有动容。

然而他依旧犹豫,毕竟这事关乎皇家颜面,还要考虑其他皇亲的想法。

谨妃垂眸,声音微黯,“皇上还是觉得,不值当为了玄素的些微小事坏了规矩吧?臣妾失言,请皇上降罪。”

她说话之间,竟是要下地请罪的意思,永初帝哪能坐视不理,当即一把扶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是臣妾狂妄了。”谨妃垂首,却又露出从前那隐约冷淡疏离的态度来。

这态度像是一把刀,深深扎进永初帝的心里。

纵然当年被杖杀道士的场景震撼,他不乐意去看谨妃母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回想,他确实是委屈了这一对母子。尤其是这回姜家的事情上,太子得他宠爱偏重多年,却因怕得罪了世家,不肯去做这棘手的事情,反倒是定王迎难而上,为他解了烦忧,顶了骂名。

而今谨妃说“不值得为定王坏规矩”,自然是指这些年他的冷落慢待,亏欠定王了。

永初帝握着谨妃的胳膊,只觉孱弱。当年她嫁入王府时,还是将军府里骄纵昂扬的姑娘,骑马射箭无所不能,那般明朗娇艳的风采,无人能及。而今的她,却渐渐消瘦沉默下去,眼底的光彩早已磨灭无踪,从前的意气风发也收敛殆尽,这一切,都始于他的冷落。

他亏欠着她,永初帝很清楚。

“朕也只是怕朝臣非议。”他安慰似的摩挲着谨妃的手臂,却又扯出个笑容来,“今日原该高兴,怎的却又说起了丧气的话?既然是玄素相中了诚心求娶,且她是四品官员,身份也算体面,朕便准了此事,也算是对你生辰的一份赏赐。只是这出身上,玄素还要再想个法子,平了外头非议。否则将来即便给了她侧妃之位,礼制上说不过去,她在旁人跟前,难免也要受委屈。”

定王难掩喜悦,当即道:“儿臣遵命!谢父皇。”

谨妃也是转悲为喜,微微笑道:“臣妾谢皇上体恤。”

“玄素身边有了人,你也该宽心些。过两年添上孙子,你还这般病弱不成?”

“臣妾自当好生调养。”谨妃微笑,看向定王——是该添个孙儿了,这孩子幼时受冷落磋磨,性情太过淡漠冷厉,有了娇妻稚子,性情总能改掉几分,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踽踽独行吧。她做母亲所盼望的,也不过是儿子能常有笑颜,静好团圆。

*

定王出宫后,半刻都不曾停留,立时往静安巷的陶家赶去。

几乎等了大半个月才有了这最好的契机,母子联手,倒是一举成功!不过父皇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即使他赚了这四品的官职给阿殷,令父皇同意给她侧妃之位,她的出身却还摆在那里,将来宫廷内外女眷相聚,未尝不会有人指指点点。既然不想叫她受委屈,这身份上还是得装饰装饰。

他心中欢喜,纵马到了陶家门前,正巧陶靖要出门去,便翻身下马,笑道:“陶将军!”

“定王殿下?”陶靖有些诧异,见他孤身纵马而来,忙拱手往里头请,“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陶殷在吗?”定王大步跨入,绕过那方小小的影壁,就见阿殷正从那侧边的小洞门出来,霞衣长裙之外搭了披帛,随傍晚的风飘然而动,遇见轻盈之态。她似也有些意外,不自觉的加快脚步走上前,“殿下驾临,是有事情吗?”

“有要事!”定王面色如旧端肃,眼底的笑意却没能掩藏,一本正经的朝陶靖道:“陶将军,今日贸然前来,是为了阿殷的婚事,能否入内细说?”

陶靖诧然,没猜到他的意思,忙道:“殿下里面请。”

定王笑着睇了阿殷一眼,道一声“陶将军请”,便跟陶靖进正屋的客厅去了。

剩下个阿殷站在院里,有些发懵——他居然真的要提了?难道是皇后已经提了高妘之事?应该没这么快呀!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有点事情耽误了哈,见谅见谅QAQ

第58章 1.22

定王随同陶靖进了客厅,未等丫鬟奉茶,便拱手为礼,冲陶靖深深作揖。

陶靖哪里敢受这般大礼,心下大惊,忙侧身闪过,惶然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折煞微臣了。殿下快请坐,请坐。”

定王却未入座,站直了身子,端然道:“今日贸然拜访,是有要事想与陶将军商议。”他瞧一眼正缓缓走来的阿殷,喜悦溢于面上,朗声道:“我已求得父皇准许,欲娶陶殷为妻,还望陶将军能够答应。我必将好生照料疼惜,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殿下这是…”陶靖面上全是惊讶,甚至连躲避他的大礼都忘了,“要娶阿殷为妻?”

“是!娶她为妻!目下父皇虽只肯予侧妃之位,但我心中视她为妻,将来终会以陶殷为正妃,还望陶将军能够答应。”

按照仪程,这问名纳彩等诸般礼仪都应由礼部操办,如定王他自己贸然跑过来,却叫陶靖毫无防备。随即,他便正色肃容,朝定王施礼道:“殿下青睐赏识阿殷,微臣十分感激。不过阿殷出身低微,性情顽劣,更不通诗书礼仪,恐怕担不起这身份,有负殿下之恩。这事…”消息来得着实太过突然,叫陶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按私心,他是想一口拒绝的。

吃够了临阳郡主的苦,从前也会跟各处王府往来,他知道王府侧妃虽尊贵,却绝非适宜阿殷的归宿。且不说那正妃侧妃之位的悬殊,不说定王身为王爷不可能只娶一位姑娘,即便是那些繁琐的礼仪、宫廷内外的日常往来,就能够困住阿殷的翅膀。他最知女儿脾性,可以纵马往来驰骋,可以提刀腾挪激战,但要她在皇室的虎狼之间正襟危坐、明枪暗箭,着实是有些为难了。

然而——

陶靖看向门口,那厢阿殷正缓步行来,一双眸子放在定王身上,并不为这消息而吃惊。

她早就料到了?难道真如他所推测的,这一年多的往来,女儿已经对定王生了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