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腾起,阿殷手心竟自有些湿腻,细心回思今日在大悲寺闻到的佛香,确实与此相同。

当日景兴皇帝禅位后在大悲寺出家为僧,远在东襄的北宁公主特地请东襄王遣使过来,其中便有东襄当地的僧侣。那几位僧侣对佛法也颇精熟,景兴皇帝便留他们在寺中探讨,他们礼佛时所焚的虽也是檀香,却加了其他香料,与其他寺庙稍微不同。

难道她如今所处的,竟是大悲寺!

阿殷心中大为震惊。

倘若她的猜测属实,这寺里信众颇多,往来的善男信女繁杂,更因有东襄高僧,引了许多异域男女来进香,实在太适合代王谋事了!他能在永初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情,也可见其心思,远比她所知的更为深沉。

而今日他将这地方暴露出来,虽不至于图穷匕见,也可见是拼力一搏,就不怕她回到定王身边之后揭发此处,令他东窗事发?

如此揣度之间,时间慢慢淌过,除了晚间有人送饭,便再也无人路面。

*

京城外官道笔直,夜色渐浓,人语寂静。

高元骁纵马疾驰,直至一处招展的酒旗之下才停住。他矗立在官道旁边,身上衣衫颜色乌浓如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深秋的夜风早已添了凉意,他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听见远处一队马蹄得得,疾劲整齐而有韵律。

渐渐蹄声靠近,他才横下心,催马拦在官道正中。

疾驰如电的定王在他跟前险险勒马,借着月光看清楚是高元骁时,阴沉如墨的面上露出不悦,“何事?”

“微臣有事与殿下商议,能否请殿下移步酒肆?”他如今与定王并无隶属关系,便比在西洲时少了许多恭敬。

定王哪有心情移步,当即冷斥道:“让开!”

“是与陶司马有关,只需殿下片刻功夫。”高元骁半点不让。

定王本就是为阿殷快马加鞭赶来,心急如焚,闻言眉间皱得更紧,飞身下马,沉声道:“有屁快放!”

这酒肆是高元骁今日就打过招呼的,此时没有半个闲人,他同定王入内,掩门将旁人隔绝,直白道:“陶司马被人捉走,殿下想必已知道了。微臣知道她身在何处,殿下是否愿意去救她。”

“当然。”

高元骁道:“微臣有个条件。”

“说!”定王听得折转,颇不耐烦。

高元骁拳头微握,迎上定王目光,神态决然,“殿下若答应在救出陶殷后悔婚,微臣便在前带路,将她完好无损的救出。”

这条件完全出乎定王所料,他愣了一瞬,才明白了高元骁言下之意。

冷峻的眉目间立时浮起怒意,定王拔剑在手,冷声道:“若我不答应呢。”

“殿下若不答应,便只有两条路可救陶殷。”高元骁竟自面色不变,像是豁出去一般,“若是以蛮力相救,陶司马必死无疑;若用别的方法,便只有跟代王周旋,向他妥协,换回陶司马。若是第二条路,微臣必会如实禀报皇上。”

这威胁太过可恶,定王冷声道:“我会现在就杀了你。”

“微臣今晚既然过来,便已无所畏惧。三条路微臣已经道明,殿下想走哪条?”高元骁抬目,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却又藏着疯狂,“以微臣看来,殿下苦心孤诣,第三条会将前番心血毁于一旦,最不可行。第二条会令陶殷丧命,也非良策,唯有第一条,才是明智之举。”

“明智?”定王冷嗤,“若我选第二条呢?”

“殿下若果真如此选择,微臣也无话可说。”

“明明可以救出陶殷,你却要将她推上死路?”

“若不能得到她,救出陶殷又有何用?即便她死了,死的也是殿下的女人,于微臣何碍?”

这便是得不到便要毁去的意思了。定王与高元骁相识之日不算短,着实没料到他竟会有这般疯狂的想法。只可惜,高元骁算的路中,还是漏了一条。

他归剑入鞘,对着高元骁,忽然绽出个阴冷的笑容,“我绝不悔婚。陶殷是我的女人,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妻子,与你高元骁并无半分干系。救陶殷的事我自会安排,你若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感激,若不愿意,趁早滚!”说罢,再不逗留,大步出了酒馆,依旧纵马疾驰离去。

剩下高元骁站在当地,心中愕然。

犹豫多日后谋划的一场豪赌,竟就这样落空了?

定王他当真不顾惜陶殷的死活,要用蛮力去救?

那怎么可以!

高元骁竟自面色大变,疾步追出酒馆,却见冷月高照,夜色清寒,哪里还有定王的影子。

*

定王进城的事悄无声息,进城后按常荀传来的讯息拐入一道深巷,见那边常荀早已驻马等候。定王进城后为免闹出大动静,已然弃了马匹,此时迅速驰去,目光才落向常荀,便听常荀低声道:“已经探到地方,殿下放心。”

这消息在此时宛如天籁,已经足够叫定王做出决断。

他“嗯”了声,命人往宫中去递信,没再逗留片刻,带了两人随行,悄然往一处宅院而去。

宅院之中,代王恭候多时。

定王带人飘入院中,内里屋舍虚掩,灯火通明。

他大步走入屋中,面目沉肃冷厉,瞧见正在桌边坐等的代王时,竟自露出杀意。

代王却仿若未觉,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玄素竟然会来赴约,着实叫我意外,赫赫有名的杀神,竟会对那姑娘如此上心?”

“她在何处?”定王并不废话。

“不着急。”代王却显出悠然之态,斟了两杯茶,道:“玄素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姜家被查算是折了我的臂膀,如今你去了趟灵州,更是叫我岌岌可危,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叫玄素手下留情,给我留条活路。”

“她在何处?”定王语声依旧冷硬。

代王被这冷冰冰的态度刺得有些不悦,便也收了方才的和颜悦色,“两个条件。第一是抹了在灵州查出的要紧证据,叫皇上无法立时将我查办,给我以喘息之机。第二便是送我出京城。若玄素能应了这两条,我便将你那宝贝美人完璧归赵,此外还将我在京城的眼线布置双手奉上——东宫这回被禁足,对你必定恨之入骨,皇上又太偏袒那嫡亲的蠢儿子,这点子礼物,你或许用得上。”

定王神色不变,只道:“送你出京城?”

“今非昔比,我已成了笼中之兽。”代王叹了口气,“你我野心其实无异,都是冲着那至尊之位,只是我棋差一招,才落入今日境地。这座京城如今已成铁桶,我除非插了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去。倒是你身份特殊,若能网开一面,必定有法子帮我。”

“即便出了京城,天下之大,代王兄难道以为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代王竟自一笑,“从西洲到京城再到灵州,我的图谋布置,你还不清楚?天下之大,又不是全都归你那老子管,怎就没有我容身之处。”

他已然尽数承认,言语中对待皇帝的态度也早没了从前的恭敬。

代王炯炯的目光牢牢落在定王脸上,将他每个表情变幻都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那寒冰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松动,代王便续道:“斩尽杀绝,于你并无益处。倒不如应了我的条件,非但美人无恙,还能收些羽翼。北庭都护府住着的是你舅舅,将来你若有心做大事,我也会感念今日活命之恩,送些便宜。”

——利诱威逼,句句都戳着定王的要害。

定王心中惊出骇浪,面上依旧半点不显。

这些言辞,尽皆大逆不道,在代王说来,却仿佛轻松得如同儿戏。这位代王兄,果真是胆大包天。

烛火摇动,金兽上烟丝袅袅,定王的神色变幻,似是在犹豫挣扎。许久,他才沉声道:“明日我进宫面圣,还望代王兄真能做到完璧归赵。否则即便能逃过此劫,这京城的铜墙铁壁你也决计飞不出去。”

“那是自然,我既然要送礼物,自然是诚心奉上。”代王满意而笑,起身送他。

定王依旧如来时大步流星,越过院墙,便即隐入夜色。

第73章 2.14

“大悲寺?”灯火通明的王府,定王听罢常荀的禀报,面露意外之色。

他在去灵州之前,曾费了许多心思探查,将可能的地方都查过,却唯独没想到过大悲寺。只因那是先帝出家之处,永初帝虽然不常去,却也颇重视,每年都会派遣皇子过去进香礼佛,往来人等既杂,又常有豪门贵戚前往,算不得清净隐蔽。

谁知道,代王竟会反道而行,偏偏挑了个热闹所在?

常荀道:“我也没想到竟会是那里,密道周围防守严密,恐怕陶司马那里更是守卫重重,难以暗中营救。恐怕到时候,还是要动一场干戈。代王能在大悲寺悄无声息的设伏,手段确实厉害,咱们若要动手,还需谨慎。”

“代王那边,派个人去安抚稳住——就叫长史去,免得他心生疑虑,再出新招。”

常荀却是一笑,“这点殿下倒可放心。”他将今日大悲寺的事极简略的说与定王,道:“皇上既然已经出手,殿下又带回了好消息,今晚的代王,恐怕连那座院门都出不去,更别说教人反击了。”

“我去时,外围确实暗哨不少。”定王肯定了这猜测,心中更是洞然——

难怪今晚的代王抛出那样诱人的条件,却原来他早已被逼入了死角。

代王难以出入指挥,倒更便宜这边行事!

常荀遂道:“比代王的反击更要紧的,是圣意。大悲寺毕竟是先帝出家修行之处,就连皇上都格外恭敬。若想动那里,还需请皇上示下。此时夜色已深…”

“大悲寺事关重大,代王敢在其中做手脚,父皇绝不会袖手旁观。况且我已将代王约我密谈之事禀报,父皇此时怕还在等消息。我去入宫面圣,正好借此时机,肃清乱贼。”定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旋即起身道:“阿殷具体在哪里?”

“只知道是在大悲寺,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处,还需探查。殿下若要进宫,我便带人潜入,即便不能立时救出陶司马,陪她等援兵过来,也能稳妥些。”

他才说罢,定王动作一顿,“大悲寺的防守必然格外严密,万一被人察觉,于阿殷无益。”

所以,务必派稳妥的人去。

只是定王府虽也有出类拔萃的侍卫,若论隐蔽行事探查敌情,府中所有侍卫加起来,也不及那个人——

“冯远道呢?”定王当即想起了曾经的右典军。

常荀叹了口气,“冯远道若是在,我也不必担心。他前阵子才离了京城,据说是得皇上允准,要去老家…”这头话还没说完呢,忽听外头有侍卫急报,召进来一问,原来是外头冯远道求见。

定王和常荀皆是诧异,忙叫人请进来。

冯远道一身行路的鸦青衣裳,深秋的夜里,额头却缀着汗珠,稍见散乱的发髻有些偏了,有发丝黏在鬓边。他见着定王,当即跪地,竟然罕见的带着喘息,“殿下,微臣是为陶殷而来。”他抬头,瞧着定王和常荀的神色,胸膛起伏不止,“她当真被…捉走了?”

“在大悲寺。”定王几乎是喜出望外,立时伸手将他扶起,“你不是出京了?”

“微臣行至中途,心里总不踏实,放心不下便又折返回来。方才去陶家,才知陶殷被人捉走,陶将军得了常司马的嘱咐未敢擅动,却又放心不下,便同我一道赶来。;”冯远道虽然官至三品,在定王跟前,还保持着从前的恭敬态度,“殿下要怎样营救?微臣必定尽心竭力!”

他的神态举止尽显焦急,却叫常荀有些狐疑。

他一个定王府的旧将,却对阿殷如此担忧,不但当着定王的面直呼阿殷的名字,还说什么放心不下…常荀难免纳罕,瞧向定王时,却发现他家这位殿下竟然没什么异常。

冯远道对陶殷如此关怀,定王竟然全无反应?似乎不对啊!

这念头迅速在脑海闪过,下一刻便被定王拉了回来——

“冯远道能及时赶来,很好!”定王在冯远道肩上重重一拍,阴沉的眉目间终于露出些笑意,“常荀,你和冯远道、陶将军再挑几个侍卫先去大悲寺,摸到阿殷的处所,护她不受伤害。我这就进宫,说服父皇派兵征缴。今晚就将那大悲寺端了!”

“遵命!”常荀当即收回思绪,与冯远道齐声应命,掷地有声。

定王扫过面前两位臂膀,仿佛还是从前在沙场征伐,或是在西洲剿匪时的干练豪气。

他甚至连衣裳都未及整理,将重任托付给常荀,便疾步出门。

这一晚定王府的一举一动皆牵动有些人的目光,定王也不走正门,自偏僻处悄然离开。冯远道紧随其后,同常荀、陶靖和三名擅长刺探敌情的侍卫隐入夜幕。

*

常荀等人抵达大悲寺外,万籁俱寂。

冯远道在来的途中已经跟常荀问了事情经过,又将当时细犬循着香粉嗅出的道路详细问了。常荀虽已不记得密道内的兜兜转转,却记得大致特征,比如底下积水如何、呼吸是否觉得污浊、光线如何变化等等,皆如实回答。冯远道原本就擅长山川地理之事,来到京城后,也因兴趣所致,趁着闲暇将几处要紧山水看过,此时根据常荀的描述,倒推测出了个地方。

这大悲寺内佛殿连绵,恢弘庄重,今晚正是月圆明亮,将山势地形照得清清楚楚。

冯远道避过诸多殿宇和僧侣精舍,却往寺后的山坳奔去。

这一带僧人往来得不多,却住了几家猎户,院落棋布,安静宁谧。不同于别处的简陋屋舍,这几家的屋宅修得都颇为齐整,像是被大悲寺佛音感化,也要做些庄重态度似的。

冯远道在山腰隐蔽处站定,指着月光下静谧的山坳,“这下面应当另有天地,只是不知入口在何处。”

“怎见得?”常荀瞧了半天,也没察觉什么端倪。

“大悲寺在京城声名鹊起,是百余年前的事。在此之前,这里曾有过另一座寺庙,只是后来毁于战火,寺庙被夷为平地,僧侣失散,沉寂几十年后,才在那边建起了大悲寺,这边不见旧日痕迹。”冯远道毕竟是出自书香之家,当年流放在苦寒之地时,最爱的便是听父亲讲述京城里被尘埃堙没、不为人知的故事,对京城中的风物掌故,比常荀这生长于斯的人还清楚。

只是此时并非讲故事的好时候,他只能简略解释前因,继而道:“那寺庙被毁之前,曾在此处建过地宫。”

“地宫?”常荀和陶靖皆是诧异,显然都不知道此事。

“当年那寺庙并没什么名声,建了地宫的事也少有人知,”冯远道打量底下的地形,“对方既然将陶殷藏在此处,还要派人严密看守,自然需要足够宽敞的空间。这些院落除了迎来送往,没多大用处,前面寺院的殿宇更没办法隐秘行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们找到了地宫的出口。”

——如此一来,既找到了合适的隐蔽之处,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

他这般解释,常荀和陶靖皆觉得有道理。

剩下的,便是找到地宫入口,想办法潜入其中了。

*

此时的密室之内,阿殷盘膝坐于木床,正靠在墙上假寐。

今晚的饭食被做了手脚,阿殷当时有意防备,只吃了少许,却也觉头脑昏重,困意袭人。好在她来之前已有准备,身上常备的药丸虽难解奇毒,对付这种还是有些效用的。只是不敢叫对方疑心,于是依旧装作困顿模样,闭目之后,听觉便格外敏锐,透过那石制的墙壁,更容易听到声音。

已经枯坐了几个时辰,除了傍晚时隐约听到少许钟声和外面偶尔往来的脚步之外,便没有任何声音入耳。

阿殷凝神静气,极力让自己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响动,像是在开门,却与寻常开门的声音截然不同,仿佛小心翼翼推开缝隙,怕被人知觉似的。那声音一闪即逝,随后便是寂静,阿殷的神经却再一次紧绷起来。

她不自觉的将耳朵贴得更紧,又等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又听见响动,比前次离得更近了。

这轻微的响声与前次相同,紧随其后的却是突兀的咯吱声响,继而便听见有人厉喝,石壁间遂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阿殷的鼻尖不知是在何时见了汗,此时猜得是有人闯入,当即以沉睡之姿,凝神待敌。

果不其然,外头的凌乱才传来没多久,密室的门边被打开,有三个男子直冲进来,像是要将阿殷拖走。阿殷等的就是这个,在男子近身那一瞬,猛然后仰,飞脚踢在他脖颈间,另一只脚点地借力,退入三人空隙,顺手将那男子的腰刀也夺入手中。

这一下快如闪电,待三个男子反应过来时,阿殷已然执刀退向门口。

——来时的阿殷早已记不清楚,却也知道后门通向的是防守极严的密道,而前门与来人更近,方便逃脱。她方才蓄力凝神,争的便是这瞬息即逝的机会,一带脚尖落地,当即再次借力而起,脱兔般窜出屋门。

那三个男子奉命看守在阿殷前门,在外面窥视良久,瞧见阿殷睡容酣熟,加之容颜极美,半点都不见紧绷防备之态,多少降了戒心。方才紧急得了命令便破门而入,哪知她竟会是在假寐?

眼瞧着阿殷已然窜出门外,三人哪敢放她走,当即呼喊一声,叫周围人来拦截。

这些人一旦围拢,便该是那日在寒潭之侧的险境,容不得她有半丝分神。

阿殷右手握紧了刀,左腕动处,藏匿已久的短细哨箭自袖中飞射而出。

这声音还未落下,几重墙外,便传来了回应般的哨箭响声。

果然是常荀!

阿殷精神大振,被十数人围攻也凛然不惧,仗着身形迅捷灵巧,拿弯刀将身体团团护住,在疾劲的剑锋中穿梭求生。对方似乎并未得到将她杀死的命令,虽然攻势凌厉,却并未出太狠的杀招。即便如此,剑光往来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穿腹透胸的血光之灾,阿殷身如玉燕,险象环生。

拼尽全力撑了片刻,又一声哨箭传入耳中,已经是很近的了。

这声音愈发鼓舞阿殷,动作也更见迅捷轻盈,在不足丈宽的过道中,极力往哨箭的方向靠近。

腿上像是被划伤了,沉重冷厉的剑气之下,阿殷的手腕也渐渐觉出无力。她毕竟是个姑娘,虽则技巧身形出于众人之上,气力到底不及,这片刻中几回死里求生,细密的汗沁出额头,只能咬牙支撑,憋着一股劲给自己打气。

——定王的人就在外面,她只消保住性命,这一趟冒险,就是赚了!

穿梭的人影间隙中,忽然出现了个魁梧的身影,手中大刀虎虎生风,几乎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态。面前的阻拦被相继清除,陶靖双目赤红,浑然不顾腰腿负伤,以一把锋锐的重刀开路,终于杀到了阿殷身边。

阿殷身上的重压为之一轻,叫了一声“父亲”,换来陶靖的冷脸——即便她是为了救回兄长,父亲却还是不愿意她这般冒险,阿殷清楚,却不后悔。

随后便是冯远道、常荀、定王府的侍卫,各自仗剑而来,与阿殷和陶靖并肩而战。

再过片刻,又一道人影穿破阻碍赶来,竟是高元骁。

阿殷已然来不及细问其中缘由,只与陶靖等人合力往外冲杀。在场之人皆是高手,合力抗敌,所向披靡。

这地宫道路幽深曲折,似乎有数不清的人不间断的冲过来阻拦,各自身手不弱。

阿殷不知道她已砍伤了多少人,却发现冲过来的人愈来愈少。

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呐喊,隐隐传入耳间。

“殿下带着卫军来了!”匆忙之中,常荀高声开口,是鼓舞,也是震慑。

有人开始往外逃脱,亦有人舍下阿殷等人,往密道的方向冲过去。

阿殷终于能缓口气,却觉精疲力尽。看向父亲陶靖、表哥冯远道和常荀,甚至高元骁时,面上却忍不住浮起笑意。从前在西洲,在擒拿突摩时,只有冯远道与她并肩而战,力克恶贼,那时的她所想的,只是如何擒住对方,却从未有过性命之忧。

而今日,她却是真正的死里求生,虎口求存。

然而这终究也是值得的。

至少在她看来,很值得。

门口渐渐近了,能清晰听见外头厮杀的动静。高健挺拔的玄色身影挥剑疾奔而来,宝剑挥舞之间,近身者皆遭血肉横飞。他的面目没有半点表情,只死死盯着门内,衬在火光血色的背景上,冷厉凶煞。

阿殷心中彻底安稳下来,精神稍振,率先杀出门口。

外头是一处猎户的院落,门墙已然不见,火把光芒中,猎户打扮的男女正与官兵对战。

迎面定王带着寒冷的夜风撞过来,伸臂将她接住,继而舍了众人,飞身上了屋顶。他的手臂如同铁铸,紧紧箍在阿殷腰背间,似乎要将她勒断。夜风冷冽的吹在手臂上,面前的胸膛却是滚烫,阿殷紧贴在定王胸前,听到他胸腔的剧烈跳动,急促而凌乱。

“殿下…”阿殷抬头想要开口,定王却俯身封住她的唇舌,粗暴而用力。

他的手臂愈收愈紧,滚烫的唇瓣重重压着她吸吮,吻得毫无章法,却叫阿殷脑海中几乎空白。

好半天,定王才稍稍松开,额头抵着阿殷,浓墨翻滚的眼底映出血色,咬牙道:“谁许你这样冒险!”

第74章 2.15

夜风清寒,阿殷方才激战之下精疲力竭,抬眸瞧着定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眸中有疲色,笑意却是明朗,“殿下觉得不值得冒险吗?我却觉得值得!”

定王气急,呼吸尚自不稳,“走之前便叫你在家中等我,有事交于常荀,都当耳旁风了!”

“一直躲着能有什么用处?只会被步步紧逼。这次虽险,收获却也不小。大悲寺的事翻出来,代王没了藏身之处,更能揭出他的罪行,殿下也不必再为此费神费力,利远远大于弊。怎么就不值得?”阿殷不服气,笑容微收。

定王一路疾驰而来,心急如焚,瞧见她这态度,更是皱眉道:“代王算什么,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危。”

“可我不想做只会被保护的缩头王妃!”阿殷也皱眉,抬眸直视他,分毫不让。她原以为,即便父亲不能理解她的决定,至少定王该知道,她这般冒险是为了王府,是为阻止王府的侍卫不再因刺探代王之事而遭暗中毒手。谁知道盼了半天,没等到他半句肯定,却反而只有责备。他难道觉得她只能躲在身后苟且求生吗?明明她可以做得更好!

阿殷双眸瞪圆,月色下瞧见定王眼底带着些微乌青,知道他也劳累,到底将赌气的话咽回去。

定王明白她的意图,也知道挖出大悲寺是多么要紧,心里却还是生气——

她究竟是否知道,在得知她被代王捉走时,他有多担心?

她究竟是否知道,他有多看重她!

两人依旧相拥,却都沉默不语,眼神交织着对视了片刻,阿殷皱了皱鼻子,就想走开。

定王却就势将她拽回来,伸手拭去溅在她脸颊的稍许血迹,解了披风递给她。

夜风里,墨色的披风沾了稍许血迹,猎猎而动。

确实是有些冷了,深秋子夜的寒冷与白日的温暖相比,简直两重世界。阿殷犹豫了下,伸手接过披风系上,将冗长的地方打成结吊在背后,鼓嘟着嘴,“殿下还有旁的吩咐吗?若没旁的,卑职先告退!”

又开始自称卑职。

定王低头觑她,看到满满的不服气,瞧她伤势无甚大碍,便道:“没有吩咐,等着回府。”

说罢,竟自跃下屋顶,再度回到场中。

永初帝自太子被惑之事后,对代王观感更恶,只是碍于外头言论,极力隐忍。今夜听得定王的奏禀,晓得时机已然成熟,分派过来的卫军足有两千之数,分数路将大悲寺包围。代王藏匿在此处的虽也有不少精锐,面对上千的卫军,又有冯远道、常荀、高元骁和陶靖等人在,这会儿已成困兽,渐渐被围在正中。

阿殷失了兵器,身体又负伤疲累,便由定王择个卫军带领,到安全处等候。

对于大悲寺的围攻还在继续。寺中僧侣尽数被惊动,定王带来的小将手持金牌,率人挨个搜查,从佛殿到精舍僧房,一处都不曾放过,那几位东襄来的高僧尤其严格。后面的地宫几乎被翻了个遍,代王逆党无处藏身,或战死在当场,或被卫军擒获,或由后面的密道逃出——密道之外,也派了卫军把守防范,足可瓮中捉鳖。

半个时辰后,局面初定。

永初帝先派了两千卫军给定王,后头竟又调了北衙禁军过来接手。

定王也未恋栈,将原先卫军交割过去,又留下冯远道和陶靖在此襄助。

众人都聚在山坳中,独留阿殷在空旷处坐着,越想越是气闷——明明前一刻还当众…下一刻却又翻脸不认人,板着张臭脸来训斥。她也不是平白冒险,为的还不是王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正腹诽呢,忽听背后一声“陶殷”,转过头去,却是高元骁。

这附近有五六十名卫军奉命守成一圈,离阿殷足有五六十步。高元骁孑然走来,比起场中忙成一团的常荀等人,不知为何竟显出落寞之态。他的身躯在地上投了暗影,徐徐走至阿殷身边,面色晦暗难辨。

阿殷只是一笑,起身抱拳,“今日之事,多谢高将军!”

“陶殷——”高元骁顿了下,望一眼场中正自交接的定王,有些艰难的开口,“来大悲寺之前,我曾找过定王。”一句话说完,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从那日雨中生出的荒唐念头至今夜在官道拦路,他仿佛中了魔,明知已上了岔路,却还是一意孤行。为那道惦记了两世的倩影,时而心中犹豫,时而念头狠绝。至此时,疯癫几乎消磨殆尽,他有些疲惫,做最后的尝试——

“大悲寺是虎狼之地,你孤身过来…是为令兄,还是为定王?”

这话问得奇怪,阿殷瞧出他面色不对,谨慎道:“兼而有之。”

“那么——”高元骁盯向阿殷,月光下的面孔依旧美如天人,叫他总能失去分寸,“你当初跟随定王,是为了临阳郡主。之后呢,姜家倾覆,代王终将势败,你答应嫁给他,甚至甘愿做侧妃,是因为真心,还是因为你知道他的将来?”

“我…”

“不必急着回答!”高元骁仿佛抗拒她脱口而出的答案,仓促打断。趁着四下都忙于清缴,他凑近阿殷,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定王的结局或许也会改变?姜家被查,代王如今一败涂地,京城的情势与从前早已不同。你或许不知道,那时是代王闯入宫中杀了太子和皇上,定王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这回没了代王,谁去帮他杀人?难道真如传言所说,要他弑兄杀父?陶殷——他未必会成为你能依附的人!”

极低极低的声音落入耳中,却清晰的砸在阿殷心头。她看向高元骁,在其中察觉似曾相识的疯狂。

前世在高家那座院落中,他就曾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低声说代王终将事成,他会以从龙之功,许她荣华富贵。

阿殷忍不住后退半步,“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