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更西边密林中的临时营帐内,定王正与人围着地上沙盘,商议如何安置小栈难民、如何西进等事。营帐外无人守卫,门口洞开,将林间凉风送入。

阿殷从远处疾奔过去,一眼就瞧见了岿然挺立的定王——

他身上甲胄已经卸去,穿着件墨色的披风,头发整整齐齐的以乌金冠束在顶心,眉目英挺如旧。浑身上下几乎都包裹在披风内,看不出是否负伤,只是执剑的手沉稳如旧,在沙盘上纵横指点。

仿佛心有灵犀,阿殷瞧见他的时候,定王也忽然往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定王的动作蓦然僵住。

帐内徐奇、高元骁等人察觉有异,齐齐朝外望去,便见二月渐暖的日光下,正有人大步走来。林间横斜的枝桠在她身上投了深浅暗影,那袭蟹壳青的衣裳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段,腰畔悬着弯刀,衬得她英姿飒爽。如画的眉目在几回交战后更添英气,那样明朗夺目的笑容,仿佛点染出周遭迟迟不至的春光,叫人愈发觉出春日的明媚。

高元骁的目光霎时黏在她身上。

愣神之间,便见定王疾步往外走,衣袖生风。

阿殷亦快步进帐,欣喜于定王的安然无恙和徐煜兄弟的战败,才要行礼禀报,双手伸到一半,便被定王牢牢握住手臂。她愕然抬头,瞧见定王沉肃的眉目,才叫了声“殿下”,便被定王拉着往外走过去。他的手握得极紧,像是将浑身的力道都集在此处,令她臂上发疼。

颀长的腿大步迈开,疾步走出,叫阿殷小跑才能跟得上去。

帐外往来人等纷纷避让,阿殷连叫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直至人迹稀少的河边,才见定王停下脚步。

阿殷满心莫名,稍喘了口气,才要说话,便被定王用力揽入怀中。

整个人几乎是撞到他的胸膛,随即被逼着退了两步,后背抵在粗壮的树干。

定王不发一语,猛然俯身压住她的唇,鼻息极重。他的手似乎在轻轻颤抖,嘴唇却格外用力,不带半点犹豫的撬开阿殷唇齿,卷着她的唇舌像是要吞入腹中。身体紧紧压过来,将她困在他双腿间,落在她脑后腰间的手却越抖越厉害,随着唇舌的攻占,越抱越紧。

阿殷猝不及防,陡然落入意乱情迷。

好半天,胸腔的气息似乎都被定王攫取干净,阿殷才得了片刻自由,茫然看他。

额头相抵,定王深沉的眉眼近在咫尺,清晰的映出她的倒影,却衬在火焰般的底色。他的额边似乎都有青筋暴起,就在阿殷以为他是因擅自离开的事生气时,却听定王哑声叫她“阿殷”,一声一声,带着阿殷读不懂的情绪撞入心底。双唇间气息交织,他再度低头,重重将她吻住。

前世积攒的所有思念与追悔,数日来压抑着的如潮情绪,汹涌释闸。

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能亲吻,拥抱。

——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第100章 3.14

林间春风清寒,阿殷背抵树干,任由定王唇舌攻占夺取。直到远处传来士兵隐约的说话声,灵台才掠过一丝清明。她退无可退,只能将双臂收回,撑在定王胸前。

急切的吻渐渐收敛,定王箍着阿殷的腰身,眸底浓云翻滚。

“附近有人。”阿殷声音柔软发颤。

“嗯。”定王眷恋的蹭她在红唇,紧绷的身体稍稍退开,“今晚会去凉城。”

四五步开外是条大河,仲春时河面渐渐解冻,底下水波冲荡暗石,水声汹涌。定王强压欲念,只低头瞧着阿殷。梦境的绝望、战事的惨烈尚未走远,甚至身上的血腥气都未淡去,肃杀之后,美人终于在怀,哪怕不能如愿锦帐驰骋,这样的相拥也让人欢喜。好半天,定王向来冷肃的脸上浮起笑容,甚为温和。

阿殷抿唇微笑,“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高兴。”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定王补充。

阿殷觉得他这语气眼神不同平常,却又察觉不出端倪,只觉他眼底常年积聚的冷意淡了些。这身墨色染血的披风从前瞧着肃杀威仪,这会儿却让人觉得和暖。初见小栈的焦黑城墙、破败城门时,她不敢深想战事的惨烈,只怕定王有恙,满心焦急的疾驰过来,直至此时才算放心。

她凑过去靠在定王胸膛,将双臂缠在他后背,“殿下没事,我也很高兴。”

定王低头吻她眉心,轻柔得如同春风。

林间有鸟雀叽叽喳喳的飞过,日光漏进来,透着暖意。

阿殷觉得定王从没像此刻这样温柔过。哪怕是新婚之夜,哪怕是无数次红绡帐内欢爱情浓。这样的温柔令她欢喜,将日夜疾驰后的疲惫与顾虑驱尽,连认错都格外顺口,“这回违令出城是我不对,叫殿下担心了。当时我只是担心父亲,怕他遭遇不测,来不及深思后果就跑了出去,殿下不要生气。”

“我知道。”定王瞧着她,眉目稍肃,“不许再犯。”

“嗯!不过这次也给殿下带回了大礼——”阿殷直起身拉着定王往回走,笑颜明媚如旧,“徐耿被诱到小狼沟后,堵截很顺利,我和父亲联手把他杀了。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徐煜,身边只有三四十个人跟着,连兵器都跑丢了,当然被我们捉了活口——对了,还有那个弃城而逃的陈博。他跟着东襄那位监军逃命,就在徐煜后面,正好送命。不过监军身边人多,还有弓箭,咱们没带盾牌,只能放任他们逃走。”

“监军无关紧要,倒是徐煜,着实出乎意料!”

定王方才还为徐煜逃走之事可惜,听说又被阿殷捉回,当即喜形于色。

回到营帐中,常荀已同陶靖、蔡高、徐奇、高元骁等人围在一处。旁边徐煜被绳索缚着,怒瞪双目又无力反抗,任由军医给他清理了腿上箭伤,粗粗敷药。见得定王跟阿殷进帐,徐煜愈发含怒,那双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似是要将定王瞪出个窟窿来——

数万大军所剩无几,粮草辎重都被夺走,他带着亲信仓皇逃命,这可是平生未有之耻!

更别说兄弟生死不明,他如今被人捉了,想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复仇都已无望。

定王对徐煜,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两人一卧一立,如龙虎对峙。定王吩咐人去将徐煜抬出去,又请了监军过来商议,决定将徐煜带到西州后,派人押送进京,交由永初帝处置。随即,趁着众人都在,定王将陶靖如何诱敌、如何设伏斩杀徐耿、如何遇到徐煜又射杀陈博等事问清楚,由监军拟奏折呈报朝廷。

只是在阿殷擅自出动的事上,定王稍加隐瞒,说成是按他的安排驰援陶靖。

从正月初二定王领命整军北上,至此时徐煜兄弟溃败,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东襄在东路的十万大军折损殆尽,将帅尽失。先前檀城之事本就振奋士气,如今凉城小栈大捷,更是功劳极高,随行的监军也能沾着功劳,当即欣然应允。

此时饭已造好,众人匆匆吃完饭,由夏青率近两千人马回夏城,余下所有人拔寨往凉城中去。

*

到得凉城,天色已晚。

小栈中奋勇抗敌的百姓早已安置完毕,士兵的事自有徐奇去安排,定王等人则照例住进了衙署。

暮色四沉,晚风清冷,阿殷腿上的伤处理得不算妥当,在那林中逞强疾奔,经这一路颠簸,便隐隐作痛。她先前忍着没出声,此时翻身下马,双脚触地牵动伤口,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

旁边定王已然站稳,看她身形微晃,当即伸手扶住,“怎么了?”

“无妨。”阿殷知他初入城中还有要事处理,并不打算搅扰。

谁知定王并不受瞒骗,趋身近前,见她站姿不似往常,当即道:“受伤了?”

阿殷只好点头,“没有大碍。我叫人过来处理伤口就是,殿下先去忙吧——天色已经不早,安排完了事情,也可叫大家早些歇息。”说罢,将缰绳递给旁边的兵士,就想先行往后院里去。

定王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面色却是端肃,转身吩咐道:“高元骁熟悉城内情形,协助徐奇安排宿卫等事。剩下的自去休息,明日辰末议事。”

周围众将齐声应命。

定王再不逗留,带着阿殷往内院走,待到无人处,竟自将她打横抱起。

这头高元骁自去安排,常荀特地跟他要了个与监军同院的厢房,而后同监军一道回院。进门后瞧见院内整齐的布置,笑道:“担惊受怕了许多天,总算能歇个好觉。早就听说这里有极好的杏花春,藏了能有二十年,在小栈时就惦记着了,这回总算能饱饱口福。刘御史也是好酒之人,不如进去共饮一杯,也好解乏?”

刘御史便是此行的监军,别瞧他刚正古板,进御史台之前,也是京城里有名的酒仙。诗文场合,茶酒清谈,才名也曾扬于京城,直到进了御史台,才渐渐少了与人的来往,只是酒性不改,依旧爱喝。

这回随军来此,军中不许饮酒,他已经憋了多时,听得常荀相邀,不免意动。

只是他既得永初帝信重,负监军之责,平常虽不张狂行事,却也时时避讳,跟定王麾下的将领往来颇少。

常荀在来凉城的路上已经跟徐奇讨要了两坛酒,见外头仆婢正好送来,接过来随手拍开泥封,立时有酒香四溢。这下子不必常荀说什么了,刘御史腹中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遂同常荀入厅,将那坛酒慢慢喝了,意态醺然。

有酒有诗,更有才思。

这杏花春在树下埋了二十年,醇厚香浓,极易醉人。

刘御史醉了睡不着觉,对着窗外的枯树瓦墙也写不出诗来,索性走至书桌边上,欲提笔写点什么。

衙署中的仆婢不敢擅自拆他行囊,仍旧完好的搁在案上。刘御史信手拆开,取了笔墨,见到旁边尚且空白的奏章,立时有了主意——他虽是个文官,诗酒熏陶之下,却也颇有豪气。当日定王夺回檀城时,几乎不费多少兵卒,他心中甚是敬佩,这回亲眼看着定王以数千兵马将徐煜数万兵马杀得败逃溃散,敬佩之心更深,如今被酒意催动,更是浓了几分。

既然殊无睡意,明日还要赶路,何不趁此时间将奏折给写了?

当下再不迟疑,当即研磨铺纸,将小栈战况细细写来。

初时他还把握着分寸,不敢在奏折上肆意挥洒,写到定王以三千人马拒敌三万余人,在小栈设伏火攻徐煜致其落败,那滚滚浓烟烈火便似燃烧在心中,令他激动难以自禁。妙词佳句随之迭出,将奏折写得汪洋恣肆,辞藻如赋。及至陶靖以百余人马诱敌出山,定王妃奉命百里奔驰斩杀徐耿、活捉徐煜等事,更觉钦佩赞赏,才思如流水,挥毫似行云,将一番夸赞表功之词写得格外华丽。

末了,将那官印重重盖在奏折,便如疾雨骤停,清风徐来,酣畅淋漓。

刘御史心满意足,将那奏折收好。

等这奏折递到京城,其斐然文采、工丽行文令永初帝都拍案叫绝,更因小栈大捷而龙颜甚悦,当即递给跟前议事的宰相传阅。旋即,这道辞藻妙丽的奏章便随小栈大捷的消息迅速在坊巷间传开,其中有关定王妃巾帼不让须眉的几句夸赞更是广为传颂。其救父斩将,生擒敌帅之事也叫京中男女钦佩不已——

徐煜兄弟被传得有多凶神恶煞,生擒斩杀他们的王妃便有多英姿飒爽、机敏勇敢。

一时间,定王妃陶殷的名声,几乎与女将军隋铁衣比肩。

定王的神武之名,更是远播四方。

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的凉城衙署内,刘御史虽已上榻,定王却还未眠。

他抱着阿殷回屋后,头一件事便是召人给她处理伤口。

脱下外衫后褪去中裤,便见一道白布裹在修长笔直的小腿上,隐约沁出深红的血色。耽误了将近一日的功夫,被血和药膏浸染的白布有些发硬,定王小心翼翼的拿清水将其泡软,缓缓解开。细腻洁白的小腿腹上,血色极为醒目,遇水之后,结痂的残血缓缓流下,定王忙拿软布擦拭。

阿殷面色有些发白,咬住了唇瓣。

她最初受伤时,因正在危境,并没觉得怎样疼。甚至扯下衣襟自己包扎时,因身旁无人襄助,也没觉得这是大事,自拿皮囊中的水冲洗伤口后敷药裹上,咬咬牙便过去了。此时被定王细心照顾,先前的那份咬牙坚强便荡然无存。

她纵然不惧打杀,却也爱惜这天赐的容貌身材。

在京城的时候,每晚沐浴完了她都要将浑身抹润肤的膏脂,腰腿间尤其精心。而今瞧着那破损的皮肉,又是心疼又是伤口疼,眼中竟自涌出泪花来。

定王察觉她情绪不对,抬头时不免讶然,“很疼吗?”

“疼。”阿殷才从牙缝里吐出回答,也不知从哪里涌上的委屈,竟让她鼻头发酸。

或许是梦魇般的前世惨局,或许是这两年的沉默前行、费心筹谋,更或许是始终深藏于心的,关于父亲战死的担忧惧怕。从前她咬牙坚持,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而今在定王的温柔神色下,齐齐宣泄了出来。

就算重活了几年,就算身手出众,她毕竟,也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姑娘啊。

定王伸臂揽着她,阿殷伏在他肩头,嘤嘤哭泣。

直待那股委屈哭干净了,阿殷才红着双眼睛抬起头,催促定王,“快点抹药。”

定王依言敷药包扎,将细软的白布裹好之后,洗净了双手,将那条负伤的腿放在怀里。美人身上只剩单薄中衣,面上犹有泪痕,定王给她擦拭,低笑道:“怎么突然就哭了,算算日子,似也不是那几天。”

阿殷闻言,面上泛红,破涕为笑,“胡说什么!”

她每回月事的时候情绪总比平常起伏得大些,定王心知肚明却从未开口提过。阿殷有些不好意思,正好腹中饥饿,便叫人传饭进来。

两人用过饭,阿殷先去沐浴,避开伤口将连日奔波的身子擦拭干净。

随即,又满脸嫌弃的将抗敌多日未曾擦洗的定王赶进内室沐浴。

*

待定王沐浴完毕回到榻边,阿殷已然侧身睡下。

定王摸进被窝从后将她抱住,软玉温香在怀,白日里强压的欲念便又叫嚣起来。奈何如今阿殷腿上带伤,死活不肯带伤上阵,少不得捉住那双柔夷,搂着温软身段消乏。攒了将近半个月的思念,一时半刻消不下去,定王想借檀口迎送,被阿殷重重咬在肩上威胁,只好依旧用柔夷,三四回后才算是折腾完了。

可怜阿殷腿伤未愈,臂上又添酸软无力,只好恨恨的将他踢下床榻去擦洗干净。

直闹到大半夜,阿殷睡意朦胧,定王还是精神奕奕。

“泰州之危已解,往后便是北庭。明日启程,后日便可到西洲,再借道鄯州北上。”定王靠在枕上,揽着阿殷在怀,肆意享用酥软雪峰。见阿殷眼皮子直打架,便凑近些道:“到西洲后,我传令曹缜上奏折,奏请你做正妃。”

“正妃?”阿殷困意朦胧,笑了笑,“皇上不会同意的。”

“事在人为,我会逼他点头。”

这态度可跟从前截然不同,阿殷觉得诧异。

跟着定王已有两年,身边这位杀神虽然冷厉之名在外,但在永初帝跟前,却还是很有分寸。他固然经常因冷硬的脾气惹得永初帝不悦,甚至为纳妃的事惹得永初帝动怒,却从未做过“逼迫”永初帝的事情。

而今的情势下,永初帝的心意不可不顾及,阿殷有些迟疑,“殿下其实不必这样着急。若因此惹得皇上不悦,对殿下不好,更会遂了皇后和太子的心。”

“他不悦又如何,遂了旁人之心又如何。”定王眼底冷厉一闪而过。

原先稍存犹豫的心思在那场大梦后彻底坚定。这回平息东襄战事后回京,皇后和太子必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永初帝的圣心实在难测,若耽搁些时日,难保有变。与其夹缝求存,倒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想要的东西彻底拿到手中!

定王低头吻在阿殷眉心,“你且静观其变。”

阿殷直觉定王似乎与从前稍有不同,却又分辨不出来。迷迷瞪瞪的将他瞧了片刻,终究没抵住困意侵袭,在他怀里入睡。

第101章 3.15

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外头天光明亮,定王不见踪影。

阿殷起身盥洗,问了时辰,得知已近晌午,不由微惊。迅速洗漱完毕,简单的将满头青丝束起,心里仍是焦灼,“怎么这么迟了!殿下是何时走的?外头有没有旁的动静?”

“定王殿下辰时起身去了议事厅,吩咐奴婢们不许打搅,静候王妃起身。奴婢没听见外头有什么大事。”服侍阿殷的仆妇一辈子都没见过皇家的人,态度格外恭敬小心。

阿殷“哦”了声,有些懊恼的揉揉脑袋——

她自离开夏城后,先是疾驰去了小栈,到那儿没歇多久就又奔赴小狼沟,而后斩杀徐耿擒获徐煜,又马不停蹄的回到小栈、奔赴凉城,算起来已有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昨夜跟定王说话,歇息得晚,本想着今儿早些起身,谁知竟睡到了此事?

按定王的计划,今日原该启程往西洲去的,不知是否耽误了。

厨房里温着软糯的粥,阿殷匆匆用了些,出了后院往议事厅走,却不巧遇到了高元骁。

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见面,昨日在小栈外的营帐遇见,也不过简单招呼而已。

高元骁原本正在那里给几位麾下小头目分派事情,正好都吩咐完了,便叫他们离去,却朝阿殷拱手行礼,神情端正肃然,“末将拜见王妃。”他穿着严实的铠甲盔帽,大抵是沙场历练,比从前在京城时稳重了许多。

阿殷便点点头,“高将军免礼。那些营帐是?”

“是从徐煜处夺来的。定王殿下吩咐人将当日襄助守城的百姓造了名册,能在凉城安置的暂行安置,不能安置的,便些发些帐篷粮食。”高元骁抬头一笑,“监军已与殿下议定了此战的奖赏事宜,还未恭喜王妃立下大功。”

“多谢高将军。”

高元骁经了数场战事,到底不似从前莽撞,目光收拢在脚下,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拱手道:“王妃是要去议事厅吗?”

“初来乍到,对这衙署并不熟悉。不知议事厅该怎么走?”

高元骁抬手,正要指明方向,忽见不远处的洞门外,定王跟常荀、监军等人并肩走来,便就势行礼问候。

定王精神奕奕,见阿殷神采恢复如常,便不再耽搁,叫人准备,半个时辰后启程往西洲去。

众人领命自去准备,定王揽着阿殷回院,道:“高元骁倒是老实了许多。”

阿殷皱眉揶揄,“殿下还介意呢?”

定王但笑不语,回头瞧见高元骁正同常荀说话,目光停滞片刻——

那场大梦过后,他细致回想过众人的言行举止,算起来,除了阿殷行事截然不同之外,高元骁似也有些变化。譬如他在凤翔密报景兴余孽之事,就是从前没发生过的。再比如这回请命北上征战,也与从前不同。此人是高相府上的人,又得永初帝信重,倒该寻机试探。

他觑着阿殷,淡声道:“他还不够格。”

*

定王手上人马不多,分派了驻守泰州境内各处城池的人手,便已无兵可用。好在北庭那边无需调用此处兵力,便只带上徐奇、彭春、陶靖、高元骁等将领和王府侍卫随行。

从凉城往西洲凤翔,纵马疾驰,不过两日便到。

西洲多水,比起泰州的天冷干燥,这边倒是颇有春意。

凤翔城外的青山已然改换颜色,道旁偶尔看到农舍外的桃花,多已含苞待放。

定王进城时,预先听到小栈大捷消息的西洲刺史常茂率众官在城门口迎候,与他同行的,还有高元骁的兄长高元靖——他如今任户部侍郎之职,这回特地押送粮草北上,亦奉皇命犒赏军士。因粮草行得缓慢,抵达西洲时已是二月初。彼时正是定王苦守小栈之时,同行的御史便做主命人先行将一部分粮草送往北庭救急,又分派些粮草送往凉城,却劝高元靖暂留凤翔,等候定王的消息。

高元靖既然停留,混在他队伍中的隋丽华自然不例外。

常茂带众人入城,因檀城和小栈两处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北地,自是满口称赞。听说定王明日还要继续北上,当即叫人安排夜宴,将随行的将士监军皆邀请了。

阿殷如今已是王妃,非从前的侍卫身份,懒得去那宴席,便在寓处歇息。

比起小栈的残破和凉城的乱象,西洲尚未被东襄敌军侵袭,这凤翔城内的繁华如旧。不提街上市肆的热闹,单单是寓内用物之景致,也不曾比从前稍减分毫——北庭和泰州战事吃紧,西洲的将领士兵及囤积的粮草被征用不少,这座专供往来达官贵人寓居的府邸却似乎半点未受影响似的。

阿殷虽在凉城歇了一宿,到底因腿上而仓促潦草沐浴就寝,身上依旧难受。

如今既到此处,腿上的伤势也不似最初可怖,便召了郎中仔细看过,重新包扎。而后寻个半人高的浴池,将伤处垫高,躺在其中沐浴。数日来的疲累在热水中缓缓驱散,原先打结般的思绪也似乎清晰了不少,她仔细咀嚼定王那晚的言谈,愈来愈觉得蹊跷。

沐浴后穿好外袍,见外头灯盏朦胧,月明中天,遂裹了披风,出去夜游散心。

这府邸因是招待客人所用,便不分内外院,只将整个府邸以假山游廊分隔,错落布置了许多院落。阿殷和定王所居住的自然是上等处所,踏出院门便是个花圃,右侧游廊通向常荀的居处,左侧却是亭台池阁,一湾清溪从院旁绕过,循着溪水走一阵,是个不小的荷塘。水边建起雕梁画栋,此时灯火通明,丝竹依约。

阿殷驻足,隔水望向那边,忽听后头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她稍稍侧头,便见有个窈窕的身影渐渐靠近。

那身影似是有些熟悉…她再瞧了片刻,猛然想起一人,不由诧异。

脚步声似有些迟疑,却并未停下。

阿殷不动声色,依旧临水望月。

片刻后,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虽已是仲春,夜里还是风寒,王妃好兴致。”

“隋姑娘?”阿殷回身瞧她一眼,诧异之色毫不掩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隋丽华颇不情愿的屈膝行了个礼,“王妃觉得意外吗?”

“难道不该意外?”阿殷挑眉瞧着她。将近两月未见,这姑娘倒是清减了不少,眉目中那股傲慢和不服气似有收敛,也不知是不是隋夫人教导的缘故。只是如今战事吃紧,隋丽华这般脾性本该在京城好生管束才是,怎的又到了此处?

隋丽华一笑,在阿殷身侧站定,“难道只准王妃擅自出京,就不许我北上?家父…”她的声音未落,忽然顿住。

隔水的厅中,管弦之声忽然顿住,夜风里隐约有争执声传来,听着倒像是常荀的声音。

那边今夜本来算个是小小的庆功之宴,有定王和常茂坐镇,怎会起争执?

更何况,这闹出动静的,还是向来八面玲珑的常荀?

阿殷哪还有心思管隋丽华,心神皆放到了水对岸。不过片刻,借着朦胧的灯笼光芒,就见常荀匆匆出门,他的身后跟着常茂。两兄弟似是起了冲突,常荀脚步飞快,不理会身后的动静,径直离开宴席。常茂追出来将他叫了几声,颇显气急败坏,见定王随之而出,忙躬身行礼,似是在说什么。

定王那边摆了摆手,又回身看向厅内。

常茂旋即连连施礼,似是赔礼,又像道谢,恭送定王离开,便又回厅中主持宴席。

府邸中的荷塘并不大,常荀本是习武之人,含怒而出,步履飞快。这头阿殷和隋丽华尚且茫然,他那如风的身影便迅速过了甬道,片刻之后,定王亦大步走过,并未发现站在昏暗处的阿殷和隋丽华,只紧紧跟着常荀的脚步,面色似也不善。

两人迅速行过这一带亭台,到得寓所。

常荀进院时满面怒气,一脚踢开屋门,便重重甩上。院中仆妇知他是刺史的亲弟弟、定王的司马,哪敢怠慢,瞧见这情形,登时吓得不敢言语,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片刻后定王进院,冷冷扫过院中众人,摆了摆手,那些人便鱼贯退出。

定王也不敲门,沉着脸将屋门掀开,随后重重甩上。

屋内灯火昏暗,常荀站在内间,等定王进门后,方才那气怒之态尽数收敛,跪地行礼道:“方才失礼,请殿下恕罪。”

定王当即将他搀起,“见机极快,谈何失礼?我瞧令兄的神色,怕是当真以为你是盛怒负气而出。”

常荀笑了笑,“不如此,哪还有单独说话的时候。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想必你也能看出来,高元靖身边的御史田甄是太子的人。他既设法挑拨,令兄又拿令堂说事,显然也是得了太子的授意,想将你我分开。你便佯装是听我的劝,待会去同令兄赔礼,趁这个机会,带着徐煜尽快回京。”定王见常荀似要反驳,怕耽搁太久令人起疑,当即摆手阻止,道:“北边的战事有我和舅舅,你回京城,还有更要紧的事做。常荀——这件事关乎皇后和太子,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到。”

第102章 3.16

屋中无灯无烛,昏暗中常荀看不清定王的神色,却能分辨出语气里的郑重。他当即肃容道:“殿下如今处境凶险,常荀既为司马辅佐殿下,必当竭尽全力!请殿下吩咐。”

“此事恐怕有违令尊教诲,你可深思后再做决定。”定王语声低沉。

常荀诧然抬头。

相识多年,定王向来令行禁止,极少有过这般态度。他如此郑重其事,必是关乎立场原则之事,如此要紧的时候,又关乎皇后和太子,莫非是为党争?

常荀心中一凛。旋即,便缓声道:“去泰州之前,我就曾想过此事。殿下此次北上抗敌,若得胜回京,便是朝堂上下无人能比的功劳。临行前皇上圣意已经有所动摇,皇后和太子不会坐以待毙,殿下的苦累更不能辜负,所以京城之中,必会有一场较量。若殿下不先发制人,必会受制于他们。殿下觉得,这种关乎生死的关头,还要计较这些吗?”

定王闻言倒是有些诧异,片刻之后,伸手往常荀肩上拍了拍。

“兵部侍郎武道,你可认识?”

“认识。虽然出身不高,但为人忠正刚直,一心为皇上办事,挺得皇上器重。”

“一心为父皇办事?”定王嗤笑,“他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常荀的诧异溢于言表,“怎么可能,他…”

“他藏得极深,却很有用。舅舅在北庭领兵,我带着阿殷行军在外,皇后和太子必定会设法令父皇猜忌于我,令父皇对我更加防备。这个武道,便是回击他们的最好人选。”定王并不打算太拖延时间,因怕常茂等人起疑,便将谋划的事简略说与常荀,交代他当如何行事。

常荀何等默契灵透,听罢他的嘱咐,当即会意。

随后,定王恢复了方才的冷肃之态,率先走出屋门。身后的常荀垂着脑袋,颇不情愿的模样,跟着定王回到宴席,佯作是被定王说服,为方才的失礼赔罪。常茂自然深感定王,又说京中高堂病重,他在西洲庶务缠身难以回京,好在泰州已定解了燃眉之急,北庭有定王和隋彦将军出手,必然无碍,希望定王能允许常荀回京,侍候高堂左右。

方才席上的争执便是为此而起,闹得颇不愉快,如今常荀服软,定王也做个顺水人情,令常荀回京。

次日清晨,常茂调了百名侍卫,将徐煜装入铁笼中,由常荀率人亲自押送回京。

此时的京城已是龙潭虎穴,定王自然不会放阿殷回去,便带着徐奇、陶靖、彭春等人北上,与高元靖等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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