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已然开始,众人亦随之纷纷举箸。

周意儿吃了一个金桂糕,低声道:“如绘你尝尝,这用鲜花入膳,确实不同平日的糕点。”

苏如绘随手夹了一个入口,两人小声议论了几句,便听一个娇脆甜美的声音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诸位姐妹,既有赏花会,复有百花宴,又岂能无乐?嫔妾不才,愿抛砖引玉,清歌一曲,为宴助兴!”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一个穿着浅粉绣凤尾金蝶绞银边半臂,下系六幅湘水裙的少女自席间盈盈站起,她梳着朝云近香髻,发上并无钗环,却簪着数朵碗口大小的茶花,其中一朵俨然正是六角大红,让周意儿心下一疼,悄悄向苏如绘道:“该不会就是我看中的那株上摘的吧…”

苏如绘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听太后笑着道:“哀家正觉着气闷,难得有人站出来,你唱就是,只是一件,若是不好,哀家可是不给赏的。”

“嫔妾不敢要太后赏赐,只求能博太后一笑,也给众位姐姐做个石砖引出美玉就是了。”这粉衣女子乖巧的道。

太后欣然点头,轻声对周皇后道:“这是…”

长泰帝的后宫本就熙熙攘攘,自北伐胜利后,长泰三十年更是大选过一次,如今宫里几乎主位都满了人,宝络夫人也进了德妃,空缺的夫人位却是提了早先的昭容与修仪,这粉衣女子位份不高,才会刻意在这种场合第一个起来说话,为引太后注意,平时自是没有资格去仁寿宫请安。嘉懿太后却不认识她。

周皇后在席位上欠了欠身:“回母后,这是阮宝林的宫里人,兰秋宫平澜阁的小仪徐姿。”

这时候徐姿已走到殿下一块空阔处,先向着太后、皇后行礼,又团团一礼,复敛裙裾,步莲华,肩帔轻扬,也不用丝竹,清声唱道:“拆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徐姿年少,几与苏如绘等人同岁,比之霍清瀣还要小上一两岁,音色脆响,这曲木兰花慢清唱出来,只觉字字如玉石相交,甜脆入耳。

尤其是“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恰如涵远楼上俯望风景,一曲既罢,歌声袅袅,周意儿轻声道:“难怪她敢第一个出头,这嗓子真不错。”

“若不然,她还提出清唱干什么?”苏如绘淡淡一笑,“不用丝竹,才越发显出徐小仪歌声清越,质本天然。”

果然太后叫了个好字,周皇后笑着说出一串赏赐,令安夏记下,回头便送到平澜阁中去。

徐姿抿嘴浅笑,先谢了恩,又对众人一礼,这才袅袅回席。

因有她开的这个头,加上太后心情愉悦,众妃都纷纷献艺,有奏乐的,有歌舞,有如安宝林那样吟诗泼墨,一时间涵远楼上热闹无比。

苏如绘和周意儿、张眷,及霍清瀣、丹朱,却都只在旁笑而不语。蓦然楼外传来一声禀告,却是长泰帝到了。

“皇帝来了?快来尝尝皇后准备的百花宴。”太后正在兴头上,见长泰进来,笑着招呼道。

长泰先向太后行了礼,待太后道了免字,才令众人平身,自有伶俐的宫人上来,赶紧在太后席旁又设了一张席位,长泰坐下后,笑着道:“方才儿臣去仁寿宫请安,却听说母后带了人来上林苑赏花,所以过来凑个热闹。”

说着对殿下一摆手道:“刚才在做什么现在接着做就是,朕与太后一起看。”

“在宫里歇久了静极思动。”太后笑着说了几句,殿下妃子们因长泰的到来,越发卖力,却让苏如绘等人看得眼花缭乱,暗道宫中果然卧虎藏龙,却有几个妃子文才、歌舞,俱是极佳,看得长泰也不禁眼波轻柔如醉,估计这几天都是召这几人侍寝了。

便在这时,丹朱悄悄向太后说了几句话,太后笑着道:“哦?这也行,只是不能这么轻易给了你,除非你也下去表演个什么。”

苏如绘和周意儿对望一笑,知道丹朱郡主必定是看中了什么向太后要求,只听丹朱撒娇道:“太后娘娘,丹朱自小养在您膝下,会什么您还不知道么?便饶了丹朱这一回罢!”

“这可不成,今儿都是有好的节目才有赏赐,哀家许你随便下去做点什么就给你,还不够偏心么?”太后假意为难道。

丹朱郡主顿时露出愁苦之色,求助的看向身旁的霍清瀣,霍清瀣掩口轻笑,道:“郡主可别为难我,我除了会在太后面前讨个巧外,却是什么都不会的。”

“如绘姐姐!”丹朱闻言,立刻从太后身边走了过来,扯住苏如绘的袖子哀求道,“姐姐替我写首诗或作个画给太后,帮我讨了那株垂丝海棠罢!”

周意儿听她要的不是六角大红,顿时心头一松,笑嘻嘻的帮着撺掇道:“正是正是,如绘,郡主还是第一次向你开口,却不要推辞的好。”

苏如绘早在丹朱郡主走过来时就暗道不妙,此刻更是毛骨悚然,原本要推辞的话却被周意儿堵住,只得狠狠瞪她一眼,对丹朱道:“不瞒郡主,我虽挂着薛女史弟子之名,却和顾师兄不知道差多少…”

丹朱郡主听她这么说,以为不肯,顿时十分失望,只听苏如绘继续道:“若郡主不嫌弃,我…便替郡主试试,只是若太后看不中,却不要怪我就是。”

“自然不会!”丹朱郡主忙道,“丹朱听齐嬷嬷说过,如绘姐姐是才女呢,太后也夸赞过的,哪里会看不中?”说着一拍手,对一旁的宫人道,“去取笔墨来。”又复对太后笑道,“太后娘娘,丹朱请得如绘姐姐帮忙,那株垂丝海棠却是得定了。”

太后只是含笑不语,片刻后笔墨送来,周意儿飞快的收拾出长案,丹朱亲自卷了袖子研墨,附近几人见她们如此慎重,都好奇的靠了过来,连霍清瀣与张眷也走近了几步,霍清瀣道:“早就听说如绘乃薛女史传人,可惜咱们在宫里这么久都没见过你的笔墨流出,今儿应是能够看到珠玑落纸了罢?”

“…瀣儿姐姐谬赞了!”苏如绘干笑几声,幸亏她自两年前的中秋宴会后早作准备,不但这两年苦练书法,从今天刚进上林苑就苦思冥想,以防此刻对着宣纸目瞪口呆。

苏如绘待丹朱研墨毕,取过紫毫饱沾,假意凝神数息,挥毫落笔,她一手美人簪花体写得倒是颇见功力,才写了一个字,边上便有赞声起。太子等人也将目光投来,只不过终究年纪已长,而且也有宫妃在旁,却不好意思似六年前那么拥上来观看。还是皇五子甘沛仗着年纪小,硬是钻到案旁,跟着苏如绘的落笔一字字念道:

“陌上偶然过,百花争风流。

桃李纷烂漫,柳木皆含羞。

澄空燕飞入,忽知春又来;

逐水频新绿,听雨润满楼。

春暖花更发,春寒花愈瘦。

彳亍过花下,芳华抚我头。

引琴花月夜,淋漓舞腰舒;

繁花恣意处,觉来香满袖。

燕燕低檐语,檐下草悄稠。

寒似一夜去,枝头忽豆蔻。

罗衣虽难减,掬水已昨柔;

无声动万籁,春华自满宙。”

第九十章 楚王

待苏如绘写完最后一个字,甘沛复又从头念了一遍,欢喜的一拍手道:“如绘姐姐这首诗做的好!”

甘沛这句话说的甚是响亮,太子便笑着问道:“哦?沛儿可知好在何处?”

只听甘沛用脆亮的童声大声道:“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是以极好!”

甘沛话音刚落,殿上顿时笑成了一团,苏如绘涨红着脸将笔放下,欠身道:“臣女…臣女愚钝…”她本就心虚,又有一个顾士珍作对比,这些年来提到诗词歌赋都是敬而远之,如今被这么一笑,顿时十分下不了台,竟是连给自己找个梯子都不会了。

还是顾贤妃怜恤,举起团扇道:“想是如绘怕咱们这些没才学的人尴尬,才故意写得直白。”

“我是觉得如绘姐姐写的好,皇祖母、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你们笑什么?”一旁甘沛亦委屈道,拉了拉苏如绘的袖子,“如绘姐姐放心,他们都笑你,我不笑你,你就是写的好,回头我拿给太师看,太师必定也说好!”

苏如绘听说拿给太师看,险些没一口气上不来,半晌才勉强道:“多谢五殿下,只是小女儿随意涂抹,难登大雅之堂,怎么看污了太师的眼目?”

甘沛还要再说,甘霖怕他越说苏如绘越是尴尬,笑着招手唤他回去,拿帕子擦着他的嘴角道:“苏小姐的诗写的是好,可你夸奖的话却说的不对,你才认识几个字?说苏小姐的诗写的好是因为你都认识,这不是在说苏小姐认的字和你差不多么?快快去向小姐赔个礼。”

“太子殿下言重了,哪里是五殿下说错了话,是如绘自惭才疏学浅,辱没了师傅的名头。”苏如绘哪里敢让甘沛答应,太后、长泰还有周皇后都在上面坐着呢,虽然宫里在四年前添了一位六皇子,可五皇子是嫡子,可是周皇后的心头肉,加上六皇子因为体弱,相士说不宜养在宫中,是以刚出生就由生母慧妃带着长居宫外。如今宫里最得宠的就是甘沛,若苏如绘受了他赔礼,天晓得上面那三位笑吟吟的主子会给她狠狠记上几笔帐。

甘霖还要教导弟弟,那边丹朱却急了,拉着太后道:“太后瞧瞧,如绘姐姐这诗写的不好么?丹朱可是觉得极好的,五殿下也是,太后可先不忙笑,先将那株垂丝海棠给了丹朱罢!”

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是是是,确实不错,垂丝海棠是你的了,一会叫人和你去挑选就是。”

丹朱欢喜的拍手,又对苏如绘道谢,这才将这幕揭过,周意儿因丹朱得了垂丝海棠,想起自己惦记的六角大红,也主动起身,却没有作诗,而是现场泼墨作了一幅春景图,顺利将六角大红讨到手。

殿下的妃子们还有大半没表演,赏花宴正酣,苏如绘却趁周意儿和丹朱说话时悄悄溜了出去,出了涵远楼的偏门,到了外面一丛花后,方才将委屈的泪水流出来。

然而哭了片刻,苏如绘又觉得有些失笑,其实甘沛那些话也没说错,她也知道这位五皇子身为嫡子,上面又有一个太子哥哥宠着,一向没什么心机,绝无恶意,说起来还是自己的气量太小。

苏如绘正自嘲一笑,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却见一角明黄色拂过地上的兰草叶,来人窄臂蜂腰,发束金环,逆着天光的脸上双眸亮若星辰,走到距离苏如绘三步的地方,淡淡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殿下!”苏如绘尚有些郁郁,行了个礼,道,“殿下怎么出来了?”

“孤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所以出来走一走。”一个月前甘然年满十四,长泰帝按制册其为楚王,只等年满十六,便将前往楚地就藩,是以如今甘然亦可如太子般以孤自称。

苏如绘默默点了点头,自长泰廿五年除夕在梳玉湖上一晤,她和甘然和好后,却也没再走近,一则是甘然其后被霍贵妃拘着刻苦念书,二则却是怀真郡主时不时入宫,苏如绘不愿意见到后者,便刻意避开。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少之又少,此刻不免有些尴尬。

半晌后,苏如绘道:“臣女要回去了。”

“不急。”甘然却道,“还有好些妃子想在父皇和皇祖母面前露一手,至少再有一个多时辰才会散席,你与孤一起走走。”

苏如绘以为他有事要告诉自己,便点头道:“好。”

两人沿着涵远楼外的花径走下去,一时间却都默默无言,涵远楼下种的正是一片杏林,如今正是艳杏烧林的时节,杏花开得如梦如幻,煞是美丽,苏如绘与甘然走了片刻,见他只是沉默,不禁试探道:“殿下?”

“嗯?”甘然转过头,诧异的看着她。

“可是有什么事要告诉臣女?”苏如绘索性直接道。

“事情?”甘然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摇头道,“并无什么事,不过是许久不见你,想着一起走走罢了。”

苏如绘面上一红,低了低头,觉得两人这般沉默有些暧昧,便想说点什么,开口道:“怀真郡主今日怎么未来?”话一出口,苏如绘原本只是染了一层淡淡绯色的脸上顿时腾的红透!

该死!

他不会以为我在吃醋吧?

苏如绘紧张的看着甘然,却不知这般动作更是惹人怀疑,甘然深深看了她一眼,淡然一笑:“她要照顾宁王后。”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心虚,苏如绘只得假装坦然,硬着头皮问下去:“宁王后可是不安么?”

“你不知道?宁王世子…”甘然提了一提,苏如绘一算日子,顿时明白了,端木静光原本只有怀真郡主一个女儿,膝下无子,宁王为此多次提出立世子,都被端木静光使尽方法拦住,这几年来太后都对此颇有微词,去年年初时,宁王当朝请求立庶三子为世子,长泰帝亦口头允诺,谁知正式旨意还未下,宁王后便进宫求见太后,声称自己已有身孕。

太后自是传了余太奇确诊,之后长泰便缓了旨意,没想到端木静光绝处逢生,还真生了一个小世子!难怪赏花会霍氏居然没接怀真郡主入宫。

“世子长得如何?”苏如绘下意识的问下去,却听甘然噗嗤一笑:“孤又不曾见过,你问孤,孤怎么回答你?”

苏如绘脸色更红,此刻两人已经走到杏林深处,甘然哈哈大笑道:“行了,苏如绘,此处无人,你可以不用这么费心找冠冕堂皇的话题,来说一说,刚才在涵远楼里的事情吧。”

“殿下!”苏如绘不防他这么直接的揭自己伤痂,跺了跺脚,心一横,道,“什么涵远楼,臣女已经忘记了!”

“哈哈…”甘然笑道,“好吧,你忘记了,孤却还记得,嗯,春暖花更发,春寒花愈瘦,这两句尚可,孤回头默给顾士珍,也让他见识下自己师妹的诗文!”

苏如绘闻言,索性无赖到底,睁大眼睛道:“什么春暖春寒?臣女不记得写过!”

第九十一章 螺髻

“哈哈…”甘然笑着道,“好吧,你没写过,那就没写过吧。”

苏如绘又是羞恼又是窘迫,一福身道:“殿下没有其他事,臣女想告退了!”

“也好,孤与你同回席上。”甘然大大方方的道。

苏如绘也懒得理会他,正了正衣裙,端出大家闺秀的气度来,折身还楼。就在这时,忽然一声清越的鹰唳传来!苏如绘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阵劲风自身旁刮过,险些将她挽好的发髻撞散!

她连忙扶了扶鬓角,检查了一下钗环,却见三步开外,甘然正伸着手指逗弄着肩上的一只羽毛漆黑的鹰隼,眼角略带笑意的看着自己。

“甘然!”苏如绘终于大怒,脱口而出,“你干的好事!”她摊开手,掌心是半截玉步摇,却是刚才那只鹰隼掠过时撞断的。

“这关我什么事?这是墨夜惹的祸,要怪你也该怪它才对。”甘然见她直呼己名,也不以为忤,笑吟吟的换了自称道,“喏,墨夜在这里,你要怎么样责罚?都依你,我绝不给它求情!”

苏如绘瞪着那只名叫墨夜的鹰隼,半晌才跺脚道:“你养这扁毛畜生干什么!”

“什么扁毛畜生,这是我封王时缠了父皇几天,他才同意给我的。”甘然颇为自豪道,“太子和甘棠都羡慕的紧——不就是一支玉步摇么?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回头我去弄一盒给你!”

“一支玉步摇不算什么,但是现在叫我怎么回席上去?”苏如绘委屈道。

“原来你担心这个,你真是傻的。”甘然摇头,“就说被花枝拂下跌碎不就行了?”

苏如绘怒道:“这要你教?我是说现在怎么回席上!”

甘然诧异的认真看了看,这才发现苏如绘的意思——原来苏如绘所梳的垂髫分肖髻,却是以一对玉步摇与那朵山茶珠花固定,这会断了一根玉步摇,整个发髻都逐渐松散,春日林下微风吹过,顿时一缕缕青丝从髻中散出,原本整齐精致的云鬓,顿现蓬松。

“…你不会改一下其他发式?还有一支步摇和一朵珠花呢。”甘然也有点意外,建议道。

苏如绘气急败坏道:“敢问殿下,可有木梳铜镜,借臣女一用?!”

“…没有!孤又不是女子,带这些东西在身上做什么?”甘然干脆的道,见苏如绘眼眶微红,又气又怒的模样,他心下微动,笑着挥手将墨夜赶到旁边的杏枝上,挽了挽袖子道,“也未必要那些东西才能梳妆,嗯,我帮你。”

说着,甘然踏前一步,伸手拂过苏如绘云鬓。

苏如绘只觉发髻一松一坠,满头青丝如瀑滑落,却见剩下的一支完好玉步摇与山茶珠花都被竿然拔下,她定了定神,按住长发道:“殿下,你…”

“孤就会一个发式,你先拿着东西。”甘然将步摇与珠花放在她手中,缓缓握起苏如绘的发丝,淡淡道。

苏如绘咬了咬唇,接过东西,转过身去。

甘然身量比苏如绘恰恰高出一头,却是无需苏如绘俯身,苏如绘只感觉到他舒展五指,以指代梳,轻而柔的滑过自己发丝,四周无镜,苏如绘也不知道他会给自己挽出什么样的发髻来,只是两颊却不由自主的浮上两团绯红。

“这时候可千万别有人进来…”苏如绘心中暗暗念叨着,却见一阵杏花自身后飘落下来,缤纷烂漫,一时间看得入神,甘然说了几遍话都不曾听见,半晌才惊醒道,“殿下说什么?”

“…把步摇给我!”

苏如绘顿时尴尬不已,反手递过步摇,片刻后,甘然满意道:“好了!”

见苏如绘伸手欲摸,忙道:“等一下,别碰坏了。”

听甘然这么说,苏如绘顿时怀疑起来:“殿下,你挽的这个发髻…臣女能走路么?”

“孤不是说会碰坏了发髻!”甘然眯起眼睛,忽然俯身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刀,苏如绘诧异的看着他,却见甘然将短刀倒转递了过来,“你自己看看吧。”

这柄短刀长不过六七寸,寒光四溢,刃口明媚如秋水,清楚的照出人影。苏如绘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谁能想到如此利刃,甘然却将它借给自己当铜镜用?

她低头对着刀身偏头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甘然替她挽的发式苏如绘并不陌生,乃是螺髻,长发盘桓如螺,并不似苏如绘自己挽的那种精致整齐、犹如雕琢般,而是松松垮垮,俨然新醒方醒,使人疑心会不会随时散开。但苏如绘感觉到,发髻被固定得十分牢固,斜插步摇,却丝毫不显寒酸——一枝长约一尺的杏枝,在盘髻时就被以巧妙的手法缠入髻中,艳丽的杏花时隐时现在发间,呈现出一种艳丽多姿、娇俏可爱的气质。

苏如绘不由看得呆住,半晌才道:“殿下好手艺。”她这才知道为何甘然让她不要摸,因杏花开得烂漫,稍一触碰,便大团落下,损了美感。

“手艺?”甘然抽了抽嘴角,收回短刀,“走吧。”

两人先后回到涵远楼的席位上,殿下宫嫔们的表演还在继续,苏如绘也无心多看,只是理着裙裾坐下,便见一旁周意儿惊讶的转过头来:“如绘你去什么地方…咦?你怎么换了发式?”

“哦,刚才出去转了转,散一散酒意,结果一支步摇被花枝拂下来摔碎,便重新挽了一下。”苏如绘若无其事的道。

因发髻看上去的将散未散,周意儿并毫不怀疑,只道:“是么?你这用杏枝代替簪子的主意极好,倒比钗环好看。”

苏如绘胡乱应了几句,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宴会已入尾声,太后与长泰都十分尽兴,各种赏赐流水般发下去,众人皆是大喜。

回到鹿鸣台后,苏如绘长长舒了口气,吩咐秀婉为自己准备热汤,又自己坐到镜前拆开长发,看到镜中螺髻,苏如绘面色绯红,坐了半晌才缓缓拆开。

“小姐这个发式比早上的垂髫分肖好看,是周小姐替您挽的么?”赏花会上秀婉倒是跟着去伺候了,但是后来传膳涵远楼时,因涵远楼中地方不大,一群宫妃已经显得拥挤,因此除了太后、皇后,还有正一品的四位妃子,其他人都自觉将宫女留在外面,秀婉只知道苏如绘进了涵远楼后出来,就是螺髻了。

“水好了么?”苏如绘答非所问,秀婉比周意儿可了解她多了,苏如绘虽然也擅长挽螺髻,却不同于这一种。

“好了。”秀婉目光一闪,遂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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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忘记上传。。。。

第九十二章 偷听

“秀婉,雨还在下么?”苏如绘穿着月白中衣,隔着帐子问道。内室的门开着,秀婉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门口吃力的做着针线,暮春以来,帝都起初是淅沥的下着小雨,足足下了四天,雨势转大,如今已经接近初夏,这雨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深宫之内,尤其显得气闷。

这日苏如绘清晨同周意儿去德泰殿请过安,午膳后小憩,醒来却发现天色昏昏,不觉问道。

秀婉将针随手别在袖口,起身道:“已经小了许多,小姐饿了么?奴婢煮着百合莲子汤,可要盛一碗来?”

“也好。”苏如绘点了点头,帐中传来稀碎的穿衣声,半晌后,苏如绘已系好红罗裙,披上月白半臂,双手拢着脑后及腰长发走出罗帐,坐到妆台前缓缓梳发。

秀婉端着一只明玉青瓷盏进来,顺手接过苏如绘手里的木梳,趁苏如绘喝着百合莲子汤的时候替她梳着长发,似乎随意道:“小姐,奴婢刚才去领午膳时听到一件事儿。”

“什么事?”苏如绘也随口问道。

“说是…”秀婉沉吟了一下,才道,“说出来,小姐可不要怕——说是昭华宫闹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秀婉知道苏如绘胆子大,果然听了这句话后苏如绘眼帘也不曾抬一下,泰然道。

秀婉笑了笑,道:“这事可不像完全是谣言呢!”

“哦?”

“小姐还记得,长泰廿五年腊八节上的事吗?”

苏如绘认真寻思了一下:“有点印象,你是说什么事?”

“有位淑人在腊八节上被贬成御妻。”

“我记得姓赵。”苏如绘记性不错,还记得那个倒霉的淑人的姓氏,似乎还算是个美人,可惜因为在太后给当时怀有身孕的辛才人赐座,露出不忿之色,从而被皇后当众降位,更送进当时还是宝络夫人的林氏所居的昭华宫居住。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同年新春时昭华宫意外走了水,随之香消玉陨落。

“可不是?据说从上个月起,昭华宫里就有点不对劲,昨儿有人听见昭华宫里的哭声哭了整整一夜!德妃娘娘使人在整个宫里搜查,却什么也没找出来,大家都说…”秀婉说得顺口,道,“都说当初赵御妻怕是德妃娘娘…”

“胡说八道!”苏如绘冷笑一声,“这是哪个想被绞了舌头的蠢货编出来的话?德妃娘娘就是六年前那也是从一品夫人,赵氏就算未被贬斥,也就是一个从五品的淑人,连一宫之主的正经主子都算不上!德妃娘娘需要暗害于她?!”

秀婉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宫里现在都传遍了,所以来说给小姐听,免得小姐不知道,觐见太后时说话让有心人听去生事可就麻烦了。”这宫里的忌讳可是无一定的,譬如说这段时间既传出德妃谋害宫嫔的谣言,那么与之相关的话以苏如绘的身份,最讨太后喜欢的做法就是绝口不提。

苏如绘啜了一口汤道:“我知你是好意,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传的好。”

秀婉见她未生气,笑着答应,忽然又想起一事:“今儿是请安的日子,小姐可见到德妃娘娘?”

“林德妃好着呢。”苏如绘喝完最后一口莲子汤,取了帕子拭嘴道,“何况德妃是什么出身什么脾气?就算有什么不爽快,难不成还会放在脸上不成?”

“倒也是。”秀婉道,“不过也不知道那起子人传这样的谣言干什么?德妃娘娘膝下无子无女,虽然得陛下喜欢,可也不是最喜欢的。”

林氏美貌却善妒,要不是她满门忠烈,太后与长泰不欲冷了功臣之心,因此百般容忍,只怕早就被打进除华宫了。但她是长泰登基时的老人,这么多年下来,少年夫妻,总是有几分情份在。而且宫中美貌的妃子越发的多,自璎华夫人被禁足后,霍贵妃宠冠六宫,更是让林氏乖巧了许多,近几年却是让长泰也有了几分真心。

当初骠骑大将军之女周青燃入宫,后宫因太后亲自将小周氏养在德泰殿调教的缘故,传言当时空缺的德妃之位将落入小周氏之手,甚至小周氏还会成为未来的皇后云云。哪知后来周青燃被册了光奕长公主,远嫁秋狄,而林氏却在翌年选秀前进位为德妃,终于踏入了正一品的妃子之阶。

林氏进位德妃后,也不知是否年岁渐长的缘故,行事却越发稳重起来,连带太后待她也亲热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一些昭华宫里的妃子暗自向皇后哭诉林氏霸道,不过左右也就是几个位份低的宫嫔不忿林氏对宫里人的控制罢了。

这些小事皇后都未必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太后和长泰,反而太后和皇后看哪个位份低的妃子不顺眼,只管丢进昭华宫里去。比如那赵氏就是个例子。

总之,如今的林氏全无当初六宫第一妒妇的风范,却是六宫之中不甚起眼的一个妃子,甚至在正一品四妃里,也沦为陪衬——贵妃得宠,淑妃有子,贤妃人缘极佳又得太后怜恤,德妃虽有了正一品的位份,却比做夫人时更不引人注意,却不知道是谁想要对付她?还是想通过她对付谁?

苏如绘只是略想了想,便道:“这些事反正与咱们无关,不想也罢,秀婉替我随意挽个髻,一会陪我出去走一走。”

秀婉知道苏如绘不大喜欢雨天,这几日更是一个劲的叫着雨下得闷极了,因此不时会去御花园转一圈,便利落的替她挽了一个堕马髻,上面斜斜的插了两枚玉兰簪便罢。

苏如绘又入屏风后换了外出的衣裳,却是一色鹅黄襦裙与浅黄半臂,挽了翠绿披帛,脖子上挂着一只璎珞圈,下面坠着一块如意形状的美玉。

秀婉是宫女,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不过将身上的宫装略理了理罢了。

这个季节御花园正是瑰丽多姿的时候,因着下雨,一路上两人几乎未遇见过其他人,两人轻车熟路的沿着太液池边走着,这个时候雨势已小,苏如绘将手伸到伞外感受了一下,吩咐秀婉将伞移开,沐浴着牛毛般的细雨,恣意感受起来。

秀婉劝了几句,见她不听,也只得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

两人照着前几日散步的路线走了片刻,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苏如绘不欲听壁角,正要转身离开,却蓦然听见了“昭华宫”三个字,不由停下脚步,对着秀婉笑了笑。

秀婉尴尬的看了她一眼,两人就此站住脚步,仔细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