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绘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松开腰上的手,轻轻俯下身,在面前的灰尘上划了片刻,顿了顿,一滴清泪沿着她面颊落下,遂不再犹豫,手一抖,淡青色的腰带飘然落下。

宫门一入深似海。

长泰廿五年郑野郡夫人且喜且忧的送女儿入宫时,是怎么都想不到今天的结局的吧?

青州苏如今在做什么呢?

请罪?惶恐?咒骂?还是后悔?

千年门阀贵女,曾经武德侯府的掌珠。

然而烟消云散,其实和寻常乡野妇人一样,不过是一条素带的事。

淡青色腰带飘向空中,却没有勾住正上方的横梁,而是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你做什么?”甘然语气平静,眉宇之间却攒动着压抑的怒气。

苏如绘全身一僵,抿着嘴唇,却没有回答,也不转身,只是直直的站在原地不动。

半晌,甘然缓步走到她面前,手中握着青色腰带,轻轻挑起她的下颔,重复道:“你想做什么?”

他看到的是一张兼有凄楚与悲伤、既绝望又无助的脸庞——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脸,眼眸却黝黑如深潭,瑶鼻,唇色淡如雪白。泪痕未干,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扑簌一下,只不过这张脸即使让人心生怜意,但骨子里的傲气却丝毫不减——青州苏氏的门楣,养出来的嫡女,即使落魄求死,也还沦落不到可怜楚楚如江南碧玉的模样儿。

甘然看着这张脸庞,眉间怒气不知不觉消退下去,苏如绘却轻轻举袖拨开他的手,垂目不语。

“那不是你做的事。”甘然默了默,忽然冒出一句。

苏如绘眼里刚刚含上的泪水于是滚滚而落。

甘然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锦帕替她擦拭着,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半晌,甘然才噗嗤一笑,未等苏如绘弄清楚他所笑为何,他已经自己说了:“苏如绘,原来你也够笨的。”

“嗯?”苏如绘总算发出一个声音,这让甘然心里放松了一些,于是他继续道:“这么简单就让人栽了赃,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来在宫里到底是怎么过的?”

这句话似乎又说到了苏如绘的痛处,她下意识的看向脚前,甘然随她目光看去,顿时神色微僵——那是苏如绘刚才在地上划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她的遗书…以尘为纸,以指为笔,写的十分潦草,不过是与家人道别,还有对顾贤妃的不舍与分辩…寥寥数句,越往后越无章法,显然写的人心已乱。

最后是重复了三遍的“母亲”,一个比一个迟疑,却也一个比一个绝望。

甘然看着那三个“母亲”,心中狠狠一恸,眼前仿佛浮现出长泰廿五年除夕,隔着大半个梳玉湖眺望飞兰苑时…那种绝望期望混和着的痛楚与失落。

“你是青州苏氏的嫡女,明光宫…没有绝对的证据,你不会有事的。”半晌,甘然缓缓说道。

“楚王殿下…”苏如绘终于开口,声音虽有哽咽,还略带颤抖,思绪却还清醒,她悠悠的道,“我家里送来的使女青雀,已经当场被打死了,陛下圣意已诀…如绘…不想再令家族蒙羞!”

“你若是真的死了那才是叫家族蒙羞!”甘然冷笑,“你真的死了,就算不论你一个畏罪自尽的罪名,皇祖母、父皇那里,也会觉得你年纪虽小,气性却实在太大,少不得先怨了三分,连带着对苏家哪里还有什么好处?早先一直觉得你聪明,如今才晓得这宫里最笨的怕就是你了。”

苏如绘沉默,她平时在甘然面前虽然也时常沉默,但那种不愿意多事的沉默与此刻隐忍委屈的沉默却又是不同。甘然的耐心也格外的好,缓缓道:“如今最重要的人还是贤妃!她始终没有清醒,若不然,孤想贤妃待你一向最好,定然会为你分辩此事的。”

顾贤妃吗?

苏如绘心头冷笑一声,绿衣这些年来何尝不是对自己好的很?可是贤妃一出事儿,明光宫还不是立刻把自己看守了起来,将吃食呈了上去!后来长泰要把自己关进冷宫时,绿衣简直恨不得扑上来掐死自己!

这宫里面上和气亲热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谁不对其他人防着三分呢?

绿衣她们看着顾贤妃的面子待自己好,自然也会因顾贤妃的缘故恨自己。当然这件事情她们也没做错,终究是明光宫的人,主子是顾贤妃。但苏如绘进宫这些年来因得顾贤妃的疼爱,一向拿明光宫另眼看待,却是付出了真感情的,也就到了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顾贤妃因着女儿乐安公主的缘故移情于自己,可自己终究不是她女儿!

若是安氏…呸!幸亏自己母亲身子一向好,否则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郑野郡夫人早就崩溃了,岂不是大大连累了她!

想到自己母亲苏如绘顿时眼眶又红了起来,只听甘然道:“此事太后和陛下都下了封口令,宫里虽然传遍了,可是也不敢明着议论,你将经过与孤说一说。”

就算下了封口令,霍贵妃哪里会有不知道的地方?只怕她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还多呢,长泰对贵妃从来都是不同的,甘然这么说不过是想分一分苏如绘的心思。

苏如绘却不想再去回忆,只是轻声道:“楚王如何来了这里?”

“孤…”甘然顿了一顿,方道,“路过除华宫,想着昨儿母妃提起父皇将你打入此处,便进来看看,哪知就看到你游魂也似的飘到这里来!”说着甘然冷笑着道,“武德侯的女儿究竟不同,你可知道这座愁去殿里死过多少人么?宫里胆子小的太监都不敢从除华宫附近过,偏你还真给自己挑了个好地方!”

他冷嘲热讽一番,见苏如绘还僵在那里,气恼的将腰带塞回她手中:“那两个宫女该发现你不对了,束上回去罢!”

苏如绘默不作声,被他催促了几遍,才接过腰带去束腰,因被打进冷宫,她往常的华衣美服全部被扣住,这套布衣,还是秀婉翻出了她从前作粗使宫女时的一套衣服换上的,料子粗糙自不必说,穿戴上也简单了许多。

这套衣裙,非是宫装,只是淡青色深衣,与更浅一色的近乎月白的布裙,布裙上自有系带,苏如绘解下的腰带不过是宫女服饰为了方便劳作,特意束在深衣上的。

所以这会苏如绘的深衣被殿外吹入的阴风拂的飘荡荡,越发衬托出她身形单薄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死意未消,苏如绘手中无力,几次系带手都颤抖得打不出结。甘然原本为了避嫌转过身去不看,等了好久不见她出身,生怕出事,转过身来看到,一皱眉,这位楚王原本就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干脆过来抢过腰带,替她利落系好。

两人站得极近,苏如绘似羞似恼又似尴尬的偏过头,一缕未挽好的发丝恰好扬起,拂过甘然面颊,甘然手下不由一顿,轻轻结了一个如意扣,松开手,道:“好了。”

“回去罢,这件事…父皇一时气急,其实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停了停,甘然又道。

“严重不严重,如绘如今还能有什么话说?”苏如绘低着头,虽然门阀嫡女的傲气仍旧强撑不倒,但这傲气之中所透露的柔弱却犹如初春新绽的芽叶一般,引人呵护,“除华宫阴冷,难当殿下之尊,楚王请回罢!”

“孤若走了,你再来悬梁?”甘然冷笑一声,“青州苏氏的女儿就是这么没用的吗?父皇还没下旨意赐死你,你倒自己先找死了?还是以为皇宫是武德侯府,由着你性儿寻死觅活,皇祖母与父皇那边只会心疼而不是厌恶?或者你根本不关心武德侯与郑野郡夫人!”

“父亲母亲他们怎么样了?”闻言,苏如绘猛然抬起头来,脱口而出!

第一百十一章 孺子!

“小姐!”

正急疯了的红鸾与秀婉,看到被甘然陪着回来的苏如绘,喜极而泣,几乎是扑了上来,手忙脚乱的检查着苏如绘有无损伤,半晌才意识到甘然的存在:“楚王…”

甘然没有理会她们,神色之间淡淡的,仿佛他出现在除华宫又送苏如绘回来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孤顺路经过,发现苏小姐迷路了,于是送她回来,除华宫不比鹿鸣台,你们以后伺候的时候小心一点,莫让小姐单独出去,免得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

红鸾听了还没反应过来,秀婉却是一个激灵,听出甘然话里有话,连忙行礼谢了,因见苏如绘脸色很不好,神情也仿佛十分恍惚,便向甘然告了罪,先扶她进去休息,甘然见人已送到,也不理会秀婉的告罪,径自拂袖而去。

进了屋,苏如绘却似乎有了力气,挥开秀婉的手,在什么都没铺的木凳上坐下,道:“你们住的地方可打扫出来了么?”

“小姐?”她这前后反差的态度让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才由秀婉试探道:“您刚才…可是走出了除华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长泰昨儿下令将她打入冷宫,今天就跑了出去,这一条罔故圣旨的罪名压下来,就是没有涉嫌谋害顾贤妃的事在前面,苏如绘也讨不了好。

“不用多想,我好的很!”苏如绘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眼睛却亮得出奇,只是冰冷的神情让两人都觉得十分陌生,“如果还没打扫好就继续吧,另外,咱们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你们也不用太过讨好了那小李子!他若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只管记下来,往后自有机会收拾他!”

听了她这番话,即使觉得此刻苏如绘面色让人害怕,但红鸾还是脱口道:“是楚王说的么?”

“也许吧,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苏如绘没有仔细说,只是略带疲惫的合上眼睛,“你们去做事,我还要好好想一想。”

“是!”

这天因为中途发现苏如绘不见,第二间厢房打扫的非常囫囵,但有苏如绘那句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话在,红鸾和秀婉都没了心思认真打扫,反正她们都是奴婢出身,差一点也将就着住了。

晚上照例是一份难以下咽的饭菜,因有希望不久后出去,秀婉虽然又花去了十两银子,倒也不生气也不心疼。

用过晚膳,两人对望一眼,见苏如绘并没有立刻赶人的意思,红鸾用最快的速度将桌子收拾出来,秀婉便小心的道:“小姐!”

“什么?”苏如绘此刻的脸色已经平缓了很多,但是被甘然送回来后进屋的脸色实在难看,若不是甘然神色平淡,两人服饰整齐,关键秀婉伺候苏如绘也有六年,对这位小姐的性子很清楚,只怕还以为两人之间有了什么事情,此刻秀婉有心打听缘由,便克制自己不去想苏如绘方才的冷漠,试探道:“小姐刚才说的话…”

“这件事情,怕是红鸾更清楚。”苏如绘却是很爽快的说了出来。

红鸾听苏如绘提到自己,不禁一愣,走了过来垂手道:“小姐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周意儿来拜访我时,将我拉进了内室,她是和我说一件事情。”苏如绘看着自己纤纤玉指,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周家小姐说了什么?”红鸾刚刚进宫,和苏如绘究竟分别多年,没有听出苏如绘话里的变化,秀婉却是听苏如绘提起周意儿来,不是意儿或意儿姐姐,而是连名带姓,不由骇然道:“小姐原来是受了周家小姐的算计么?”

“以她的脑子我想还算计不到我,或者说不太可能独自把我算计到这里来。”苏如绘冷冷的道,“这个先不去说,眼下我身边只有你们两个,红鸾是我一直叫着姐姐又是自愿进宫来陪我待在这不见天日之地的,秀婉与我患难与共,你们都是我能信任的,趁着如今在冷宫里安静的这几天,我将事情经过告诉你们,你们心里有个谱,也好过似青雀那样到死都糊涂着!”

说着苏如绘冷漠的脸色也不由一恸——青雀,那个从她两岁起独自居住,就陪伴着她长大,一直到自己八岁被选入宫中陪侍太后,生活起居,都由青雀陪伴打点,而这个使女也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昨日在曜容殿外,长泰帝亲自下令传了廷杖来,明光宫的人动手,一杖一杖打得青雀一直到快没了呼吸,还不忘记为自己鸣冤…

原本她若是不进宫,待在武德侯府里,以她曾经是苏氏嫡女身边丫鬟的身份完全可以得一份体面的嫁妆,可以嫁个管事之类,生儿育女…可是如今不过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还不晓得被抛到了哪一个角落里,有没有人给她一卷破席包裹?

秀婉也还罢了,红鸾却是与青雀相熟多年的,但她收到秀婉的眼色,晓得此刻不该放任苏如绘悲伤,忙忙接了话头:“那日周家小姐与小姐说的是什么?”

“她说,皇后那边给的消息,小霍氏同太后要求,将我与她一起许配于太子!”苏如绘至今提起这件事情来,依旧气得脸色发青,秀婉和红鸾虽然有点惊讶,却还是奇怪道:“小姐先莫生气,就算没有小霍氏提,此事怕也是太后与皇后想要的,毕竟苏氏军权在握,小姐若是不配给太子,嫁了其他皇子,只怕天家易起争端。”唯一奇怪的地方大概就是此事居然是霍清瀣亲自所提,那小霍氏虽然得太后欢心,可是一个未婚少女,说的还是天家婚姻,又当着太后皇后的面,也实在太不拘束了。

为着苏如绘的婚事,为了不让她做小,而是能够有机会嫁给甘然、甘棠之流做正妻,郑野郡夫人这几回进宫,甚至吐露出想要劝说苏万海告病的意思来。苏如绘想着父母的养育之恩,甚至愿意拿父亲的前程来换自己的终身大事,再想一想深宫里的这些算计,恨意就是止不住的涌上心头,她闭了闭眼,压住怒火,方从齿缝里冷笑出来:“小霍氏道,为防宫中再出一位林德妃,对武将功臣之女切不可娇纵,免得六宫不得安宁,所以,对我不可给高位,因此若配太子,她为正妃,我…为孺子!”

“啊!”

红鸾、秀婉这才明白苏如绘怒从何来!

太子不同皇帝,枕边人的位份自然远不及后宫繁多,正妃之下,依次有侧妃两人,良娣三到四人,良娣之下,才是孺子!孺子下…那就是没有位份的妾了!

苏如绘堂堂门阀嫡女,就是未来的国母也当得,以侧妃之位许了太子,怕是整个苏家上下都觉得委屈,连她自己也不肯,何况是孺子——连良娣都不是!小霍氏这不是打脸,这是想让青州苏和她拼命,还是想将苏如绘并武德侯府活活气死?

只怕青州苏若知道此事,全族都情愿让苏如绘寻个为国祈福的名义终身守节,也断然不会同意此事!

…………………

还好,赶在12点前,三更了。

第一百十二章 七年

“小姐说咱们不会在这冷宫里待太久,难道…”红鸾和秀婉都不是笨人,青州苏的眼力儿,也断然不会收买笨人放到女儿身边用,被苏如绘这么一提就恍然大悟,双双觉得是三九天里一盆子冰水从头浇到了脚,骨子里都透出寒意来,“顾贤妃根本无恙?”

昨日,顾贤妃好好的说着话吃着点心,忽然哎呀一声就昏厥了过去,谁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不过是被绿衣与青衣扶回寝殿,接着苏如绘带着青雀跪到了曜容殿上就没再见到过,那之后被召进寝殿由着长泰责罚的时候,也隔了帐幕——再说就算见着又如何?

正一品四妃之一的贤妃娘娘、自苏如绘进宫起就对她百般疼爱的顾氏,她说自己吃了苏如绘呈上的点心不舒服,太医院院正、医术了得又是先帝老人的余太奇说苏如绘的点心里有忧来鹤,难不成还会有人怀疑么?

顾贤妃对苏如绘也算不差了,可是此刻这么一想,当初贤妃到底是为什么疼爱苏如绘?无非是念着苏如绘像乐安公主——然而甘然早就说过,两人根本就不像!说是相似,也只有曜容殿里,周皇后带着顾贤妃初见苏如绘那一回这么说过,之后宫里从来没有谁提起。

假如说以前还能认为是怕提起来惹了太后、皇帝与贤妃的伤心,但顾贤妃自己说出这话来,为什么也无人附议?倒仿佛是临时找一个借口来解释为什么顾贤妃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格外上心!

再一想,长泰廿五年,自己初进宫,那日觐见时周皇后提到顾贤妃因伤成病,本欲独自去探望,却是太后拦住,说是体贴贤妃,让苏如绘同去安慰——假如苏如绘真的与乐安眉眼相似倒也罢了,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不像这句话是甘然说出来的,那时候甘然还是淘气的满宫乱跑的年纪,这位殿下…苏如绘从心底冷笑出声,不论甘然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可是那时候总不该是说的假话吧?

既然不像,那为什么太后身边的几个女孩子里挑出苏如绘去安慰贤妃?如果说以前苏如绘还能认为太后只是那么随意一指,但经过这次事情,她想了一个晚上,拜郑野郡夫人这几年进宫时不时的提点,青州苏氏千年门阀潜移默化的教导…苏如绘不是白痴,她正当年少,也自诩过聪慧,可是现在也不能不感慨一句,嘉懿太后,不愧女雄!

长泰廿五年,五位名门淑女——当时还是连梳头都仓促学会的小小女孩儿,一个个懵懵懂懂的进了宫,虽然多少明白了些以后的道路,可是谁都不晓得,仁寿宫里那位高高在上已经许多年的女主人早就替她们安排好了未来,战战兢兢也好,耍奸使诈也好,无一不是落在了她的控制之内。

即使叹服于太后的手段与之筹划之深远,但苏如绘还是觉得寒意从心底深深透出——从长泰廿五年到如今的长泰三十二年,七年光景…贤妃顾氏,难道就真的没对自己有半点怜恤之意么?

还记得自己迁居春生殿那段时间,终于被太后召见,来的却是曾一脸笑容赐死过刘宝林的内监李光,那一次战战兢兢的去德泰殿觐见,贤妃温柔的叮咛…七年来,苏如绘在长泰帝面前说自己对顾贤妃有慕孺之意,确确实实是出自了真心的。

生长深宫,即使安氏贵为诰命第二等之郑野郡夫人,每年能够进宫的次数也少得可怜,顾贤妃之于苏如绘,俨然是另外一个母亲。

可是这个所谓的母亲终究不是亲娘,太后多年前埋下的这颗棋子果然犀利椎心,在最最关键的时刻,恰如所算的给予了苏如绘从情感到局势上的致命一击!

谋害宫妃!何况还是一向对苏如绘友善的宫妃!从宫规到恩义上,苏如绘都是身败名裂的结果!

红鸾、秀婉,包括甘然也在嘴上劝说自己,等贤妃醒了就好…等贤妃醒了?贤妃不会醒的,这才隔了一天,青州苏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认罪!苏如绘冷笑出了声,太后早早埋子,如今一朝起用,为的可不就是小霍氏的那个打算嘛?

孺子?

名誉无妨的苏如绘最低也是太子侧妃,再低,别说青州苏氏会对天家生恨,大雍所有门阀,包括与青州苏氏一向不太和睦的江南宋氏,在这件事情上也会站在苏如绘这边。原因很简单,这是门阀的骄傲,不容侮辱!

即使太后与长泰以雷霆手段暂时压制住这种不满,迟早它会发作出来,那个时候,小霍氏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了。门阀世族对于自己的血脉的自豪与骄傲,对于自己门楣的坚持与不容亵渎,已经到了一个超过一切的地步。嘉懿太后已经年过五旬,就算这位太后高寿,过个一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如此短的时间里想要门阀世家发生巨大变化,或者是霍氏强盛到与青州苏氏平起平坐…那是痴人说梦!

苏如绘若以侧妃嫁与太子,一旦太子正位,四妃之一的位置那是说什么都少不了的。到那时候,就算小霍氏是皇后,看看如今的周皇后,还有一个太后在帮着呢,对霍贵妃还不是得客客气气?小霍氏一向养在了太后身边,可没见周皇后对她多么喜欢。

可是苏如绘不嫁给甘霖,怕是满朝都要睡不着觉了。当初选女入侍两宫之时,青州苏氏之所以被挑出的是嫡系二房的独女苏如绘,而不是定国公府上那几位,就是存了为储君增加分量的目的——长泰立后选妃是非常时期,太后为着平衡立了清流世家的周皇后,后族除了好名声,其实没什么实权。

而嘉懿太后大约是对当初先帝猝崩,自己带着三岁幼子苦苦支持朝局那段时光记忆犹新,才会放弃空有国公头衔却并无军权在手的苏万润之女苏如墨,选择了军权在握、亲家也是军中栋梁的苏万海之女——何况还是独女苏如绘吧?

但是为了防止苏氏挟幼子而对甘霖不利,苏如绘…位份不能高,不但不能高,还要有足够的把柄来辖制她!但她的出身决定了,正常情况下,苏如绘的位份怎么也低不到哪里去!在这种情况下,莫过于在名誉上动手脚,而名誉有损,也要看损失到什么程度。谋害宫妃这个罪名,只能是嫌疑,不能落实,否则苏如绘也将彻底失去嫁入皇家的资格。这一点无论小霍氏与周皇后,还是太后都不愿意看到,苏氏军权在握,他们家里的独女要娶,但绝不可娇纵——小霍氏这个词用的可真好!

苏如绘冷笑着缓缓道:“她们的主意打得可也真是好!”这主意实在太好了,还想贤妃清醒了为苏如绘分辩,还是再定死了她的罪?不会的,贤妃昏迷,不过是给了长泰与太后一个绝好的借口收拾苏氏——等苏氏的傲气被压得差不多了,就是这对天家母子示恩的时刻到了——接出除华宫,仍旧嫁与太子,只不过,名誉受损,德行有亏的帽子跑不了,正妃?侧妃?给一个孺子,苏氏还要忙不迭的跪下谢恩!

最紧要的是,就算苏如绘以后有了子女,想要拿捏她,也是极简单的,现成的前科在这里!

如此深远的计划…嘉懿太后…苏如绘不期然想起了长泰廿五年腊八节时,安氏入宫对自己的教导,那时候郑野郡夫人说了什么呢?薛师傅评价嘉懿?连薛紫暗那么骄傲恣意的奇女子,都对这位太后如此的推崇,自己落进她的算计那是再正常没有的事情!

可是太后,你就断定我即使看破您的用心,却连挣扎都没有么?也有信心六宫都按着您的剧本走?

“贤妃…贤妃居然是这样的人么?”红鸾倒也罢了,虽然在武德侯府的时候也听说过苏如绘颇得贤妃的欢心,但是秀婉陪着苏如绘这么些年,却是清楚的知道顾贤妃是如何疼爱苏如绘、而苏如绘又是什么好东西都不忘记给明光宫留一份,一有空暇都要去承欢膝下…深宫之中,竟是真的容不下真情?

“小姐,眼下咱们该怎么办?”两个使女心冷震惊之后,双双失了主意,看向苏如绘。

…………………………

唔,苏如绘小时候与甘然说乐安公主那段的坑填起来了

第一百十三章 算计

怎么办?

看着红鸾与秀婉且惊且怒又且惧的神色,苏如绘也觉得心底一阵阵无力感涌上来,能够看穿这个局又如何?嘉懿太后不紧不慢之间,早就将自己裹进了层层叠叠的网罗内,何况就算自己不与贤妃亲近,不与后宫之中任何一个人亲近…难道太后她没有其他办法让自己乖乖按她的想法走么?

那是从隆和帝那风风雨雨的后宫之中杀出重重围困,更在隆和帝猝故之后,为三岁幼子撑起整个朝局,应对过北戎犯境、秋狄侵边、诸子争位、藩国动乱…的嘉懿太后!

被女史薛紫暗赞为“若为男子,当如雍太祖”之人!

不过若让苏如绘就这么认命,她嘴角的冷笑此刻连红鸾与秀婉都感觉到一阵阵的发憷——那青州苏氏也枉称千年之族了!

“明日,最迟后日,楚王必定会再来,你们两个务必表现出十分忧心的模样,将咱们的处境,譬如饮食之类,略微夸张的告诉他,但不必摆出求他的模样,只需将忧虑放在脸上好教他看出就是。”苏如绘沉吟片刻,缓缓的道。

红鸾与秀婉对望一眼,都觉得眼下确实只能依靠甘然,但也不免担心:“可是小姐,楚王他究竟只是藩王,如何拧得过太后还有…”

“我要借助的不是他,只希望能够通过他与宫外联系上,让我父母绝不能认罪!”苏如绘眼中闪烁着怒火,顾贤妃“昏迷”不醒,苏如绘自己又被打进除华宫,与外面的联系全部断绝,在这种情况下,以太后对六宫的掌握,武德侯府是怎么都打听不到详细情况的,长泰只要用贤妃一直在“昏迷”的理由多加训斥,暗示要重罚苏如绘——只此一女的武德侯夫妇,谁晓得会不会与天家交易,用承认苏如绘一时糊涂,或者把责任推到红鸾身上来换取天家的“宽大处置”?

等到苏如绘再被指为孺子时,武德侯府就算明白也迟了。

因此如今要从太后这个局里脱身,最重要的就是让苏万海顶住长泰的压力,绝对不能认罪!

哪怕是把罪名推给红鸾也不行!

这不仅仅是为红鸾性命的考虑,一旦沾身半点不是,太后与长泰那可是有得是理由做文章!

实际上,长泰当庭打死青雀,将苏如绘发配除华宫,看似盛怒之下,归根到底,却是要做出一副绝不轻饶苏如绘的姿态,逼迫武德侯府就范!

而越在这个时候,越不能认罪!苏如绘咬着唇:“记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堂堂门阀贵女,就算进宫也是娇养在太后膝下之人,如今一朝流落除华宫…心里再想不开都是正常的!”

听了她的话,红鸾与秀婉立刻明白了为什么白天甘然送苏如绘回来时会说那番话…小姐…行了苦肉计么?

红鸾究竟在宫里待的时候太短,还有些戚戚:“多亏宫里还有个真心待小姐的楚王!”

“真心不真心,以后才知道,现在说还太早了些。”苏如绘淡淡的道,“你问一问秀婉,从前顾贤妃待我是不是真心?”

秀婉轻声道:“这些年来谁不是打趣说小姐俨然就是明光宫的少主人呢?”

红鸾立刻噤了声。

苏如绘料得一点也不差,第二天的傍晚甘然又一次悄然而至,他看到的是穿着素色布衣怔怔独立风中的一个影子,单薄而孱弱,仿佛是三春新发的枝叶,叫人疑心连最柔和的春风都要将它吹折。

可是那份孱弱里,偏偏又带着门阀出身自幼娇养捧顶长大后都会拥有的傲气,坚韧一如翠竹,这种刚柔并存的姿态一向是最引人注意却也最容易惹人怜惜。苏如绘是背对着甘然的,远处有个人影在闪闪躲躲,甘然认出那是苏家送进宫的两个使女里剩下的那一个,他一皱眉,没有先惊动苏如绘,而是招手令红鸾近前来,低声问道:“此处风冷,怎不劝你家小姐回屋休息?”

红鸾生得美艳,即使含了泪带了委屈之色依旧是楚楚动人,与苏如绘的背影相衬更是有一种独特的凄艳,她含了悲声在甘然面前跪下,道:“楚王殿下,求您劝一劝我家小姐罢,她…”

说到此处,红鸾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哽咽了一下,甘然果然追问了一句:“她怎么了?可是想法不大好?”

“小姐…小姐似无生志!”红鸾顺水推舟。

“你们身为她的奴婢,昨天孤还提醒过你们,难道一句话都没劝进去么?”甘然很是不满,他虽然生母位份不高,可却是一落地就被送进西福宫的,霍氏算不上顶尖儿的世家出身,但在宫里,就是名正言顺的凤州沈氏之女沈淑妃,也越不过她去,作为霍氏唯一的养子,甘然即使依旧惦记着自己那被贬成最末一等佳丽的生母,却已经有了充分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尊贵,对奴婢们一向看不进眼里去,红鸾虽然美貌,甘然却未放在心上,毫不客气的斥责道。

红鸾听出他语气之中的不悦,心头反而一喜,面上却惶恐道:“奴婢无能…”

“罢了,你退下罢!”甘然懒得与一个奴婢多话,摆手让红鸾退下,自己缓步走向苏如绘。

苏如绘与他昨日在殿中阻止时的样子差不多,往日的鲜活沉稳大气统统不见,除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大家风范犹存,便仿佛一个木偶一般,眸子里无喜无悲,一派绝望。

看到她这模样甘然心底微微一窒,轻声道:“为何不在屋子里待着?”他本以为苏如绘站在这里是在看什么,到了近前才发现她什么都没看,目光涣散而空洞,这种绝望,甘然其实不是没看见过,长泰廿六年,因辛才人引起的巫蛊之案,那一次被清洗掉的许许多多宫人包括妃嫔眼睛里有看到过这样的空洞绝望。

但是苏如绘…那个即使被迁居春生殿,连过冬炭盆都要自己接济,却还敢为了淑月殿一个宫女之死与自己争吵的女孩儿…青州苏氏的嫡女…

甘然压下心底异样的情绪,定了定神,伸手按住她肩:“走,孤…陪你回去!”

“原来是楚王!”苏如绘仿佛到这个时候才回神一样,涣散的目光凝聚,不带任何感情的看了他一眼,挥手就要推开他的手,“殿下怎么来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苏如绘一拂没能拂开甘然的手,却反而让他感觉到这只手冷得像冰,不由皱眉,“回屋去说!”

第一百十四章 杏露茶

苏如绘扬起脸来定定看了甘然片刻,就在甘然以为她会发作时,苏如绘却只轻声道:“不必了,里面闷得慌。”

她这么好说话的样子和往常可是大不一样,因昨儿在大殿里见到的那一幕,甘然自然上了心:“除华宫自是不及鹿鸣台通透明亮,可是此地阴冷,你身上衣裳单薄,还是回屋子里去罢。”

说着微微用力,抓着她的手臂向她们的住处走去,皇子们都要允文允武,甘然、甘棠更是自小就喜武厌文,只是随手拉着,苏如绘便被拖得身并不由己的跟了上去。

到了那三间厢房前,早有红鸾来报,同秀婉两个识趣的走了开去。

进了苏如绘住的那间厢房,甘然下意识的皱起了眉,他生长在西福宫与嘉木宫,什么时候在大雍的后宫里见过如此寒酸残破的住处?

“这里…是闷了点。”甘然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看周围,苏如绘面无表情,心底却是冷笑,就这些还是秀婉使了银子让小李子从其他地方七拼八凑来仔细打扫过的呢,昨儿刚来的时候那才叫一个不堪入目!

苏如绘默不作声,甘然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倒是后悔把红鸾和秀婉打发走了,可是他也不能再出去把人叫回来,沉默了片刻只得找话道:“孤瞧你这里不大像样子,可有什么特别缺的?”

“…”苏如绘抬起眼来看看他,似乎是在询问。

甘然认为得了回答,便主动解释道:“早先你在春生殿时事情没这么大,而且那里也方便,所以孤无需问你就晓得该给你准备什么。这除华宫…”

除华宫位于皇城之北,是六宫最最偏僻荒芜的地方,就是掖庭都不愿意选在距离这里近的位置,四周均是年久失修的一些宫室,以及一些供无子无女又不得太后待见的太妃们居住的院落。

苏如绘知道甘然其实还有一番话没说,自己迁居春生殿时,到底是长泰与太后迫于宁王的面子才重罚的,那对天家母子自己心里先不痛快,自然不会阻拦甘然近乎光明正大的帮着自己,可是现在却不一样,现在嘉懿和长泰一门心思逼着苏家代苏如绘认罪,是绝对不会让六宫传出苏如绘被善待的消息的,甘然这两回过来,必定是瞒了众人的,要带东西进来那更是千难万难。

“臣女不觉得这里缺什么。”苏如绘眼帘儿一垂,淡淡的道。

“孤看你这里不是不觉得缺什么,是觉得什么都缺,孤竟不知道这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种地方也能住人…想来其他上面更是差劲!”甘然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似下定了决心道,“旁的东西都太打眼,明天孤先让人给你送饭来吧!”

苏如绘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道:“殿下费心了,如今可不比春生殿,殿下就不怕被太后与陛下知晓了责罚您么?”

“孤是翻墙进来的,除华宫里就那么几个人看着,一路上都被孤有意避开,谁知道孤来过这里?难不成你身边那两个奴婢不可信?要不要孤帮你处理了?”甘然在苏如绘对面坐了下来,微微笑道。

“红鸾和秀婉自是可信的,可臣女却不晓得殿下那里的人有什么可信的。”

甘然闻言顿时嗤笑一声:“就你有忠心的奴才么?好罢,告诉你就是,孤明儿派来的人是母妃给孤的老人,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去告诉母妃的。”

苏如绘心里禁不住哈哈一笑,自己与甘然同岁,这么点儿年纪又是养在重楼玉阙之内,没有父母帮扶,到哪里去寻觅忠心的奴仆?又凭什么让那些在宫里多年的精明人效忠?甘然身边的可用之人若说是忠诚于甘然而不是霍贵妃,那可真是搞笑了。

霍贵妃经手过的东西苏如绘可是不敢碰的,而且她这么想方设法的扮可怜也不是为了在除华宫里过得好一点,因之并不接甘然的口,只是眼睫眨了眨,一滴清泪落了下来,甘然手便僵了一下,叹道:“好好的说着话又怎么了?孤缠着母妃去替你说情,虽然父皇没有准,可是母妃却让我转告你不必着急,孤看母妃那模样应该不似只是安慰,想来余太奇的医术了得,顾贤妃明后天也该醒了,到时候她亲自开口替你分辩,父皇…他会明白的…怎么说你也是侯爵嫡女,门阀所出,没有实际证据谁能拿你怎么样?如今也只是父皇一时气极了而已——对了,你那些点心的材料可经过其他人的手么?”

甘然劝了半天见苏如绘不为所动,开始思忖是不是从其他方面下手帮上一把,便问起了点心都经过哪些人的手,材料又是从何而来。

苏如绘本不欲多言,只是惦记着该怎么才能不惹人怀疑的托他传话,闻言却是心中微动,沉思片刻,迟疑道:“其他材料应是没什么问题,只有一件…那道翡翠天香糕…”说到这里时明显凝噎了一下,“原本是没有樱桃点缀的,是青雀…”再次停顿,“瞧意儿姐姐分过来皇后所赐的樱桃是好的,放上去红红翠翠,才随手拿了几个点缀。”

甘然动容道:“这话你在父皇面前怎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