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放心,换洗的衣裙都放在箱子里,空隙填着吸潮的粉包,外面密密裹了油纸,却不会如此。”秀婉伺候她出浴,换了月白襦裙,外面穿着绛色深衣,站在铜镜前看去,肌肤似玉,发如墨染,秀婉又拿干的帕子仔细替她擦干了头发,这才松松挽了个堕马髻。

苏如绘趿着丝履走回房间,取了朵绢花簪在髻上,又拿了只暖玉的桌子拢入袖中,微吐一口气,趁秀婉在那里吩咐替她准备已经迟了许久的午膳未进内室,悄悄闪入帐子里,把刚才秀婉预备沐浴的热水时自己偷偷藏进来的纸团从枕头下翻了出来。

纸团是甘然方才与她擦肩而过时塞给她的,上面很潦草,只写了三个字,琼桐宫。

苏如绘微微蹙了下眉,从旁边拿过火石,点了支蜡烛把纸团烧了,秀婉夹脚进来请她去用膳,奇道:“小姐烧了东西?怎么一股烟气?”

“我看房间里也潮得很,所以想点香熏一熏,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你管着的,刚点起蜡烛才想起来香放哪里我也不大清楚。”苏如绘淡淡的道。

秀婉奇道:“素香和幽兰香都放在原来的地方。”

“上回进宫带了一盒师傅给的安息香,我想试试那个,一时间却忘记放哪去了。”

“原来如此,那盒香是薛女史给的,奴婢想着必定十分珍贵,而且数量也不多,所以特意放到了其他地方,免得周家小姐、丹朱郡主这几位与小姐相熟,来了若要点香自己翻到了索取,让小姐为难。”秀婉忙解释。

苏如绘本也只是随口一提,便道:“是你想的周到,这盒子香是顾师伯回京叙职时特意带给师傅的,总共只有一小箱子,我这一盒还是师傅疼我特别分出来的,却叫顾师伯心疼不已。”

如此用过午膳,苏如绘独自在内室转了一圈,换好短靴,把秀婉叫了进来:“我要出去一趟。”

“小姐要去哪?”秀婉看了看外面的风雨,心疼道,“若不是紧要的事情小姐不如等雨小些?”

“我是说独自出去。”

秀婉一怔,但随即小声道:“是楚王?”

“没错,所以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苏如绘看了眼门外,秀婉会意,悄悄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对她摇摇头。

“你出去告诉她们我乏了要睡会,无论谁来都挡住。”苏如绘对她道,“若是挡不了的,如太后那样,便说我去外面独自走一走了。”

“那小姐是去了什么地方?若有事情奴婢也好去告诉你。”秀婉忙道。

“我也不知道一会去哪里,而且你是我贴身宫女,若真被有心人抓到,还是不要来找的好。”苏如绘道,“就这样,你出去吧。”

秀婉诧异道:“那小姐怎么出…”一个去字还没说完,秀婉便看到苏如绘拿起一旁刚翻出来的一件银狐镶边的斗篷披上,身手利落的踩着绣凳,一步就跨上了书桌!

接着,素有贤惠端庄之称的苏如绘飘然跳过窗台,只听得沉闷几声,人已经消失在窗外!

“小姐…”秀婉面色古怪,苦笑了下,上前将窗户虚合上,免得苏如绘回来时要用,按照苏如绘的吩咐出去告诉其他人不要进来打扰不提。

苏如绘躲躲闪闪的出了玉堂殿,拣平时没什么人走的路挨到一处角门,耐心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守在此处的小黄门暂时离开,趁机溜了出去。

琼桐宫近在左近,又是多年无人看守,她进去的顺利,甘然未在纸上说琼桐宫何处,不过苏如绘心里有数,只向着春生殿方向前去。

这是深秋初冬的下午,雨色蒙蒙,天色晦暝。

琼桐宫里北风扫过,一阵阵落叶夹着凉雨坠下,打着旋儿落到苏如绘脚边,她手里撑着一柄青绸描了枝桃花的伞,一手略挽裙裾,微微低头打量裙裾可曾弄脏。

一双手忽然从手后伸出,将她拥住。

“你…”苏如绘一惊,随即蹙眉道,“怎么走路也没有声音,吓我一跳!”

甘然听出她语气里的嗔意,心下却是一荡,轻笑道:“这附近也没有人,你叫出来也没什么。”

苏如绘推了推他手臂:“今儿是怎么回事?”

“能有什么事?”甘然懒洋洋的把头埋在她肩上,“德妃求我母妃替她过继甘美,淑妃一则与德妃有怨,二则与前面淑仪殿的那位…而皇后自是不希望老四站到我这边,也是要反对的,故此暂时联手。”

“哪是和你说这个。”苏如绘沉吟着,“我怎么觉得永信宫…仿佛有些怕你似的?”

“他们怎会怕我?”甘然失笑,道,“淑妃早年做过些事,落下把柄在我母妃手里,加上其他一些事情,便对西福宫客气些,但也有限。”

苏如绘心思细腻,道:“要哄我可不是随口一句话能打发的,我记得刚进宫那会,贵妃娘娘因你被罚,第一个真心求情的是如今的德妃,沈淑妃…若不是甘棠给她递眼色,可是幸灾乐祸。”

“早年,你进宫到现在也有七年了,两三年前若说早年也不错。”甘然笑着道。

苏如绘见他不想详说,也不再追问,便道:“你约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甘然见她神色迷惑,收了笑容,淡淡道,“自你我长大,再无幼时那般恣意戏谑,趁今儿宫里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情,皇祖母又真正劳了神,所以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就这样。”

苏如绘噫了一声,惊讶道:“贵妃娘娘没事吗?”

“当然没事。”甘然微笑着道,“你进宫这么多年,只怕限于规矩,这六宫也不过仁寿宫熟悉些,不如今日咱们不谈那些烦心事,我带你好好看一看许多地方?”

苏如绘原本还有些疑惑,听他这么说,却不禁眼睛一亮:“都有些什么地方?”

“有…”甘然想了想,却是一顿,摊手苦笑道,“这可为难我了,我从小淘气你是知道的,六宫差不多地方能去的我都去过,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地方?”

苏如绘沉吟了一下,笑道:“我去都没去过,哪里知道什么地方会喜欢?不过,今儿淑妃在太后那里提到了鹤来宫…望鹤台,前朝不爱六宫爱白鹤的怀宗皇帝心血所建之处…不如,去那里看看?”

第二百六十三章 区区美人计

前朝诗仙曾有感慨物事兴衰变迁句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提着裙裾小心走在衰草离披的鹤来宫中,这两句就突兀浮上了心头,对比着此宫的来历,苏如绘忍不住道:“我当初进宫前跟随薛师傅的两个月里,学过几首诗,其中有一首,虽然是前人所写,倒仿佛是此地的谶语一般。”

甘然站在她身旁,一手撑着伞,空出的手替她掠起散下的鬓发,顺至耳后,方笑道:“是哪首?”

“主人一去池水绝,池鹤散飞不相别。青天漫漫碧水重,知向何山风雪中。万里虽然音影在,两心终是死生同。池边巢破松树死,树头年年乌生子。”苏如绘一句句吟道,声音清脆,犹如珠落银盘,听得甘然沁然入腑,待她念完,才笑着道:“王仲初本就以宫词扬名,这首别鹤虽然不是宫词,如今却也和眼前拉上了关系,看来他虽一生潦倒,从未有过列名朝堂、出入宫闱之权,到底还是与帝阙有缘的。”

苏如绘伸手到伞外接了一把雨,轻笑道:“这听起来仿佛帝阙不祥一样,只是写着宫词出名的人都一生潦倒,住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多么难过了?”话已出口,苏如绘微微蹙了下眉,她倒不觉得这话会惹甘然生气,只是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当着他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平日里一直都是大大方方的,难得今儿一起单独相处,却仿佛是抓着机会专门向甘然诉苦一般,没得让人小觑了!

她这话音未落就懊恼起来的神情甘然看得分明,心下好笑,知道这时候一个不慎只会惹她恼起来,于是若无其事道:“是难过,莫要说你等女子,就是我每天起来对着满室绫罗绸缎与珠玉,也得仔细想一想才能决定穿什么锦绣佩什么美玉,更不必说你们那些钗环发髻,并胭脂水粉了。”

苏如绘听他这么说,窘色才消了点,顿时又满脸通红,脱口道:“我今儿出来可没仔细打扮!”

“嗯,我知道。”她不说还好,一说甘然倒是留了意,苏如绘是急着想办法出来见他,故此穿戴很是简素,但那月白的襦裙外罩着绛色深衣本就分明已极,尤其是袖口处的对比更衬托得她手白似玉,外面银狐镶边的披风上绣着大团大团暗针芍药,站在初冬氤氲雨色中,却仿佛格外的清晰起来。

松松挽就的堕马髻上只簪一朵绢花,更有一种恰如小睡才起的风情,甘然眼底笑意渐深,面上却越发的一本正经作出深信不疑的样子来,强调道:“我绝对相信你!”

苏如绘自觉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谁知被他这么一看一强调,没来由的就心虚,越发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她也非等闲之人,虽然心中已经有点无地自容,面上却强撑着道:“这是自然!”

话完,也不敢去看甘然嘴角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笑意,随手一指附近道:“那里是什么?楼阁吗?怎么这么矮?”

“那是小舟。”甘然答道,“你瞧见下面那片草甸般的地方么?听说从前那里都是水,乃是一个大湖,专供白鹤濯洗羽毛之用,湖畔缓岸,滩涂泽汀,植有茭荇之物,鹤于其中寻觅蛇蛙之属,怀宗皇帝居于附近楼阁,推窗可望犹不知足,故此准备了舟船,不时抛下政务,泛舟湖上,招鹤同游,流连忘返,时谏臣苦口婆心,莫能劝止,最后才惹得悫烈太后怒而焚之!只可惜那些白鹤何其无辜,本就是豢兽园中为了博取怀宗皇帝欢心特意从深山捕捉而来,日日被当成宠佞拘禁在此,最后还要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此刻左右无人,甘然说话也不加掩饰,需知怀宗固然在史书上声名不显,这从他谥怀可知,怀虽然不至于是恶谥,到底也只是一个平谥,这位皇帝除了爱鹤外平生没有做过太大的恶事,但也没什么作为,还因为沉湎鹤宫耽搁过许多政事,可怎么说也是雍怀宗,乃是甘然先祖。

更不用说悫烈太后,在还是皇后时史书就赞其深明大义、刚烈有识,临终怒焚群鹤,更是被后世称赞不已,论起来她还是甘然的高祖母。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甘然便被扣定了不孝之名,莫要说大位,便是藩王都难保。

苏如绘知晓厉害,虽然欢喜他在自己面前言谈无忌的信任,但还是轻嗔着捶了他一下,示意慎言。

听甘然这么一说,苏如绘好奇的拉着他要过去看:“却不知道如今还能泛舟么?”

“早就不能了,你看湖中之水因无活水注入,纵然此地低洼潮湿,也不过和滩涂一般,哪里还有能够承载舟船的水量?”甘然道,“而且那船也破败的紧,不过上面一些建筑尚算完好,被湖边树掩盖着仿佛楼阁也似。”

到了近前一看果然如此,苏如绘大觉扫兴:“这舟船从前大约也是精致的,到底隔了近百年辰光,合着如今的季节,早知道还不如不要过来看了。对了,这附近哪一座是望鹤台呢?”

“喏,那座就是,不过你还是不要上去了,天冷,风大。”甘然劝道,“何况那上面也就是比这里高一点,看的还是从前的湖泊。”

“这么说这鹤宫就没有其他可以看的地方了吗?”苏如绘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甘然笑着道:“很失望吧?当年我与老三年纪还小时,偶然从嬷嬷那儿听到鹤来宫的名字,心生好奇,便约好一起逃了太师的课,跑过来瞻仰,那时候虽然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却也大失所望,这也罢了,回去又被太师抓了个正着!”

苏如绘听着,忍不住扑哧一笑:“三殿下贪玩那是六宫都出了名的事,我还是第一回听到你逃课也没抓到,太师可有罚你们?只可怜了你们的伴读了!”

太子或诸皇子就读上书房,若有差错,太师虽可惩戒,但除非大过,否则一般都是罚他们的伴读,按制太子可有伴读六人,皇子四人,不过当初甘霖六岁入学时只选了两个伴读,便是周念与另一人,一直到了长泰廿五年十岁时才补足了六名伴读之数。

因此甘然、甘棠入学后,一直都只挑了一个伴读,长泰廿五年后,也不过再加了一个。

有资格给皇家伴读的均是出身不俗,但给皇子伴读又要降低一层。即使像甘棠这样有一个门阀外家,外家不乏一些杰出子弟,却也不能送了来给他做伴读。

这是因为一来要避忌于皇帝、太子,二来真正的人才做皇子伴读也太可惜了些。

比起长泰为太子甘霖挑选的六位伴读,最早的周念、任文,前者乃骠骑大将军之子,后者的叔父如今接掌了宫中禁军,皆是长泰倚重的心腹,后面卫羽青、端木劲、苏如锋皆出身门阀,且为嫡子,唯一一个平民出身的顾连城,非但是清流魁首、成名多年的帝都女史薛紫暗唯一入室弟子,而且少有才名,胸有丘壑…

甘然、甘棠的伴读显得黯淡无光,苏如绘至今不但不曾见过他们两个的伴读,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甘然听了却是微微一笑道:“你可是小觑了太师,上书房里其他师父遇见这样的事情自是要去罚伴读的,但太师不喜迁怒无辜,所以就罚我们各作一首诗!”

苏如绘好奇道:“作诗?什么诗?难不成是认错诗么?”

“哈,怎么会?”甘然笑着道,“太师让我们以逃课来看的鹤来宫为题各赋一首,限一刻内成,我还记得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苏如绘格格一笑:“太师这主意好!若你们以后还想着逃课溜去宫里僻静处玩耍,便得小心着让太师抓到,让你们继续作诗,为着诗作容易,你们少不得还得挑一挑容易成句的地方,你们那时候又是不大爱这些的,只怕这么一想,连玩兴都没了!”

甘然拊掌道:“你说的正是,那之后我与甘棠就不大一起出去玩了,全因每次这么想时,想到可能被要求就去玩的地方作诗,顿觉扫兴,即使偶然偷懒,也不过窝在各自母妃宫里称病!”

苏如绘道:“却不知道你们都作了什么诗,何不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见她这么问,甘然却含糊道:“时间太早,早就忘了。”

苏如绘却是不信,一再问他,甘然咬定忘记,怎么也不肯说,苏如绘倒是真正起了兴趣,觉得甘然这般隐瞒定然有趣,见他不肯松口,略一思索,忽而眼波流转,媚色横生,甘然顿时警觉:“你想干什么?”

苏如绘反手扶住他手臂,忽然踮脚飞快的在他颊上一吻,柔柔道:“这样也不说么?”

甘然感受着她嘴唇柔软的触觉,心神摇曳,只觉鼻端少女独有的体香萦绕,待苏如绘吻过后,顿觉怅然若失,被她这么一问,却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强忍着心软,斜睨她道:“笑话!区区美人计,就想拿下孤王?”

第二百六十四章 鹤魂已随先皇去

话说这两章的目的,一是交代下之前如意簪那个小坑,二是挖个新坑,三是塑造下温馨相处,四是满足下吾对别鹤这首诗的喜欢之情…

唔,原来这两章总结下意义如此重大啊…^_^说着玩的。

里面甘然、甘棠作的两首诗,照例,是吾花了半小时凑出来的,吾已经给它们加上年少、不学无术的前提,所以大家宽容下吧,吾实力有限,有限哪,话说之前引的那些原创,大部分都是几年前写的,引进来时还能改一改斟酌下,这里面的现写赶时间,所以…悄悄溜走。

………………………………………………………

“美人计不行,那苦肉计呢?”四周空旷无人,苏如绘轻笑,双手松开甘然手臂,闪电般探到他肋下,长长的指甲飞快的掐住一块,狠狠用劲,饶是甘然自幼习武,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叫道:“行行行!你快放手…”

待苏如绘放开,甘然苦笑着揉着痛处,俯在她耳畔道:“苦肉计是这么理解的么?”

“或者你还想看看其他的理解法子?”苏如绘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望着他,甘然顿时无语,道:“不必了。”

“快说快说。”苏如绘摇着他手臂道。

甘然一叹:“话说就是在甘棠面前,实际上也一直都是我占便宜的,怎么在你这里老是我吃亏呢?”

“既然已经是老是吃亏了,难不成你还没习惯么?”苏如绘掩口轻笑道。

“这可不成,我又不是败家子,岂有一直吃亏不占便宜的道理?”甘然一本正经的说道。

上回他这么说,便是以实际行动理直气壮的占起了便宜,苏如绘此刻听到,顿时警觉,不待他有动作便叫道:“你敢!”

“为何不敢?”忽然觉得发间一沉,却是甘然飞快的把什么插进了她发髻内,苏如绘本能的摸到,甘然笑吟吟的任她拔下来一看,却是一支雕作如意形状的木簪。

这簪子色泽墨绿,乃是罕见的黛檀所制,黛檀与霞光雾月环一样,都是暹罗所贡,三五年才进一两棵,只因黛檀生长极为缓慢,百年方能成材,而且极易枯病而死,未足百年,则色泽、硬度皆不可用。

这簪子色亮光润,通体看似乌黑,仔细望去却仿佛泛着一层墨绿,拿在手中不温不凉,沉甸甸的犹如钢铁。

“这簪…”苏如绘一看,先为材制所惊,复觉得款式极为眼熟,仔细一想,正与当初太后赏赐的那支如意簪相仿,不觉嗔道,“将原来那支还给我不就成了,何必费这黛檀?”

黛檀的珍贵,即使苏氏也不能随意浪费,苏如绘身为嫡女,虽然见过,但黛檀所制之物却也只有那么几件,还都没带进宫,被郑野郡夫人替她收在武德侯府中,说是当作将来嫁妆里的压箱之物,可见其地位。

“那可不成,好端端的,你还要哄我把你亲手给的定情信物还回去么?我可是以此簪下定了。”甘然斜睨她一眼,一口回绝。

苏如绘顿时羞得跺脚道:“什么定情信物!还不是当时情况紧急!后来皇后可是让安夏亲自带着我去更衣,又叫那东宫司帐捧了衣裙逼着我换下,这中间我随身带的东西可是叫她们一件件仔细看过的,若非我早有准备,趁去东宫路上把那支如意簪塞到你手里,就算有贵妃娘娘帮着求情,哪有那么容易脱身?到时候,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只怕还当我是打听了太子在那里练剑,刻意前去接近!”

甘然笑吟吟的道:“你这般急着解释可不是在掩饰么?唉,你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依旧如此放不开呢?”

“你…”苏如绘张了张嘴,怒道,“我不跟你说这个了!”

甘然知道苏如绘看似大方,但在此事上却也如其他少女般禁不得太过玩笑,此刻见她真要恼了,连忙换了话题哄她,半晌苏如绘复开颜,甘然这才松了口气,便提起刚才说到一半的话题来:“你问当年太师所命我和甘棠作的诗,我记得是记得,不过你听了可不许嘲笑,须知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十岁,又不是你师兄或太子那般的好学…”

苏如绘忙不迭的点头,心道不到十岁,或者是自己进宫后发生之事,这么多年来却没告诉过自己,想必是因为写的太差的缘故,不过她本就没指望听到两首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因此宽慰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虽然有名师可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再说师傅和顾师兄那样的人皆是不世出的,我不过一个常人,哪有什么资格来笑话你?”

甘然听她拿薛紫暗和顾连城出来比方,那种毫不嫉妒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他眸色略沉,神情似笑非笑,想说什么又止住,道:“我与老三作的都是七律,原本太师只给一刻时间那是怎么都写不出来的,但太师说若写不出来便罚我们抄写大字百篇,他亲自盯着,若敢不从,便是躲到永信、西福宫里去,他也要禀告父皇抓回上书房,太师素来都是说到做到,没得奈何,竟给他逼了出来,但到底限于年纪资质,颇有欠缺。”

“这些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一遍,我早说过不会嘲笑,你便这么信不过我么?”苏如绘撇了撇嘴角道。

甘然嘴上没说,心里却苦笑了一下,暗道:你每次提起顾连城时那般赞许崇敬,我岂能没有压力?只是我固然藏拙,但在诗文上,却藏的有限,再说…顾连城,薛女史苦心调教当成子嗣看待调教之人,于此道上我可是真的及不上他…

“羽色翩翩疑飞雪,九皋扬扬随游仙。奇音渺入青云晓,赤顶曾讶明光冕。本为高士膝前子,帝阙闭作乘轩妃;昨宵司使殷勤探,今同赐焰升长天。”甘然缓缓吟道,“这是甘棠做的。”

苏如绘认真听了,中肯的道:“若我是太师,定然要称赞他几句。”

倒不是甘棠写的多好,却是因为他一贯以来的名声,加上不足十岁,能够写完已经不容易,再看里面还能用几个典故,又对了韵,虽然平仄不如人意,内容空乏近乎流水,但放在甘棠身上却也足以夸赞几句了。

甘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你写的呢?”苏如绘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没他那个雅兴联想到仙人乘鹤之类,何况我对白鹤本来兴趣也不大。”甘然道,“不过当时被太师逼着作诗心头有些不忿,所以就带了进去…嗯,我是这么写的:当年珍卉疑野草,践入泥中不自晓。楼阁依稀沉香户,丹墀暗埋芦与蒿。碧池抛老木兰舟,高台望断归来鹤;鹤魂已随先皇去,深宫何必惦迢遥。”

苏如绘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甘然徉怒道:“你这人当真不守信诺!”

“嘻,我可不是嘲笑你…”苏如绘朝他扮个鬼脸,“只是没想到你这般小气,太师不过是为了教训你一回,居然公然写出‘鹤魂已随先皇去,深宫何必惦迢遥’之句相嘲!哈哈…我想太师看后脸色必定好看的很!”

“可不是?”甘然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道,“那会年纪小,加上母妃疼爱,便是父皇面前也是不大拘束的,偏生太师只给一刻时间,被逼得恼羞成怒,索性就这么两句出来了。太师看了之后也露出哭笑不得之色,回头却是一状告到母妃面前,罚我写了好几篇大字,又去与太师赔罪才了结。”

“嗯,其实你写的却比甘棠写的好许多,便是读起来也更琅琅上口,只是从前竟从不告诉我,我却不知道你诗才也是不错的。”苏如绘笑完了,忙安慰道。

甘然故作矜持:“哪里,老三那个年纪性情能写出那等句子也不错了。”嘴角却悄悄勾起,显然这句话让他颇为受用。

第二百六十五章 左右为难

暮色渐临,甘然替苏如绘紧了紧披风,柔声道:“皇祖母快用晚膳了,回去吧。”

“好。”苏如绘还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折身离开,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抿嘴笑道,“今天我很高兴。”

甘然却没有回答她,苏如绘有些惊讶的抬起头,却见他脸色十分复杂,半晌才拉起她的手向鹤来宫外走去。

“鹤来宫年久失修,又是皇后和淑妃最想让许氏与甘美、荣寿住入的地方,必是不会太好,这个你在德泰殿听到时就知道了。”甘然忽道。

苏如绘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宫里会有什么风景呢?左右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看什么不是看?”

“你故意选这里,无非是因为鹤来宫人烟稀少,不会被撞破行藏,免得给我惹麻烦罢了。”甘然悠悠的道。

苏如绘笑容渐渐收起,愣了一愣,却淡然一笑:“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说破?”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这般没良心,连你苦心替我着想也看不出。”甘然微笑着道,苏如绘眼波流转,却道:“我怎么是苦心替你想?真是笑话,难道不是更替我自己想么?”

“这话可是你说的。”甘然含着促狭的笑,“所谓夫妻一体,原来你已经对我情深如许?可莫要急着否认,你若不是爱我更胜自己,又怎会说出此举是更替你自己着想之话来?噫,孤王当真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苏如绘这回却没恼他油嘴滑舌,而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顺着枯草掩盖的宫径,看到了进来时的宫门,便在这时,脚步都是一顿,脸色瞬变!

“冬雨连绵,最催人愁,因此难免想要到处走一走,以抒心怀。”太子甘霖一身青衣寥落,独自撑着宫绸紫竹骨伞,站在鹤来宫破败的宫门下,神情平静的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悠悠的道,“看来二弟与苏家小姐也作如是想。”

冷雨淅沥,隔着雨帘,三人遥遥相对,气氛一瞬间沉默下去。半晌,甘然脸色渐渐恢复了常态,他没有松开苏如绘的手,而是从从容容牵着她走到太子不远处,这才放开了手欠身行礼,若无其事的道:“皇兄一向事务繁忙,没想到也有此雅兴。”

“呵!”甘霖淡笑道,“不过是随便走走,倒没想到会遇见你们,真是巧了。”

“东宫与鹤来宫相距遥远,皇兄今日走的甚久。”甘然温文尔雅的笑了笑,“想是母后凤体欠安的缘故,让皇兄心里愁烦了。”

甘霖听到走的甚久四字,目中精光一闪,随即归于平静,淡淡道:“母后没有大碍,倒是霍母妃,身子一向不大好,好容易有了身孕,偏偏还动了胎气,倒是让二弟费心了。”

“母妃只是受惊的缘故,有余院正在,母后可是要皇祖母宽心,不必挂怀的。”甘然轻轻一笑,“不过母后料理六宫,夙兴夜寐,也实在辛苦,皇兄还要宽慰弟弟吗?皇祖母亲口让母后调养个数月呢,弟弟刚才就想去未央宫探疾的,只可惜又怕打扰了母后。”

甘霖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母后精神确实不大好,你不看也罢,左右甘沛在那里侍疾,何况霍母妃那边更紧要才是。”

兄弟两你来我往,看似寒暄,却已经锋芒相接了数次,甘霖忽的一笑,看向了苏如绘:“苏家小姐好胆识,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吗?”

“太子殿下恕臣女愚钝,不知殿下所言担心是何?”苏如绘从容行了个礼,微笑着反问道。

“方才你们看到孤时色变,接着便平静下来,二弟也就罢了,苏家小姐竟不怕孤并非独自在此,而是带着一干奴才。”甘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尤其是那种多嘴的奴才?甚至是仁寿宫出来的奴才?”

苏如绘攥着手中帕子,澹然一笑:“殿下说笑了,这鹤来宫固然陈旧,可宫规也从来没说过此处不许进入,臣女八岁进宫,抚养于太后膝下,蒙太后不弃,未曾拘束过臣女出入六宫,便是皇后娘娘的长乐殿也是去过多次的,难道这鹤来宫比长乐殿更加不容人随意进出么?”

甘霖微一点头:“你的口才孤早已领教过多次,不过…琼桐宫的淑仪殿是不容人随意进出的,难道那里就能与长乐殿比么?”

甘然一皱眉,正要说话,苏如绘却格格一笑道:“殿下可是听差了,臣女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来着?”

甘霖没想到她竟会耍赖,倒是怔了怔,才自失一笑:“苏家小姐一向就是懂得利用自己优势的,孤倒把这点给忘了。”

甘然在旁却是神思一转,想起百花宴上杏林中相对时,苏如绘亦是这般矢口否认,心下暗暗好笑,咳了一声道:“皇兄,散心固然要散,然此刻暮色已降,你我已移出后宫居住,还是各自速回住处的好。”

“你今日未曾请住西福宫吗?”甘霖慢条斯理的问道。

皇子自迁居嘉木宫起,无故不得留宿后宫之中,均需提前禀告,甘然摇头道:“不曾。”

“苏家小姐想必也要回仁寿宫伺候皇祖母用膳了?”甘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苏如绘,“倒是巧了,孤多日不见皇祖母,昨晚荣寿被冻病,想必皇祖母今日心绪不佳,正想着去尽一尽孝,恰好与苏家小姐同路。”

苏如绘和甘然听他这么一说同时皱起了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甘然立刻改口道:“宫禁之后走角门回嘉木宫也不是来不及,说起来弟弟也很久没陪皇祖母用过膳了,若皇兄不弃,不若一起前去,向皇祖母讨一顿饭菜?”

“二弟既然有这个孝心,孤又怎能阻拦?”甘霖却是毫无难色,笑意盈盈的说道。

甘然见他同意,虽然心下狐疑,但还是放了些心,苏如绘却隐约之间感到有些不对劲,走了几步,甘霖忽然像是刚想起来一样,一拍头,道:“对了,有件事情,孤差点忘记告诉二弟了!”

“皇兄想说什么?可是弟弟不能吃皇祖母今天这顿晚膳了么?”甘然斜睨着他似笑非笑的问道。

甘霖微微一笑;“哪里?孤想说的是,今天这顿晚膳,二弟可一定要去吃!”

“嗯?”甘然皱起眉,“皇兄有话请直言!”

“方才孤先去探望了母后,再随意走了走。”甘霖注视着甘然,口角带笑,神情愉悦而和蔼,“因母后忽然抱恙,便唤安夏姑姑将手中宫务交与淑母妃…其中有一件,孤想可能与二弟有关,正好一会陪皇祖母用膳,可一起向皇祖母求个恩典。”

“既是后宫之务,自有淑妃娘娘执管,弟弟怎敢插嘴?”甘然心头一沉,口中却平静道。

甘霖深深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弟从来都是最懂事的。”他居然就此住口,什么都不说了。甘然似乎想继续问下去,但略一沉吟,竟也不再言语,三人沿着凄清的宫道,沉默的走着。

苏如绘心念略转,已能猜到甘霖要说的事情大约是什么,偷眼看到甘然面色虽然还算平静,握伞的手却明显用力了许多,犹豫了一下,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太子所听到的宫务,可是飞兰苑的事情么?”

“苏家小姐果然心思灵巧。”甘霖并不意外她能够猜到,这宫里与甘然有关又值得他为之去求太后的,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霍氏好歹是贵妃,何况如今怀有身孕,太后为着皇家血脉的缘故,也不会在此刻为难她,另一个,自然是甘然的生母,在自己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抚养资格、被迁居飞兰苑的韩氏。

“飞兰苑的小事一向是不会打扰到皇后娘娘的,尤其如今临近年底,中宫繁忙。”苏如绘缓缓道,“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呢?竟然会惊动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