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钰瞥了前头那个眼熟的内侍一眼,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阿娥睡了,你小声些…”说着,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怎么了?”

小内侍忙不迭的轻声禀告道:“陛下那头派了人来寻几位主子,二公主已先回去了,奴才几个正想找殿下您和郡主呢。”

萧明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把红云交给他,口上道:“马车备好了吗?”这里离翠微宫还有一段路,要是闲着自然可以慢悠悠的走回去,可既然是皇帝派来人来找,必然是要早些过去,还是坐马车安稳些。

那小内侍连忙点头:“早已备好了…”他皱着一张脸去看正窝在萧明钰怀里睡得香甜的郑娥,犹犹豫豫的讨好道,“殿下,要不奴才替您抱着郡主?”

萧明钰本是正要往前去马车那里,闻言却不由得转头扫了那小内侍一眼,目光极淡,甚至还笑了一下:“不必了,她睡得正香,折腾醒了就不好了。”

那小内侍只觉得萧明钰那点儿淡淡的笑意就跟刀片似的,刮得他面颊有些疼,不由得垂下头,噤声敛容,再不敢自作聪明的献殷勤了。

萧明钰抱着郑娥上了马车,顺手拣了一条薄毯盖在郑娥身上,随意的望了眼车窗外头的景致,忍不住想到:这个时候,离晚膳应还有一段时间,父皇怎地忽然想起要叫他们回去?不过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急事,要不然那些个内侍宫人早已满山找人了,断不会耽搁这么久…

萧明钰正思忖着,怀里的郑娥却忽而转了个身,把头转向他的怀里头。萧明钰一时间再也想不起其他,不由得便低了头去看怀中的郑娥。

郑娥今日又跑又笑,还骑着红云走了一圈,大约早已累了,现下自然睡得香甜,双颊晕红,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吐息绵长。

萧明钰做贼似的左右瞧了瞧,马车行得平稳非常,左右并无旁人。他心中一松,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轻轻的贴在郑娥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额角相抵,几乎能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扑在面上,胸膛里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萧明钰连忙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一贯冷定的黑眸里仿佛有冰被化开,湿润润的,冷玉似的颊边也跟着浮起一段微红来。他好一会儿才沉静下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用指腹在适才碰过的额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

快些长大吧,阿娥。

第30章

等萧明钰到翠微宫的含风殿时, 黄顺留在皇帝身边伺候,出来和人说话的时候皇帝身边另一个老内侍, 名叫荣贵。

荣贵堆着满满一脸的笑容上来行礼问安, 口上道:“四皇子来的不巧,陛下现下刚歇下了,您要是有事, 那便晚些再来吧。”

萧明钰微微一怔,见着荣贵那张面团般又白又软的脸庞, 眉心微微一蹙,很快便微微点了点头, 状若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先前我与阿娥在外头跑了一圈,倒是没能接到父皇口谕,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殿下放心, 没什么大事,”荣贵身量微微有些矮胖, 举止倒是十分有礼, 说话时声音也柔和的很, 字字句句听起来十分的悦耳, “不过是北狄来了使者,送了些东西来。陛下惦记着几位小殿下, 便特意叫人拣了一些出来, 想给几个小殿下送去罢了。”

萧明钰点了点头,笑着与荣贵道:“多谢公公了。”他想了想,便给身边的小内侍得福使了个眼色, 自个儿与荣贵道,“既然父皇已经歇下了,那我便不打搅了,先回去。还望公公替我和阿娥与父皇道一声晚安。”

荣贵连连点头,颇是殷勤的亲自送萧明钰到廊下,神色如常的模样。可萧明钰却不觉得真就没什么事情——皇帝兴冲冲的给皇子公主们送东西,没道理这个时辰就歇下了,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对…

萧明钰也知道荣贵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内侍必是不好开口与他这个皇子说长道短的,故而才特意留下身边得用的小内侍得福去打探消息,自己则是抱着郑娥先去了皇后宫里。

许皇后今日只略绾了个髻,去了钗环,穿了一身姜黄色暗绣银叶梅兰的广袖襦裙,十分家常随意的模样。她此时正拿了一卷书坐在榻上翻看,不知是否是看到了疑难之处,秀致的眉心微微蹙起。

外头的宫人轻声通报了一声,许皇后这才搁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眼去看,见是萧明钰小心翼翼的抱着郑娥上前,她温婉的面上不觉也带了点儿笑影子,眸光如水一般的温柔。她抬手招了招,让萧明钰上前来,柔声责怪他:“你这孩子,带阿娥去哪儿玩了?你父皇派人都找不着你们…”她瞥了眼正睡得香甜的郑娥,忙把榻边的位置让出来,声音也跟着轻了下去,“快把阿娥放下吧,她如今也八岁了,有些沉,这一路抱过来可别压倒了你的手臂。”

萧明钰却不觉得压人,他臂弯里沉甸甸的,心里反倒跟着轻松了些。只是皇后这话他也不好拒绝,便轻手轻脚的放下了郑娥,又从边上拾起一条小毯子盖在郑娥身上。

许皇后见他这动作熟练得很,忍不住便扬了扬唇角,轻声打趣道:“四郎如今也大了,照顾起人来似模似样的,我倒是放心了许多——怪道你父皇前些日子还与我商量要给你选哪家的闺秀呢…”

萧明钰如今都已十三了,婚事自然也跟着提了上来,许皇后既是能说出这话,想来皇帝那头却也正在考虑。

萧明钰忙摇头,小心的在榻边挨着皇后坐下,小声道:“母后,”他少见的软了声调,撒娇似的,迟疑着道,“我现在还不想娶妻呢,当年父皇也是十六岁才和您成亲的…”

许皇后瞪了他一眼,柔软温暖的手掌在萧明钰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这哪里能一样?再说了,又不是叫你现下就娶妃,不过是先定下人家罢了。”

萧明钰只好接着求恳:“母后,这也是大事,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定了下来,日后我要是不喜欢怎么办?您就替我和父皇说一声吧,要不然以后我若是夫妻不和,事事不顺…”

没等萧明钰说完话,许皇后已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都要气笑了:“你这嘴没遮没拦的,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要叫你父皇听见了,必是要罚的——怎么就匆匆忙忙了?做父母难道就不会替你好好看了?”

萧明钰垂下头做委屈模样,忍不住应了一句:“那太子和太子妃…”

听萧明钰谈起这个,许皇后温婉的面色隐约掠过一丝淡淡的阴云:太子乃是帝后的嫡长子,自是看得极重,太子妃崔氏亦是皇后和皇帝挑了再挑,好容易才选出来的才德兼备的闺秀,乃是秘书丞崔笛的嫡长女,也是先前给郑娥和二公主她们上课的崔大家的亲侄女。

哪里知道,太子与太子妃婚后三年一直冷冷淡淡,连个子嗣都没有,皇帝倒是没说什么,可皇后心里隐隐担忧起来。如今听到萧明钰提起这个,便是许皇后这般的性子都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许久,许皇后方才缓缓的点了点头:“好吧,依了你便是,我会和你父皇说一声,再等几年吧,倒也不急。”说着,她又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萧明钰的发顶,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的自发间拂过,温柔至极。虽然儿子都已十三了,可许皇后瞧着他便如瞧着当初牙牙学语的稚童,想起昔日诸事,颇有怅然,“你记着,我和你父皇为人父母,总是盼你们好的。”

萧明钰隐约觉得许皇后这话若有所指,只是听她亲口应下这事仍旧是十分高兴,谢了又谢,还亲自给许皇后捧了一盏热茶。

许皇后见他这模样,既好笑又好气,接了茶盏抿了一口,故意捉弄儿子:“这会儿知道给我递茶,还不知以后给我奉茶的媳妇在哪儿呢?”

萧明钰想:就在你身边榻上躺着呢,说出来吓你一跳!

虽是如此,萧明钰还是好生的彩衣娱亲的一回,陪着许皇后吃了一盏茶,把人哄得高兴了,这才起身告辞回去。

等萧明钰回去的时候,身边服侍的小内侍得福已经等在殿中了,小步跑上前来替萧明钰脱下外衣挂好。

萧明钰张开手臂由着宫人替他更衣,顺便瞥了眼得福,问道:“可打听出来了?”

得福点点头,半跪着替萧明钰整理明紫色绣团龙纹的袍角,口上徐徐的应道:“奴才问过含风殿的宫人了,听说二皇子今儿是被人扶着去含风殿的,一入殿便哭着告太子的状,说是打猎的时候太子故意叫人惊了他的马,存心叫他跌下马摔断腿…”

萧明钰听到这里,眉心已蹙了起来:齐王的脚疾便是因着当初跌下马又受了一夜寒,没能及早医治的缘故才落下的,也正是因着这件事,高皇帝没有考虑齐王这个次子而是直接立了皇帝这个幼子为储。这事皇帝必是记在心里,所以二皇子这状告的可真是刁钻。

萧明钰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问道:“那太子可又说什么?”

“太子自是不承认的,他只承认打猎的时候碰上过二皇子,后来遇见一只白狐,两边人马争相上前,二皇子忙中出错这才跌下来的。”

萧明钰的眉心蹙的更厉害了,接着问道:“那,父皇那里?”他扶着宫人的手坐了下来,由着得福替他脱了脚上的靴子。

太子是萧明钰嫡亲的兄长,得福自然也是向着太子的,连忙应道:“二皇子一贯都爱告太子的状,皇上哪回理会了?这次皇上自是也信了太子殿下的话,温声安慰了太子几句,先叫了尚药局奉御来看二皇子的伤势,然后便将二皇子狠狠责备了一番,说他对太子这个长兄不恭敬,发他禁足三日好好想想规矩和道理。”

萧明钰却没有得福想得那般简单,他抿了抿唇,唇角的弧线微微有些冷毅:以往皇帝或许是偏着太子,可这一回——明面上是罚二皇子禁足三日,可二皇子本就伤了腿,正该好好在宫内养着,要是往好里想,这几乎便是皇帝怕儿子年少坐不住,伤了腿后乱跑,像是齐王那般落下病根,特意给的“慈心”了。

既然,皇帝这回心里头偏着二皇子,自然是不会对太子做的事太过喜欢的…

萧明钰腰间系着的两色的金丝绦,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的捏住了那上头垂落下来的金色流苏,反复的摩挲着,知道指腹微微有些发红才仿佛回过神来,低声自语道:“这事你都能打听出来,母后那里怕也是…”

许皇后确实是知道这个。

郑娥一觉睡到傍晚,斜阳西下,这才揉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

大约是怕殿中人来人往朝着郑娥,许皇后便特意叫人在榻边搬了一张乌檀木屏风来。郑娥从榻上起来,左右瞧了瞧,见着边上的屏风摆设知道是皇后殿内,心里头便放心了许多,于是懒懒的抓着身上盖着的小毯子发了一会儿呆。

正当郑娥要叫人过来的时候,忽而听到屏风外头有人说话。

郑娥吓了一跳,想了想便趴在乌檀屏风的镂空处张望着,随即,她不由得眨了眨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掩住了自己张大的嘴巴:外头说话的正是太子和许皇后。

许皇后此时就坐在靠窗的坐榻上,手里端着一盏茶,面色淡淡,显是不大高兴。而太子则是恭恭敬敬的跪在她膝前,不知正说着什么话,倒是惹得许皇后这般的好性子都不由动了怒色。

第31章

“怎么, 到现在你也依旧觉得自己无错?”许皇后几乎是强忍着满腔的怒气方才没把手上那一盏热茶倒到一直都寄以厚望的长子头上。

她此时坐在临窗的坐榻上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一贯柔和的声音沉了下去, 大约是声音有些重了, 喉中微微有些痒,想要咳嗽,可看着太子却又竭力忍了下来。

太子面容俊雅, 一贯都是温文有礼,此时倒也显出几分少见的难堪来。可是即使顶着许皇后那如若有形的目光, 他也仍旧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这一回确是意外。”

他抿了抿唇,仰着头去看许皇后, 下颚弧线显得有些紧绷:“二弟总是对我不服气,事事都要与我作对。从小到大,我不知让了他多少回, 可他偏还要蹬鼻子上脸,一次次的欺到我头上…就像是这一回, 那只白狐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可他却偏要与我抢。我…”

话还没说完, 许皇后已把自己手上的那一盏热茶全都倒在了太子的面上。

滚热的茶汤烫的太子面皮发红, 茶汤一滴滴的从他面上还有发尾滑落,零碎的茶叶和姜丝就贴在太子的衣襟上, 使得太子的形容一下子狼狈起来。

玉瓷茶盏摔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碎成薄如蝉翼的几片细瓷片,映着水光和太子那既错愕又惶恐的神色。

许皇后却很平静, 她抬起双眸看着太子那被热茶烫红的面庞,淡淡的问了一句:“现在你清醒了吗?”

太子的眼皮不知是被烫红了还是真的红了,他低着头,喉结上下动了动,哑着声音道:“…我,我记得母后有条极喜欢的狐皮围脖,是父皇当年猎来的白狐皮制的,只是去岁被二娘和五郎不小心烧了一大块,一直很可惜。所以,我才想着趁着这回出来猎只白狐给您做围脖…”

许皇后盯着他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想到那些母子间的旧事,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水光,然而,她还是狠了狠心,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道:“难道我就真缺了那一条围脖,要你去和二郎争这个?现下闹成这样,就算我真得了你送的狐皮围脖,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太子怔了怔,他仰着头去看许皇后的面色,忽而咬住了唇:“我,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叫母后和父皇高兴。兄弟几个,只有我是没满十岁便搬出宫独住,一个人在东宫的时候只有乳母陪着我,就连想父皇和母后了都不敢与人多说几句。二弟他们也总是要与我争,我已经努力想要做个好兄长了,可他们总不服气,事事都要挑衅,一点小事便要与父皇告状。就连父皇,他心里大概也对我失望极了吧…”

“傻孩子,”许皇后看着他那茫然的神情,心中又痛又酸,叹了口气,伸手从袖中抽了一条帕子来替太子擦拭面上的茶水,轻声道,“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嫡长子,是大周的太子啊。”

许皇后垂眸看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语声渐渐软了下去:“当年你父皇常年在外征战,而我却要在家中侍奉高皇帝和太后娘娘,夫妻聚少离多,好些年都没消息。可他一贯看重“嫡庶之别”,仍旧是坚持等了将近七年,一直等到我生下你才叫王昭仪这些人有孕。”

许皇后替太子擦干了面上的茶水,便用手掌抚着太子的发顶,有一下没一下的,一面回忆一面低声道:“记得当初,你父皇在外头有好些次都差点出事,我每每都跟着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怀上你,便千盼万盼着能替他生个儿子。等到你出生,我便知道,这是上天将我求了七年的儿子送来了——往后无论再有几个,都是比不上这一个的。”

太子垂落在两侧的手掌不由得握紧了,紧紧的抿住唇,似是压抑着什么。

许皇后垂下眼睑,看了他一眼,语声微顿,很快便又接着道:“便是你父皇,那时候见着你出生都激动的手足无措,险些都要落泪了。当时,他亲手抱着你,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的和我说‘慧娘,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太子几乎无法想象许皇后口中所说的情景,好一会儿才道:“是真的吗,母后你没骗我?”

许皇后点点头,语声越发轻柔:“明宸,你父皇或许对你严厉了些;或许对你有不满和失望,但那也正是因为他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你也不要和你的弟弟们计较什么,平日里些许小事,只要不是什么不可退让的大事,忍了让了便也是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是太子,国之储君,你的忍让在旁人眼里便是仁爱宽宏,便是父皇和母后也都是看在心里的…”

她以一种郑重而又不失轻柔的语调缓缓言道,“那些狐皮围脖不过是些许小道,人处世间,当行大道——只要你不辜负我和你父皇当初的寄望,那便是最大的孝顺。你明白了?”

太子定定的点了点头,面色也渐渐沉静下来。

许皇后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适才被茶水的衣襟,拂去上面的茶叶,笑着道:“好了,去换身衣服,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着凉了便不好了。叫人给你擦把脸,可别丢了你这个做太子的脸。”说着,她便抬手拍了拍,叫了人来伺候太子去偏殿更衣洗漱。

太子颇有几分羞赧,伸手揉了揉鼻尖,面上微红的随着几个美貌宫人去了偏殿。

许皇后望着儿子已然挺拔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随即便又开口吩咐左右道:“去把我书架上那本《宋史》拿来。”

宫人垂首应是,不一会儿便把小书房里的诗经递到了许皇后的手上。

许皇后伸手翻了翻,顺便将其中一页折好,交于宫人:“那这本《宋史》拿去给太子吧。让他这几日别再往外跑,好好歇一歇,闲了看看书。”

宫人双手接过那本《宋史》,低声应是,不一会儿便捧着书卷出去了。

等宫人出去了,许皇后方才忍不住的低了头用帕子掩住唇,重重的咳嗽了起来,仿佛要把肚里的心肝脾肺都给咳出来。

郑娥原还在乌檀屏风后头犹豫,见着这模样便连忙从榻上跳下来,踩着鞋子跑过去,动作迅速的爬上坐榻,轻轻的去拍许皇后的背部,有模有样的开口问道:“娘娘,您没事吧?我去叫人给您倒杯蜜水润润喉咙,好不好?”

许皇后弯着腰咳嗽了一会儿,半响方才抬起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见是郑娥便笑起来,温声问道:“阿娥什么时候醒了?”

郑娥年纪虽已长了许多,还是不大会说谎,闻言只好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小声应道:“娘娘和太子说话的时候,我就醒了。”

许皇后面色不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掐了她的面颊一下,轻声道:“那,适才的事便是我和太子还有阿娥的秘密,阿娥可不能说出去。”

郑娥连连点头,很是认真的答应道:“我一定不说。”她说着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许皇后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忍不住伸手扣了扣她的额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顽皮…”正笑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便推了郑娥一把,笑着支使人,“你去替我到一盏蜜水来。”

郑娥点点头,忙不迭的转身去案边倒水。趁着这时候,许皇后那一直抓在手掌中的那条帕子小心的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不知何时,那张素白底绣着一丛绿萼梅花的帕子上面已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绽开来,美不胜收。

太子此时方才换好衣服、收拾妥当,想起适才自己与许皇后“撒娇抱怨”的话也觉得十分的难为情,正犹豫着是否要再回殿内便见着一个穿着绿色上襦和嫩黄色间色长裙的宫人捧着书卷上前来,脆生生的交代道:“殿下安,娘娘令奴婢将这卷书送给殿下。说是请殿下这几日莫要外出,安心休息,闲时多翻书。”

太子点了点头,接过那卷《宋史》,随即便与那宫人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和母后复命便是,顺便替我与母后说一声——明日我再来给她请安。”

宫人轻声应了,垂下头行礼恭送太子离开。

太子下了玉阶便有人抬了步辇来,他坐上去随手翻了翻那本皇后叫宫人特意送来的《宋史》,见其中有一页被人折了,他便轻轻摊开来,仔细去看那一页的内容。

那一页正是《宋史·太祖纪三》,上面写的是:“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太宗觉痛,帝亦取艾自炙”。

这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去探望他生病的弟弟,亲自为自己的弟弟赵匡义灼烧热艾来治病。赵匡义觉得疼便叫了出来,于是宋太祖赵匡胤便将热艾往自己身上烧,以此同苦“。

故而,世人常有“灼艾分痛,宋祖之友爱”的言论。

太子看了几眼便明白过来了,知道皇后这是委婉劝他要友爱兄弟,或许还希望他能主动去探望“伤中禁足”的二皇子。只是太子虽是心里明白过来了但又有些拉不下脸,一直拖到晚上还没想好,只好一劲儿的看着皇后折起的那一页。

入了夜,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内侍上来剪烛芯,见着太子这踌蹴的模样便温声劝道:“时候已晚,殿下不若找些休息吧…”他低了头,见着那书案上的那本书便笑起来,“殿下看的是宋太祖灼艾分痛的典故?”

太子点点头,他待身边之人颇为宽厚,眼前这个小内侍名叫兰射,生得眉清目秀,聪慧伶俐,素得他心的,算是他跟前的心腹之一。故而,太子倒也不瞒着,随手把那本《宋史》给推到一边,笑了笑:“是母后叫我看的,我便翻了翻。”

那个叫兰射的小内侍闻言便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蹙了蹙眉头,似有几分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子看出来了,便瞥了他一眼,打趣道:“想说什么便说罢,这样憋着,可不难受?”

兰射便笑起来,双颊鼓鼓的,竟有几分少年的天真。他指着那一页上的字说道:“虽说世人都说灼艾分痛乃是宋祖友爱兄弟之情,可宋太宗这个弟弟看上去可没念着太祖这个哥哥的情。”

灯光如豆一点,光色沉沉,照在太子的面色,昏昏沉沉的,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兰射一面替太子打理书桌上的东西,一面不紧不慢的接着言语道:“宋太祖信任弟弟,传位给太宗。宋太宗口上倒是说得极好,说自己以后要把位置传给弟弟赵光美,再由光美传给太祖之子赵德昭。结果呢,赵光美忧悸而死,太祖几个儿子——赵德昭自刎了,赵德芳早逝,最后仍旧是太宗之子‘幸运’的继承了位置。这‘幸运’里头宋太宗做了什么那可就不知道了。”

太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喉间被那冰凉的空气堵得厉害,忍不住道:“是了,野史里头还有烛声斧影这一说…”

“可不是!”兰射挑了挑眉,抬眼望了望烛火,不觉眯了眯眼睛,口上倒是笑盈盈的,仿佛说的是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可见啊,宋太祖这个好哥哥做的可真是太亏了,不仅几个儿子全都折了,连自己的死都有可能是弟弟下的手…”

太子微微怔神,随即便又瞪了兰射一眼:“你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再有下回,看我不令人剪了你的舌头!”说着便又把书卷合上,递给兰射,“把这个放到架子上吧,暂时不看了。”

兰射机灵的很,连忙点点头,接过书卷,嘴上连声告饶道:“殿下便饶了奴才这一回吧,奴才这话也就和殿下您说…”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太子,白嫩嫩的脸上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讨巧来,“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是一颗心都向着殿下您的。”

太子想要板起脸,可见着他这讨好的模样便又忍俊不禁,只好压低了声音详怒道:“还不去把书放好!”

兰射连连应是,忙不迭的拿着书卷往书架子走去。

第32章

太子被许皇后浇了一脸茶, 换了身新衣服才走的事情虽然没几个人看见,但是该知道的还是都知道了。

二皇子自个儿关起门来偷偷乐了一回儿, 连摔断的腿都不觉得疼了, 还和三皇子道:“太子成日里端着架子,好像父皇第一他第二似的,看着就讨人厌!这一回, 可算是叫人解气了。”

三皇子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二皇子那条伤了的腿上:“只是, 如此一来,二哥你这腿算是白摔了——毕竟, 皇后那头都已教训过太子,父皇心里那口气怕也就出了。”

二皇子一听这话,忽而也反应过来了。他瞪大了眼睛, 忍不住便伸手在自己没受伤的那条大腿上拍了一下:“还真是!怪不得我母妃常说皇后那贤惠明德全是装出来的,我瞧着也是。她口上说着几个皇子她都一视同仁, 心里头还不是故意偏着太子嘛!哎呦, 你别说, 我这腿可真是白摔了!”

三皇子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冷嘲, 面上倒是温温的安慰起二皇子来:“没事,‘铁杵都能磨成针’, 只要持之以恒, 什么事都能成。那些个事和话过了父皇的耳朵总也会留下些想法,便是一时不放在心上,给压下去了, 可积年累月攒下来总有起作用的一日。再说了,二哥你以前给太子告状的时候,父皇可是真生气,连着罚了好几回,你瞧现在呢,父皇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二皇子面色渐渐缓和过来了:“是了,这几年我告状告多了,父皇也渐渐只把我告状的事当成我与太子兄弟赌气,至多面上罚一罚罢了,反倒是激得太子动了火。这一回,父皇心里都偏着我了。还别说,你这法子还不错——要脸的比不过不要脸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三皇子笑起来,给二皇子递了帕子擦汗,一派友爱兄弟的模样,口上徐徐道:“不过啊,太子毕竟是储君,光光是二哥你告状那效果也是有限的,还得找些个言官御史开口才是…”

二皇子对上三皇子的眼睛,面色渐渐也变了。

皇帝晚上来的时候便忍不住与许皇后说了几句:“你这可不好,要是气不过便说他几句便是了,哪有动手的道理?”他这个做爹的说起话来倒也有些道理,“太子年纪毕竟大了又是一国储君,在外人跟前得还是得给他留些面子,要不然底下那些人又要生出旁的什么想法…”

许皇后这一回倒是连皇帝的面子都没给,板了脸,直截了当的道:“面子都是自己赚的,哪有叫人给的?”说到这儿,她抬眸瞪了皇帝一眼,抱怨起来,“还不是陛下你,儿子女儿面前从来都只做慈父,我要不做个严母,底下那几个孩子都得闹上天不可。到时候,你去天上捉人啊?”

皇帝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连忙伸手抚了抚许皇后略有些瘦削的肩头,轻声安慰道:“辛苦皇后了。”说着,他抚着皇后的肩头,忍不住蹙了蹙眉,不觉沉了声音,“你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主子都瘦的都快摸着骨头了,还没几个警醒的。尚药局的人看过了没,可有说什么?”

许皇后莞尔一笑,推了皇帝一把:“只是近来胃口不大好罢了,哪有值得这般小题大做?!尚药局那里也不过是叫我多补补、养一养身子罢了。要我说,如今吃好喝好的,补多了反是不好呢。”

皇帝还要再说,眼角余光瞥见黄顺在外头探头探脑,心中颇有几分不耐,便叫了一声:“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悠什么,有什么事儿?”

黄顺连忙上前来,礼了礼,恭敬的垂了头,低声道:“贵妃娘娘使了人来,说是小公主夜里发了热,有些厉害…”

皇帝蹙了蹙眉,心里不由忧虑起来:小公主如今也已将将五岁了,也不知是不是随了谢贵妃多病多灾的身子骨,一贯的体弱多病。偏她最喜欢粘着皇帝这个做父皇的,每回病得迷糊了便嘟嘟囔囔的叫着“父皇”,可怜巴巴的掉眼泪,就跟揪皇帝的心肝似的…谢贵妃这些年低调惯了,倒也不敢真叫人为着女儿一点小病去找皇帝,所以倘不是真病得厉害,她必是不会派人来的。

所以,皇帝也有些坐不住了,想了想又问黄顺:“尚药局的冯奉御可有说什么?”

黄顺弯下腰,轻声道:“冯奉御说大约是小公主在外头玩闹的时候着了寒,只是她年纪小也不好多吃药,先吃一副试试,看今晚能不能退热。”

皇帝蹙了蹙眉头,倒没再说什么,只是要了脉案和药方子,颇为担忧。

许皇后瞧他踌蹴不定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推了他一把:“赶紧去看看吧,三娘还小呢,难不成,我还和她小人家计较?”

皇帝仍是有些犹豫,握了皇后的手,轻声道:“贵妃和奉御都在呢,药方子也没什么问题,朕去了也是无用,到不若不去。”

许皇后直接便把皇帝从榻上拉了起来,叫人给他拿了鹤氅,亲自送出门去:“去吧去吧,三娘这会儿怕是病得难受,正念叨着父皇呢。”

皇帝看她一眼,便道:“那朕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且叫我今晚一个人,略得些清净些吧。”许皇后呶呶嘴,故意打趣道。

许皇后便站在殿门处,边上有宫人素手提着几盏精致玲珑的琉璃灯,盈盈的一点灯光如水波一般的散开了,照得她那张柔婉秀美的面庞透白明亮,一双妙目更是盈盈含水,唇边那一抹笑意却带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皇帝见着她这模样便是满腹的忧心也不由得抿了抿唇,面上不觉含笑,口上却是详怒道:“就你整日里把朕往外赶,真是个没心肝的。”

许皇后只笑不语,翠色裙裾上的繁复暗纹在柔光里显出模糊的轮廓,流光徐徐流动,那一抹纤浓的碧色便仿佛翡翠那蕴着水色的翠痕。

皇帝用手掌握住许皇后的手,手掌心反复的摩挲着,心里头更是舍不得走了,只是许皇后又推了他一把,他想着小公主的病情便也只好狠狠心走了。

许皇后一直等到皇帝走了,这才转了身,只是她也没有回寝殿里,反倒是叫人提了灯笼去看边上偏殿里休息的郑娥和二公主。

郑娥和二公主本就是年纪相近,自小玩到大,感情好的犹如亲姐妹一般,故而两人睡到一块儿也是常有的事。

这会儿她们都已洗漱过了,因着今日在外头跑了一圈,出了些汗,故而连那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也都洗过擦干了,擦了发油脂膏,柔顺垂在两肩后,丝丝带凉。

郑娥白日里睡过一觉,故而这会儿倒也不觉得困,反倒是拉着二公主说话:“对了,白天里,四哥哥说你已经定了人家,是什么意思啊?”

二公主抱着被子躺在边上,娇嫩雪白的面颊不知不觉间就红了,可她却还是咳了咳嗓子,哼了一声:“你说呢?”

郑娥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扬起,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就像是朔夜里那格外耀目的星辰,她笑起来:“这么说,是真的啦?”

二公主简直为郑娥这慢了不知多少拍的脑子捉急,屈起手指在她额上扣了扣,恼羞着道:“好了!不说这个,睡吧。”天知道,以往都是她拉着郑娥不想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