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郑娥提起这个,萧明钰浓密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神色, 面色不改,口上倒是懒懒的:“我昨日交代了个差事, 他没做好, 所以心里过意不去, 自罚去扫三月的地。”

郑娥有些忍俊不禁, 抿了抿唇,问他道:“是什么事呀?”

萧明钰墨画般的眉尖微微一挑, 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没什么…对了, 二娘她们呢,怎么今日就你一个来?”

郑娥说到这儿微微蹙眉,小声道:“小月亮身边的那个丫头不见了, 二娘正陪着小月亮找人呢,说是等会儿再来。”夏芜娘对郑娥不怀好意,郑娥对夏芜娘自然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故而也没有太大的担忧,只是实事求是,“虽说她房里留了信说是要出门找件东西,可这一晚上都过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就怕她是出什么事呢。”

萧明钰线条优美的唇往上扬了扬,似笑非笑:“确实,这个时候,要是碰上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夏芜娘既然能在得福赶去之前离开,肯定是提前给自己找好了后路,如今说不得正躲在“某人”身边,过几日叫人在林子里头放具尸体便能名正言顺的“死遁”了,可谓是思虑周全。

不得不说,这一次在夏芜娘身上失手,萧明钰心底里还是存了几分郁气的,偏偏夏芜娘身上的不定因素太多,既不好直接去找皇帝和皇后彻查她的下落,一时间也猜不出她此时究竟会躲去哪里——齐王似乎对夏芜娘颇是喜爱,说不得夏芜娘真有什么本事或是谎话能说动齐王出手相护;谢贵妃这般各怀心思的后宫妃嫔又或者二皇子那等有意夺嫡的皇子,也许夏芜娘手上就握着些能够打动他们的消息或是秘密,说不得能得什么庇佑;甚至,大公主这般与郑娥结过仇的、阿史那思归这般心怀叵测的局外人等都有可能是夏芜娘的求助对象…

萧明钰正想着事,忽而听到外头有人通传说是大公主和阿史那思归来了,他便伸手捡了个杏黄色绣芙蓉花的大枕头垫在自己背后,叫人把这两人迎进来。

虽说萧明钰这个做弟弟的正躺在床上养伤,可大公主这个做姐姐的倒是容光焕发、精神好得不得了,还未见到她本人便先听见了她的笑声,带了几分奚落和玩笑偏还悦耳的很,犹如玉珠落地一般的清脆温润,使人生不出气来:“上回还听四郎你和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下可好,倒是你先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不过,四郎你这运气也太差了,随便寻个地方休息都能碰上马匹发狂…”

大公主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绣金凤高腰裙配橘黄色绣牡丹缀珠诃子,梳了个繁复华丽的飞仙髻,乌鸦鸦的髻上插了几支宝石簪子,耳边则是一对珊瑚耳环,随着她步履轻移,赤红的珊瑚珠子轻轻摇晃着,宝光烁烁,越发衬得她容色迫人,明艳不可直视。

而站在她身边的阿史那思归则是换了一身周人的湖蓝色缀银边的圆领袍子,因着混血的缘故,他身材高挺犹如出鞘长剑,皮肤透白近乎雪玉,五官轮廓深刻,英挺非常。

他们二人一同从门外走来,皆是容貌过人,并肩而行,居然还有几分金童玉女的般配感。

萧明钰瞥了他们两人一眼,随口道:“我还想着是我运气好呢——要不是我遇上了,那种情况,阿娥摔下来可不是更要糟?”

大公主长眉一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成日里说胡话!”在她眼里,萧明钰是她弟弟,和她一样都姓萧,天生就高人一等,自然不是郑娥这般出身微贱的人能够比得上的。更何况,郑娥这般的,摔死了才是老天有眼呢!

萧明钰只一笑,并不反驳或是多说,反倒是转头看了眼阿史那思归,反问道:“皇姐怎么的和北狄使者在一起?”

大公主闻言不由垂了眼,悄悄用眼角去看边上的阿史那思归,只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忍不住嗔了萧明钰一句:“要你多事!”

阿史那思归倒是一本正经,温声解释了一句:“正好遇上了,就一起讨论了些喂马赛马的事情。”说着,他又顿了顿,轻声问道,“对了,不知殿下伤势如何了?今日我特意带了些药来,都是北狄上好的伤药,还望能帮上忙。”

萧明钰点了点头,给边上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去阿史那思归那里接了伤药来。他微微颔首,先道了谢:“不过是皮外伤,养养就好。多谢阿史那使者特意赠药。”虽然他肯定是不会用这药的,可面上还是要谢的。

阿史那思归其实也不在意这药能不能用上,只是面上能过得去就行,所以他也含笑与萧明钰应了一句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他抬目去看郑娥,面上笑意温温,语声沉静开口道,“对了,我听说郡主那匹马似乎已经…正好,我这回上京还多带了几匹骏马,若是郡主喜欢,可以寻了个空随我去挑几匹。”

“不用!”

“不用了!”

还未等郑娥应声,边上的萧明钰和大公主倒是很有姐弟模样的异口同声了。

大公主悄悄瞪了眼“纯属多余”的郑娥,竭力维持面上的笑容,转头与阿史那思归道:“你带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该给那些识得好坏的伯乐才是,倘给了郑娥岂不是浪费…”说着,她又转头去看郑娥,扬起下巴,颇有些长姐模样,语重心长的教训起人,“不是我说,阿娥你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要不是你不自量力的选了红云那么一匹野性难驯的野马,四郎此回又如何会有如此之祸?你这般年纪和能力,原本就不该糟蹋那些好马,随便选几匹普通的练练就好。”

郑娥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心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委屈,可她心里确实是为萧明钰的事情愧疚,面上还是很小心翼翼的点头应声道:“公主说得对,红云之事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小心的…”

“皇姐这话实在有些过了,红云之事原本就只是意外,与阿娥有什么关系?!”萧明钰哪里舍得郑娥吃亏,抬抬眼,略有些警告意味的瞥了大公主一眼,匆忙出声打断了郑娥的认错,然后才转头与阿史那思归解释道,“不过,阿娥年纪小,前头又出了红云这么一桩事,这会儿怕是和使者那些大马不太合适。”

阿史那思归的目光在在场诸人面上一掠而过,眼中若有所得,稍一点头把自己的话给收回来了:“那便罢了,这事是我思虑不周。”

不知是太过敏感还是怎么的,萧明钰总觉得阿史那思归对着郑娥的态度有几分古怪,略说了几句便叫托词是累了,委婉送客了。

阿史那思归甚是识相,见状便主动起身告辞。

大公主因着上回赛马之事,被皇帝与容婕妤接连都训了一顿,这些日子也没能再在外头乱跑,只是心里倒是对阿史那思归颇有几分念念不忘的惦记。所以,今日来探萧明钰的时候能遇上阿史那思归,她心中实是惊喜交加,这会儿见着人要走,她便也寻了个借口与阿史那思归一同告辞了。

阿史那思归心里自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抬步与大公主并肩一起出了殿门,想了想,状若无意的笑语了句:“端平郡主年纪小小,倒是可爱得很。”

这话说得普普通通,大公主听着,心里头却仿佛被猫爪子抓了一把似的,又痒又疼。偏她还要在阿史那思归面前端着面子,只得勉强笑应了一句:“是啊,她自小就讨人喜欢…”

阿史那思归似有所觉,回首看了眼大公主,忽而扬唇一笑,英气勃然,足以叫看见这笑容的女人觉得眼前一亮,心如鹿撞,

他轻轻的:“不过郡主到底太过年幼,可爱是可爱,但我倒是更喜欢似公主这般明艳大方,英姿飒爽的女子。”

大公主不由有些怔怔然,一颗心仿佛被热水暖着,热气从心口散开来,面上染霞,一时之间羞赧至极,不由得垂下头去,鸦色的乌发跟着垂落下来,遮了雪色的面颊。

阿史那思归适时转开话题,仿佛随意的言道:“不过,认真论起来,端平郡主的年纪,还是和六皇子、五皇子合适些。”

大公主闻言先是一怔,心里那忽而涌出的怒气几乎叫她一时顾不得在阿史那思归面前的仪态,直接道:“她也配!”郑娥那般出身,就算认了泰和长公主为母,就算封了郡主,又哪里能够匹配皇子?!

阿史那思归摇了摇头,若有所指:“可依着大周皇帝对端平郡主的喜爱,恐怕也只有皇子之尊才能与之相配,她现今是郡主,以后也许便是皇子妃乃至王妃了。”

大公主知他说得对,辩驳不得,垂下的手掌握紧了,咬着唇,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甘的无力来——她原本一直安慰自己:郑娥到底姓郑,不姓萧,日后比不得她,来日方才,总能压过郑娥。可倘若郑娥嫁了皇子,那她岂不是一辈子都比不上郑娥…

大公主自小便自视甚高,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被自己瞧不上的郑娥压着,便觉得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鞭子正正的抽在她的面上,疼得厉害。

第44章

阿史那思归伸出手, 他宽大的手掌就按在大公主的肩头,语声温温:“其实, 殿下不必多虑, 您乃是天子之女,生而高贵,又岂是端平郡主所能及得上的。不过, 倘若她日后真成了王妃,那么,”他顿了顿,修长有力的指头在大公主略有些纤弱的肩头按了按, 仿佛要嵌入骨中,语声仿佛漫不经心,“那么, 大概也只有似我母亲那般以公主之尊远嫁北狄,成为一国之后的, 方才能够永远的压过她。”

大公主只觉得被阿史那思归按着的肩头隐约有些发烫, 仿佛有一团火自她肩头那里一直烧到心头, 心脏热得砰砰跳起来。是啊, 北狄固然苦寒,可北狄的王后也是一国之后, 尊贵无匹。而且, 她身为公主,为两国百姓而和亲北狄,自也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 可算是众望所归,青史留名,是寻常人再比不上的。

大公主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一跳,滚烫灼热的热血自心口涌出,面颊都不由得跟着红了起来。忽然,她低下头,低声与阿史那思归告辞,推开阿史那思归按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径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阿史那思归看着大公主的背影,垂下眉眼,浓黑色的眸子里神色深深,似是在心里思量着什么事。随即,他颇为随意的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起身离开。

大公主离开阿史那思归之后倒也没有乱走,想了想,便先去翠微殿找皇帝了,一入殿,她便笑盈盈的上前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得了皇帝应允,她便步履轻快的到了坐榻前面,跪坐在皇帝跟前,很是亲昵的抱住皇帝的胳膊,轻声撒娇道:“女儿刚去看过四弟,想了想也是无事,便绕路过来瞧瞧父皇您。”

皇帝闻言不由抬了抬嘴角,心里受用的很,可面上却是仍旧是板着,淡淡道:“说罢,有什么事?你这成日里乱跑的,怕是没事就不会想着来朕这儿吧?”

大公主连忙摇头,撒娇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父皇了,来瞧瞧父皇嘛…”说着,她半直起身子,亲自伸手端了茶壶和茶杯,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父皇,您喝茶,润润口。”

似大公主这般明艳大方的,偶尔能软下身段来撒娇讨好,皇帝心里头也很是受用的。他伸手接了茶杯,端在手里捂了捂手心,然后才慢慢的喝了一口。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大公主今日来一定是有事,可到底是做人君父的,既是君也是父,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女儿开口说话。

大公主打量着皇帝面色,知道他现下心情不错,斟酌了一会儿便小心的开口道:“对了,我在路上还遇上了北狄使者。”她怕皇帝见的人多一时想不起阿史那思归是哪个,便特意多加了一句,“就是上回和我赛马的那个,荣成公主的儿子。”

皇帝面色不变,抬了抬手,“啪”的一声便把手上端着的茶杯给搁到了边上。他的目光落在大公主的面上,声调微沉:“上回朕是怎么和你说的?!你如今年纪也大了,朕不求你似那些世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你是朕的公主,自是和那些人不同。可你也该懂事些了,别再四处乱跑、胡乱惹祸!”他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眉头一蹙已然带了几分不甚明显的怒色,“那些北狄人居心不良,你要是不想和亲北狄,那就给朕离他们远一些!”

大公主听到“和亲”二字,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咬了咬唇,正要伺机接着这话再说几句,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而慌忙的脚步声,只见两个宫人轻手轻脚的弯下腰伸手揭开珍珠帘子,皇帝身边的大内侍黄顺从外头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大公主那到了舌尖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只得跪坐在边上,满心郁郁,暗自生了回闷气。

黄顺却也顾不得大公主这无由来的迁怒,垂下头,急匆匆的道:“陛下,太后在回宫的路上晕倒了,齐王做主令人叫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过去,皇后已带了太子妃赶去了。”

皇帝手肘不觉往后一推,搁在案上的茶杯被他的袖子一拂,跟着倒了下来,热腾腾的茶汤从杯子里面倒出来,洒了一案,满殿的茶香徐徐而动。皇帝却恍若未觉,猛地从坐榻上起来,直接道:“摆驾,去太后的长宁殿。”

大公主亦是满目惊惶,拉着皇帝的袖子道:“父皇,女儿与您一起去。”

皇帝下颚绷得紧紧的,清俊的面上已有了几分冷峻之色,微微颔首,脚下不停,直接带上大公主去了长宁殿。

果然,御驾到时,长宁殿里已围满了人,齐王还留在太后榻边,许皇后带了太子妃出来迎了皇帝,低声安慰道:“陛下莫忧,冯奉御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会醒的,吃几剂药就好。”

太子妃崔氏站在许皇后身后,垂眸敛容,恭敬如一。

皇帝抬抬手免了众人的礼,上前几步握住了许皇后的手,手掌微微收拢,先与她点了点头然后再抬声叫了冯奉御和杨奉御上前来,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

说实话,太后这年纪,大病小病自是免不了的,可着忽然之间晕厥过去,显是不能轻忽,尚药局上上下下的人也都不得不提着心做事。

冯奉御恭敬的垂下头,斟酌了一下言辞,很是小心的接口道:“臣观太后脉象,此症应是出在筋脉:左脉沉细如丝,虚软无力;右脉和缓,并无病态。应是筋脉不通,气血两虚,乃是一偏之病。短时间内,太后左身暂不能动但只要吃几剂药,很快便能起居如常。”

皇帝“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面色仍旧不大好,冷声道:“药方和脉案呢?”

杨奉御连忙从身后医童手里接了药方,递给皇帝,额上已有细汗,竭力稳住气息,不疾不徐的道:“黄芪四两、当归五钱、赤芍二钱;干地龙、川芎各一钱…红花一钱,可通左部经脉,养血不气,舒筋活络。”

皇帝看了几眼,知道这方子开得没问题,很快便点了点头。随即,他便抬步进了内殿,见着众人围在太后榻边,便问了齐王一句:“母后今日受了什么刺激,竟是发了这病?”

齐王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四郎病了,便和我一同去看了看。回来路上,母后还和我说四郎年纪不小了,该谈婚事。说着说着,便觉得头晕,晕了过去。”

皇帝闻言一怔,正在垂眸思忖,忽而见到正躺在榻上的太后动了动手指,竟是慢慢的睁开眼来。

太后左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这一醒来,面上的神色不免也跟着扭曲起来。她皱紧了眉头,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双浑浊的眸子盯住了皇帝。

皇帝连忙俯下身,把耳朵贴到边上,轻声道:“母后,可有什么事要交代朕?”

“回,回宫!”太后极为艰难的吐出字句,她方才说了几句话,嘴角一歪,涎水跟着淌了下来。

皇帝从许皇后手里接过帕子,小心翼翼的替太后擦拭嘴角,心下颇为酸楚,语声低沉:“是,朕这就让人准备仪驾,等母后病情好转了,这就一道摆驾回宫。”现在想想:今年方才在山上略住了几日,先是二皇子和太子的事,再是四皇子萧明钰为了救郑娥而摔了腿,如今又太后染疾…索性还是直接回宫来得安稳。

太后盯紧了皇帝的脸,目中似有几分斟酌思量之意,动了动嘴唇,以极慢的速度,一字一句的吐出话来:“早前,我便说郑娥专克我们萧家人,如今我都病成这样,你竟还要留着她不成?!”

皇帝面色一变,语声微顿,口上还是道:“母后莫要多想,阿娥年纪尚小,天真懵懂,哪里又能克的了人?实在不行,朕叫泰安寺的惠通方丈来给母后您念念经,也是好的。”皇帝说到这儿,语声一转,轻声道,“母后若是真的不喜,再等几年阿娥年纪到了,就算母后不催,朕也是要叫她嫁出宫的。”

太后嘴边一瘪,一滴滴涎水又从嘴角淌了出来。她面上的皱纹扭成一团,咬着字,闷声应声:“你别蒙我,你敢说你没想过把她嫁来萧家?这头送出宫,这边娶回来,有什么区别?”

皇帝面色沉沉,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太后黝黑的眸子几乎能显出刀刃来,紧接着道:“你说实话,郑娥的父亲,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就是…”

“母后!”皇帝眼角不由扫了扫齐王神色,见他还是一无所觉便连忙出声打断了太后那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话。

第45章

知子莫若母, 就算皇帝此时沉着脸不应声,可太后只一眼就看明白了皇帝面上的神色。她很快便移开目光, 只是眼中的冷意越深。

皇帝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又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没应声,反倒是阖了眼, 一副不想理人、想要休息的模样。

皇帝深沉的眸中带了几分罕见的踌躇,他的目光缓缓的在太后满是皱纹的面上掠过, 对于母亲的担忧到底还是在他心里占了上风。他思忖再三,微微抿了抿唇, 面容冷峻的从榻边站起身来,转而吩咐边上的王昭仪:“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你既是在边上伺候, 就多替朕上上心。”

正应了那句“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句话,王昭仪年纪渐大, 又经了早年那些事, 这些年的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 再不敢似当初那般争宠拔尖, 反倒是日日呆在太后的仙居宫里伺候着。她有自知之明,自个儿把自己的位置从“天子宠妃”转到“太后近人”, 皇帝自然也看在眼里, 对她和二皇子也多有几分好颜色。

今日得了皇帝这么一句交代,王昭仪心头一动,当真颇有几分激动, 连忙垂首应命:“太后娘娘待妾恩深情重,纵是陛下不说,妾又怎敢不尽心竭力。”

皇帝轻声喟叹,伸手握住了王昭仪那双手,低声道:“那就辛苦爱妃了…”

皇帝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他这些年保养得宜,未显老态,一眼望去依旧是身姿挺拔,神仪明秀,清俊非常。他此时这般垂首握着王昭仪的手,只这么温声一叹,几乎把王昭仪冷寂了好些年的心都给叹活了。

王昭仪满心激动,粉面泛红,颤了颤唇,正要开口与皇帝说几句表一表自己的衷情。可她抬头一看皇帝左右两边立着的许皇后和谢贵妃,一颗烧得滚烫的心又咕噜咕噜给滚回了冷水里头——她想起了太后当年说过的话“你既不似许氏聪慧贤淑、也不似谢氏讨人喜欢,那便给我忍一忍,百忍成金”,是了,她比不上皇后或是谢贵妃,便是那些个新进来的美人都比她来的美貌柔顺,她都这般年纪了,如今又有什么可期盼的?

各种念头在心中这么一转儿,那点儿活气又如同水汽一般蒸发走了。王昭仪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了,很是恭谨的低了头,柔声道:“这都是妾分内之事,何敢言苦?”她这是直接把照顾太后归类到自己的分内之事里头。

皇帝这会儿倒真是觉得自己这个一贯愚钝的小表妹懂事多了,顺手抚了抚她的肩头,特意转头和黄顺交代了几句:“朕记着库里头有一对翡翠头面,极衬昭仪颜色。你等会儿记得叫人送来,顺便把新得的那几颗夜明珠一起送来。”他眸光一转,很是温和的道,“明珠就该赠美人。”

王昭仪苦笑:她如今又哪里称得上美人?可面上,她还是极感动的行礼谢恩。

皇帝又转头与齐王说了几句话,留齐王住下陪着太后,这才拉着许皇后和谢贵妃一同出去。谢贵妃素是乖巧,知道太后这事一出,帝后二人必是还有事要商量,先起身告辞:“三娘还在宫中,她一贯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妾便先回去了。”

皇帝这会儿正惦记着太后的事,也没心思与谢贵妃说什么,略一摆手便道:“嗯,你先回去吧…”说着,便拉了许皇后上御辇,一块回了翠微殿。

谢贵妃就站在长宁殿外的玉阶上,恭恭敬敬的站着恭送帝后仪驾离开。她那双犹如秋水般动人的明眸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帝后二人的背影,眼底似是埋着什么复杂而又疯狂的思绪,犹如此起彼伏的暗潮一般汹涌。

过了好久,直到那跟着皇帝皇后的宫人内侍们都走远了,谢贵妃这才直起身子,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的低头去看绣上用五彩金线绣出的鸾凤图案,线条优美的红唇微微扬起:“走吧,先回去…”说着,她黛眉一挑,又给边上的大宫女曲扇使了个眼色,淡淡道,“既然太后心急回宫,想来过几日等太后病情稳定了,便要起驾回宫。你赶紧儿去告诉底下那些人,趁早收拾收拾,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落了什么东西。”

曲扇生得眉目寻常,但她处事温柔细致,少有人及。她抬眸与谢贵妃对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谢贵妃的话外之意:事出突然,是要和阿史那思归那边说一声才好,省得阿史那思归那边没个准备。所以,曲扇很快便低了头,柔声道:“是,奴婢明白了。”

谢贵妃略一颔首,长袖一拂便起身上了步辇。她袖上那只鸾凤的翅膀跟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一动,仿佛活了过来,如谢贵妃本人般的雍容华贵。

因着太后急着要回宫,皇帝有心做个孝子,等太后病情稍稳定了些便带了一众人摆驾回宫。

只是时日尚短,萧明钰的腿还没好,郑娥心里头不放心得很,所以干脆钻到萧明钰的马车里头,路上也好照应。

其实吧,萧明钰作为嫡皇子,有许皇后特意交代了,他的马车安稳舒适得很,车厢里面不仅铺了厚厚的垫毯还有几个柔软的引枕,还搁了一个紫金白玉雕瑞兽的香炉,里头烧着安神香,搁下车帘,香雾袅袅,衣带染香。一路上虽是山路崎岖可却安稳得很,一点颠簸都没有,安稳舒适的很。

不过,边上多了个郑娥,却比马车里头所有的一切都叫萧明钰来得喜欢。

郑娥倒是没想这么多,她手里捏着一块水晶山楂糕,一面吃一面托着腮想事情,口上与萧明钰抱怨道:“回宫后就得给崔先生交课业了,我先前那副春雪图还没画完呢…”

萧明钰手里捏着一柄泥金折扇,用扇柄轻轻的敲了敲郑娥的手背,抬抬眼提醒她:“哎,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啊,至少给我递一块啊!”

郑娥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一时儿忘了…”说着,连忙伸手从边上拾起一块玉露团,小心翼翼的递到萧明钰的嘴边,甜甜的道,“这个好吃,四哥哥你尝尝。”

萧明钰顺便咬住那块玉露团,嘴里尝到甜味,面上不由也显出几分笑意来,嘴上却嫌弃道:“这甜腻腻的,也就你喜欢!”

“都是甜的,爱吃不吃!”郑娥还有点小脾气,哼了一声,雪玉似的面颊微微鼓起。话虽如此,她到底还是惦记着萧明钰那条伤腿,很快便又转头四顾了一下,接着开口问道:“…要不你吃个胡饼?”说着,便从边上捏起一块胡饼递过去。

这胡饼乃是用羊肉为馅,加上花椒、豆豉,随后在饼外部抹上酥油,直到内部的羊肉泛出肉汁,喷香扑鼻,方才算是熟了,外部酥脆,一咬便肉汁满溢,满口鲜香,时人多称之为“古楼子”。

萧明钰还真挺喜欢的,就着郑娥的手吃了大半块胡饼,便又指派起郑娥:“…吃多了有些咸,要不你给我倒杯热茶?”

郑娥气鼓鼓的,嘟起嘴:“你就会指派人!”话虽如此,她还是动作迅速倒了杯茶,很是细心的递过去给萧明钰。

萧明钰就是喜欢看她围在自己边上忙的团团转的模样,他微微低头,抿唇喝了口她递过来的茶,只觉得嘴里甜滋滋的,一直甜到心底。他与郑娥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往上一扬,黑沉沉的眸子中闪过宠溺的笑意:“等我腿好了,你指派回来便是了…”

郑娥还真不指望这个,随口应了一句:“有窦嬷嬷她们呢,用不着你的。”见萧明钰不喝了,她便把茶盏搁到边上,重又转身从后头拣出自己的画卷来摊开在萧明钰前头,“对了,不说这些了!你快来替我看看画,我总觉得画得有些问题…”

好在车厢够大,郑娥与萧明钰各坐一边,中间倒也能搁得下摊开的画卷,上面画的桃枝和春雪栩栩如生,就连上面的笔墨清香都嗅到,犹如一根细长的丝线,萦绕鼻尖,一直不断。

萧明钰知道郑娥这会儿到底还小,急不得,只得深吸了口气,熄了心头的躁火安慰自己:再等几年就好了,时人多的是十三四岁便婚嫁的——当年皇后嫁给皇帝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就连二娘,她十岁上下便知道情爱婚嫁,再等几年郑娥估计便也会慢慢明白过来了。

这般想了想,萧明钰很快便静下心来,垂首打量起郑娥这幅还未画完的春雪图来。

似郑娥这般年纪,固然算是崔先生的高徒可能力到底有限,这幅春雪图也就画了山间的一株桃花和一条小溪。桃花树上的枝叶方才冒出娇嫩的绿叶和簇新的桃花,还未融化的冬雪堆在枝头,只白白的一点盖在上头,更衬得桃花明艳鲜红、绿叶鲜嫩,山景静谧美丽。

第46章

“太静了…”萧明钰看了几眼, 忽而便明白过来了,他弯了弯唇角, 轻轻的道,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哪怕是千里冰封、万径人踪灭,山林之间也不是寂静到没有一丝声音的。你不是也带我听过风声?飞鸟、蝴蝶又或者初生双角的小鹿…它们应该都是存在的, 没有这些,你的画就只是一幅画, 而不是春雪图。”

郑娥眨了眨眼睛,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萧明钰的说法, 可嘴上仍旧是不服气的嘟着,碎碎念着反驳道:“可是,崔先生现在还不叫我画活物, 她说我还没有到能抓到‘神’的时候。”她犹如黑宝石一般明白的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 睁大了看人时显得格外澄澈, 就像是春日里清澈见底的绿波, “所以, 你说的鸟或是小鹿,我都画不了的。”

“没关系,”萧明钰伸出手, 揉乱了郑娥柔软的发顶,笑起来,“风无声无形, 你画不出它,可它吹过时难道就什么都没留下吗?你可以画流动的溪流,可以画被蝴蝶栖息过的花叶,被小鹿踩过的细草…”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激动之下也顾不得横在中间的那幅画,扬手扑过去抱住萧明钰的脖子,像是小时候撒娇一般的软绵绵的道:“谢谢你,四哥哥!”她乌黑浓密的眼睫跟着轻轻扬起,一双明眸犹如秋水般溺人,双颊的笑涡塌下去,显是高兴极了,随手就拿起一块胡饼给塞到了萧明钰。

萧明钰迫咬了一口胡饼,外头的酥皮被咬开,酥脆咸香,流的一嘴儿的肉汁,就连嘴角都沾上了,油腻腻的,好容易才端好的仪容一下子全没了:…

郑娥这会儿却没瞧他,反倒是把自己纤长的指尖按在红唇上,很是认真的思忖了一会儿,最后干脆把跟前的那卷画给收起来丢给萧明钰,随口道:“这个送给你,四哥哥。我要重新画一幅。”

说着,她便兴冲冲的探出头去,吩咐左右的宫人去把宣纸和笔墨颜料拿过来。

马车慢慢的在山道上行过,翠绿的林木和夹杂其间的花卉鲜草一掠而过,木质车轮无声无息的在山道上面压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痕迹,系在上面的金铃随着山间的微风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然而,郑娥一抓着笔便再顾不得这些,一颗心忽而就沉静下来,专心致志的垂着头,专注于纸上的花草树木。

沾满颜料的画笔自透白的宣纸上划过,浓墨勾出的树干和枝叶,翠的仿佛要滴出水的嫩叶嫩芽,似胭脂一般鲜红如火的桃花和皑皑的白色…银白的春雪在她笔下默默的融化,从树梢叶尖滑落下来,犹如露珠一般熠熠生辉,甚至流入山溪里,从林间穿过的溪流不断地流淌着,水流拍打在被磨得透白发亮的溪石上,飞溅起亮晶晶的水珠,依稀还能从画里听见那一直不断的流水声…

那稍纵即逝的春光在她笔下放缓了步子,山川水流间的丽景在那张薄的出奇的宣纸上一一呈现。

然而,萧明钰的目光却没有转向那副画,反倒是专注认真的看着郑娥。在他的眼里,郑娥乃是他唯一能见到的一束春光——穿过厚厚的云层,跨过漫长冰冷的隆冬,融去坚硬如铁的寒冰,一点一点的照亮他的世界,赐下所有的色彩与温暖。

世人逐光而生,他亦不过凡人,如何能放过这一缕上天所赐的春光?

回宫后,郑娥和萧明钰一个照常进学,一个在府中养腿伤,因为萧明钰已经搬出宫了,暂时也没了再见的机会,只能偶尔递些书信交流。得福虽是被罚扫三个月的地,这会儿倒是又得了送信的差使,每天跑里跑外的,倒是把鞋子都踩破了好几双,累得腿疼。

虽然尚药局那头已经无数次重复说明萧明钰的腿伤并无大碍只需卧床修养,就连萧明钰本人信件中都安慰郑娥说自己已经好多了,可郑娥却觉得自己心里头记着什么,平日里虽是不曾显露,可做起事来却总也提不起劲儿…

二公主每日里与郑娥在一起,自然察觉到了郑娥的情绪。她一贯是个心宽的,想了想干脆晚上沐浴之后跑去与郑娥同睡,顺便开解开解人。

因为方才沐浴过,二公主与的手也才抹了玫瑰味的香脂,摸上去的时候冰凉凉、滑腻腻的。可二公主本人却浑不在意,反倒是笑嘻嘻的用自己的冰手去贴郑娥热乎乎的脖颈,俏生生的与郑娥眨了眨眼睛,问她道:“想什么呢?我瞧你这几天都是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郑娥冷不丁得被冻得一哆嗦,忍不住蹙了蹙眉头,随即伸手扒下二公主那乱蹭的小手,握在手里捏了捏,也没瞒着,坦白的道:“我就是有些担心四哥哥,他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结果…”结果现在他还在养伤,自己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样一想,郑娥还真有点愧疚,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半边的脸,皱了皱小鼻子。

二公主作为萧明钰的嫡亲的胞妹,比起忧心忡忡的郑娥,她显然心宽的很。听到郑娥这话,她也不过是撇撇嘴,用指甲尖在郑娥手心里挠了挠,随口打趣道:“是不是四哥他和你诉苦了?你别信他的胡话,只管放心就是了——你想想:尚药局那些人,再加上他府里头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的宫人,这多人围着他一个,他那腿还不好才是有问题呢!再说了,他那腿伤就是个意外,没你什么事。”

郑娥勉强替萧明钰解释了一句:“四哥哥没和我诉苦,他也说自己好多了。”

“唔,那肯定也是他暗示了…”二公主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随即又兴冲冲的把头转过去,往郑娥那边蹭去,头上正好枕着郑娥的一缕秀发,嘴上转开话题说道,“过些日子就是大姑姑的生辰了,咱们去和父皇、母后求个情,说不得就能出宫玩一回~”

郑娥虽是满腹忧心,听到这话却也忍不住抿了抿唇,戳穿了二公主的小心思:“你就是想去找张长卿玩吧?”过些日子便是泰和长公主的寿辰,张长卿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好常跑出门去,除去崇文殿进学的那些时间外,倒是多呆在公主府里陪母亲,再不能似以前一般和二公主等人满宫乱跑。

二公主嘴里哼哼了两声,用手抓起郑娥柔软光滑的丝发扯了扯,强词夺理的道:“反正,到时候你正好也能去瞧四哥哥啊。”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不知怎的又想起大公主,满是羡慕的接了一句,“还是大姐姐好,听说她在宫外头玩得可开心了,打马球、赛马、蹴鞠…真好…”

郑娥从温暖的被褥里头抽出自己的手,轻轻的揉了揉二公主的发顶,就像是抚摸着不太安分的小猫咪一样,顺嘴安慰她:“再等几年你也可以的。”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啊呀,不对,过几年说不定你就直接就嫁…”

二公主又羞又恼,扑过来用手堵住郑娥的嘴巴,一双眼睛湿润润的:“你还说…我安慰你,你还取笑我!”

郑娥忍俊不禁,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把那笑给忍回去:“好了好了,不说了,睡觉。”

二公主是个话唠,这会儿才刚刚开了口,哪里能闭得上?她歪着头靠在枕头上,拉着郑娥又问道:“对了,大姑姑生辰礼物你想好送什么了没有?”

虽说太后的病如今已好多了,也像太医说得起居如常,可经了这么一桩事,众人心里头多少也添了些小心,泰和长公主这个做女儿的也觉得有些担心,就连六月份的生辰都不打算大办,只想着在公主府里摆个宴,早上请些人来看戏说笑,晚上便一家子坐下吃一顿。郑娥算是泰和长公主的义女,自然也是要去的,寿礼什么的是少不了的。

郑娥闻言一怔,随即便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呢。”

二公主打了个哈气,小声道:“我也还没想好…”她到底困了,蹙着眉头想了想,干脆道,“算了,母后一定给咱们准备好了,到时候再说吧。”

郑娥揉了揉她的鼻子:“你就知道省事!”如今年纪渐长,知道些事情了,郑娥反倒不想事事都麻烦许皇后。

二公主没心没肺惯了,凑过来抱住郑娥的胳膊,笑了笑:“反正有母后嘛,怕什么…”她哈气连连,困得很,干脆蹭了蹭,直接道,“唔,好困,先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