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娥自是不会辜负萧明钰这么一番好意,很努力的把手上的一整碗面都给吃了。

吃完了面,郑娥也慢慢吞吞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了件银边灰鼠毛的斗篷,正打算和萧明钰两人一起去李简和郑氏的墓边拜祭一下。可他们两人方才走到门边,便见着一个穿着劲装的护卫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垂着头低声开口道:“王爷,陛下那里…”他说到这里,忽而顿住口,目光意有所指的在郑娥身上一扫而过。

显然,这些话不适合郑娥听着。

萧明钰略一思忖,想着皇帝那头或许另有什么吩咐,于是便把边上的三个护卫叫来,让他们先送郑娥去李简墓边。他伸手替郑娥理了理斗篷,笑着道:“你先去吧,我迟些儿再去。”

郑娥也知道自己不好多管闲事,微微颔首,便道:“那好,我先过去,你等会儿再来。”

他们这几日几乎是朝夕不离,萧明钰心里头倒是先有些不舍得了,他不觉伸出手,把郑娥垂落在耳侧的碎发捋到耳后,笑着点头道:“嗯,你先去…”他目光在郑娥面上一掠而过,语调极是温柔,“我等会儿就来。”

当着人的面,郑娥还是有些羞的,她避开萧明钰的目光,转头便领着三个侍卫去了。

萧明钰这才转头去看那身穿劲装的护卫,道:“有什么事,便直说吧。”他和郑娥离京这么多天,消息难免有些滞后,自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会儿却要派人来与他传话。

那侍卫点了点头,垂首应声道:“陛下想问王爷,何时启程回京。”

这个问题倒是简单,萧明钰反倒是挑了挑眉:“只有这个?”他心头隐约掠过一丝怀疑,口上道,“父皇特意派你来此,不可能只是让你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直接讲重点吧…”

侍卫垂头沉默片刻,才道:“陛下…”

“等等,”萧明钰忽然打断了那侍卫的话,眉心微蹙,直接问道:“既然是父皇派你来的,可带了信物?”他先前之所以毫无怀疑,是因为山脚下已经派了人日夜守着,闲杂人等这个时候肯定是上不了山的。而且,既然这个侍卫能上得了峨眉山、找到这里,肯定是经过下面那群人的检查,得了消息的。

只是,对方先是吞吞吐吐的支走郑娥,然后又拿着那些可有可无的问题来拖延时间…实在是太可疑了。

侍卫神色微变,只是站姿稍微变了变,正好就拦在萧明钰的跟前。他显然是练过武的,步履之间无论萧明钰要往哪个方向去,他都能第一时间拦住人。

萧明钰抬目看着他,心头忽然有什么飞快的掠过,他那双颜色极深的黑眸立时就沉了下去,冷声问道:“你是,齐王府的人?”

对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恭敬的垂着头,沉默的拦住了萧明钰的去路。

萧明钰已然生出惊怒,心念飞转,此时已然彻底明白过来:要上山不一定非要是皇帝的人,也可能是与他本人身份相当或是比他身份更高之人。依着萧明钰如今的身份,这般的人还真没有几个,而敢假借皇帝的名头拦他的人就更少了。而其中,与李简接下深仇的齐王恐怕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想通了这一点,萧明钰心里不仅没有轻松多少,反倒是更加焦急——郑娥乃是李简的女儿,依着齐王对李简的恨意,说不定就真打算要对郑娥下手。而他毕竟身份不同,齐王方才会令人设法拦住他,叫他和郑娥分开。

萧明钰这般一想,也没再和面前这个侍卫客气,直接抽出手中的长剑刺向对方的脖颈,想要逼退对方。

对方显是训练有素,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刀挡在那朝自己迟来的刺来的长剑,紧接着又跟着萧明钰移了步子,正正好就挡在萧明钰的前面。他仍旧是垂着头,语气听上去甚至还是十分恭敬小心的,一字一句的道:“殿下,请回吧。”他微微一顿,又道,“门外冷,您还是回屋吧。”

萧明钰抬目看着对方,一动不动的看着。然后,他忽然抬了抬手,把手中的长剑移到脖颈处,微微一笑:“你退,还是不退?”

他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先前父皇刻意在齐王面前隐瞒王妃的出身,凭着这一点,齐王此时动手,父皇说不得还有一二的理亏。可倘若本王也跟着出事,你觉得父皇会如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是打算托你全家上下一起去死吗?”

那侍卫此时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萧明钰持在脖颈上的长剑,口上道:“殿下何必…”他仍旧是有些不敢相信魏王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轻言生死,更何况,他只要再拖延一下时间…

萧明钰自是明白对方的心思,他根本连话都不想再说——每耽搁一点时间,郑娥的处境便危险一分。他想到此处,线条凌厉的薄唇微微的抿了抿,直接把手上的剑往里压了压,刀刃极锋利,立时便割破了皮肤,渗出血滴来。

那侍卫的眼神终于变了。

萧明钰往前走了几步,见对方不敢再拦着,这才疾步往墓地去。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反倒是直接起身往山下去:这个时候,那边的人应该已经动完手了,魏王赶过去也没用了。依着魏王对魏王妃的态度,他再不知死活的跟过去,反倒是成了对方出气的炮灰。

萧明钰何尝不知道对方没跟上来是因为什么,他只犹豫了一瞬,仍旧是快步往墓地去——只要还有一点希望,他便绝不会放弃。

然而,等他来到墓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狼藉。

李简的墓穴已被掀开,里头的遗骨已然不见踪影。而原先护在郑娥身边的三个护卫则全都人事不省的倒在地上,满地鲜血,那样鲜红的颜色几乎刺痛了萧明钰的眼睛。

萧明钰恍惚间仿佛是活在自己那凌乱的噩梦里。然而,纵然急怒攻心,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失去理智,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没有郑娥的尸体。

按理来说,齐王倘若真的准备对郑娥痛下杀手,都假借皇帝的名头引开萧明钰,肯定不会大费周章的带走郑娥的尸首。按照齐王一贯的思路来说,直接在李简墓前杀了他的女儿,再把他的尸骨挖出来鞭尸,那便已是最大的报复了。他带走李简的尸骨或者还情有可原,但是倘若他真的杀了郑娥,没道理非要带上郑娥的尸体…

又或者说,齐王派的那些人没有对郑娥下手?

萧明钰忽然反应过来,目光落在另一边那个完好无损的墓碑前。那是郑娥生母郑氏的墓穴,乃是皇帝当年令人刻好的,上面写的是:李门郑氏之墓。

郑氏!对了,郑娥的生母郑氏,与齐王妃郑氏亦算是亲姐妹。如果说齐王的人知道此事,说不得便会对郑娥手下留情。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他甚至不敢再去想其他的可能,只能以此安慰自己,继续接着想下去:如果,如果他们真的没伤害郑娥,现下又带着李简的尸体,最可能的便是直接带他们会京城的齐王府。

萧明钰几乎没有停留片刻,疾步便往山下去,打算直接启程往京城去。他几乎不敢在这里多停留片刻、不敢再回头去看——这里的血腥味如此浓重,如果里面真的有郑娥的血…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持这片刻的冷静。

萧明钰脚下步履极快,仿佛要从这里逃开似的,只是他的步子大概迈的太快,只差一点就要被绊倒了。

而他身后则是一片狼藉的墓地与满地的鲜血,似乎预示着什么。

就如萧明钰所猜测的那般,郑娥确实是没死。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掘开父亲的墓地却不能阻止对方,对郑娥而言,那绝不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

然而,当那些人拿着刀剑逼问她的身世时,她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来,说出了自己生母的来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想法子活下来,否则,萧明钰又该怎么办?还记得上回她言及生死的时候,萧明钰那样的神情,她又如何放心的下?

齐王府的人深知齐王对齐王妃郑氏的深情,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带上郑娥直接回了京城。这些被齐王派来的多是埋在各地的死士,所以才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回京自然也不会像先前萧明钰特意照顾郑娥那般挑平坦顺畅的大路,而是直接快马加急的赶回去。

经了这般的事情,又被人拉着赶了一路,郑娥几乎称得上是心力交瘁,整个人都瘦了大半,原本红润的双唇亦是没了血色,显出几分憔悴疲惫的颜色。

纵然是那些看惯了生死的死士瞧着郑娥这模样,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怜惜的,将她送去齐王府佛堂去见齐王前私下还是安慰了她一句:“倘若你母亲正是郑家人,齐王念在早逝的王妃份上,或许会饶过你一命。”

郑娥心中冷笑,一言不发,默默然的跟着那些人往佛堂去。

那些人把她送到佛堂门口便都留了步,只是目送着郑娥入内。郑娥也没理会那些人,径直抬步往里头去,果是见着站在堂上的齐王。

也不知是不是齐王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的缘故,他的面容依旧似郑娥多年前所见的那般,清瘦卓然,仪态出众。他身上穿着素服,广袖长袍,袖角与领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尊贵中带着几分含而不露的威仪。

此时,他正仰头看着佛堂里供着的那尊弥勒佛,眉心微皱,目中神色深深。

郑娥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忽而开口笑了一声:“弥勒佛乃是未来佛,齐王求得可是来世?”她看着齐王的背影,想到生父李简那被掘开的墓穴,心中第一次涌出刀刃一般锋利刺人的冷意,声调冷然的讥讽道,“可这么多年过去,齐王妃大约早已投胎往生,说不得现今都已嫁人生子了。这般的来世,我想王爷倒还不如不求得好呢。倘若真的深情如此,倒不如当年便随王妃而去的好…”

齐王终于转头去看郑娥,他的目光犹如刀片,深深的在郑娥面上刮过,似乎是在端详着她的五官容貌,想要从中找出她父母的痕迹。

郑娥只是神色淡淡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由着他看。

许久,齐王方才收回目光。他似是叹了一口气,意味不明的道:“你怎知道我没有动过那般念头?”他垂下眼睫,“王妃过世时,我亦心存死志,只盼着能与她同去。然而,稚子尚幼,老父老母尚在,我为人父、为人子,又怎能不管不顾的就这么去了…”

当年,齐王一夕之间失去妻女,之后又摔坏了腿,病中一直不肯进药食,便是心存死志想要随之而去。最后,还是太后抱了当时年纪尚小的齐王世子到他病榻前,握着他的手道:“郑氏临去前最不放心的便是一双儿女与你,倘若你此时再跟着去,这孩子可怎么办?九泉之下,见了郑氏,你又要如何交代?儿啊,你当真就铁了心叫你父皇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打在齐王的手背上,一字一句的道,“更何况,郑氏与郑家的血仇都还没报,难不成你真要看着李简踩着郑家上位?”

齐王世子亦是跟着嚎啕大哭,嘴里叫着:“娘死了,爹爹你也不要我了吗?”

老母幼子就在跟前,齐王到底还是咬着牙醒过神来,重又活了下来。然而,也就是那一刻起,他恨上了李简,恨得咬牙切齿,一直恨到如今。

郑娥却没有一丝的同情心,她只是淡淡的提醒齐王:“如今太后已经去了,齐王世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王爷这时候再去追王妃,也不迟啊。”

“是不迟。”齐王垂目看着郑娥,沉声道,“至少得等我把李简碎尸万段,解决了你,我才好去见王妃。”

郑娥听到这里,简直再也忍不住下去:“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是郑家犯的事,是高皇帝让他查的郑家,也是高皇帝下旨将郑家满门抄斩!”她一双黑眸仿佛烧着火,紧紧的盯住齐王,“你不敢去恨高皇帝,便恨起我爹来。简直,简直是不可理喻,蛮不讲理!”

齐王却只是讥诮的扬了扬唇,隐约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这世上许多的事情,原就不讲道理。你现在才知道,也不迟。”说着,他又看向郑娥,微微一顿,似笑非笑,“而且,这件事,就连皇帝他也脱不开关系。要不然,为什么宫里头至今都没有声响?因为皇帝他心里有愧,不知该如何是好。”

确实,如果说萧明钰他没看见自己的尸体,很可能会猜到自己没死,甚至已经报去宫里了。可宫里却一直没有声响,自然是因为皇帝在犹豫——郑家之事,说到底还是起因于高皇帝立储之争,皇帝虽然什么也没做,可到底还是最后的受益人。

而作为皇帝兄长的齐王呢?他失去储位,失去爱妻爱女,甚至连腿都没了,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冷冷清清,犹如坐牢受罪。皇帝心里对他又何尝不愧疚?也正因如此,皇帝这才刻意隐瞒了郑娥的出身来历,宁愿叫人去怀疑也不愿再扯出旧事。而如今,眼见着齐王知晓一切,皇帝心里自然也为难,自是不知该如何插手。

郑娥闻言自是明白过来了,她本就雪白的面颊显出几分苍白来,只是仍旧挺直了身子,她知道:这事不能怪皇帝。皇帝心里亦是极疼爱她,可说到底,齐王亦是皇帝的亲兄长,就如同手心手背一般,有时候却也都放不下。

齐王端详着郑娥的神色,“你是李简的女儿,我原本应该杀了你的。可你的母亲却又是王妃的姐妹…”

他目光幽深的盯住郑娥,似有几分深意。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

“殿下,不好了。魏王,魏王他闯进来了。”

第97章

郑娥闻言顿时一喜, 随即反应过来,慌忙间便抬眼去看站在边上的齐王。

齐王似乎有些不悦, 长眉微微一拧, 面上依旧是极冷淡的神态,只是仿佛自语一般的道:“来得倒是快!”确实是太快了些,那些齐王府的死士一路上日夜不息的轮流替换, 不知废了多少匹马,这才在这短短时间内把郑娥给带回了长安。可萧明钰他竟然后脚就跟上来了!

外头的喧闹声愈演愈烈, 很快便能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和金戈互撞的声音。

郑娥此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她一听到士萧明钰来, 很快便下意识的往门口看去,想要从中找出萧明钰的身影来。

果然,过不了多久, 便有人从门口走进来,步履匆匆, 目光如电, 在他目光扫到郑娥的那一刻, 他那紧绷如弦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仿佛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郑娥也正抬头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几乎都说不出话来。郑娥要使劲咬着嘴唇才能忍住眼里酸涩的眼泪, 没丢脸的哭出来。

很显然,要赶上齐王府那些死士的脚程,萧明钰这几日亦是不轻松, 几乎是拼了他半条性命——他那身灰蓝色的袍子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满是尘土,袍裾底下溅着一点点的黑泥,想来是路上粘上没来得及清洗的,袍子尚且如此,脚下那双乌面短靴便更是沾满了泥泞。

他一步步的从门外走进来,午日里金色的阳光洒在他鸦羽似的乌发,那一头长发只是极简单的用发带系了起来,几缕鸦色的发丝无意间从耳边滑落下来,更衬出他那面上的苍白与眼下的黛色,嘴角的胡渣也因为没有处理的缘故露出淡淡的一点青色。

纵然是经历了这么一段漫长而叫人胆战心惊的路途,纵然是站在齐王如刀刃一般锋利的目光下,他的神态里也依旧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疲惫或是憔悴,清俊的面容绷得紧紧的,剑眉、高鼻、薄唇,每一处的线条都凌厉得犹如刀剑,可以刺破人的眼眸。

他本人就像是一把传世的神兵,哪怕烈火焚烧、铁锤重击都无法让它屈服,一往无前,宁折不弯。

齐王静静的打量着萧明钰,随即便点了点头,开口道:“你这一路,赶得也算辛苦了…”顿了顿,他又扬声与门外那些犹豫着是否要进来的人吩咐道,“都下去吧,本王正打算和魏王说些话呢。都守好了,别再叫那些人进来了。”他只管萧明钰叫魏王,言谈之间倒是十分的冷淡生疏。

萧明钰在看到郑娥的那一刻便觉得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胸中熊熊燃起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息。他垂下头,反倒是先恭恭敬敬的与齐王行了个礼,口上徐徐道:“皇叔一向可好?”

齐王长眉一挑,面上的笑纹一点点的荡开,带了点微微的讥诮意味:“怎么,刚才闯佛堂时那一马当先的模样哪里去了?现今倒是想起我是你皇叔了?”

萧明钰闻言也没多说,上前牵住郑娥的手,沉声应道:“听说王妃被请来皇叔府上作客,我一时心急,难免失了分寸。失礼之处,还望皇叔海涵。”

齐王面上略带讥诮的笑意此时却渐渐的收了起来:“我要是不海涵呢?”他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自己绣着云纹的广袖,下颚微抬,直截了当的揭开那虚伪的客套,“我为什么请郑娥来这里,你心里恐怕也清楚得很。既然如此,又何必站在这里多说这些虚话?”

萧明钰此时握着郑娥的手,只觉得心头吊着的那口气不知不觉便松了开来,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犹如狂潮一般几乎将他淹没,激动的难以自己。所以,哪怕面对齐王近乎挑衅的语气,他说话时都不觉带了一点儿淡淡的笑容,轻轻的应声道:“皇叔何必如此?您若是真想对阿娥下手,估计直接便会令路上的死士动手了,根本不会叫阿娥平安入京。”

那些死士一开始必然是顾忌着郑娥的出身,不得不留了她一条性命,但是回头肯定会直接把此事禀告齐王,然后由齐王定夺。如果说齐王真的想要杀郑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命令那些死士路上动手,多少也能避开与皇帝和萧明钰的直接冲突。毕竟,带郑娥入京实在是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得到消息的皇帝或许会忍不住出手干涉,萧明钰或许会追上来…

萧明钰思来想去,自然很快便发现了:齐王或许对郑娥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这般一来,倒是很难理解他为何要让人把郑娥带来齐王府…萧明钰心里思忖再三,虽是想的十分清楚,觉得郑娥多半无恙,可事关郑娥,他到底还是胆战心惊的追了一路,一直等到强行闯入齐王府,亲眼看到了完好无损的郑娥,牵到郑娥的柔软的小手,他才真正放下心来,抽出空来与齐王继续周旋。

听到萧明钰那句话,齐王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些松动,就像是破开来的面具一般现出内里的神色。他眉心轻扬,言语之间颇是复杂:“你倒是想得明白得很…”

萧明钰拉着郑娥的手,一动不动的站在堂上由着齐王上下打量。

好一会儿,齐王深深的看着堂上的两人,从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到他们面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放过。他神色几遍,终于短促的冷笑一声:“行了,也别在与我耍嘴皮子,直接把你的王妃带走吧…”

萧明钰就等着齐王这句话,闻言便打算要拉着郑娥往外去。

反倒是郑娥,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开口说了一句:“我父亲…”他的遗骸你都还没还我呢!

萧明钰这才想起自家岳父,瞥了眼齐王的面色,悄悄捏了捏郑娥的手打断了郑娥还没来及说完的话,紧接着接口说道,“侄儿这就告辞,只是不知我家岳父的遗骸,皇叔打算如何处置?”

齐王已有几分不耐,见他们两人依旧站着不动,不免更生不悦,连声音都跟着低沉了许多。他拂了拂袖子,直截了当的道:“迟些自会有人送去你家王府。”

萧明钰闻言便已明白大半,拉着郑娥给齐王行了个礼,又道:“多谢皇叔宽宏大量,我们马上就走。”说着,当真立刻就拉着郑娥往外走去。

他们才走到门槛处,一直站在后面的齐王却又忽然开了口。

他仍旧是抬头看着佛堂上的那尊弥勒佛,背对着萧明钰,似乎是自语,又仿佛是嘱咐:“这一次是你运气好,下一回可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了。”他顿了顿,语调沉沉,似笑非笑,“自己的王妃,还是要自己护着。”

萧明钰没有应声,直接拉着郑娥的手便往外去。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她随着萧明钰走了一路,到底还是忍不住,怔怔的问出口:“齐王他,究竟为什么要叫人把我拉来齐王府?”既然萧明钰一来他便干脆利落的放了人,那他为什么又要特意出来做一回恶人?作出这么多事情来?

萧明钰看了眼边上那些齐王府的人,倒也没有立刻应声。一直等到把郑娥抱上回府的马车,他才缓缓答道:“他是为了给我上一堂课,给我一个‘深刻’的教训。”

萧明钰嘴里故意把教训这两个字咬得重重的,可头却依旧埋在郑娥的肩窝处,嗅着她发上的幽香,声音听上去微微的有些沙哑,“郑家之事究竟谁的错最大且不提,齐王妃却是他的妻子。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大概是皇叔这一辈子最大的愧疚。”

他指尖卷起郑娥一缕秀发,低声道:“你到底姓郑…”他顿了顿,多少有些庆幸,“幸好你姓郑,否则皇叔此回说不得便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她姓郑,他姓萧。一如多年前的齐王妃与齐王。

对于齐王来说,这或许又是另一个崭新的轮回。

从某一角度来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萧明钰能比自己做得更好,护住自己的王妃。

郑娥原还要与萧明钰再说几句,问一问别后之事,可她才说了几句,一转头便见着萧明钰不知何时已靠在她身侧睡了过去——也不知他究竟多久没有闭过眼了,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竟是直接睡过去了。

大约是边上就靠着郑娥,萧明钰便像是收拢了爪牙、露出肚皮的野兽,一派坦然,毫无半点的心理负担。他睡得极沉,一直蹙着的眉心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乌黑宛如墨画的眼睫静静的垂下来。只是这般一来,他眼下那点黛青和嘴边的青色胡渣更是难以掩饰,多少还是露出了些憔悴颜色。

郑娥看在眼里,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心酸,白嫩的指尖在那些胡渣上轻轻的摸了摸,磨得有些疼。她左右瞧了瞧,见是无人,便自个儿动手替萧明钰调整了一下睡姿,又从边上捡了一条薄毯盖在他的身上,好叫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其实,郑娥现下也颇有些疲惫,这一路上心力交瘁,此时忽然放松下来,坐在这平稳宽敞的马车里,听着萧明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那绵长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竟也觉出几分少有的困意来。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像是孩子一般的眨了眨眼睛,悄悄低头在萧明钰的唇上吻了吻。

然后,她才打了个哈欠,伸手将那条盖在萧明钰身上的毯子拉出一半来盖在自己的身上,懒洋洋的靠在萧明钰的边上,闭上眼慢慢的睡了过去。

虽说马车时而颠簸,车厢外偶尔有喧闹的人声,可他们两人躺在马车里,彼此依偎着,心里都只觉得时光格外宁静美好,再无半分烦扰,竟是这般沉沉的睡了过去。

只是,萧明钰到底没有郑娥那般的好命,马车连魏王府都还没到,他就听到有人隔着车厢唤他:“王爷,陛下有旨,请您入宫一趟。”

萧明钰在峨眉山的时候就因为类似的话上过当,这回忽而听到这话,如何敢就这般轻易的信了?他醒过神来,左右看了看,因为怕惊着边上还睡着的郑娥便先开车帘,抬手比划了个手势,让人上前来说话。

对方自是个识得眼色的,连忙快步上前来又亲手递了信物过来。

萧明钰打量了一眼,也认出这确实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好似还是黄顺的干儿子。他心里有了底,于是便点了点头,应道:“先等我把王妃送回府上,这就随你们去。”

峨眉山这一回实在是叫萧明钰有些后怕,虽是到了长安城,他也依旧不敢太过放松警惕,一直把郑娥送到王府,叫了窦嬷嬷等人服侍着郑娥回去,这才起身随着皇帝派来的人往甘露殿去。

其实,萧明钰心里头对皇帝也不是没有怨言:他之前早就传了消息给皇帝,结果皇帝却连面都没露,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眼见着他都处理完事情了,正要与自家王妃回府里头抱抱顺便睡睡,皇帝倒是立刻就派了人把他叫进宫。要说齐王府里头没有皇帝的眼线正盯着这事,他还真不信!

只是,到底是亲爹,再不讲理也得听人家的话。

萧明钰多少有些起床气,这会儿被人从媳妇温香暖玉的身边拉起来,自然更加不高兴。他这般满腹怨气的随着那几个宫里派来的内侍去了甘露殿,一直等到见了皇帝的面,那神色都还没缓和过来。

皇帝只一眼便看出了儿子的心事,他抬抬手,让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然后才与萧明钰点了点头,开口道:“行了,坐吧…”他见儿子仍旧板着脸,难免有些失笑,“这会儿还摆着脸,这是特特摆给朕看的?”

皇帝这做爹的主动递了台阶过来,萧明钰也不好再矫情,只得垂下头低声问道:“齐王府的事情,父皇想必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忽然抬眼去看皇帝,一字一句的道,“一开始就知道?”

藩王成年即就藩,齐王亦是成年藩王,还是个有战功的藩王,可他却常年留在京城。原本,这是因为太后舍不得爱子的缘故,皇帝自然也就留了哥哥下来,后来太后过世,齐王几次请辞,皇帝也依旧不愿放人。这里头或许有些兄弟情深的故事在,可依着皇帝的性子,肯定还是在齐王府留了几个眼线的。

这一回齐王府这么大动静,要说能瞒过皇帝,还真不可能。

皇帝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也不知三郎是从哪里得知了阿娥的出身,然后又告诉了你皇叔。”吴王这事其实做得也不算太漂亮,至少皇帝亦是看在眼里也没打算替他在别人跟前遮着瞒着,直接了当的道,“朕原是想要派人告诉你们一声的,可最后一想却觉得只要齐王的心结不解,这事到底还是治标不治根…”

萧明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父皇,他抬目看着皇帝,几乎是不敢置信的道:“所以,您就由着齐王府的人挖开李简的墓穴,险些杀死阿娥?”

“阿娥她姓郑,无论如何,齐王手下那些人是不敢真的动手的。至于齐王,看在齐王妃的份上,他总是会心软一些的。再者,朕的人也在齐王府看着呢,自是不会叫阿娥出事的。”皇帝语声沉静,抬手倒了两盏茶,递了一杯给萧明钰,慢条斯理的接口道,“其实齐王妃之事,也是齐王多年以来的心结。这么多年朕不敢轻易去动,这才一直瞒着阿娥的身世。可如今齐王既已知道,自然不能再接着瞒,也只能走这条‘不破不立’的路子。”

“至于墓穴…”皇帝的语气多少有些轻缓,“当年李简便曾劝过朕,死后万事皆空,不必太过执着。若非郑氏拦着,他恐怕原就打算化骨为灰,随着那峨眉山顶的风去看万里江山。再说,他性子疏阔,活着的时候尚且不与齐王这死脾气计较,死了自然更是不会计较。齐王多少有些执拗,经了这一回,解开心结,想来也会好些…”

萧明钰顿了顿,垂眼看着跟前那盏茶,没有说话。

皇帝抬眉一笑,眉目疏朗,神仪清俊,抿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淡淡道:“好了,如今也算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的好事。怎地还摆这张脸?”

确实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虽说开头不好,可如今郑娥身世大白,再不必瞒着旁人;齐王解了心结,不会再苦苦惦念旧仇…可萧明钰却着实是欢喜不起来,他只要一想起自己当时看见的满地鲜血还有那一路上的担惊受怕,便觉得心里沉沉的。

皇帝原也只是打算把儿子叫来,说开事情,开解开解,见他此时仍旧没有想通,便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头:“朕也很喜欢阿娥,视她如女儿一般。可有时候,真到了关键时候,私情与大局总也要分得清楚。”他顿了顿,缓缓举例道,“…就像是你长兄,朕何尝不爱他,不想日日见他?可他如今还在黔州。”

萧明钰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沉沉的神色。

皇帝便也没再多说,只是道:“行了,回去吧。朕叫你来原就是怕你心思重,胡思乱想,这才特意与你说个清楚。阿娥此回也受了惊,你也赶紧回去吧,这几日便在府中好好陪陪她。”

萧明钰闻言便也点了点头,应道:“儿臣明白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淡淡的道:“你一贯最是聪慧懂事,有些事情,想来朕便是不说,你心里也明白。上回那本《管子》,你若得闲也多翻一翻。”

萧明钰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是”。他此时不知怎的,重又想起当初在《管子》里曾看过的那句话“然而,天不为一物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百姓平矣。”

“天不为一物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

从废太子那一日起,皇帝想要告诉他的便是这句话吗?

萧明钰心念一转,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已是微微沉了脸,也没了与黄顺等人多说的念头,直接回了魏王府。一直等到他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缓了缓神,转头去问边上伺候的人:“王妃还睡着?”

“是。”应声的乃是窦嬷嬷,她有些忐忑的开口请示道,“老奴正想着是不是要叫王妃起来?再过一会儿,约莫就是要吃晚膳了。”

“不必了,王妃这几日大约也没睡好,再让她睡一会儿就好了。晚膳迟些也无事…”萧明钰推开门,看到帘幔后面那隐约的身影,面容已然缓和,就连语调也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下来,“你们都下去吧。”

边上的宫人嬷嬷们也都依言退了下去。萧明钰轻轻的抬步往里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掀开床帐,果是见着正睡得香甜的郑娥。适才那些塞满了心头的冰冷与烦闷不知不觉间便已散开,满心只有淡淡的欢喜,仿佛只要看着她便觉得说不出的喜欢。

萧明钰瞧了几眼,先前的困意重又涌了上来,他想了想便自力更生的脱了外衣,轻手轻脚的上了床榻。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又回了魏王府,终于又上了自家的床,又抱上了自家王妃。那种久违的惬意与满足感忽然也跟着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萧明钰闭上眼睛,隔着被子抱住枕边的人,轻轻蹭了蹭柔软的锦被,居然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98章

就在魏王府小夫妻相枕而眠的时候, 甘露殿里的皇帝却不得不接见了紧随着魏王脚步而来的齐王。

对着萧明钰这个儿子,皇帝大概还能摆摆架子, 对着齐王他却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其实, 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个二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他的缺点也很明白——他总是把感情看得太重,难免为感情所累。先时郑氏的事情便是如此, 就连李简和郑娥的事也是如此。

齐王一贯少入宫,太后过世之后来得便更少了, 皇帝心里头对着自己这位二哥难免有些愧疚,平日里也多是能不打搅便不去打搅。所以, 齐王难得入宫一回,甘露殿左右服侍之人行止之间都很是小心,就连说话时都是恭恭敬敬的垂着头, 前头那掀帘的宫人抓着帘幔的手指尖都紧张的微微泛白。

齐王都看在眼里,心里不觉苦笑:想来, 这么些年过去, 在这些宫人眼里他早已是个脾气古怪的臭老头了?是啊,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就连四郎那小子都已经长那么大,娶媳妇了, 说不得再过些时日都要有孩子了…齐王这般思忖着, 不觉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的唏嘘来,一时之间颇有些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