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大雨倾盆, 雨声骤然的打断了郑娥与萧明钰两人的说话声。

大约是有些冷了,郑娥不自觉的往萧明钰的怀里缩了缩, 她细长浓密的羽睫跟着一颤, 小声的与萧明钰说道:“我有些想她了…”大约是因为大公主总是喜欢欺负她又或者早早就远嫁的缘故,郑娥其实很少想起她,然而这个时候, 她却忽然想起她和大公主第一次在立政殿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大公主梳着飞仙髻, 穿着一身大红色绣金凤高腰裙,颜色明丽, 极是耀目。就像是一只小小的,才学会摆尾炫耀的小凤凰一般。

郑娥慢慢的闭上眼睛,黑暗犹如潮水一般缓缓涌上, 雨夜里特有的潮湿水汽渐渐蒸腾而起。她眼睫微微一颤,眼眶微红, 依稀能够想象得到如今的长宁公主是何般的模样——大概, 便是那般的时候, 她也是绝不愿意低头的, 仍旧是一身红衣,骄傲明艳。

就像是一团火, 烧到最后, 它也依旧是滚烫热烈的。

萧明钰闻言竟也有片刻的静默。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在想些什么,伸手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衣丢到地上, 然后轻轻的以手抚了抚怀中人的脊背和乌发,恰如安慰难过的孩子般的轻柔。

他一面这般安慰着怀中的郑娥,一面柔声道:“好了,睡吧…”

郑娥仍旧伏在他怀里,像是一只怕冷的小猫,咬着唇,小声道:“我睡不着…”

萧明钰眉眼微垂,伸手拍了拍怀里的郑娥,语声不觉放轻了些,似笑非笑的道;“睡不着也要睡啊。父皇派人传了话,让我明日去甘露殿,明日早上我还得早起呢。”

郑娥一贯是个体谅人的,听到萧明钰这话便很快点点头。她自个儿往里让了一点,掀开被子一角,好叫萧明钰能够上床。

只是,半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下半晚,无论是郑娥还是萧明钰两人都没睡好——他们两人都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窗外那连绵不断的雨声,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一大早,熬了一夜的郑娥便把推了萧明钰一把,直接赶人:“你不是还要去宫里吗?”

萧明钰这个昨晚上说了要早起的人却磨磨蹭蹭的躺在床上不起来。

郑娥只好用手肘推了他好几下:“你昨晚不是说了今日要早起吗?再不起来就晚了!”

萧明钰只好转过身来,伸手一揽便把枕边人揽到怀里。他指尖上还卷着郑娥的一缕秀发,眼睛半闭着,声音里尤带着一丝的困倦:“还没得很呢,父皇早上还有早朝,现下过去也没什么事。”其实,他隐约夜猜到了皇帝为什么这个时候叫他入宫,难免有些犯懒不想起来。

郑娥真想一脚把他踢下床,忍了忍才接着道:“…那你也得早些起来洗漱啊。”

萧明钰见她气得面颊通红,双颊鼓鼓好似塞满了松果的小松鼠,这才生出些兴致来,用手撑着头,抬眼去看郑娥,睁大眼睛,嘴里打趣到:“看样子,我家王妃今天心情不好?”

郑娥终于忍不住了,被子底下用力的踢了他一脚,咬着牙道:“这个时候父皇叫你入宫,说的肯定是皇姐的事情。肯定不会是小事,你还是准备准备吧。”

萧明钰平白挨了一脚,总算不再拖沓了,顺势握着郑娥的脚踝轻轻捏了捏,很快便在郑娥发怒前点头道:“嗯嗯,起来了…”说着,他掀开被子,站起身来,顺便伸出手揉了揉郑娥那一头凌乱披撒的乌发。

郑娥昨晚睡得不好,这会儿顶着一头被揉成鸟窝的乱发,简直气得想要咬人,最后气哼哼的抬眼瞪了一眼萧明钰。

萧明钰怕她真生气,连忙举手表示:“好了好了,这不是起来了吗?”他动作迅速的拎起外衣,径自去了屏风后面换衣上,另又叫了人进来服侍郑娥起身。

这般拖拖拉拉,一直等到两人用过早膳,萧明钰方才起身入宫去。

只是等萧明钰到甘露殿的时候,仍旧有些晚了——皇帝早已下了朝。好在皇帝现下没什么大事,早朝时候换上的明黄色龙袍都还未脱下,怀里头倒是抱着那位才从北狄来的小王子,正低着头,好声好气的与他说话,哄他吃饭。

小王子方才一岁多,姓阿史那,名叫荣德,生了一头阿史那族人都有的卷发,一身皮肤却白的如同玉山上的白雪,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上去既乖巧又可爱。

大约是自小跟着长宁公主这个做母亲,小王子虽自小长在北狄却也能听得懂简单的汉话,还会说些简单的字词。也不知是皇帝养孩子养出心得了,还是真就有血浓于水一说,这孩子这些日子跟着使臣一路颠簸,又有些怕生,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这会儿倒也倒也能乖乖的依在皇帝怀里说些字句。

皇帝念及长女,看着这孩子自是满心的怜爱。他昨日晚上便是亲自抱着孩子哄了大半夜,今日下了朝听说孩子醒了甚至还亲手端着牛乳和点心来喂他,一口口的喂着,倒是有些像是当年郑娥还小的时候那样。

萧明钰随着宫人入了内殿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致:正见皇帝卷起袖子,从案边拣了花卷,正好递到阿史那荣德的嘴边。

阿史那荣德鼓着腮帮吃了一点儿,大约是吃不下了,便摇摇头,他额前的卷发也跟着微微晃动,可爱得很。他就这么仰起头,又黑又大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就算是不说话,也能把人看软了心肠。

皇帝果是很吃这一套,犹豫了一会儿便又伸手摸了摸阿史那荣德那一捋小卷发,笑着与边上的内侍吩咐道:“带他去外头走一走,也算是消消食…”顿了顿,皇帝似是想起什么,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忽而又加了一句,“算了,叫容婕妤过来,让她也瞧瞧孩子。”

王昭仪自觉这几年已算是十分低调,可容婕妤比起王昭仪来却是更加的低调——因为就算她想要高调也高调不起来。王昭仪出身太原王家乃是皇帝嫡亲的表妹,从出身上便已胜了大半的人;再者,皇帝统共也只有六个皇子,王昭仪膝下便有两个,旁人看在楚王与吴王的份上自然也不敢慢待王昭仪。可容婕妤却不一样,她原就只是在王昭仪身边伺候的,见识不高,好容易生了个公主却又嫁去北狄,因为和亲之事还惹得皇帝大怒。容婕妤这个做娘的在后宫里头便更加泯然众人,若不是现在又出了长宁公主这么一桩事,皇帝恐怕这会儿都想不起后宫里头还有这个人。

荣贵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抱着阿史那荣德,忙不迭的应了一声,随即瞥了眼站在殿中的萧明钰,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左右的人也都跟着退了开来,萧明钰这才上前见礼。

皇帝一面把自己卷起的袖子放下来,一面瞥了萧明钰一眼,这会儿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略一摆手,指了指下头的椅子,口上淡淡的道:“坐吧…”

萧明钰依言落座,这才垂头又道:“父皇召儿臣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具体的事情,昨日里朕已派人与你说了,想来你心中应是已经有数了。”皇帝沉吟片刻,面上神色复杂,“使臣一行人原就不曾掩饰行踪,此回又带了荣德回来,你皇姐那边便是想瞒恐怕也瞒不了多久。阿史那思归筹谋已久,想来若是知道消息泄露,肯定是提前发动…”

萧明钰没有应声,只是恭恭敬敬的垂着头等皇帝把话说完。

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大周这边必须先发制人,打阿史那思归以及北狄一个措手不及。而你皇姐则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最好的理由。”提到长宁公主,皇帝思绪沉沉的眉宇间显出些许的痛色来,他眉心皱起,眸中神色深深,动了动唇,竟是没能再说下去。

皇帝这一生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别,本以为亲眼见着幼女奄奄一息的死在他怀中,已是十分的悲痛;然而,此刻想起他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女,想到她如此年轻便要为年少时的一时轻狂而付出性命,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皇帝亦是满心悲痛——那是他第一个女儿,也曾是如掌中明珠一般的疼爱,便是将她嫁去北狄之时也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的结尾。

如果说小公主的死乃是直击心肺的一柄利刃,那是一瞬间的剧痛;那么长宁公主的死便是刺在心头的长针,绵绵不断的痛楚…

萧明钰抿了抿唇,自是很快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长宁公主联姻两国,她自尽而死,大周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问罪北狄。而且,适当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揭出阿史那思归借北狄汗王病重而掌大权之事,以阿史那荣德的“正统”而发兵北狄。

只是,皇帝这个时候与萧明钰提起这件事,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要与他商量。萧明钰多少也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而此时也确实是容不得他有半点的犹豫,他微微蹙了蹙眉头,郑重其事的垂下头,一字一句的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皇帝见他终于应声,这才颔首点头,开口道:“此乃大事,朕原是打算亲赴北狄,只是朝中不可无人…”若是有太子,皇帝自然可以直接亲征,交太子监国即可。可皇帝废太子之后便一直没再提重立太子,所以皇帝也不可能真就丢下满朝的大臣跑去打北狄。可此时关乎两国,尤其是又夹了宁国公主的死,皇室这边自然也要派个有分量的人去压阵。

昨夜皇帝特意星夜派人去魏王府将此事告知萧明钰,又让他一早来甘露殿,为的是什么,萧明钰心里自然也多少有些明白——皇帝是打算派他去边境与北狄对战。

于情于理,这件事,萧明钰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皇帝见萧明钰面色仍旧是沉沉,既觉好笑又是好气,最后却还是叹了一口气:“朕知道你大概是不舍得阿娥,可你们都还年轻,不过是分开一时半会,又有什么可计较的?”顿了顿,又沉声道,“你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朕只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应该多少也明白朕的心思吧?”

萧明钰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父皇看重儿臣,儿臣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

皇帝没再让他说下去,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头,道:“好了,既如此,这件事便这么订下了。你也回去吧,早些儿和阿娥商量商量,莫要叫她担心。”

皇帝扬声唤人,不一会儿便见着黄顺上前来,亦步亦趋的引着萧明钰出去。

萧明钰心情不大好——这一去,倘若北狄之事顺利还好,或许过几个月便能回来。可若是不顺利,那么一年两年都是有可能的。他好容易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还在山上庙里头呆了五年,这才把自家王妃娶回来,结果现在却要直接被踢去边界吃黄土,这是多倒霉啊?

这般想着,萧明钰的脸色就更不好了,低头走了几步,正好撞上了前面的容婕妤和阿史那荣德。

比起谢贵妃或是王昭仪,容婕妤显然老了许多,面上虽是略施脂粉,当依旧掩不住那眼角的皱纹和满面的憔悴风霜。她那一身的穿戴打扮,仔细看看竟还比不上谢贵妃或是王昭仪边上那些得用的嬷嬷。此时,她正领着两个宫人,站在一边,双眼发亮的看着阿史那荣德在边上玩耍,那眼巴巴的眼神叫人看了心酸。

萧明钰看在眼里,也多有几分感触:外人看皇帝的三宫六院,只觉得里头那些个女人都穿金戴银,过得舒舒服服,可似容婕妤这般的日子却不会好过到哪里。更何况,皇帝除却长宁公主之外还有一个女儿六个儿子,可容婕妤却只有那么一个女儿,长宁公主一去,恐怕就是要了她半条性命。

见着萧明钰从里面出来,容婕妤便慌慌张张上前行礼,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安好。”她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萧明钰,“对了,不知殿下可有长宁公主的消息?”

容婕妤年轻时候乃是个极明艳的美人,称得上是尤物。她那双眼睛,早年也曾被皇帝赞过“明眸善昧”,可是时过境迁,当初那犹如春水一般眼波流转的水眸早已干枯,平平无奇。然而,此时当她抬眼看向萧明钰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亮的出奇,满是期盼与渴求。

萧明钰颇有些狼狈避开她的目光,面上依旧是一派镇定,低声道:“此事还是要问父皇…”他顿了顿,思忖片刻又道,“娘娘不若抱小王子进去吧,父皇那边等会儿恐怕便要叫您和小王子过去了。”

容婕妤略有失望之色,随即又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下,忙不迭的道谢后便转身去找阿史那荣德。

萧明钰就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容婕妤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因为有容婕妤这么一个插曲,萧明钰倒也没再沉着脸,一路回了魏王府,便去找在书房练字的郑娥。

郑娥练字的时候不喜旁人打搅,就连边上伺候的宫人也没留几个。故而萧明钰也只是站在门边,看着她站在书桌前,认认真真的悬腕练完两张大字,扬声叫了人来净手,这才走过去道:“我还道你这会儿必是在后院逛花园呢,怎地又跑来练字?累不累?”

郑娥从宫人手里接了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道:“你这几日呆在府上,从早到晚的,我都没空练字…”她说到这里,不免瞪了萧明钰一眼,“早就说了,练字这种事就如同逆水行舟,停了几天,便又白练了。”

萧明钰见她娇面含嗔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垂头亲了亲。

郑娥又气,嘟起嘴:“我正生气呢。”她生气呢,凑过来亲什么亲?每回都是这样,弄得她都不好意思总生气了。

萧明钰也不知怎地,见着她这生气的小模样更是大乐。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郑娥的额角,温声笑道:“嗯嗯,就亲一下…”说着,又低头“偷偷”的在她颊边亲了一下。

郑娥见他没脸没皮的模样,到底板不住脸,颊边的梨涡跟着塌了下来,嘴角一扬。只是她到底顾忌着边上还有人,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又瞪了一眼萧明钰。

萧明钰左右看了看,便摆摆手让那些个端着水盆和帕子的宫人们下去,自己上前几步坐到书桌前那张木椅上,然后把郑娥抱在怀里,用下颚抵在她的发顶上,轻声玩笑道:“看你这模样,倒是巴不得我不在家呢…”他忍不住拧了拧郑娥的鼻尖,嘀咕道,“小没心肝的。”

郑娥倒是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萧明钰复杂的心绪,她怔了怔,伸手搂住萧明钰的脖颈,笑起来:“你在家的时候,太粘人,我当然嫌弃啦…”说到这里,她眼眸一转,眸光如水的看着因为她一句话而板起脸的萧明钰,柔声贴在他耳边道,“不过啊,你要是不在,我心里就会很想、很想你。”

她耳边滑落的碎发蹭在萧明钰的脖颈边上,微微有些痒。她就这样坐在萧明钰的膝上,抱着他的脖颈,贴在他的耳边,撒娇似的一字一句,柔柔的念着那句古时的诗句:“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萧明钰忍不住低头咬住了郑娥那只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巴,低声感叹了一句:“你啊…自小便会哄人!嘴里就跟抹了蜜似的。”偏他就吃这一套,小时起便被郑娥吃得死死的。

郑娥下唇被咬得有些疼,忍不住蹙了蹙眉头,然后含含糊糊的辩解道:“才没有呢,我和四哥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声音娇娇软软的,好像是细嫩的花瓣舒展开来。

萧明钰受用的很,心里倒是早就软了,也没再咬人,反倒是垂着头,就势与郑娥温温柔柔的交换了一个深吻。然后,他才放开怀中喘息连连的郑娥,以手为梳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

郑娥很快便察觉到了他今日与众不同的心绪,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人,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怪怪的,好像还有什么心事似的。

萧明钰自是知道自己心里头有事时瞒不过郑娥,他顿了顿,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伸手去解郑娥那条碧色绣兰纹的衣带,低声道:“等等…等会儿再告诉你。”

郑娥慌忙间抬手按住萧明钰那只上下乱动的手,眼睫一扬,抬眼看他。她那纤长的细眉不由蹙起眉头,语声跟着一沉:“你先说。”

萧明钰也抬了抬眉梢,没应声。

郑娥终于端正了神色,她抬眼盯紧了他面上的神色,手上却还扯着萧明钰的袖子,指尖有些犹豫的在上面摩挲着。

两人对视片刻,到底还是萧明钰示弱一般的移开了目光。

郑娥蹙着眉头,试探一般的开口问道:“是,是因为皇姐的事情?父皇早上叫你过去,到底说了什么?”

萧明钰对上她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和她眼中那极明显的关切之色,心中一软,到底还是说了实话:“父皇让我去带兵去北疆…”他深吸了一口气,“若北狄事起,北疆那边也有个主事之人。”因怕郑娥担心,萧明钰倒是没有直接说自己可能还要带兵打北狄的事情,只说是“主事”。

郑娥着实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她闻言一怔,忍不住又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眸犹如两丸黑水银,又黑又亮。

第101章

然而, 郑娥很快便反应过来,她从萧明钰的怀里直起身, 仰着头, 慢慢的把自己的额头贴到他的额上。

两人额角相贴,近的都能看见对方的眼睫,一片温软。

萧明钰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简单的与郑娥说了, 眉间微微一蹙,面上虽是不显可心里却着实是有些忐忑, 不由自主的想着:我和阿娥才成婚,现在忽然就要跑战场, 还不知归期何时。阿娥她,应该…不会生气吧?

郑娥纤长的羽睫微微一颤,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 似乎看出了萧明钰内里的忐忑,唇角自然而然的跟着一扬。她伸手抱住萧明钰的肩背, 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好了, 不逗你了…”她一对明眸里含着融融的笑意, 语声轻轻软软的, “去北疆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放心好了, 无论你去哪儿, 我总是会等你的。”

萧明钰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克制的回抱住郑娥,轻之又轻的回道:“谢谢你, 阿娥。”

他们两人的额角仍旧贴在一起,说话时不免微微移动了一下,挺直的鼻尖不免也跟着蹭了蹭。萧明钰满心温软,情不自禁的垂下头,轻轻的碰了碰郑娥的唇。

只是浅尝截止的一个吻,可是无论是萧明钰还是郑娥都忍不住垂下眼睫,露出笑容来——有情人在一起,哪怕只有那么一个轻轻的一个亲吻,都是那样叫人快活。

郑娥依在萧明钰的怀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抬眼看他,轻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萧明钰虽知道她只是关心方才这么一问,可闻言还是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低低道:“你就这么盼我走啊?!”

郑娥鼻子里头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拧了拧萧明钰的耳朵,气咻咻的:“你这人就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要出行,我还不得替你准备行李?!”

萧明钰见她气了,这才老老实实的应声:“父皇今日已与我说了,想来再过不久便要与朝臣商议,左右不过这几个月罢了。”说到这里,他又深觉自己亏得很,十分委屈的道,“这回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抱抱没有了,亲亲没有了,连爱爱都没有了…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快乐?

郑娥被他那“悲痛欲绝”的委屈模样逗得一笑,心一软,想了想便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萧明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喉结微动,低声道:“…真的?”

郑娥瞧他那模样,便有些后悔了,只是话都已经出了口自然也不好就这么收回去,她只得小声道:“嗯…”咬咬牙,她还有些羞赧,紧接着又加了一句,“不过要等晚上…”

萧明钰自是无有不应,转头便去瞧外头天色,恨不能立刻就天黑。

也就是这一日的晚间,魏王和魏王妃两人整整洗了一个多时辰的澡,等出浴更衣的时候,魏王妃白玉一般白皙的颊上早已被热气蒸出暖暖的云霞来,好似宣纸上落下一点胭脂,娇且羞。

魏王抱着魏王妃,一脸餍足,恨不能再洗一个时辰。

便如萧明钰所说,不过两日功夫,皇帝便在朝上提了此事:以苏淮真为主将,魏王为副将,遣军三十万赴北疆榕城,以长宁公主之事问责北狄。

朝上几个丞相原就已被通过气,这会儿皇帝当堂提出此事,自然是满朝相应。

倒是楚王与吴王都略变了面色——如此大事,不仅皇帝没派人与他们说,他们竟是连一点声息都没听见。更何况,虽说皇帝如今还未立太子而且在立太子之事上也一直没有表态,可如今此事一出,萧明钰便成了几个皇子里头唯一一个沾了兵权的。

这意味着什么,楚王与吴王都清楚得很。下朝后,他们两人便默契十足的聚在了楚王府,因着这两人面色都不大好,左右伺候之人难免提心吊胆,上了茶水点心之后便立刻退了下去,只留两位主子在书房说话。

吴王虽因着前回被皇帝“迂回警告”而安分了好些日子,可此事一出到底还是有些耐不住了,他忍了忍还是道:“父皇未免也太偏心了——此回北狄之事原就非同小可,便是要派人也该…”他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慢条斯理的加一句,“也该派二哥你这般年长稳重的。”

他故意把“年长”二字咬得重重的,为的就是点起楚王心头的那团火。

楚王果真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嘴里道:“可不是,父皇此回越过咱们两个选了老四,这外头那些人如何瞧咱们这两个做人哥哥的?”他恨得厉害,只是咬牙,“不过是运气好,投胎到了皇后肚子里,如今倒是事事都抢在咱们前头。”

吴王打量着楚王面色,紧接着又往里头加了点火:“是啊,弟弟我原就出身低微,自来不讨父皇喜欢,这上头倒也不敢多想。可昭仪娘娘她乃是太原王氏出身,若非当初…”他唉声叹气了一回,直接戳中楚王心头那块暗疤,“若非当初叫元德皇后抢了个先,让那几个得了嫡子名分,二哥你如今怕是早就坐上太子位置了。”

楚王连忙摆手道:“这可不能胡说!”话虽如此,可他眼底却是深以为然的神色,夹杂了深深的嫉恨与不甘。

吴王哪里不知道楚王的性子,他此刻又端出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直接道:“我就是替二哥你难过啊,论才德,你那点儿比不得老四?如今却叫他踩在了上头…”他沉了脸,又温声安慰起楚王,“不过啊,我瞧着这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楚王听得眼睛一亮,随即又沉了脸,气恼的摆了摆手:“能有什么转机?父皇这心都偏成那样了。恐怕就等着老四立下大功,班师回朝的时候直接册太子呢。”

吴王眉头一皱,上前拉住楚王的袖子,沉声说道:“二哥你且听我说!这太子都能废,何必怕老四这么一个没当上太子的呢。有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更何况老四这回可是去北疆,北狄那边一个不好打起来,刀剑无眼的,老四真要是出了‘意外’就是父皇也没法子,只得怪他自己命不好、享不得福罢了。”

楚王闻言一顿,乌黑的眼珠子一转,没有出声。

吴王便又接着道:“早听说太原王氏乃是百年世家,军中人脉极深,二哥你不妨回去问一问…”他顿了顿,咬牙怂恿道,“这天底下便是再大的富贵,也要有命来享才好。”

“三弟你说的极是。”楚王已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便应下了,“我这就去找外祖父他们商量。”

吴王又道:“此事不急在一时,等事情定下来再说也来得及。”他笑着拉了楚王坐下,又道,“听说府上又要添丁了?说来,做弟弟的还没给二哥你道喜呢。”

一提起这个,楚王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也是巧了,不过青哥儿还小呢,多给他添几个弟弟妹妹也是好的…”他说了一会儿儿女之事,想起自家三弟只有一个嫡女,便又端出做兄长的模样劝了他几句,“你也别总是惯着三弟妹,这女人家啊还是要贤德为主,哪里能那般强横?再者,你如今只如姐儿一个嫡女,很该多纳些妃妾,也好绵延子嗣。”

吴王连连苦笑:“二哥你不知道,她心是极好的,事事操劳,我也不忍心叫她难过。再说,等生了嫡子,再想那些个也不迟。”

楚王心里头颇瞧不起吴王这般惧内的,只是嘴上还是十分应道:“也对,你想的也算周全。倒是老四,这成婚几年了,后院里头就一个王妃,膝下至今还没个子嗣——这万一去了回不来,这不是绝后了吗?啧啧…”

吴王倒了杯酒,递给楚王:“二哥说的是,喝酒,喝酒…”

杯盏交错,两人的眉宇之间都显出一丝少有的痛快来。

然而,此时的萧明钰却也顾不上这底下汹涌的暗潮——他正陪着自家王妃收拾东西呢。

因为大军定在二月初出发,郑娥担心北疆那边太冷,便特意给萧明钰备了不少厚衣裳,她收拾着收拾着,不知怎的又觉出不舍来了,小声道:“你要记得写信回来。”

萧明钰连连点头,接了一句:“你也记得回信才好。”他顿了顿又道,“可别报喜不报忧的,要不然我在外头还得替你担心呢。”

郑娥原还咬着唇难过,这会儿听到萧明钰的话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就算有什么事,等写信到你那儿的时候,说不得都已经解决了。”她眨眨眼睛,又道,“再说了,我在长安城里头,又能有什么事?”

萧明钰揉了揉她的额角,用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忧心的模样:“你不懂…”兄弟太多,糟心事也多。

郑娥笑得肚子都疼了,窝在他怀里笑得发颤。等她笑过了却又觉得有些难过,伸手抓着萧明钰肩头滑落下来的乌发扯了扯,小声和他道:“那你也多写一点你那边的信,别叫我担心。”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郑娥扯得软软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郑娥嘟嘟嘴,又加了一句道:“要是生病受伤了,也不能瞒我!”

“放心好了,”萧明钰点了点她的鼻尖,“苏将军才是主将呢,若真有什么危险的大事,他肯定也不敢叫我去。我就是去一趟压压阵,振奋下士气罢了,肯定没事的。”

郑娥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又接着道:“那你小心些。”

“嗯嗯,”萧明钰抱着自家王妃,垂下头亲亲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小委屈,忍不住道,“我这一去就要好几个月,你就没有点补偿?”

郑娥直接拎起桌案上用作摆饰的团扇,直接拍到萧明钰那张清俊明朗的面上:“你给我老实点!”萧明钰这人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上回应了他后就成日里拿着这么一个借口坑蒙拐骗。郑娥迷迷糊糊的被萧明钰哄了好几回,如今方才反应过来,才不上他这当。

萧明钰略觉沮丧,正要再说几句,忽而听到门外有人禀告。

“殿下,公主和驸马来了。”

郑娥连忙从萧明钰的怀里直起身来,略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和鬓发,瞪了眼还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萧明钰,这才扬声开口道:“让他们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二公主与张长卿从外头进来。

二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边上整理到一半的行李和郑娥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生的闲情逸致…”整理行李都能这样那样…

郑娥面上红霞更盛,忍不住又转头瞪了眼萧明钰。

萧明钰倒是一派从容,抬起眼淡淡的瞧了眼二公主:“哪里及得上你,出个门还得一家三口齐全着。”

二公主一贯说不过萧明钰,伸手抚了抚自己渐渐开始显怀的肚子,这才撇撇嘴辩解道:“今天长卿和我一起来,是有正事要说啦…”

郑娥来回看了一眼,点点头,便又道:“你们坐下说吧。”她甚是关心二公主的身子,伸手试了试茶水便道,“这茶有些凉了,我叫人给你端一壶热的来把。”

二公主摆摆手示意郑娥不必麻烦,嘴上笑着与郑娥应声道:“没事的,不必麻烦了——我路上已经喝了半壶水了,这会儿撑着呢。”她笑着说完话,很快便又转了头,与萧明钰道,“其实啊,我和长卿这回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北疆的事情。”

萧明钰微微有些怔然,抬起眉头:“你一贯不管这些,怎么今日忽然想起说起这个?”他眉头一蹙,冷了声音,“可是有人托了你要安插子弟或是什么?”

“四哥你也想得太多了,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哪里敢管那些个事情。”二公主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瞧了眼坐在自己身边张长卿,这才接口道,“也不知四哥你知不知道,这回去北疆,靖康侯也要跟着去。他那身份,家里头听了消息难免有些担心,所以我们这才想着来这儿和四哥你说一声。”再如何,靖康侯薛斌也算是张长卿同母异父的亲兄长,有泰和长公主这么一层关系在,二公主与张长卿也免不了要替他担心。

萧明钰倒是一怔:“他怎么也去?”他可不觉得去北疆算是什么好差事,思忖片刻才道,“他家中年初才添了个儿子,按理父皇应不会点他的啊?”

二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他自己去父皇那里请命的——说是‘自小便想要做如父亲和舅舅那般的英雄,男儿大丈夫合该见一见战场’。父皇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也许了。昨日消息传到府上的时候,长公主差点没晕过去。”她说到这儿,便抬眼去看萧明钰,“所以我就想着早些来你这儿说一声——这回你们一起去,路上也能互相照应。”

萧明钰沉吟片刻,想着薛斌也不算是扶不起的纨绔子弟,便也点了点头,应承道:“既如此,我知道了。”果真是天生百样人,如果不是真的推迟不得,萧明钰还真不想丢下郑娥,一个人去北疆吹冷风吃黄土,偏还有薛斌这般撇开娇妻爱子自己要跑去战场的。

二公主说完正事,这才接着说:“听说北疆那边的女人特别开放,四哥你可得留神些,可千万别背着阿娥做坏事。真要有什么,我可是站阿娥这边的…”

郑娥被二公主这般一提醒,方才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啊!她不由得抬眼去看萧明钰,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显出几分沉吟来。

萧明钰忍不住磨了磨牙:这不是亲妹吧?这么坑哥哥!如果可以,他真想拿起桌案上适才被郑娥用来拍人的团扇拍一拍二公主那小脑袋。只是,到底顾着二公主有孕在身,萧明钰忍了忍,还是勉强扯起嘴角笑道:“你是话本看多了吧…”他顿了顿,接口说道,“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玩的,军营里头全都是男人,哪里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