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自窗棂投射进来,碎金一般洒在顾穗儿身上,为她抹上一层柔和的色彩。

一个温婉轻柔的女子,秀美精致的眉间蕴着淡淡的笑意,怀中搂着一个粉雪胖乎的小娃娃喂奶,如墨一般的秀发轻纱一般披在她纤细的肩头。小娃儿带着小窝窝的小胖手攥着她的衣襟,两只藕节一般的小肥腿悠闲自在地搭在她的腿上,美滋美味地吃着奶。

萧珩凝视着这母子二人,一直不曾挪眼。

他突然想起了幼年时他孤独地坐在门槛前等待他娘归来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心里也在渴盼着这样一个场景。

光阴西移,吃奶的小娃儿满足地睡去了。

顾穗儿抱起小阿宸,轻轻地将他放在了榻上。

被安置在榻上的阿宸舒服地翻了个身,撅着小屁股半趴在那里呼噜呼噜地睡得香甜。

顾穗儿看了一样儿子那娇憨的睡态,笑叹了下,低声对萧珩道:“他喜欢趴着睡,也不知道像谁。”

萧珩:“像我。”

顾穗儿:“额……”

……原来萧珩小时候喜欢趴着睡?像小阿宸一样撅着小屁股吗?

顾穗儿望着萧珩这张清冷的脸,却是想不出他撅着屁股睡觉的样子。

萧珩凝视着榻上的儿子,却突然有了一种想说话的冲动。

“穗儿。”他沉吟了下,终于出声。

“嗯?”顾穗儿感觉到了,他叫自己名字,一定是有什么事的。

他其实很少叫她名字,可是偶尔叫时,她就格外喜欢听。

一声淡淡的“穗儿”,便能像羽毛一般撩起她心尖尖上的弦。

“我喜欢吃香椿芽炒鸡蛋。”

就在顾穗儿满心旖旎的时候,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看出来了。”

今天中午,一口气吃了两张香椿芽煎鸡蛋。

“你是不是以为,这对我来说只是寻常吃食,并不会在意。”萧珩望向旁边的女人。

女人清澈的眼睛里有些疑惑,她想了想,摇头,又点头。

“我小时候,想吃这个,很不容易。”过去的事,萧珩从未提过,如今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以至于语气有些艰涩。

“啊……”顾穗儿惊讶地微微张嘴儿。

他这样尊贵的人,怎么会眼馋这一口?

第81章

顾穗儿听到这话,自是心里惊讶,想着他这样出身的人,合该是高高在上享尽荣华的,怎么会眼馋这么一口。

不说他其实是皇上的儿子,就算是睿定侯府的少爷,也不至于缺了这口吃的。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就记起那个坟头了。

那个安置在无人知晓的荒野里,长满了野草的坟头。

坟头的寂寥也许只有萧珩自己知道。

那么在萧珩过去的日子,在萧珩陪着他娘的日子,是不是有着如同那坟头荒草一般的寂寥和荒芜?

她凝视着他,眼中的疑惑逐渐褪去,怜惜的雾气便慢慢起来,氤氲在她胸口,鼓鼓酸酸胀胀的。她凝视着他清冷平静的脸庞,明明是尊贵俊美的青年,可是透过这么一张脸,她却想象着他小时候的样子。

撅着小胖屁股,趴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香椿芽炒鸡蛋?

吃不到就泪汪汪的?还会耍小脾气?

不不不……顾穗儿觉得这是不对的。

那么沉默寡言的萧珩,在他幼年时,也许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吧?他是不是定定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期望着自己想要的,却从来不愿意张口去要求?

萧珩感觉到了眼前女人的目光,那种像当娘的看自己孩子一般的怜惜和心疼。

他面上微烫,别过脸去。

默了一会儿后,他轻声道:“我小时候,并不住在这侯府里,我和我娘在一起。”

顾穗儿微微点头,没说话,专心地聆听着他。

萧珩这时候也不需要回话。

“我娘一个人带着我,那时候我们日子很穷,我娘也养了一只鸡,那只鸡每天能下一个鸡蛋。”

“我娘说,攒下鸡蛋,攒多了就能拿去集市上卖了,到时候给我买新鞋。”

顾穗儿听到这里,一股浓浓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几乎觉得这是她说的话。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啊。

“然后呢”她凝视着他,很小声地说,声音轻到仿佛怕惊扰了他。

“后来终于攒够了,足足有一篮子那么多。”萧珩望着窗外,眸光如深潭一般让人看不懂:“我娘提着篮子,我跟着我娘去集市。”

“那很好啊……”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赶集的事儿,可以卖掉鸡蛋,卖掉从山里捡来的干货,买一些小吃食和家用。

那是她在乡下时候最甜蜜欢快的日子。

“可是那一天我们正好赶上有官老爷从街头过,路上的行人都躲闪,我和我娘也躲,但是我跑的时候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

萧珩说起这段往事来,眼神幽深缥缈,语气却是平静轻淡的。

不过顾穗儿却深陷这个故事之中,下意识地追问:“摔倒了,然后呢?”

萧珩继续道:“我摔倒了后,膝盖很疼,不过我也不知道哭,就傻傻地坐在那里。这时候人家的仆从来了,推搡着我,要把我扔一边去,说我挡了路。”

微微合上眼睛,萧珩的眼前又浮现出幼年时的情景。

许多人站在自己周围,一张张看热闹的脸,一个个讥笑的声音,人们说这个小孩子是个哑巴,说这个小孩子是个小傻子,还说这个小孩子是不是有毛病。

有个力气大的过来,像提起一只小鸡仔一样把他拎起来,抬手就要把他扔一边去。

他娘跑过来,护住他,从人家手里抢他。

又有更多的嘲笑声传来,色眯眯的男人盯着他娘,有人上前推搡,也有人趁机占便宜。

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

萧珩陡然睁开了眼睛。

他幽深的眼眸直直地盯着窗子。

这是听竹苑,听竹苑外有翠绿的竹子,沙沙作响,听竹苑的仆人很少,一切都很安静,不会有那些噪杂的声音。

而他刚刚所记起的那一幕,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

缓慢地收回目光,他重新望向顾穗儿。

顾穗儿正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薄润的小唇儿微微张开,想说话,却又怕惊扰了他的样子。

原本缥缈的目光慢慢收敛在她身上,虚无的神思渐渐清醒了。

他轻哑地道:“后来我和我娘回家了,鸡蛋打碎了,鸡蛋流了一地。”

他没有拿到新鞋子,也没有吃到一口鸡蛋。

后来当地遭了灾,鸡也得了鸡瘟,死了。

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那鸡蛋是什么滋味。

顾穗儿惊讶地望着眼前的萧珩,她心里难受,胸口揪疼,她特别想安慰他,想去抱住他。

想抱住他故事里的那个小小孩儿。

可是她也知道,那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沉默寡言被人讥笑过的小男孩长大了,成了尊贵冷漠的萧珩。

她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他的。

她想出言安慰下他,让他好受。

可是她哪里知道说什么,她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她想来想去,最后终于道:“我明天再给你摊鸡蛋饼,好不好?”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一急,眼里竟然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触过她的眼角,想帮她擦去眼泪。

“我难受。”顾穗儿小声道:“我,我——我心里特别替你难受!”

她忽然恨自己不会说话了。

抬起手,她抓住他的那只大手,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捧在手心里。

“我就是替你难受。”顾穗儿咬唇:“我小时候也天天被人喊小傻子的,其实我觉得自己一点不傻!我觉得你也不傻,咱两都不傻。”

她是被碰到了脑袋,曾经一度稀里糊涂的,别人整天说她傻,她娘也说她傻,慢慢地,她就觉得,自己确实是傻。

但是细想想,她又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傻。很多时候,她心里也明白的,只是没说而已,或者说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别人不懂,就以为她是傻的。

顾穗儿胸口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愫,满满涨涨的,像是春日里的河水涨上来,轻轻地在胸口那里荡。

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心里这种酸涩怜惜的感觉,终于她忍不住,伸出手来,试图去环住他。

她往常也会被他抱的,会蜷缩在他怀里取暖,那样很舒服。

可是今日,她是伸出胳膊来环住他,就像是抱着小阿宸一样。

她觉得,他骨子里其实也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像小阿宸一样会睡觉撅着小屁股的小孩子,一个看到好吃的会眼巴巴地望着的小孩子。

她就这么伸出胳膊,牢牢地环住了他。

萧珩被柔软馨香环住,仿佛在初暖乍寒的日子里被人披上了大毞。

他开始还有些僵硬,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他。

他的父皇和他最亲近的一次是找到他的时候,将他抱在怀里,但那是男人有力的怀抱,不一样的。

他的祖母也会将他抱住,可是那种感觉依然和现在不一样。

顾穗儿抱着他的时候,让他觉得自己变回了曾经那个寂寥的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窗前等待着娘亲归来的小男孩。

萧珩在最初的僵硬后,慢慢地放松下来,他也抬起手,抱住了她。

他将自己的头埋在她身上,松软柔腻,带着奶香的身子。

眼中突然便有些湿润,不过他闷闷地埋在她身上,磨蹭了几下,便擦去了。

他用自己的双手牢牢地环住她,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着,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

从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孤孤单单的一个。后来遇到了她,阴差阳错,她给自己生下了小阿宸,便和小阿宸一起,成为了他在这个世上的牵挂。

第82章

在曾经的顾穗儿眼里,萧珩就是高高上的贵公子,尊贵到和她不是同一种人。见到这样的贵公子,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

因缘巧合,她怀下他的骨血,才这么勉强牵扯在一起,有了这段缘分。

她开始很怕他,觉得他冷冷的,捉摸不透。

特别是那双眸子,寒冷得犹如山后的深潭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后来时间长了,慢慢熟悉了,她才觉得,萧珩就是萧珩,他并不冷,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不爱说话,他脸上总是没什么神情,他从来不笑,所以别人以为他很冷,会害怕他。

其实他只是天生就那样而已。

一直到现在,她听了萧珩关于过去的故事,忍不住替他心酸,更忍不住拉着他听他讲更多的故事。

夜晚的时候,小阿宸睡下,两个人一番翻滚后,她懒懒地偎依在他怀里,摩挲着他坚实的胸膛,就那么赖着他让他讲过去的事。

他开始是不太想讲的,她就耍赖,不依,还轻轻地捏他。

最后他没法,握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工作,揽着她,给她说起过去那些关于他娘的,关于他的,关于他爹的,还有关于左家的那些事。

于是顾穗儿慢慢地知道了,心里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他对左家姑娘开始的时候那么忍让,也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看到左家姑娘,竟然紧盯着不放。

“我还以为——”她将脸贴在他胳膊上,所以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还以为你看上了左家姑娘,想娶左家姑娘为妻。”

她想起了那一天的涨痛和尴尬。

后来萧珩来了,他竟然就那么看着左家姑娘。

她跟着大家伙离开,抬头直接撞到了树上。

别人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没事。

其实心已经被浸到了冰水里,麻木得品不出滋味。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想笑。

他看那左姑娘,不过是恍惚觉得那个人像自己娘。

他根本从来没想过娶左姑娘。

从头到尾,他就只有自己。

以后,应该也是只有自己了。

这么一想,那一日的冰冷便成了三月里温煦的泉水,所有的痛苦都百化为了今日滋润着心坎儿的甜蜜。

她抿唇轻笑,仰起脸来看他。

看这个曾经陌生尊贵的男人坠下凡尘,成为和自己在床榻间亲密缠绵的枕边人。

四目相对间,她抬起胳膊来,堪堪环住他的颈子,用自己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软软地道:“三爷,我想——”

萧珩看着她的情态,眸色转深:“嗯?”

她爬到了他身上,俯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萧珩脸上顿时泛红:“不要。”

顾穗儿坚持:“要!”

萧珩抿唇,俊美好看的脸庞透着倔强。

顾穗儿拉拉他的胳膊,低哼了声。

萧珩默了片刻:“好吧。”

他凝视着怀里的小女人,突然感觉她好像越来越会拿捏自己了。

不怕自己了。

顾穗儿和萧珩之间是越来越亲昵,纵然在人前萧珩依然是冷冷清清的,外人也看不出他们私底下的动作。

不过顾穗儿娘到底是经历过的人,又是自己女儿,她自然能看出,女儿一看到那身份尊贵的三爷,眼里便泛出柔软的笑意,那是女人面对自己心仪的男人才会有的。

而这位三爷,面上不显,可是对自己女儿却是处处纵容,无一处不好。连带着自己的儿子宝儿都沾光了,可以被提携了。

至于自己老两口这一段时间在侯府里,那更是吃香的喝辣的享尽了福。

顾穗儿娘终于放心了。

她再看看这宽敞院子,还有内外服侍的下人,不由笑道:“穗儿你这是过上好日子了,以后终于可以不用瞎担心了!要知道当初你刚出来,我可是夜夜哭,想起来心里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