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仪紧紧盯着她,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眼前走过,坐到主位上,期间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双雁在后面提醒:“表姑娘,该行礼了。”
欧阳仪却一动不动。
谢蓁坐定,等红眉端上茶水,她才看向欧阳仪,等了一会儿才说:“表姑娘才住进府里,不懂得府上的规矩,今天就算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见到还是要行礼的。
而且欧阳仪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她说她是外人,又不懂规矩,所以她不跟她一般计较。
欧阳仪瞪向谢蓁,心里太不服气,所以说不出感激的话。
*
此时天色尚早,谢蓁刚刚起床,尚未用过早饭便被双鱼从床上叫起来。双鱼说表姑娘来了,她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表姑娘是谁。
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她才起床洗漱更衣。
屋里屋外距离不远,再加上欧阳仪说话声音高,是以她在里面把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当时在里面,明明该生气,但是又觉得好笑。
这些年不见,欧阳仪的本性真是一点没变。
当初她住在李家,也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大抵跟她成长的地方有关,父亲过世,母亲又懦弱,没有人教她规矩,是以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她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谢蓁心想,根本不值得生气。
李家搬走后,她们在院子里吵了起来,欧阳仪说严裕是因为讨厌她才搬走的,当时她很伤心难过,现在想想,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她问过严裕,严裕说自己没说过,那么是欧阳仪骗她么?
为何要骗她?
谢蓁陷在回忆里,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直到欧阳仪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欧阳仪看一眼左右,咳嗽一声说:“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谢蓁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弄得神神秘秘,为了配合她便让丫鬟们都到外面等候。双雁不放心,临走前磨磨蹭蹭,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表情:“娘娘…”
大概想提醒她别被欺负了。
谢蓁想了想,笑道:“别走远,万一我有事想叫你们呢。”
双雁哎一声,跟红眉肩并肩站在廊下。
丫鬟离开后,欧阳仪才放松一些,对谢蓁的态度也随意了很多。在欧阳仪心里,谢蓁还是以前的谢蓁,她能有今天的身份,全是因为严裕给的。“你是怎么找到我表哥的?”
谢蓁收起笑,“是他找到我的。”
“表哥找你?”她明显不信,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谢蓁,“你在青州,他难道特意回去找你?”
谢蓁告诉她:“我家不在青州,我们搬到京城来了。”
她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但还是有些不解,到底不傻,知道这门亲事有问题,“你只是青州知府的女儿,表哥是六皇子,他要娶你,圣上能答应么?”
谢蓁若有所思地哦一声,语无波澜:“我们的婚事是圣上亲自赐婚的。”
语毕,欧阳仪蓦然噤声。
她傻了一般,或许是太震惊,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圣,圣上…怎么会给你赐婚,你不是…”
谢蓁喝一口茶,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
她又道:“你爹只是个青州知府,哪里配…”
谢蓁微微敛眸,打断她的话:“我爹是青州知府,比不上皇孙贵族,但也是个四品官,矜矜业业,在职时一心为了青州百姓,你在我面前,最好不要这么说我爹。”
欧阳仪见她脸色不好,总算醒悟到自己现在是住在别人家里,收敛了一点,不再做声。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头。
欧阳仪是太震惊,没想到他们的婚事是圣上亲自赐婚,圣上为何要给他们赐婚?她想问谢蓁,但是看谢蓁脸色不大好,识趣地没再开口。
坐了一会,双雁从外面走进来,对谢蓁道:“姑娘,国公府来人捎话了。”
谢蓁忙坐起来,“人呢?谁来了?”
双雁领着她往外走,“在堂屋呢,听说是夫人身边的陈嬷嬷。”
没说是什么事,谢蓁刚要走,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便对红眉道:“一会你亲自送表姑娘回去,我先到前面看看。”
红眉应下。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欧阳仪留下一个背影。
欧阳仪听到丫鬟说出“国公府”的字样,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谢蓁为何会跟国公府的人有牵扯。
哪个国公府?又或是她听错了?
*
谢蓁刚走,严裕正好散了早朝回来。
他听说前面来人,本想来叫谢蓁一块过去,没想到谢蓁走了,他站在廊下,却碰到了准备回去的欧阳仪。
欧阳仪一见到他,远远便叫了一声“表哥”。
严裕眉心微拧,等她走到跟前第一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能来做什么?还不是来跟皇子妃说话的。”虽然嘴上说谢蓁是皇子妃,但她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对皇子妃的尊敬。
严裕问后面的红眉:“谢蓁呢?”
红眉欠身:“回殿下,娘娘已经去前院了。”
他失望地抿唇,看来他们是在路上错过了,没有废话,转身就往院外走。欧阳仪跟上他的脚步,在他身边毫无顾忌地问:“表哥,我听她说,你们的婚事是圣上亲自赐的?”
严裕步子很大,她跟得有些吃力,但是他却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欧阳仪没听到他回答,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表哥,到底是不是呀?”
他总算嗯了一声。
欧阳仪想不通,拽住他的袖子让他走慢点,他却直接抬起手臂,抽出自己的衣服,继续大步走。
“表哥!”她在原地嗔一声,见他没反应,直接大声问道:“圣上为何要给你们赐婚?是不是她缠着你,败坏了名声,闹得人尽皆知,你不得已才娶她的?”
前面的严裕猛然定住。
红眉都听不下去,皱着眉头提醒:“表姑娘,你不能这么说…”
严裕回身,脸色却黑得吓人。他目光锋利,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说什么?”
欧阳仪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没来由地感到害怕,气势也弱下来:“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配得上你…”
严裕静静地看她一会,漆黑的眸子只剩下冷漠,“她的身份怎么了?”
欧阳仪嗫声:“她是知府的女儿…”
严裕不喜欢用身份压人,今天是第二次为了谢蓁这么做:“她不但是知府的女儿,她还是定国公府的五姑娘。”
说罢,又道:“无论她嫁不嫁给我,都是身份尊贵的玉叶金柯。”
欧阳仪呆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谢蓁是定国公府的姑娘?这定国公府她虽然没了解过,但是知道但凡带了“国公”二字的,都不是寻常人家,甚至比一般官家地位都高…谢蓁竟是这种出身?为何她从不知道?
严裕垂下眼,他这几个月又长高了点,看人时带着点睥睨众生居高临下的味道,“而且,不是她缠着我。”
欧阳仪抬头,仍旧没有从方才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严裕薄唇轻启,移开视线,“是我要娶她,我心仪她,爱慕她。”
这下不只是欧阳仪僵住,连后头的红眉都傻眼了。
什么时候听到六皇子这么坦白过?他脾气古怪,最喜欢口是心非,明明表现得把谢蓁爱进骨子里了,却还是闷在心里面,打死都不肯说。
今儿个若不是被表姑娘逼急了,估计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他自己说完都愣半天,抿了抿唇,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踅身也不管欧阳仪,继续往前院走。
然而刚一转身,就猛地停住。
谢蓁傻愣愣地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听了多久,对上他的视线,脸颊腾地泛上红霞。她觉得热,心口涨涨的,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慌慌张张地捂住脸,看向一旁的大树:“我忘了换鞋…我要回去换鞋…”
严裕低头一看,她果真穿着在屋里穿的丝鞋。
他觉得丢人,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哦。”
天底下大概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他以前明明说过没有喜欢的人,才会勉强娶她。这下可好,该怎么圆回来?
如果知道他就在后面,他是绝对不会说出那句话的。
严裕还在后悔,谢蓁已经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回屋换鞋去了。
真假
回到屋里,双鱼给她换鞋时,她仍旧心不在焉的。
心口的跳动一直没停过,她捂住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双鱼,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么?”
这一路上她问了好几次,双鱼不厌其烦地回答:“听见了,殿下说他喜欢您,爱慕您。”
她干脆连耳朵都红了,一想到严裕刚才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的模样,就觉得耳根子发软。她揉揉耳朵,羞得埋进大迎枕里,“我不想去前院了,你去看看,再回来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她想逃避,怕一出去严裕还站在外面,那时他们再对上,该多尴尬啊?她怎么面对他?
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出去了。
双鱼笑了笑,知道她害怕什么,但是却乐见其成,“姑娘若是不去,万一错过了要紧的事怎么办?”
她们做丫鬟的虽然没资格说什么,但是私底下都是希望她能跟六皇子好好的。前阵子他们关系不和,她们都悄悄捏了一把汗,如今好不容易有转机,六皇子把话说开了,她若是再躲下去,那就说不过去了。
谢蓁想了想,还在挣扎:“怎么会错过…”
双鱼说:“那可不一定,婢子记性不好,或许路上会忘记什么。”
谢蓁明知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抬起头瞪了她一眼,被她这么一搅和,心跳得才不那么厉害了。“那你帮我看看…外面还有人么?”
双鱼干脆地答应,顺着她的话走到外面,周围都看一圈才道:“没有人,姑娘放心出来吧。”
她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院里除了几个不明状况的丫鬟,确实没什么人。
谢蓁慢吞吞地走出瞻月院,院外也没有人,连欧阳仪都不知去哪了。她松一口气,牵裙裙襕,快步往前院走去。
生怕遇见什么。
陈嬷嬷来是为了她两个月后及笄一事,冷氏让她生日前一天回府一趟,在定国公府行及笄礼。谢蓁听完陈嬷嬷的话,回应道:“我知道了,到时候会回去的。”
顿了下问:“阿爹阿娘最近好么?”
陈嬷嬷颔首,“娘娘放心,一切安好。”
她想起一事,忍不住又问:“阿爹最近还是在家里么…”
陈嬷嬷温柔一笑,让她放心,“二爷近来被圣上召进宫里几趟,听二爷与夫人的谈话,圣上似乎有重用的意思。姑娘别担心,夫人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听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笑眯眯地点头,“嗯!”
陈嬷嬷看着她跟谢荨长大,如今俩人都出落得亭亭玉立,一个接一个就要嫁出去,心里还是有颇多感慨。
谢蓁另外问了几桩家中琐事,陈嬷嬷一一同她说了,她这才放人回去。末了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到门边,脸上的笑意尚未收回去,一眼就看到门外杵着的人,顿时吓得僵住脸,刚迈出去的腿默默收了回去。
陈嬷嬷不知发生何事,朝两人欠身道:“殿下,娘娘,老奴这就告辞了。”
谢蓁勉强一笑,“嬷嬷回吧,我改日再回家看阿爹阿娘。”
陈嬷嬷笑着离去。
*
陈嬷嬷刚走,谢蓁提着裙子就往屋外走,打算从严裕眼皮子底下逃回去。
可惜走得太慢,被严裕一把拦在廊下。
严裕俯身逼近,手臂撑在她旁边的墙壁上,挡住她的去路。他绷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谢蓁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往另一边跑。
谁知他动作更快,另一只手撑在她另一边,把她整个人都圈在怀抱里。他低头,寻找她的耳朵:“你听见了。”
嗓音低哑,语速缓慢,语气很笃定。
谢蓁半个身子都软了,欲哭无泪,想逃开他的掌控,可是到哪儿都是他,根本没地方跑。
他咬住她的耳垂,责怪地问:“谁让你偷听的?”
谢蓁偏头躲避,她一缩,他就继续痴缠过来,像找到骨头的大狗,又咬又啃。她嘴巴一扁,“我不是偷听,我不是故意听见的。”顿了顿,好商好量的语气,“要不你就当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拉下脸,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听都听到了,怎么装?”
谢蓁也觉得不太可能,可是那该怎么办?她要做出什么反应吗?想了半天,头脑总算清醒过来,“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严裕撑在墙上的手臂放下来,改为圈住她的腰,两只手在她身后紧紧交叠。
好半天,才慢慢吞吞地说了句:“不是假的。”
跟刚才的盛气凌人截然不同。
谢蓁斜眼看他,只能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转移话题:“你以前不是说过…”
没有喜欢的人么?
他不吭声。
谢蓁双手抵着他的胸膛,这种姿势太亲密,她一下子接受不来,“你那句话也是骗我的?”
他还是不吭声。
谢蓁哎一声,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咬着粉唇问道:“那你究竟还骗了我什么?”
他说:“没了。”
谢蓁才不信,把他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头脑灵光一闪,“你真的害怕打雷么?”
他明显僵了僵,不用回答,谢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轻轻一哼,没想到他从那个时候就心怀不轨了,原来害怕打雷只是一个幌子,他想趁机占她便宜。亏她还可怜他,白白让他抱了那么久。谢蓁越想越觉得稀罕,明明看起来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会为了她耍这些小心眼,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谢蓁心里装了一罐蜜,忽然被人打翻了,流淌进四肢百骸里,连声音都是甜的:“你说了那么多假话,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必言说,两人也知道是指哪句话。
严裕嘴巴就像粘了胶,紧紧抿着,不肯回答。
谢蓁眨眨眼:“你不说,我就当假话忘了。”
他急了,一把将她压在墙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许忘!”她什么都容易忘,他们几年没见,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还有比她更没良心的么?
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干涩:“是真的。”
丢人就丢人吧,没面子就没面子,只要她高兴,他就牺牲一回。
院里的丫鬟们看到他们这样,早就各自找地方回避了,如今廊下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都可以。
谢蓁眼睛一眨,挨得太近,能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哦,小玉哥哥喜欢我,那我要不要勉为其难地喜欢他一下?”
没等严裕回答,她就自问自答:“还是不要了,小玉哥哥总是骗人,我不喜欢爱说谎的人。”
严裕咬了咬牙,低头一口咬住她上翘的嘴角,贴着她的唇瓣叫了一声“小混蛋”。
*
这以后,两人之间再没有欧阳仪插足的余地。
或许是上回受了打击,欧阳仪回到长青阁闭门不出好几天,一直不见人影。又或许跟李氏的病情有关,李氏近日身子日益变差,甚至连床都下不来,每日都需要人在跟前伺候,喂药,满屋子都是药味儿。
有一日她坐在院里,留兰在给李氏煎药,她佯装不经意地问:“听说皇子妃是定国公府五姑娘?”
留兰没在意,一心观察药罐子的火势,“是啊。”
她定定神,又问:“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说起这个,留兰便有些滔滔不绝,把当年定国公谢文广的祖父如何跟着元宗帝出生入死的丰功伟绩说了一遍,这是京城流传很广的事迹,百姓津津乐道,是以留兰能从头到尾说得天花乱坠。
欧阳仪听完,总算明白了谢蓁跟自己的差距。
她祖父的祖父跟着先帝打江山,而自己却连皇宫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欧阳仪拾起地上一根枯枝,抵在地上,一用力,枯枝从中间折成两段。啪嗒一声,就像她胸腔的不甘膨胀到了极致,最后爆炸,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