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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对面的湖岸站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今日上元,冷氏让谢荣带着谢荨到街上转转,顺道挑选几个漂亮的花灯带回来。这阵子为了谢立青去邬姜一事,府里上下都过得比较压抑,冷氏心疼孩子,便特意让他们到街上放松放松。

谢荨不喜欢花灯,她喜欢街边卖的糖人。

谢荣就让卖糖人的画了一个谢荨的生肖,付了钱,带着她随处到岸上走一走。

前面树下支了不少灯笼,树上牵扯红线,每一条红线下面都系着一个绣连理枝的香囊,香囊里分别写着半句诗。这树上挂满了香囊,然而成上下句却只有那么一对,谁若是能和另一个人拿到一对,那便是天赐的缘分。

因此树下站了不少姑娘少年,纷纷满怀希冀地取下香囊,寻找各自的有缘人。

谢荨和谢荣都没兴趣,一个是太小,一个是觉得不靠谱,正准备绕过这棵树往前面走,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七姑娘!”

谢荨咬着糖人回头,在众多人中,一眼就看到站在明亮处的和仪公主。

她穿着秋香色秋罗大袖衫,配一条大红宫锦宽襕裙子,外面披同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头戴珠翠,明艳照人,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谢荨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个姑娘,与她同样身高,梳飞仙髻,戴八宝碧玺如意簪,穿一件织金浅红纻丝袄,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身段窈窕,玲珑有致,原本是极引人注目的打扮,却因为脸上挂了一条透纱丝绢,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碧清妙目和一双秀气的柳叶眉。

她跟着和仪公主往这边看来,那一眼微波流转,风动月华,更引人无限遐想。

谢荨与和仪公主交情不深,等她们走到跟前,腼腆地笑了笑:“你们也来看灯会?”

严瑶安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一旁的谢荣身上,向来率直大方的姑娘露出赧然,不敢多看,很快移开视线对谢荨道:“是啊,我原本想求六哥带我来的,不过他没答应,我就只好自己出来了。”

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候,元徽帝才会准许她出一次宫。

说着,严瑶安向两人介绍身边的姑娘,“这是内阁首辅顾大学士的四女儿顾如意。”说罢,又向顾姑娘介绍他二人,“如意,这是定国公府的二少爷和七小姐。”

顾如意看向二人,弯目一笑。

这就算认识了,严瑶安是个急性子,没等说上几句话,一眼就看到后面挂满香囊的姻缘树,“那是什么?”

谢荨方才听过路的姑娘说了,所以这会能解释上来,“树上挂了香囊,香囊里写着诗句,若是两个人的诗句能凑一对,便是一种缘分。”

严瑶安听罢,顿时来了兴致,带着顾如意便往前走,“我们也去看看!”

没走两步,见谢荨和谢荣站在原地不动,想了想,折返回去拉着谢荨一起过来,“阿荨也来吧。”

谢荨不会拒绝人,只好跟着去了。

她扭头向谢荣求助,谢荣果真跟了上来。

几人站在树下,下面的已经被人摘得差不多了,严瑶安偏要够最上面的那个,踮起脚尖够了半天,始终没够到。她不服气,便让身后跟着的侍卫帮她摘下来,她没打开,怂恿顾如意也摘一个香囊。

顾如意顺手摘了离她最近的那个。

两人一起打开,严瑶安的字条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再看顾如意,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愿人长久。”

严瑶安把自己的字条翻来覆去地看,苦闷无解:“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么?你的多好理解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么!”

顾如意敛眸含笑,安慰她:“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何必当真。”

她想了想,释然多了,然而转头见谢荣手里也拿着一个香囊,顿时重新燃起希望:“谢二少爷字上写了什么?”

谢荣面色如常地把字条叠起来,收入袖中,“一句闲诗而已。”

严瑶安失望地瘪瘪嘴,要是能跟他凑成一对就好了。

她转身去跟顾如意说话,顾如意站在灯火辉煌处,侧脸恬静,螓首蛾眉,偏头朝她微微一笑,周围绚丽生辉。谢荣收回视线,正好谢荨也凑热闹,从树上拽下来一个香囊,来到他面前神神秘秘地解开,自己小声地读出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什么呀。”

谢荣揉揉她的脑袋,带着她往别处走去。

没走几步,看到对面走来的严裕和谢蓁,谢荨顿时把字条的事忘到一边,远远地喊了声:“姐姐!”

*

谢蓁和严裕原本打算回府的,没想到会遇上他们,这下想回也回不了了。

“阿荨,哥哥!”

姐妹相遇,免不了有许多话说。

吴泽和吴滨就近找了一家茶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雅间设施周全整洁,处处透着雅致,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反正没有外人,不必顾虑那么多。

雅间里有一张朱漆楠木小几,分别可以坐八个人,谢蓁和严裕原本坐在一边,谢荨偏要跟谢蓁坐在一起,把严裕挤到了一旁。严裕一人一边,对面是谢荣,右手边是严瑶安和顾如意。

严裕看着谢蓁,脸色不太好。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阿荨赶走把…谢蓁回以一笑,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懂。

他轻哼,把手里的两个面人放到桌上。

严瑶安看到惊奇地哇了一声,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捏得真像,尤其这个跟我六哥的脸一模一样!”

店里伙计陆续上茶上点心,茶是今年秋天新上的铁观音,茶香浓郁,茶汤晶莹,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一股醇厚清香。接二连三上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除了茶,这里的点心也是一绝,虽然不如八宝斋,但也在京城排得上名号。

伙计把糕点一碟碟放下来,有枣泥山药糕,炸荷花酥和芙蓉糕等…谢荨馋嘴,第一个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咬了一口,里面枣泥馅儿又甜又足,就是刚刚出炉,有点烫口,她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口,给在座每一个人都分了一个。

严裕好不容易吃完谢蓁的那包窝丝糖,嘴里都是甜味儿,目下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看了一眼,便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谢蓁从前没见过顾如意,疑惑地问严瑶安:“这是?”

严瑶安再次介绍:“这是如意,内阁首辅顾大学士的四女儿。”

谢蓁笑着朝她点了下头,“我是…”

严瑶安插嘴,“她是我六嫂!”

谢蓁微微一顿,露出羞赧。

顾如意不似别的富贵千金爱端架子,她显得十分平易近人,笑起来更是添了两分亲切感,“我在骠骑大将军的府里见过六皇子妃。”

她们见过?

谢蓁有些不好意思,“那次阿荨失足落水,我没注意周围,不记得曾与顾四姑娘打过照面…”

顾如意摇摇头,让她无需介意,“我只是远远地见了一面,并未与你打招呼。你不记得是应该的。”

说罢露出一双弯弯笑目,透着薄纱,似乎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

谢蓁这才察觉她从头到尾都戴着面纱,若是在外面还说得过去,不想让外人看到罢了,为何到了屋里还不摘下?她目露疑惑,顾如意大抵也察觉到她的不解,只是轻笑了笑,低下头去,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然而却没多做解释。

发现奇怪后,谢蓁不由自主地就注意到她。

她从头到尾都没摘下面纱,原本谢蓁想看看她吃点心时是否会把面纱摘下来,熟料她连桌上的点心碰都没碰,始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偶尔与他们说一两句话。

如果她仲开将军寿宴那天她也戴着面纱,那就可以解释谢蓁为何对她没有印象了。

喝茶吃点心大约用了半个时辰,看看外面天色,已经过了二更,再不回去宫门都要关了。严瑶安走时仍有些依依不舍,其中无数次想偷偷抢走谢荣的袖子里的字条,但都被谢荣发现了,只好悻悻然地收回手。

一行人走下楼梯,谢蓁一回头,恰好看到她朝谢荣做了个鬼脸,然而谢荣却没有理她,淡定从容地走自己的路。

严瑶安盯着他的后背,居然也不生气。

谢蓁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去,佯装什么都没看到。

和仪公主该不是对她哥哥…动心思了吧?可是大哥开春就要去邬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严瑶安是元徽帝最喜欢的公主,就算她真的对大哥有意,圣上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吧?

大哥今年及冠,到了说亲的年纪,谢蓁一直不知道他中意什么样的姑娘,总感觉他对什么都淡淡的。

如果是和仪公主…谢蓁摇摇头,让自己别想太多,万一是她误会了呢?毕竟严瑶安对谁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

走出茶楼,一行人停在路边。

严裕和谢蓁回皇子府,谢荣和谢荨回定国公府,正好与顾如意同路,严瑶安则自己回宫。

天色已晚,怕路上不安全,谢蓁本想让顾如意跟哥哥阿荨同路,但是她谢过谢蓁的好意,并说自己家的马车过来了,便辞别众人先走上马车。顾府的马车停在茶楼门口,她扶着丫鬟的手准备踩上脚蹬,路边却突然蹿出来一个醉汉朝她撞来。

顾如意受惊,忙向一旁躲去。

那醉汉借着酒劲,趁顾如意和丫鬟都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挥手扯下了她脸上的薄纱,笑眯眯地道:“小美人儿…”

话音未落,看清她的脸后,脸色大变,站稳身子骂骂咧咧一句难听的话就走了。

顾如意呆呆地站在原地,薄纱掉在地上,她身躯轻颤,眼眶微红。

谢蓁和谢荨也呆了。

她肌肤如雪,琼鼻妙目,却在眼角下生了一块胎记。胎记不大,却足够影响整张脸的美观,颜色深红,在五光十色的花灯下显得格外醒目。顾家的丫鬟生气地跺脚,指着醉汉的背影破口大骂,她回过神来,弯腰拾起地上的薄纱,重新戴在脸上,眨去眼里的酸涩,笑容云淡风轻地对他们说:“我一生下来脸上就带着胎记,怕吓到你们,所以才一直戴着面纱,望你们不要介意。”

谢蓁连连摆手说没有,“顾姑娘太见外了…”

她话没说完,却见身边的大哥不见了。

没一会,方才冒犯了顾如意的醉汉鼻青眼肿地被谢荣带回来,跪在顾如意面前磕头认错,“是小人该死,姑娘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次…”

连连磕了好几次头。

顾如意感激地朝谢荣看去,没有多说什么,牵裙上了马车,往家中方向驶去。

*

几人相继离开后,谢蓁和严裕坐上回府的马车。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托着下巴不住地惋惜,“顾姑娘生得如此漂亮,若是没有脸上那块胎记,该是怎样的美人啊…”

严裕坐在一旁,一路上听这话已经听了不下十遍。

她对别人的脸怎么这么上心?把注意力多放在他身上不行么?

严裕不吭声,她就继续喋喋不休:“小玉哥哥,你说这种胎记有办法医治吗?宫里有没有秘方?”

他看她一眼,说不知道。

她气馁地叹一口气,总算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了。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路边的铺子大部分都关门了,只剩有个别门前还亮着灯笼。整条街上安宁寂静,与方才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天上挂着银盘一样的月亮,马蹄踏在街道上,发出清晰的橐橐声响。

没走多久,马车忽然停下。

严裕问外面的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道:“回殿下,车轱辘似乎坏了。”

他微微蹙眉。

少顷,坐在外面随行的吴泽道:“殿下在此稍等片刻,属下去别处借一辆马车。”

谢蓁坐在车厢里不安地问:“好好的怎么会坏呢?”

严裕让她在车里等着,他下去看看。

原来车轱辘与车身固定的卯榫断了,马车不能再行走,只好暂时停在路边。

严裕看过以后,掀起车帘重新走上马车。“是…”

这一看,顿时浑身发冷。

马车里空空如也,方在还坐在这里的谢蓁,却已经不见了。

平王

他眼神骤然变得阴冷,握拳重重地砸在车壁上。

车壁发出一声巨响,惊动了外面的人。

吴滨忙问道:“殿下,发生何事?”

他走下马车,咬着牙说:“谢蓁不见了。”

吴滨大骇,忙掀起车帘查看,果见里面空无一人,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可见将谢蓁带走的那人武艺高强,不是一般人。他忙往后追出几十步,一直追到巷口,只看见来往路人,却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此时正好吴泽借了一匹马来,牵到他跟前道:“殿下,天色已晚,只能借到一匹马…”

话刚说完,严裕夺过他手里的缰绳,翻身而上,朝来时路上奔去,一句话都顾不得与他多说。吴泽怔在原地,不知所以,直到吴滨过来跟他说皇子妃被人劫走了,他才恍然大悟,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你没看着么?”

吴滨向他解释当时的情况,对方有备而来,身手高明,几乎没发出一点动静就带走了皇子妃。

两人互看一眼,然后吴泽飞快地解下马与车厢之间的套绳,跳上马背,对吴滨道:“我去追随殿下,你尽快回府通知管事,多带一些人出来!”

吴滨颔首应是,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吴泽追出街外时,严裕已经跑远了。

他向人稍微打听了下,才知道严裕是去往湖畔的方向。

为何要去那里?难道殿下知道了什么?

实际上,严裕确实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又是何人所为。他一路疾驰,飞快地往方才遇见大皇子的茶楼而去,终于快马加鞭地来到楼下,却发现茶楼已经打烊了。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一位穿黑衣的侍卫,见他过来,上前恭敬道:“见过六殿下。”

他没心思周旋,开门见山:“我的皇子妃呢?”

侍卫道:“王爷猜到您会来此,让属下转告您一声。六皇子妃无事,请殿下到平王府走一趟。”

他怒火中烧,俯身拔出侍卫身上的佩剑,朝对方身上刺去。

侍卫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剑。

严裕扔下长剑,调转马头往平王府的方向去。

吴泽赶来时,正好他要往回走,遂跟在他的身后。

平王府距离此处有一段距离,原本半个小时候的车程,硬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时间。来到平王府门口时,大门半开,似乎随时等着他到来。

严裕下马,一言不发地走入府邸。

院内灯火通明,路旁灯笼高悬,却寂静得无一人说话。王府管事领着他来到大堂,堂内宝椅上坐着大皇子严韫,姿态悠闲,怡然自得。

“六弟来了?”

看到严裕,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让坐,顺道让丫鬟端茶递水。

严裕不坐,面无表情地立在他面前,“平王劫持了我的皇子妃,不知有何用意?”

严韫重新坐回位上,锋利的鹰目染上笑意,“六弟何必说得这么吓人?劫持谈不上,不过是请六弟妹来府上坐坐罢了。”

严裕冷声:“她人呢?”

“方才在街上听六弟说六弟妹身体不适,本王这才想将她请入府上,如今王妃正陪着她,想必两人谈得正愉快。”

听闻此言严裕的脸色才算好一些,然而却仍旧没有松动:“现在坐过了,烦请平王让我带她回家。”

严韫却笑笑,没有回应也没有让下人去叫谢蓁,而是请他坐下谈话。

“如果不是六弟妹在此,恐怕六弟永远不会踏足我这平王府。”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严裕对他深恶痛绝。可是有些人就是脸皮厚没底线,但凡想达成的目的,不择手段也要完成。

严裕没有接话。

他喝了一口茶,兀自说道:“六弟与我素来疏离,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敞开心扉说一说,我是否不经意时冒犯过你?”

严裕冷笑,“平王想多了,并无此事。”

若真没此事,他会不叫他大哥,只称呼他为平王么?

严韫不信。

这个六弟孤高傲慢,除了与太子走得近一些,与其他几位皇子都是泛泛之交。然而严韫却能从他的态度中感受出来,他对自己深恶痛绝。

严韫屡屡想把他招入麾下,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现如今要维持面上和平恐怕不太可能,只有撕破脸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话说不成,只能走这招险棋逼他就范了。

思及此,严韫反而不着急了,鹰目敛去精光,“那六弟为何对我如此疏远?”

大皇子长得像他的生母卫皇后,剑眉鹰目,五官深邃,一眼看去便给人一种不易相处的感觉,尤其他不笑时,更加显得严肃冷厉。太子严韬则更像元徽帝多一些,眉目谦和,翩翩君子,与大皇子恰恰相反。

严裕语无波澜地解释:“我回宫时你已封王,又长我十岁,我理应对你更尊敬一些。”

胡话连篇!

严韫心中冷笑,面上却不为所动,“既然六弟对我如此敬重,为何却三番五次拒绝我的邀请?”

他偏头,“我与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已是说得十分清楚了,他一心一意要为太子效力,无论严韫怎么劝,他始终不会动摇。

严韫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决心,只是十分稀罕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他,竟让他怀恨到现在。旋即想到什么,轻轻一笑,“若本王没记错,开春六弟便要去边关了吧?”

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