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问“那你呢”,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定定地望着容双一会,才说“一个人活那么久,没什么意思。”

容双说道“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她给姬晟数了起来,“你母族还在,有那么多表哥表妹;将来你会有皇后,还会有很多妃嫔,肯定能儿孙满堂;何况你是一国之君,朝廷百官、黎民百姓,可全都是仰仗着你活的。所以,你要活得长长久久才是。”

姬晟伸手抓住容双的手往前走。

容双愣了愣,抬头看他。

“小心台阶。”

姬晟提醒。

两人已走到祭台前。

在百官和百姓遥遥观看完祭祀之后,他们就需要亲耕、亲蚕半日作天下表率。

容双没挣开姬晟的手,由姬晟牵着登上祭台。

这次老天没再骤降大雨,祭祀进行得非常顺利。两人齐齐在祭坛前跪下后,百官与百姓都跟着跪下祭拜农神与蚕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农桑大丰。

第41章 太远了

容双依稀记得小时候回盛京, 对什么都好奇, 也曾乐颠颠地跟着先皇后看看亲蚕礼是怎么回事, 兴致勃勃地迈着小短腿跟在先皇后身后跑前跑后,还跟着拿了桑叶去喂蚕。

当时母亲一直在外面等着她,等她被先皇后牵着出去, 母亲才紧张地抱起她,手搂得很紧,像是害怕她会被抢了去。她懵懵懂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高高兴兴地和母亲说起蚕室有多大多宽敞。

吃的是桑叶, 吐出的却是白白的蚕丝, 多么稀奇呀。

如今想想,当初爹娘带她回京那一趟, 先皇与先皇后怕是想要让她给姬晟当太子妃的。要不即便母亲和先皇后闺中有些情谊, 先皇后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孩儿说好奇就带着她主持亲蚕礼。

爹娘显然没同意太子妃之事,匆匆带着她回了北疆。

没过两年,先皇后就病逝了。

农田和桑田不是一个方向,祭祀结束后, 容双便和姬晟分开走。许是因为不放心她这人的节操, 姬晟把两个礼部侍郎都带走了, 倒是把白发苍苍的李老尚书分给了她。

容双自认还是挺尊老爱幼的。

她笑眉弯弯与李老尚书搭话“李尚书,我们又见面了。”她和李老尚书回忆往昔, “记得十几年前您就当过这个尚书,没想到如今您又当回来了。”

李老尚书笑呵呵地说“承蒙先皇不弃, 临终前下旨让老臣起复。殿下记性真好,若是殿下不提,那时候的事老臣险些都忘了。”

那时候容将军的小女儿刚回京,哪都敢去、哪都敢闯,性子野得不得了,那时候他们在旁边看着都觉颇为喜爱,觉得有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儿在,感觉整个盛京都热闹了不少。

只是不太赞同让她当太子妃。

正巧容将军夫妻也不同意,先皇的想法也就作罢了。

没想到后来兜兜转转,竟又闹出那么多事来。

容双觉得李老尚书什么都知道。她试探着问“选秀之事都准备好了吧?日子一天天近了,可别出什么岔子。”

李老尚书不疑有他,点头说“都准备好了。唉,本想趁这机会给殿下挑个好儿郎,可惜陛下都给挡下了。”他慈爱地看着容双,好言安抚,“殿下勿忧,也就三月的事,等皇后人选定下,老臣自会按照先皇的旨意将那道遗旨焚毁。”

李老尚书不是老古板,他觉得婚姻之事合则来不合则离,既不喜欢,就不必非绑在一起当怨偶。

容双一顿,面上没表露什么,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遗旨?

先皇留下什么遗旨?

到底是什么样的遗旨,才要在皇后人选定下后焚毁?

容双有心想追问,却发现自己无从问起。

说话间她们已行至桑田前。

看着慈眉善目望着自己的李老尚书,容双想到沿街那些百姓,她一度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独活于世,其实世上还有许多人喜爱她、关心她。他们虽不是她的至亲,却也让她莫名有些高兴也有些酸涩。

只要好好活着,总是能遇到许多让人开心的事的吧。

容双在李老尚书的注视下带着小宫女们剪下一片片桑叶,到日上中天才带着桑叶去蚕室。

蚕室里满满的都是嗷嗷待哺的蚕宝宝。

小宫女自幼被送进宫,又被培养着识文断字,哪有机会了解农桑之事,乍一看那么多蚕养在一起还有些害怕。

容双安抚了她们一会,才领她们踏入蚕室投喂桑叶。两个小宫女听着蚕宝宝咔呲咔呲地吃起了桑叶,渐渐就不怕了,担心容双累着事事都只让容双起个头,剩下的全由她们来干。

容双带着两个小宫女忙完亲蚕礼,直接回先农坛供人歇脚的院落里休息。

两个小宫女一刻都不闲着,一左一右地凑到容双身旁,边给容双送茶送点心边叽叽喳喳“殿下,我想到它们能吐出丝绸来,一点都不害怕它们了!”“对啊对啊,看久了还觉得有些可爱呢!”

容双就喜欢她们这股活泼劲。

她拿起块糕点喂给其中一个小宫女。

另一个小宫女顿时急了,眼巴巴地看着容双。

容双一笑,又给她也喂了一块。

姬晟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容双含笑给小宫女喂糕点的一幕。

两个小宫女看到姬晟,惊得忙跪下问安。

姬晟黑着脸说“出去!”

容双敛起笑,一脸莫名地看向姬晟。

这两个小宫女不是他的人吗?他乱发什么脾气?

姬晟气得不轻,人是他安排到容双身边的,对他忠心耿耿,伺候起容双来也尽心。可就是太尽心了,和容双亲近得叫他气闷。他怒道“你是主她们是仆,哪有奴仆要主人喂东西的道理?朕看她们是被你纵容多了,一个两个都忘了规矩。”

容双拉他坐下。

姬晟瞪他。

容双把一块糕点喂进他嘴里。

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姬晟一下子住了嘴。

他把糕点吃完了,伸手把人抱进自己怀里。

容双一怔。

姬晟搂紧容双说道“你不能太纵容底下的人,否则她们将来伺候你不尽心,甚至还奴大欺主。”她太容易心软了,他不放心,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北疆去。那时候他分明没多少真心,只想哄着她把大权交出来,她却都信了。他不想把她让给别人,更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姬晟声音哑了,“北疆太远了,你去近一些的地方好不好?朕保证,绝不会去搅扰你。”

他只想她不要离得太远,远到她有什么事他都鞭长莫及。

远到有人欺负了她,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第42章 不小了

容双没想到姬晟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容双早前也考虑过这一点, 北疆到底有容、沈两家的根基在, 她回北疆姬晟会不放心很正常。

只是姬晟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怕她会受什么委屈似的, 容双觉得姬晟莫不是和她当露水夫妻当傻了,当真有了点真情实意。

对于姬晟的要求,容双觉得无所谓。她虽想回北疆, 但真的回不去,她也不会特别难过,天下那么大,她觉得去哪里都成, 去哪里都比盛京自在。

容双抬手环抱姬晟, 哄小孩一样抚过他宽阔的背脊“你是天子, 我去哪里自然是你说了算。”她笑了起来,“若是可以的话, 你就把我的封邑安排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我闲来无事找些人游山玩水也是好的。”

姬晟听出了容双话里的不在乎。

他忽地想起谢侍郎说过,她曾在信中说想要游遍各地。

姬晟答应下来“好。”

两个人说定了,气氛倒是前所未有地平和,吃过午膳便一起回宫。

折腾了半天, 容双有些累了, 虽还记挂着李老尚书说的那道遗旨, 却还是躺着歇下了。

姬晟在勤政殿批完折子,让人去请李老尚书过来。

礼部离勤政殿不远, 李老尚书很快到了。

姬晟便把给容双挑封邑之事与李老尚书说了,既然是要给容双挑地方, 不能不经过礼部。

李老尚书一直上书说容双住在宫中于礼不合,听姬晟终于要让容双挪出宫去,甚至还要把容双挪出盛京,觉得十分欣慰。

当初先皇把他请回来当见证,要他留着一份遗旨到新皇大婚之日,若是姬晟立后了,那份旨意当即作废。

李老尚书对这份旨意是有些微词的。

起复之后李老尚书冷眼旁观,容双垂帘听政时虽行事肆意,决断却从无疏漏谬误,也能听得进众人的意见;去年年初容双回北疆,还给了蛮族致命重创。

这样一个女孩儿,从来没有辜负过容家世代忠义之名,先皇能铤而走险将江山与新皇托付给她着实是赌对了。都已经做这么多了,先皇竟还想要人家等姬晟立后之后再行嫁娶,只要新皇提出立她为后就拿出赐婚遗诏,让容双去了姬姓嫁入皇家!

容双是先皇亲自收下的养女,姬晟若是自己想让容双不再姓姬,那是大逆不道的事。

能改变这个身份的,只有先皇亲自写下的这份遗诏。

这份遗诏李老尚书是不准备拿出来的。

新皇这不都要选妃立后了吗?

容双也从来没有过成为皇后的想法。

要不然当年她早直接成了太子妃,而非先皇养女了。

李老尚书说道“此时确实应当好好商议。”姬家到姬晟这一代只他一个独子,前面那些宗室也被杀得差不多了,朝廷好些年没有给皇室安排过封邑,这事必须认真对待。要知道现在皇室人丁单薄,以后可不一定,还是得拿出个靠谱的章程来才行。

姬晟听李老尚书答应得爽快,又补了句“要挑个离京城近些的、风景秀丽些的地方。”他顿了顿,接着说,“最好富饶一些,人丁多些,民风淳朴些,地方上的官员也得知进退,不要有那些一心钻营的小人。”

李老尚书一一应了,又问公主府要不要建,要建的话建多大,要不要找户部和工部一并讨论清楚。

姬晟便让人把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唤来,把长公主封邑之事敲定了。只是哪怕选的地方离盛京再近,营建公主府还是需要些时日,工部那边估算了一下,至少得三个月才能完工,还不是特别精巧的那种,特别精巧的亭台楼阁至少得一年半载。

李老尚书道“倒是正好在陛下大婚之后让长公主前往封邑。”

姬晟琢磨了一下,一年半载容双肯定是不可能愿意留的,三个月倒是有可能。他说道“就先以三个月为期尽快修缮完毕,要是有什么意外再顺延一二。”

余下的事都交由工部、礼部、户部去商议。

封邑之事敲定下来,姬晟看了看天色,起身回去了。

宫中无妃嫔,宫中便显得有些空旷。

姬晟由宫人簇拥着穿过长长的回廊,天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停下脚步,看着长廊外带雨的夕阳。

天地茫茫,宫阙深深。

他自小就长在宫中,幼时是在母后膝下,被立为太子后便迁居东宫。母亲生下他后身体每况愈下,哪怕很想亲自照顾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太傅一直告诉他“君子当如何如何”,要讲究男女大防,不能作小儿姿态,事事都需为天下表率。

他身边的人也被这样教导,从来不留有过丝毫行差踏错之人。

对姬晟而言,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

直至有一天,容家的小女儿闯进东宫。

她叽叽喳喳地告诉他宫外有多好玩,北疆有多宽阔,得知他已读了许多书便兴致勃勃地拉他,一点都不知道害臊和羞怯怎么写。

他生气了。

她怎么可以又玩得好又学得好,明明他是大盛的太子、有最好的老师,她哪一点比得上他!

他把她赶走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她再回来时,闹得满城风风雨雨,还成了他的“皇姐”。

后来他们之间有了太多纠葛,他一直都没机会和她说一句“那时候我不是真的想赶你走。”

姬晟握紧拳。

他发现从一开始,能牵动他情绪、能让他又爱又恨的人都只有一个。

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皇弟?”容双的声音蓦然传入姬晟耳中。

姬晟转头看去,发现容双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大约是这雨下得太突然,她身上竟被淋湿了,发丝上也沾了些雨。

姬晟不满地看了容双身边那些宫人一眼,上前抓住容双的手,边拉着她往回走边质问“怎么淋了雨?”

容双说道“去校场骑了会马,没想到突然下雨。这点小雨怕什么,我小时候遇上大雨天还会跑出去玩。”

“你不小了。”姬晟绷着脸说。

“嗯。”容双乖乖由他牵着走。

姬晟收紧五指。

他不想放开她。

只是,他们都不小了,早过了可以任性的年纪。

第43章 她很仰慕你

姬晟牵着容双去换了身衣裳, 亲自替她细细地擦干头发。他本想亲亲容双, 最后却只是把容双拥入怀中, 让容双亲密地坐到自己腿上,与她说起封邑的安排。

姬家就这么一个公主,劳动三位尚书商议也不稀奇。

离京的日子顺延到姬晟选秀结束之后, 倒也晚不到哪里去。

容双没有提出异议。

姬晟这人虽说别扭了点,行事却颇为宽宏,便也不担心他让人给自己挑的地方不合心意。

容双任由姬晟牢牢抱着自己,等姬晟说完了, 抬手环住姬晟的脖子亲了上去。

两个人顿时晚膳也不用了, 只在寝宫中肆意厮缠, 直至夜深,才穿上亵衣对坐到临窗的坐榻上, 叫人送了些酒菜来填饱肚子。

明月高悬, 悄悄越过窗棂落入屋内。

容双看着坐在灯光与月色交织之处的姬晟,只见姬晟身上镀着层薄薄的月华,衬得他眉眼秀丽,美不可言。

容双越发觉得自己当真禽兽, 居然对这样纯良天真的便宜弟弟伸出魔爪。

有酒有菜有美人, 容双觉得和平时一样食不言寝不语好像不大好, 便和姬晟说起过去的事来“以前我祖父还在时对我可严厉了,动不动罚我跪祠堂, 还不给我吃饭。”

她边说边给自己倒了杯果酒,京城女子不好喝酒, 更不好喝烈酒,只能喝点果酒解解馋。

好在容双也不是特别喜欢酒,倒没太在意果酒的寡淡,只笑眯眯地说“记得有一次我惹恼了祖父,又被关到祠堂去,一直饿到这么晚,”她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月亮也是差不多这么大、这么高,云初哥哥才敢偷偷给我送吃的。不过我们俩还先供给了祖宗才开吃的,可守规矩了。”

姬晟不爱听北疆的事。

他没去过北疆,也从来不曾参与过容双的过去。

“我没有不让他和你一起走。”姬晟是有私心,他不想陆云初既占据她的过去也占据她的未来,但他并没有逼迫陆云初,是陆云初自己做出的选择。姬晟抿了抿唇,给自己辩解,“他总是要成亲的,他也应该尽陆家独子的责任。”

“我知道。”容双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东西。

容双不说话了,专心解决起了眼前的晚膳兼宵夜。

有时候总觉得记忆里一起躲着吃的东西是最好吃的,其实可能只是当时太饿了或者当时无忧也无虑,什么都觉得好极了。

其实眼前就很好。

酒好,菜好,人也好。

以后会越来越好。

她也总会找到可以相守一生、觉得她最最重要的人。

容双愉快地吃饱喝足,被人伺候着洗漱完毕,又被姬晟抱了起来。

姬晟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容双抱回床上,搂着她亲密地抵足而眠。

容双本不习惯被人抱着睡,只是姬晟最近总爱这样把她搂怀里,渐渐地她也就习惯了。左右到夏天时天气转热时,她已离开了京城,不至于夜里被热醒。

现在这种天气抱着还挺暖和的。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黏缠两日,容双就知道了云初与女方已看对眼的事。

容双回了趟公主府,把一部分忠心的老仆调拨到忠勇侯府那边,免得云初用的人全是临时在外面买来的,用着不顺手。她本来还想开库房,把库房里的珍奇都往侯府搬,云初却只收下她给的几个老仆,别的全都没要,说是陛下已有赏赐。

容双想到以后侯府会有女主人当家,自己不好又塞人又塞钱物,只能作罢。

她推着云初在侯府里转了一圈,心情颇不错。

等绕回前院的凉亭内,容双让伺候的人都退到外头,挨着云初坐下说话“回头我去封邑那边收拾停妥了,再下帖子邀你和嫂子让你们过去玩。”

只有云初的话什么都可以很随意,但她马上要有嫂子了,该有的礼节自然要有。

对于这些事,容双还是很不习惯的,不过她马上也是要独自出去当一户之主的人了,不会就得慢慢学。

提到未来嫂子,容双还有点担心“嫂子会不会不喜欢我啊?”

云初顿了顿,温煦地说道“不会,她很仰慕你。”哪怕他身上有世袭爵位,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嫁给一个腿不能行的残废的,这女孩儿是武将之女,自幼也习武练箭,和许多闺阁少女一样最是敬慕容双。

灯会那天他们逛了一个时辰,大半时间话题都在绕着容双打转。

虽然对对方可能不太公平,但他很愿意未来妻子喜欢容双,至于喜不喜欢他,反倒是无所谓。

容双听云初说未来嫂子仰慕自己,很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

云初的目光更加柔软,含笑说“是不是真的,你去主持亲蚕礼那日不是该知道了吗?”

他很高兴她被很多人喜欢着。

也许没有这些喜欢她的人、也许没有那些愿意随着她出生入死的将士,她可能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希望就像她说的那样,他的选择不是让她失去唯一的亲人,而是多了未来嫂子和未来的侄儿侄女。

既要成家,云初也不打算光靠赏赐过活,这段时间他已经在置办田庄和铺子,准备物色信得过的人来经营这些产业。

家业一点点攒,总能攒起来的。

云初把这些事挑拣着告诉容双,目的自然是让容双放心,他已不再和前几年那样万念俱灰。

容双听着很高兴。